夏天天光长,太阳落山显得很不情愿,一般要挨挨止止拖到六点半光景。王家湾的鸭司令一家人吃晚饭都定在这个时间点。白天的暑热渐退,傍晚的光线柔和,院子的地面被用扫帚划拉过,泼洒上了水,又在吃饭桌的上风头焖起一堆稻草垃圾,烟灰堆上扔着几把刚割下来的苦艾,这样一来烟里面就有股浓郁药草的呛鼻味道,是土方法炮制出来的蚊香,能熏跑嗡嗡叫围着人飞的蚊虫。
鸭司令坐在上桌头,一家老小围着他团团坐。
鸭司令无酒不欢,是当地有名的一个吃酒糊涂。他一天三餐都要弄点烧酒喝,早上和中午少一点,晚上就要多一点;一个人喝少一点,几个喝酒佬聚到一处就要敞开肚皮来喝。鸭司令喝的是慢酒,往往抿一小口,唇齿间绕一匝,吱溜一声咽落肚,再不慌不忙往嘴里塞点下酒菜。
桌子的角落头立着收音机,此刻正在播讲单田芳的《大明英烈传》。如果说酒是鸭司令的最爱,收音机就是他的次欢,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随身带着这个宝贝疙瘩,喝醉了也要听着说书人的故事呼呼大睡。他酷爱听评书演义,满心以为那些英雄好汉(也包括单田芳在内)和自己一样都是酒林中人,贪杯中之物,快意恩仇,好打抱不平。
正在吃喝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隔壁村杨家湾的菱盘子。菱盘子是一个孤老,六十出点头。那时候的人六十开外,就显老得很。菱盘子上无老下没小,头发全白,浑身精廋,是附近几个村子里闻名的难惹的光棍刺头。
鸭司令起初还以为菱盘子是兴致好,吃过夜饭没事体做心焦,信步走到王家湾来串门玩,忙让屋里的女人搬凳子整碗筷,要跟菱盘子喝上几盅。
没想到菱盘子非但不领情,反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像小鸡啄米似的对着鸭司令连连磕头。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将随身携带的绿豆糕、一瓶烧酒和一刀黄裱纸一字排开。这个架势分明是将鸭司令当死人来参拜的。当时七月半刚过,八月半还没到,他这不是给活人张节,却是给死人来上坟了。
这在乡下是最可怕的诅咒,比上门送花圈还要狠毒。
鸭司令猝不及防,目瞪口呆,要不然的话他肯定要把菱盘子拎小鸡一样拎起来,劈面一个巴掌,再把他搠到河中心去。菱盘子大礼参拜之后,趁着鸭司令没有回过神来,爬起来扬长而去。鸭司令的女人前脚刚去里屋搬凳子,后脚出来的时候就只见到菱盘子的背影一晃不见了。看到地上的东西,女人就被钉住了一般,再也挪不动脚步。
时隔多年,她回想起这件事还是心有余悸,面色一旮旯白,说道:“乡下人惯会做关木三,厉害得紧,死鬼老头子就是这样被人咒死的。”
村人都说,鸭司令好好的一个人,最后死于非命,就是源于被菱盘子这一拜,灭了肩头的火焰,折了阳寿福禄。鸭司令之死虽然颇有疑点,但是真相究竟如何,众人却都唯唯诺诺闪烁其词予以回避。相对于鸭司令的生,村人可能更愿意接受的是他的死。鸭司令身上有着皮五辣子的脾性,专爱管别人家的闲事,每每不放过众人三保做过的亏心事,让大家心内都不喜欢。
菱盘子为何要祭拜鸭司令,倒是说来话长。
菱盘子本名叫杨开财,他在四叉河里以种乌鸡菱为生,所以得了这个外号。
王家湾杨家湾是相邻的两个村子,相隔不过三里地,四叉河正好坐落在它们中间。四叉河是两条十字相交的河流,跟《水浒传》里的十字坡很像,四个方位上坐落了四个村子,除了王家湾杨家湾,还有大沈家小沈家。
当地有首顺口溜,专门讲清楚这几个村子错综复杂的关系:“王家湾杨家湾,并起来打台湾”,说明这两个村子不小,人丁兴旺,素有往来(指娶媳妇嫁女儿);“大沈家小沈家,屄上潽咯咯(蒸鸡蛋)”,说明大小沈家原是沈姓一家人,是亲戚关系,后来门房里闹不和惹屄气,就分出去了,还经常寻事体找骂相,没有息事宁人的辰光。
靠近村子的河段,因为经常挖河泥疏通水道,水草少,水质清。远离村子的野河,河身宽阔不说,河床淤泥堆积,水草丰茂,还冒出了很多野鸡菱。到了夏天,很多妇人就匍在脚盆里(家里有小划子就更方便了),边用手划水,边采摘菱角,随手堆放在脚盆里,屁股背后很快就隆起座小山头。嫩的野鸡菱可以剥皮生吃,脆甜脆甜的,老的野鸡菱手指甲是剥不得的,只能放在锅里焖熟了吃,和栗子肉很像,非常香。这种野鸡菱盘一季之中能反复结几次菱角,四个村子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坐了脚盆去采摘,多少都能带点回来。
然而好景不长,总有坏事的人。
首先一个就是鸭司令,这个养鸭专业户养了千把只鸭子,这么多的鸭子一旦扑腾下到河里,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穿没头拱,洑到水底掏摸螺蛳,追捕鱼虾,混得河水跟酱油汤一样,要大半天时间才能澄净下来。村人在码头上无论是淘米洗菜,还是浣洗衣裳,都不方便。架不住村里的人集体抗议,鸭司令没办法想,只能将鸭棚移到村外头,圈了个滩头专门用来养鸭。
鸭子对野鸡菱的破坏也很大。野鸡菱刚开花结果的时候,鸭群一进去扫荡,不要说菱角,水面上连完整的菱盘子都不见一棵,全部糟蹋了。又是大家来讲好话,于是鸭司令放鸭的时候,总要小心绕过那片野鸡菱群。
再后来就是杨开财,他的所作所为就更是气人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生财之道,从外乡进了点家菱种回来,用乐果把河面上的野鸡菱全毒死了,种上了家菱。
幸亏当时鸭司令不让鸭群去扫荡野鸡菱,看得很紧,就是这样,因为水源污染,鸭子还是被药死了几十只。杨开财自知理亏,又不敢轻易得罪鸭司令,一方面低声下气给鸭司令赔礼道歉,一方面又到处造谣放话,说河里的乐果是有人药虾子投放的,鸭司令的鸭子是被野猫咬死的。不过纸包不住火,等到家菱替代野鸡菱占领河面时,真相水落石出,大家就都知道是杨开财做的好事了。
家菱比野鸡菱繁衍得快多了,不到两年工夫,河面上都蔓延开了,行船不方便不说,河水因为不流通也变得污秽起来。杨开财众怒难犯,少不得花点钱扯来绳子拉开网,像鸭司令一样,将自己的家菱也给圈拦起来,专门留出一条行船的通道。
在防护栏之外,慢慢也滋生蔓延出了一大片家菱,由于不在杨开财养殖范围之内,菱角成熟后村人都可以自行采摘。因为这层缘故,杨开财总是没来由觉得肉痛,就像每一个庄稼汉一样,总希望将自己的地界往别人家的地里面靠一点,揩点油,而不是让别人白占自己的便宜。
他是一个老光棍小气鬼,没有老婆儿女做依靠,难免更加地小心眼小见识,大家也都见怪不怪,只有河面不能走船了,才跳出来奚落他:“你这样吃苦又是何苦来着,眼屎大的地方你也要占,挣点棺材铜钿就行啦,难不成你还有老相好,要贴现给她吗?”
杨开财有短处捏在人手里,只能鼻子一捏。几次三番下来,杨开财就得了个菱盘子的雅号,是说他贪小便宜的性格,就像菱盘棵子一样,不放过任何水面,很快就铺开一层。
菱角成熟的时候,杨开财担心别人偷摘私采,就在大埂坎下搭了间茅草棚子,白天黑夜地守在那里。这样一来,他倒和鸭司令就近搭伙了。从他的棚子到鸭司令的鸭棚,也就百八十步路,村头到村尾的距离。无事他就去鸭棚上玩,有时候喝点酒,有时候谈老空。碰到鸭司令不在鸭棚上,他少不得去鸭棚里摸几颗鸭蛋,带回家做蛋汤喝。
菱盘子的手脚不干净,鸭司令也心知肚明,但是他一笑置之,觉得几颗鸭蛋值不了几个钱,能换回菱盘子偶尔帮自己对鸭棚照应一下,那就全回来了。鸭司令最怕有人趁自己脚后跟,偷偷摸到鸭棚上,不是偷几颗鸭蛋这么简单,而是放把火烧掉棚子(里面装满饲料和几天里收到的鸭蛋),或者投毒到饲料中,那样损失就大了。
鸭司令之所以有这样的担心,一来是因为鸭棚远离村庄,荒无人烟,容易被小人做手脚。二来养鸭子虽然不挣什么大钱,却比种庄稼来的钱活泛些。鸭司令钱来得容易,在吃喝上特别大方,这就显得他家的伙食油水好,日子红火,引得很多人眼热眼红。自己村里人都这样,外村人就更不用说了。
当时村边上还没通公路,运送货物或者去什么地方,要么骑着自行车走大埂,要么借助机班船(水泥船)走水路。大埂上的自行车往往比水里的船要快,即使人光脚走路,也不比开船慢多少。只不过自行车驮不了重物,也载不了几个人,不如机班船来得方便实用。
在王家湾,有两艘机班船,一艘是国庆的,一艘是志庆的。国庆和志庆是堂弟兄,志庆也就是鸭司令。国庆的船倒是先买,除了帮王家湾各家各户去古稠镇粮管所上交公粮,或者卖喂肥了的猪,平时最主要的用场就是帮鸭司令进饲料送鸭蛋。鸭司令的鸭子多,一船饲料只够吃上一星期。饲料吃的多,鸭子下蛋也勤快,一周要往镇上的哺坊送一次鸭蛋,因此国庆一周至少也要跑两趟船。国庆满打满算,觉得再帮志庆运送半年货,买船的本钱就全部收回来了。他完全没想到鸭司令不声不响自己买了一艘船回来,私底下肚皮都给气炸了。不过国庆是个笑面虎,阴私鬼,城府深,有心计,当面一点都不露相。
鸭司令买船的理由很站得住脚。他有一个在无锡的朋友,帮他介绍了一桩生意,从这边收了草帘子,再运到无锡去卖,一船草帘子的差价抵得上鸭司令养鸭一个月的生活。再说,鸭司令的长子龙宝也大了,“姑娘要囥,小伙要闯”,该放出去闯荡闯荡见见世面。于是鸭司令买来船,运草帘子到无锡是主要的任务,为鸭棚进饲料送货是其次的任务,顺带着也就免费帮大家跑跑腿。
可是国庆坐不住了,他觉得志庆害自己花了冤枉钱,做了回蚀本生意。志庆如果真为兄弟着想,完全可以打个折将自己的船买过去,志庆省钱不说,自己也能回本。这是国庆打得如意算盘,他的这个想法在心里盘了好长时间,却又怕失了面子,从来没在志庆面前提起过。
鸭司令也不是没考虑过,可是国庆的船吨位太小了,跑长途的话,走一样的路程,费差不多的柴油,花同等的时间,却装不了多少货,太不格算了。
为了培养龙宝,鸭司令算是花了大本钱。别的父母,能让子女读完初中的都很少,细佬一般念到小学三年级就不念了,能够认得自己的大名,会些简单的加减乘除,帮家里记记账就行了。龙宝却念到了高中,如果不是1978年高考的时候闹地震,说不定龙宝就是村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即使龙宝没能参加完高考考上大学,但鸭司令家出了一个高中生,已经足够让很多人羡慕得眼睛乌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更让人不安的是,读书人龙宝偏生有一把子力气,村里人掰手腕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不仅如此,他还能把近两百斤重的石碾子用两腿夹在胯下,走上十来步。其他人手脚并用,憋得脸红脖子粗大卵泡都要挣脱落下来,都没法把石碾子腾空。
都说虎父无犬子,这个龙宝不孬,没有走了鸭司令的种气。鸭司令爱听评书,每次他听到“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句话,都要忍不住开怀大笑。
鸭司令的这种笑声,落到旁人的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好听舒心了。像国庆,平时里得到志庆很多帮衬周济,明里是帮着志庆说话的,暗地里却巴不得志庆一家遭点什么横祸。他当着志庆的面,总是说:“老哥哎,我讲句直爽话,王家湾除了你能主持公道,还有哪个能说了算的!”转个身他就抱怨:“这个志庆,好日子是扑扑地飞起来了。土皇帝登江山,你们就等着看吧。”
要说两兄弟面和心不合,这在乡下是常有的事。都说牙齿和舌头再好也要打架,那个年头,亲兄弟说不来往也就不来往了,堂兄弟反目成仇更是爽个里个当,小菜一碟,随便为着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彻底一刀两断。在外头人看来,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点嚼头。
鸭司令买来的船,吨位要比国庆的大。两只船停靠在一起,高下立判,鸭司令家的船高出水面一大截,显得趾高气昂,国庆家的船趴在水面上,怎么看怎么灰头土脸,像个小瘪三。因为要跑长途,鸭司令家的船机器也大,马力也足。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冒出的黑烟也经久不散,成为堵在国庆心窝里的一蓬茅草,寻思着生点事情出出气。
鸭司令还专门从杨家湾雇请了一个驾驶员,叫杨小广,和龙宝搭伙作伴,一起往无锡运送草帘子。两趟行船下来,龙宝毕竟有高中生水平,脑筋动得快,手脚也不笨,已经学会了开船。
鸭司令大肆收草帘子,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闲辰光没事可做,加上草绳子可以现搓,织帘机可以现做,用来编织草帘子的稻草也多的是,一个成人一天轻轻松松能编织几十条草帘子,这些算起来都是铜钿。有的人在自己家里织草帘子,三四架织机靠墙,小男孩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搓绳子,手搓破了,裤子屁股那里磨穿了,也不在话下。有的几家人凑在一起织,边织边闲聊,或者听收音机,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
大抵村人都是些眼皮没有卵皮薄的家伙,可以嫉妒鸭司令家挣大钱心里不痛快,也可以为自家挣到一点小钱就眉开眼笑,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里面最好笑的是国庆,开始他还装模作样做充人户头,不允许老婆孩子加入织草帘子的大军,自己还去河里摸螺狮河蚌,拍着胸脯做保证,一样能换到油盐酱醋烟酒铜钿。没承想,有一次他在野河里竟然摸到一只花圈,还是崭崭新的,估计是被风从坟摊上刮落河的。最古怪的是附近新近并没有逝者,也没见什么坟头上张罗了新花圈。
国庆摊上这晦气,又着实吓了一跳,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家,就病了一场。生病要花钱,病好后家里用度铜钿更是捉襟见肘。国庆的老婆倒很高兴,这样一来她就有了好借口,正大光明动员孩子们织草帘子卖给鸭司令。国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但对志庆的不满无来由地又升高了。
杨小广和龙宝安全地从溧阳无锡往返了两趟,在第三趟上就出事了。装满草帘子的船刚开进长荡湖,不知道是刮到了桥柱子还是撞上了石坝窾,前舱破了个大窟窿,湖水急急地涌呛进来。还好杨小广经验足,龙宝力气大,两个人用床单包裹住草帘子,硬是将窟窿眼堵住,好不容易赢得时间把货船停靠到了岸边。水还是源源不断地渗透进来,一船的草帘子全都泡在水里,眼看就不能用了。船的前身吃重,一头栽到水里,船尾反而翘起来,螺旋桨都露出了水面,好像飞机的螺旋桨。
草帘子是保不住了,好在人没事,也算是万幸。鸭司令让杨小广在家休息,又打发龙宝去无锡说明情况,另外托人打捞沉船,足足忙了有一个星期。船很快被打捞上来,送进船厂维修。接到船修好的通知后,因为龙宝去了无锡,鸭司令安排杨小广一个人去把船开回来。之前行船,杨小广和龙宝分工明确,一个人在船尾扶着机器,一个人站在船头,手里拿根竹篙,控制船的行进方向,保持船能始终行驶在深水航道里。现在龙宝去了无锡没返回,杨小广一个人把船开回王家湾,难免要开得慢一些谨慎一些。到王家湾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别的水路还好说,经过菱盘子的养殖区,船头和船身免不了有时偏离航道,对菱棵有所剐蹭。
第二天一大早,菱盘子看到菱棵群里明显是大船开过的痕迹,菱棵被冲得七零八落,他更是心疼得上蹿下跳,早早就赶到鸭司令的鸭棚上来闹。鸭司令好不容易劝走菱盘子,找来杨小广问明情况。杨小广赌咒发誓,说自己开船也是老手了,就是睡着了闭着眼睛开,也不至于将船开到菱棵群里。
菱盘子回到自己棚子里,心里依然气绝,不住口地咒骂。偏巧国庆钓黑鱼,早起收钩子经过这里,被菱盘子拉住,一阵猛倒苦水。
两个人站在大埂上,连香烟也没顾得上抽一根。菱盘子指着毁得不成形的菱棵群,显得痛心疾首,“消殃人家做出的阴缺事情,这是要断送我的老命啊。”国庆连忙撇清自己,“菱盘子啊,你心里不会认为是我做的吧。我虽然也有船,但你心里清爽我的那是小船,看这个碾过去的水道面积,有我的船身两倍大,分明是大船。”
菱盘子说:“我眼睛就是瞎掉了,也能看得出大船小船的区别。鸭司令他是欺人太甚,分明是逼我不能在这里养菱子了。”
国庆说:“我那个兄弟,生意做大发了,眼睛更是长到额头上去了,谁都看不起。也难怪,现在他收草帘子,全村人的生活费都指望他呢。我听说他准备查这次船出事的原因,怀疑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放出狠话来,说一船草帘子不值什么铜钿,他倒要看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菱盘子说:“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歪,管他怀疑谁。我还要找他麻烦呢,糟蹋了我这么多菱棵,我要他赔铜钿。”
国庆说:“吓,你要他赔铜钿?他现在有的是钞票。他说不定甩给你一大把钞票,让你从此再也不要在河里种菱子。”
菱盘子受不得激将法,狠狠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让我种不成菱子,我就让他养不成鸭子。他钞票多,我就多送点阴国钞票给他花花。”
国庆连忙拦住话头,说:“我就当你是讲气话。你可千万别做这样的傻事。我那兄弟是什么人,镇上的派出所所长隔三岔五都跟他喝老酒,称兄道弟的。你不要说这样做了,就是这样的话传到他耳朵里,明天警车就呜呜开过来把你带走了。”
菱盘子被激得面孔颜色都变了,他说:“我的硬脾气倒被你激出来了。别说一个鸭司令,就是彭德怀总司令站在眼面前,我也要跟他七缠八缠缠上一缠。”
国庆说:“彭老总那是多厉害的人物。我就是提醒你要谨慎,没别的意思。光顾着站在这里跟你谈老空,钩子都忘了收。不跟你多说了,我要收钩子去。”
国庆心下暗喜。原来得知杨小广连夜要把大船开回来,他就心生一计,和自己两个弟弟(国生和国平),趁着后半夜一点不见亮光,用竹篙撑着船,在菱盘子的菱群里扫了两个来回,神不知鬼不觉地伪装成大船剖开的痕迹。
国庆有心要挑拨菱盘子和鸭司令的关系,他原本没指望菱盘子能做成什么事情来,不过是投石问路,让菱盘子做开路先锋,试探试探鸭司令。他想看到的是,如果菱盘子一味缠不清楚,鸭司令会如何应对。
这才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菱盘子也是实在气不过了,才想到了这么一出跪戏。给鸭司令下跪后,菱盘子在回家路上就后悔了。如果鸭司令真的被跪出了什么事,那这个冤仇可就结下了,鸭司令的后人会放过自己吗?不说龙宝和他底下的弟妹,就是鸭司令的亲弟兄、堂弟兄,姐夫、妹夫、阿舅,还有他在各处结交的朋友,也不会放过自己。自己赌气这么一跪,可就把整个王家给得罪了。
这时龙宝返回家,带回来的却是最不好的消息。无锡的朋友给鸭司令带话说,误期按照合同是要扣钱的,他在跟买家商量争取不扣钱,一定要扣的话那就尽量少扣。在没有出来结果前,他嘱咐鸭司令这边先暂停收草帘子,别到时候卖不出去,全囤在手里。
前面几次收草帘子的钱都是鸭司令垫付的,他没想过会横生枝节,也隐隐有点担心,怕这次生意可能要砸了黄了。
船修好了,龙宝也从无锡回来了,村上人纷纷前来问询,草帘子还收不收?鸭司令心里终究不相信会变成最坏的结果,也盼望生意能够起死回生,就跟大家拍胸脯说,草帘子继续收。于是众人放下心来,回去依旧织草帘子。
龙宝因为去过无锡一趟,倒不敢像鸭司令一样乐观。他觉得父亲的这个老朋友不值得信赖,像是个江湖骗子。特别是对方借口要打点关系,要求鸭司令先汇一千块钱过去。在当时,一千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鸭司令也是东拼西凑才凑齐到这笔钱。龙宝提醒父亲,最好派一个人送过去,口说无凭,当面让对方写一张收据或者欠条才稳妥。鸭司令觉得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这样他做人做了一辈子的面子都不知道往哪里搁,直接把钱给对方汇了过去。
事实证明这次的确是阴沟里翻船。无锡的这个朋友不仅私吞了草帘子款,还骗取了鸭司令的一千块,然后就消失了。十年之后,这个被一家人在梦里都痛骂不已的无锡人,才又再度出现,已经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老人,而鸭司令也早已辞世多年。龙宝好酒好菜招待了他几天,最后还帮他买了车票送他回去。
鸭司令终于明白生意无望之后,又要面临更为棘手的事情。村人日夜编织的草帘子已经堆积如山,很多人自家的稻草不够用,还专门雇了国庆的船去外村购买稻草。发现鸭司令迟迟不收草帘子,大家就都坐不住了。鸭司令没有办法,又四处告贷借款,把众人积压在家里的草帘子都收了过来。
这下轮到鸭司令一家发愁了,没有销路的草帘子,塞在灶膛里烧火都是麻烦事。时间放长了稻草就会朽烂,草帘子更是一扯就断,即使有需要也卖不出去。龙宝埋怨,老婆子也埋怨,鸭司令又是大男子主义,不允许家人插话提意见,家里难免失和,一时乱糟糟的。
鸭司令是老旧思维,他看不明白当前的形势。无锡那个地方之所以需要草帘子,是因为当地出现了很多窑厂,草帘子是用来遮盖砖坯堆的。溧阳还要再等上几年,才能迎来建房潮,当砖瓦厂在各地雨后春笋般出现,草帘子才会供不应求,变得迫切起来。
这次做生意鸡飞蛋打,让龙宝很是受打击,很长一段时间意绪消沉,脾气也暴躁起来,经常跟其他人动不动就发生口角。有一次在打谷场上,龙宝和云翔云龙发生争吵,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一个人跟对方几个人对打,偏偏还占了上风。云翔是国庆的儿子,云龙是国生的儿子。打架的小年轻毕竟是同姓兄弟,也并没有真打,在场的人虽然在劝架,也都没有真劝,都还有点游戏看热闹的成分。倒是国庆国生赶过来拉了偏架,双方下手才重了起来,变成了斗殴。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拿扳手敲破了龙宝的头,龙宝瞬间血流满面,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这次击打颇为严重,很明显是脑震荡,但即使是龙宝本人也都没有意识到。此后,除了龙宝饱受脑震荡的后遗症之苦,鸭司令更是觉得,“那一扳手把我好好的儿子给打傻了”,心里苦得很。
龙宝最后被查出脑震荡,是因为正好赶上征兵。鸭司令觉得龙宝做生意已经落下阴影,很难振作,堂堂一个高中生做农民(即使是养殖户),自己又心有不甘,就想着安排他去当兵,也不失为一条出路。正好古稠镇人武部有鸭司令的朋友,大队会计王龙虎是鸭司令的大侄子,龙宝又有高中生文化,不难选上去,说不定在部队里还能混个班长排长连长,提个干后复员回乡,还能进乡镇府捧上一个铁饭碗。
鸭司令觉得龙宝入伍当兵,好比三个指头捏田螺,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来名额有限,二来王龙虎也自有另外要照顾的人,一碗水端不平在所难免,煮熟的鸭子也可能飞走。
开始的时候王龙虎也实在是左右为难,委决不下,好在征兵要安排体检,龙宝就是这个时候被查出有脑震荡,被顺理成章地刷了下来,总算解了王龙虎的围,他对他的志庆叔叔总算有所交代了。
这段插曲反过来又让先前发生在打谷场的那次斗殴后果严重起来。本来已经定性为一次意外失手的伤人事件,现在不排除是有人蓄意为之,鸭司令发誓要找出那个下黑手的人。当时在场的就那么几个人,看热闹的远离争执圈,可以排除在外,剩下的就是打架的以及拉架的,动扳手打人的必在其中。无论是谁,国庆那一个门头都脱不了干系。
国庆国生两人关起门来商量,一致觉得他们误伤龙宝是让鸭司令吃了明亏,龙虎刷下龙宝是让鸭司令吃了暗亏。好汉眼里揉不得沙子,以鸭司令的霸道脾气,他可能将明亏暗亏都放到国庆他们头上一起算,这下就有他们的好果子吃了。何况之前他们已经做了亏心事,对鸭司令的船只动过手脚,两家人撕破面子是迟早的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击。
这样一来,菱盘子跪拜鸭司令一事,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国庆他们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自从跪拜发生后,鸭司令确实在走下坡路,他们只是落井下石推了一把而已。贩卖草帘子的失败,已经让鸭司令四处举债,他的势力眼看着大不如前。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狗急了会跳墙,鸭司令放出狠话,国庆他们依旧很忌惮。人一害怕,就会咬牙跺脚,恶向胆边生。他们还想到,不管发生什么事,众人都会顺理成章地归咎为菱盘子的诅咒。有这样的掩护,他们才敢肆意妄为。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等待机会从天而降,可以不着痕迹地嫁祸给菱盘子。
事实上他们没有等多久,入冬之后他们的机会就来了,而且还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他们大喜过望,一点也没有犹豫,就把鸭司令给解决了。
再说鸭司令,那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更遭打头风。人要倒霉起来,喝口凉水也会塞牙缝,走在路上都会淋到鸟屎。他贩卖草帘子蚀了本钱,家底都败得精光。儿子龙宝做生意失败,应征落选,打架破头,本来一个好后生,一下子就变得反应迟钝,不务正业,和一个老表到处晃荡,热衷于打麻将赌博,做联党下圈套骗人钱财。事情最终败露,老表独个跑路去了上海,龙宝整天躺在床上挺尸,唉声叹气。鸭司令听了心里毛躁,索性一个人搬到鸭棚上住,来个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鸭司令打定主意,既然自己做了一辈子鸭司令,东山再起还是要指望这些鸭兵鸭将。他将船停靠到鸭棚边上,每天在船舱里搅拌饲料。以前是在大缸里用手搅拌饲料,吃苦不说,还拌不均匀,换成船舱用铁锹搅拌,就方便快捷多了。有了大船做交通工具,他还可以去捞水草、摸螺狮,扔到鸭棚里给鸭子吃。在鸭司令的精心饲养下,鸭子们也争气,鸭蛋产量多,个头也大,还都是青皮壳的。
入冬之后降温得特别早,三天两头刮大风,一大早呵气成霰,一入夜滴水成冰。河面上半天解冻开融很迟,下半天封冻结冰却很早,大风吹出来的浪头也好像随时随地会结成冰,固定着,透出点丝丝冷气。
国庆和国生开着船,拖了自家养的猪去镇上卖,又在茶馆里喝了点老酒,返回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等到开进四叉河已经完全黑透。
那是没有亮月子的暗星夜。老话讲,寒露一过人眼瞎,旱路变黑水路白。如果走夜路专挑白的地方走,很容易不小心就从石子路一脚踏到河中央。就是这样一个暗星夜,他们的船经过鸭棚的时候,发现鸭司令的船被风吹离岸边,打横占住了水道。国生拿了竹篙要去推,被国庆制止了。国庆关歇了机器,高声唤鸭司令:“棚上有人伐?志庆老哥,你人在篷上不在?”喊了几声,志庆跌跌撞撞地出来了。看样子是夜饭喝了不少老酒,走路都不稳当了。
志庆好不容易上了船,要从靠岸的船尾走到河中心的船头上更加困难,他用竹篙探底,稳住身子,船舷很窄,两只脚的半个脚掌心要交替着往前挪。国庆说:“老哥,你当心别走到河里去,河水交关冷,冰冻凉。我拿手电给你照照路。”国庆打着手电,给志庆照明。照着照着,一溜手电光就像探照灯一样,突然聚在了志庆的面孔上。志庆只觉两眼发花,走不稳当,扑通一声落到了河里。
志庆被冷水一激,酒醒了一大半。他的体格大,呛了几口水后稳住了心神,往自己的船边游去,伸手搭住船舷,想要爬上去。口里自然是骂骂咧咧:“国庆小畜生,细卵泡头野种生,敢弄怂起老子来了。”
国生有点害怕,怕出事体。国庆用手电光牢牢地照着水里的志庆,一个劲地催促国生:“怕个卵毛。快用篙子敲他的手,看他能不能爬上来!”国生也横下一条心来,抄起竹篙对着水里的志庆乱戳,整个过程像是一场恶作剧。志庆手指头上手臂背脊多处吃痛,攀不住船舷,一次次跌落到水里,又一次次奋力伸出手去够船舷。
三个人都不说话,荒郊野外的再怎么大声说话,都被风声盖住了,哪里有人能听得见。国庆手里的手电光打在水里志庆的身上,志庆的气力已经耗得差不多了。水面的反光又映照出船上的国庆国生,这两个人像两棵掉光了叶子的树,一动不动地矗在那里,冷气直冒,寒气逼人。
国庆的手和手电筒冻住了,手电筒射出的光线也被冻住了。水面慢慢没有了浪头涟漪,开始愈合冻住了。水里的志庆也被冻住了,身体不再挣扎,像扔在水里的树根桩一样黝黑,他的两只手已经僵硬,像树枝一样漂向前方。他穿着的绑身、水裤、雨鞋,已经都注满了水,让他的身体既沉不下去,也浮不上来,整个人悬浮着,就像是站立在水底一般。
国生倒吸了一口凉气,畏畏缩缩地用竹篙小心地去拨弄志庆,“死透了,完全就是一个死尸了。”他心头如释重负,甚至开起了玩笑,“死尸滂大河,说的就是志庆哦。”国庆的手已经冻麻木了,完全是靠意志在抓着手电筒。现在,手电筒啪一声掉到了水里,慢慢漾下去,光线在冷水河里慢慢沉沦。水底的光源闪烁,像是燃油枯寂的灯绳,火光越来越微弱,最后灯芯红烬也终于黯然。
国庆国生像被突然惊醒过来,急急逃离了现场。他们不敢再摇响机器,只能用竹篙撑着船前行。过了一里半路,他们才悟到,不应该将手电筒留在河底,无论如何应该将它摸上来。可是河里有志庆在,现在借给他们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再返回去,更别说下水了。说不定志庆正等着他们呢。
这个想法让他们汗毛孔都竖了起来。快到村口了,村里的狗开始叫起来。“消殃狗子,应该下药把它们都变成哑巴。”国生恨恨地说。
国庆这个时候已经完全虚脱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志庆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大队会计王龙虎组织人打捞尸体,站在河埂上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菱盘子、国庆、国生他们都混在人群里,踮起脚尖向河里张望。王龙虎招呼国庆国生过来帮忙,他们一个说自己手疼,一个说自己脚痛,都不愿意下到船上去。围观者中有人教训他们:“龙虎带着几个小后生捞人,他们胆把子小,腿脚都发软,如何得到力?你们是老弟兄了,除非瘫在床上爬不起来,应该去把志庆拖上船啊。”
国庆国生随他们怎么讲,又哪里敢再走到船上,俯视被河水泡得发白僵硬的志庆。不过他们也不敢离开,怕万一有什么冒失鬼一不小心把河底的手电筒给刨出来了,那就铁证如山、百口莫辩了。
菱盘子也躲在人堆里。王家湾的女佬家对他都没有好脸色,纷纷伸出手臂将他往外头推,“你这个老狗来做什么?志庆叔好好的一个人,就被你咒死了。现在趁了你的心啦,你还敢到王家湾来?应该打个电话到派出所,把你这个老狗抓起来,关到劳改所去。”
菱盘子面有惭色,等到鸭司令终于被拖上船抬上岸送回家,他也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国生国庆也是等到最后才散开。那时候他们身后已经没有人,人都涌到志庆家里去了。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河底躺着一把手电筒。一夜工夫下来,手电筒估计也咽气了(没电了)。他们长出了一口气,互相看了一眼。有些事情,做千做万只能把它烂在肚肠里,不能说出来。
死个把人,对村子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哪个村子不是死过很多人呢?但是死一个人,无论对哪一个家庭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少不得要悲泣哀啼,通知远近亲眷前来奔丧。
鸭司令溺水身亡,对志庆一家人打击巨大。志庆老婆开始时一度认为罪魁祸首是烧酒。志庆不喝烧酒,不醉成那样,怎么会寻死掉到河里呢?
等到叔伯兄弟娘舅姨夫等长辈都到齐了,大家一碰头,才觉得这件事有很多疑点。天气这么冷,夜来志庆为何要上船头?难道真是无常拘命小鬼来缠吗?
随后志庆老婆为志庆小殓,擦拭身体、换上寿衣,这才发现志庆身上有多处淤痕,右手的两节手指头都断了,根本就复不了位。虽然在打捞尸体的时候,就发现志庆脸上额头上有伤,但大家只以为是落水的碰伤跌伤,也没起什么疑心。现在身上手指关节处都有伤,事情肯定就不是失足落水这么简单了。
要说鸭司令有什么生死活对头,非得要趁夜摸到鸭棚上将他攘到河里淹死,这样的仇家却是没有。不过鸭司令在村里确实开罪了很多人,怀有转弯抹角心思的人,想看他笑话的人,着实也不少。
虽然志庆生前威望高,但在王家湾,龙虎这个大队会计才是真正的主心骨。作为下小辈,唯独他被请到房间里议事。听了大家的讨论,龙虎认为这件事情很重大,要从长计议,不能草率下决定。
有人要对志庆的死负责,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去派出所报案,把这个凶手揪出来,就是最好的结果吗?事情就会到此结束了吗?
龙虎跟大家说:“如果那个人早就盯着志庆叔,难讲他不会针对志庆婶和龙宝他们弟兄姐妹。志庆叔在世时别人肯定只敢暗中使坏,现在志庆叔不在了,对方肯定就再没什么顾忌。龙宝算是成人了,可下面的弟妹还小,敌在明我在暗,摊不起再出什么事情了。”
长辈们嘀咕了一阵,把决定权留给了未亡人。“你要是觉得志庆去得冤枉,想要报官,我们就马上准备材料,去派出所报案。只是这样一来,志庆火化入土可能就要耽搁些时日。如果你考虑到子女的安全,想要息事宁人,那就要把嘴巴闭紧。那人如果觉得事情没被发觉,可能也就收手了。如果他听到什么不利的消息,担心自己有可能被暴露,有可能被寻仇,他说不定就会先下手为强。”
志庆老婆一直眼泪婆娑,伤心欲绝。丈夫走了,她更要照顾孩子们。想到这里她变得坚强起来,说:“自古就说,娘的威风爷的势。志庆不在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失了势,能依靠哪个,又敢得罪谁。别说案子不好破,坏人不好抓,就算破案了凶手落网了,我们也不见得有太平日子过。只能委屈死者,为活人考虑,就不声张了吧。希望死鬼在地底下能够体谅我们,保佑我们。”
王龙虎说:“志庆婶是大量为的人啊。放过作恶的人,他们活是活着,但是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人死为大,宜早入土为安。志庆叔如果看清楚了害他的人,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们又反复照应志庆老婆,一定要口严,在孩子们都成人之前,什么都不能告诉他们,免得沉不住气,露出破绽,遭致祸害。
就这样,一个被谋杀了的人,像一个寿终正寝的死者一样,被亲属们嚎啕大哭着送去仙人山火葬场火化。几天之后,王家的坟山上多了一座新坟。
治丧期间,主家要安排吃豆腐饭,左邻右舍、隔壁邻村、乞丐路人,都可以坐下来吃饭,临走还能领一只碗。菱盘子也过来吃豆腐饭,也领走碗。虽然很多人都对他指指点点,把他一张老脸都羞得通红,但他还是坚持吃完了。
菱盘子寻到机会,蹙到志庆老婆身边,悄声悄气地说:“志庆女佬,对唔住了。志庆的事体,我很过意不去。我只能跟你说,害他的人另有其人。那天晚上……”
志庆老婆没好气地说:“你这样说,我就听不明白了。我们志庆命薄,一辈子跟水面打交道,结果淹死在了河里。这是志庆的命,跟什么人也没有关系。你虽然给他磕过头,但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也都忘了。”
菱盘子叹口气,说:“志庆是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好人不长命啊。”他边走边摇头,王家湾上发生的事情,他承认自己虽然一大把年纪,却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丧宴需要人手,国庆国生国平他们的老婆都过来帮忙。国庆老婆跟志庆老婆说:“嫂子,不用搭理这样的人,良心都被狗子叼去了。要不是他弄神头,志庆哥好好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他还好意思过来这边。”说着眼圈都红了。她还跟其他人说:“志庆哥过辈,我家国庆也伤心。他自家老子死,我都没见他这么伤心过。”
头七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人在夜里听到雨鞋走路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都听到了雨鞋走路的声音,还听出雨鞋里面灌满了水,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声音从村外响起,走到志庆家附近声音就慢慢变小,听不见了。联想到志庆是穿着雨鞋掉在河里淹死的,大家就都说是志庆的鬼魂要回家。志庆的鬼魂穿着雨鞋,雨鞋里有半筒水,走起路来发出响声。如果不是志庆的鬼魂,这么冷的天,谁会穿双雨鞋,雨鞋里面还灌着水,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走动呢?
大家都说,志庆死因蹊跷,估计是被人推下河的,志庆这是死不瞑目,趁着头七阴魂不散,要回来找害他的人报仇呢?说得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吓得村上人晚上都不敢出来了,连国庆龙虎这些走惯夜路胆子大的人,都感到脊梁骨上的汗毛孔都竖起来,以前半夜三更大小便都要出去,现在也不顾老婆嘲笑,躲在家里蹲马桶了。
随着头七结束,大家的恐惧渐渐平息,倒又开始拿这些事来开玩笑了。
志庆下葬之后,很快新年,新年过完,春天就来了。四叉河的水面开始抬高,这是因为高乡那边的山上冰雪融化,大河水满,小河也水满,四叉河的河水上涨了不少。一些水花生开始拉藤,岸边的荆棘丛也泛出绿意。一些鲤鱼在水花生丛里产卵,尾巴摆动,发出响声。天气渐渐暖和开来,有些菜花先开了,土蜜蜂嗡嗡叫着围着花朵飞。菜花蛇也游出洞穴,在河坎底下的裸坡上晒太阳。
志庆死后,家里就没有人手养鸭子。志庆有个老朋友,也是做副业的,讲好了价钱,就把鸭子都接手过去了。鸭棚也就空置,因为志庆死在那里,平时没事的话,几乎没什么人过去。
有个捕蛇的人沿着大埂捉蛇,在鸭棚那边的河里发现一只淹死的黑狗,再一细看,才看出只是一张纯色黑狗皮泡在水里。这个人被吓了一大跳,蛇也不敢再捉了,赶忙回家。原来纯色黑狗皮极不容易见到,用来做厌祷效果最好,不仅能针对活人,也能作用到死人身上。
谁会挖弄心思寻到一只纯色黑狗,剥了它的皮,抛弃在这里呢?联想到志庆也是在这块水面淹死的,很有可能是有人心里害怕,在这里做了个关木三。志庆死都死了,坟上里青草都冒出来了,偏还有人装神弄鬼作法吓人,由不得人心里怀疑,志庆的死另有隐情。
龙虎陪着志庆老婆、龙宝弟兄也去看了。志庆老婆站在大埂上,一句话没讲,春风吹着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龙虎和龙宝撑着船,把那个肮脏东西赶得远远的。龙虎想到那个人,连连摇头。
接下来,志庆的小儿子龙飞三天两头开始生病,打针吃药都不见好,喊魂站水碗也都不见效,有人提醒说不如信信邪,去找大老爷给看看。大老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真作孽,被关在水牢里受苦呢!”
按照大老爷的指点,志庆老婆去了一趟大沈家,找专做礼祀的人扎了一架芦苇梯子。龙宝将芦苇梯子扛到鸭棚边上(也是志庆淹死的地方),一半沉到河里,一半架在岸上,以便淹死鬼的灵魂能够上岸。龙宝又用一根长草绳一头系住梯子,一头扎在自家腰上,将草绳引过大埂,一边放草绳,一边虔诚地祷告:“我爹爹志庆上岸来,我爹爹志庆上岸来。”
坟山的事情女佬家不方便插手,志庆老婆请来了志庆的兄弟,她的阿叔阿伯,让他们来主持,伙同着龙宝龙飞兄弟,去志庆的坟上。按照老爷的说法,志庆的坟墓遭水淹了,需要围着坟墓开挖一道引水的小渠,将水排掉。果然一锹下去,水汪汪的一片。
大老爷说:“这个人,我看到他在地下可怜得很。绑身、水裤、鞋子里全是冰,全是水,水滴不断地淌落下来,阴宅地基就被水包围住了。他是困在水牢里受苦呢!想要让你们去帮帮他。你们要给他多烧些衣裳,让他换掉身上的水衣。也要给其他的孤魂野鬼多烧点纸钱,这样他们就不欺负他了。烧东西给他的时候,让孩子们嘴里祷告他们父亲的名字,东西就不会被其他鬼抢去了。这个作孽人,怎么会死在外面成为野鬼呢?”
做了这两桩法事之后,龙飞身体果然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休学了半学期的他又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功课竟然也很快补上来了。志庆的老婆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灶神老爷烧香,求菩萨保佑。
王家湾有一个年纪蛮大的女佬,是鸭舌头的老婆,论辈分志庆他们都要喊嬷嬷(伯母),信着耶稣,每个礼拜天都要赶到古稠镇上的教堂去做礼拜。她觉得志庆老婆日子苦,想要发展志庆老婆入会,认定信耶稣是正道信仰,烧纸烧香那套是迷信。志庆老婆说:“我哪有嬤嬤这么清闲的好福气,能每个星期都拿出一天时间来做祷告。我有外债要还,孩子们也都没成家立业,我肩上杠的担子重啊。穷人只能靠天靠菩萨,除此之外还能指望谁呢?”
耶稣门徒虽然怜见志庆老婆,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在她眼里志庆老婆难免成为一个异端,路上遇到都要绕开走,每个月都会约了教里的兄弟姊妹专门来自己家唱经,说是要冲淡村上的歪风邪气。
王家湾上好几个女佬被鸭舌头老婆发展成信徒,有木根头老婆(她患有严重的风湿,已经什么活都不能干了)、金喜老婆(她养了两个闺女,都已经嫁人,除了女儿女婿外甥回家来,就没有什么别的盼头)、和尚头老婆(她的阿婆是个瘫巴,在床上瘫了好几年,都是她负责照顾)。平常她们结伴去镇上教堂祷告,或者轮流在每个人家里念经,志得意满,一副被耶稣保佑的样子,常常遭到村人的取笑。
志庆老婆这么一个作孽人,耶稣向她伸出援手,她竟然不接受,反而隔天就要在村前烧纸磕头,遂成为她们最看不惯的人。
据说,每逢变天,天边阵头划闪,她们都认为这是西方的神跟东方的神在打仗交锋,她们热盼西神取胜,唱经格外地整齐划一,声音洪亮。鸭舌头的重孙子都已经上小学,经常跑过去砰砰砰地拍大门,跟老太太说:“太太,你们不要关在门里鬼喊鬼叫啦。声音难听死了,都影响到我做家庭作业了。”
清明节之后,龙飞又病倒了,这次是背上生了个恶东西,俗称“搭背”,类似于背疮,因为生的地方不对,左右手无论是从腋下肩上绕过去都够不着,比寻常的疖头要大,肿胀发脓,疼痛难忍。去镇上的卫生院看过几次,医生交代说只能等自行长熟,到时挤掉化脓毒液就好了,开了紫药水每天涂几遍,防止患处感染。可是“搭背”只是肿胀着,每天都有脓流出来,就是不见成熟的迹象。眼看着小儿子吃苦遭罪,志庆老婆只能寻其他方法,信邪求偏方,挨个试了遍,都没效果。最后好不容易在古稠镇上打听到一个高人,据说祖上曾是给宫里看病的御医,遭到贬黜后隐姓埋名成了一个郎中,治疗这类疮疖很拿手。
志庆的大哥叫志伯,是古稠镇上人,志伯的下小辈都居住在镇上,有儿子五人,女儿三人,除了老四头儿子和老五头儿子没有成家外,其他人都已经结婚生子,算是有点阵势的人家。龙宝用自行车驮了龙飞,先骑到伯伯家歇脚,再由志伯老婆陪同着,去找郎中看病。
郎中让龙飞脱了衣裳,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这个“搭背”,生的地方不同,严重程度不一样,虽然背部的疮统一称之为“搭背”,不过小龙飞背上的疮生在肩胛窝里,最是厉害,有个讲法叫“毒龙钉”,是要人命的厉害玩意。郎中倒抽了一口凉气,让龙飞先套上衣服,把志伯老婆喊到一边,悄悄地问她:“这个细小伙家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志伯老婆说:“我这个细侄子也可怜,我那个阿叔也就是他的老子年前刚过辈,现在他又经常生病。我那个弟妇真是命苦哇。”
郎中说:“如果他的父亲刚刚过辈,那我的这个估计就八九不离十了。这种背疮很少见,小孩子身上发这种东西就更罕见了。医治不起效果,是因为病根不在人身上,而在先人的坟山上。这是被人下了诅咒冒出来的恶东西。你回去告诉你妯娌,安排人去你阿叔坟山上仔细看看,不是被人暗中插了船钉,就是打入了桃树桩。只要将地里的东西起出来,细佬不用打针吃药,马上就活蹦乱跳。”
郎中明察秋毫,志伯他们果然又在志庆的坟身上起出了削尖的桃树枝,有好几根。
到了这个份上,志庆老婆也明白过来,龙飞要是还留在身边生活在村子里,估计早晚要出事。她跟自己的弟弟弟妇哭诉请求,把龙飞过继给了自己的娘家。龙飞去了舅舅家,自此果然没病没灾的,身体好得很,读书也有出息,高中毕业后竟然考取了警察学校。龙飞有时穿着警服回来,志庆老婆没事就支使龙飞去村头的小店里买这买那的,一天要跑十几趟,就是想让人看看,她的细小伙也有出息了。这么说的意思,龙飞能够长到这么大确实很不容易。
我是一个小说家,在我还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时候,我就认识了很多作家朋友,他们有的写出了《迪迪之死》(楚尘),说的是迪迪出生之前在妈妈肚子里的所见所闻;有的写出了《盲人之家》(刘立杆),说的是一个盲人觉得自己的屋子被拆掉了,其实呢,在他幻想自己的屋子遭受破坏的同时,真的有一个大铁臂在挥舞着拆除整个小区。这份名单里当然少不了韩东和朱文,韩东关于下放地的小说,直接开启我去打量深潜在我记忆深处的故乡人事,而朱文的系列小说更是燃烧了我青春期本就泛滥的雄性荷尔蒙,得以海捞现实光线下的各种情绪。
就是在今天——今天像一个孤岛,我看着它随波逐流,慢慢漂移——上午,我在微信上看到英国作家奈保尔说——他本来是一个印度人,写作者都怀有雄心壮志。事实上,所有的雄心壮志,假如其实现的可能性很大,是不是都应该建立在自我认知之上?遗憾的是,我对“何其为我”并不是十分有把握,我本人总是处在犹犹豫豫、浑浑噩噩中。
王龙飞在我的微信里给我留言,他说他的老家就要拆掉了,在此之前,他希望我有时间的话能接受他的邀请去他的老家看看。王龙飞首先是我的一个读者,然后才成为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他先是在豆瓣上关注了我,经常给我留言,有一次甚至在留言中复述了一个长长的案件。案件蛮有意思,我也由此得知他是一个刑警。然后我们互留了电话和信箱,加了微信,慢慢的变成了熟人和朋友,这个过程当然少不了他的热情。
我念念不忘他的那个警察故事,一个花街少女杀人案件。他则借口说局里的案宗是保密的,他很后悔向我泄露了这件事,因为小说家是最好奇的,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而很多细节他都不便进一步透露,免得违反规定,知法犯法。其实根据他的叙述,我通过查阅当地报纸,很快知道了这件谋杀案的来龙去脉。这个案件在当时当地很轰动,引发了当地人对色情业、小姐和外来人员的排斥和抗议,溧阳晚报花了整整两个版面来报道。但是,让我怦然心动的并不是这个谋杀案本身,而是之前为了破案刑事组进行的一系列暗访和调查。王龙飞正是具体负责此次案件的刑警,后来还因为破案有功,晋升为刑警队长。我的打算是,即使无法查阅到当时的案宗记录,但如果有机会听当事人的回顾,也是很有价值的。
王龙飞告诉我,如果我接受他的邀请,去水城玩一次,让他做一次东道,好酒好菜好故事,他一定会让我满意而归。现在正巧他的老家要拆迁,他更是几次三番地力邀我去走一趟。他还帮我出主意,利用“谷歌地球”,不管历时多少年,对那个行将消失的村庄做全景截图,从村庄周边的鱼塘退渔还耕开始,到整个村庄夷为平地结束。然后截取部分图片作为注脚,为一篇小说做背书。
说实话,他的建议让我怦然心动,但考虑到他们老家拆迁这件事还没有提上日程,必定遥遥无期,就算即将开始拆迁,必然费时很多,我未必有这么多时间守着一个即将消失的别人的故乡。我告诉王龙飞,到时条件许可的话,可以帮他找一名摄影师去做个纪录片。
王龙飞觉得安排摄影师似无必要,事实上他本人爱好摄影,已经早有打算,要亲自用摄像机记录这次拆迁。之所以邀请我,只是希望我能写篇反映农村拆迁题材的小说,如果能附上他的摄影作品一起发表,图文并茂不说,对于小说文本也是一次有益的尝试。这样的纪念才更有意义。
四月初,我意外得到一个假期,便跟王龙飞说,如果他那边方便的话,我想去看望他。王龙飞很高兴,说我去几天他就陪我几天。我担心他毕竟还有公职在身,不好请假。王龙飞告诉我,他一直是警局有名的劳模,平常几乎没有休息,忙于各种加班。现在正好我去了,他可以把“存款”都取出来花掉,要不然等到退休后就成“死账”了。电话那头他呵呵地笑,一个斯文、清瘦、干练的南方警察的形象呼之欲出。
等我见到王龙飞,我才觉得我可能受了我另外一个小说家朋友司屠的误导,司屠之前也做过警察,说话、笑声和王龙飞很像。原来,南方的胖子一样可以说话轻柔、笑声清脆。
王龙飞开车来水城高铁站接我,老婆儿子都在车上。他的老婆是水城县中(也是国家级重点中学)的英语老师,儿子上小学五年级,喜欢画画和踢足球。王龙飞遗憾地跟我说,他们家除了他,其他人都不是文学青年。他的老婆安静地坐在后面,这个时候小声地校正他,说自己还是看小说的,接着又说出几部小说,其中有一篇是我的,不过她把一篇小说的名字错当成了一部小说集的名字。他的儿子还小,王龙飞郑重许诺,等他的儿子上了高中,一定要让儿子拜读我的小说,到了那时我一定不知道出了多少本小说,都看不过来。我受宠若惊,还好我平时也踢足球,有时间的话我倒是可以和他儿子在草地上传传球。王龙飞说,他平日傍晚的时候也和儿子在小区里倒倒脚。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后备箱里球鞋、球衣和球都是现成的,他专门为我另准备了一套。
现在我们直接去乡下。乡下空地多,到处都能踢球,只要别踢到河里就行。王龙飞补充了一句,现在河水脏得不行。
我想起他一再说过的他们村旁的那条四叉河,像一个十字架,嵌在土地的表层。如果拆迁的话,那些村子都要扒掉吗?我问他。
都要扒掉。都是折了价的,所以也没有人反对。我听城建局的朋友说,现在鱼塘已经收上来了,鱼塘上的房子也扒掉了;村子这一两年肯定也要扒,只是文件还没下来。这两天说不定挖土机已经在推塘了。王龙飞说,开车十来分钟就能到那里,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看。
车子开在很宽阔的国道上,两边绿化很好,绿意葱茏,一派生机。
怎么样?南方的道路建设还不错吧。水城虽然是个县级市,这条路和省道却是差不多的,有六个车道,路面维修得也好,开车都不觉得颠簸。王龙飞很是自豪,又补充道,江苏境内的国道还算好,到了别的省国道破坏严重,都赶不上眼面前的这条路。
确实如此。我附和道,要想富,先修路。道路才是经济的大动脉嘛。
不修路不行啊。王龙飞说,水城是小地方,还是要依托上海、苏州、杭州、南京这些大城市的经济辐射。要不然,怎么办?难道像旧县那个地方的人,以前发现古墓那样去盗墓吗?要想富,去挖墓,一夜一个万元户。
他的儿子在玩手机游戏,听到这里忍不住问,爸爸,什么叫万元户?
我们都笑了。
车子大概开了十五分钟,拐上一条岔路。王龙飞告诉我,这条路是市里拨款加上村人集资建成的,多少年下来了也没破损。在路口的功德碑上有捐款者的姓名,最多的是云翔云龙兄弟列在最前面。云翔做包工头,现在是水城有名的土建老板。云龙开浴室,生意也是风生水起。云龙还资助几个贵州的贫困学生,一直到他们上大学。
这是一条很狭窄的水泥路,只能容一辆车行驶。来往步行或骑电动车的行人,远远地看到有汽车过来,就都会停下来,在路边站好,以方便车子开过去。如果有对开的车辆,隔了老远就会找一个路口倒车停下来,让另外的车子开过去再倒回到路上,有点相敬如宾的感觉。
你们这边的人,性格看上去都是蛮好的啊。我有点吃惊,忍不住问王龙飞,是不是在一个地方的他们都认识,才会相遇相让?
客气都是做做样子而已,遇到利益冲突,还不都是急赤白脸,什么狠话都能讲得出口,什么恶事都能做得出手。亲娘老子的什么都骂,才不管是村人路人,至亲旁亲。王龙飞一口气不停讲下来,才上个月,我回来一趟村里,还听水庆叔讲起,年三十夜里,村口路边经过两部小汽车,也没有摩擦,也没有撞上,可能就是一部车子开了大灯对另一部车子产生了影响,两个开车子的一言不合跳下来就打,拦都拦不住,等打累了别人一劝和架,才发现两个人是亲眷,两个人的老娘是表姊妹,算起来也不远,后人就已经认不得了。真正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
说话间,已经看到路两边都是鱼塘,鱼塘上的房子已经拆完,只剩下一些断砖残瓦,房子像被剥了皮,内脏掏走,只剩下一张皮铺在地上。
这些砖瓦估计是被搬运到村上,去重新盖小房子了。王龙飞说,本来这些都已经折价赔偿,照理讲是要归大队充公的。却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哪个大队干部会当真呢。现在批房基也紧张,小房子搭建起来可能也拿不到房产证,到时候拆迁有没有赔偿,赔偿多少,还是一笔糊涂账。乡下人想法太简单了,拆迁款哪有那么容易拿到手的。但是只要有一个人搭小房子,其他人都蜂拥效仿,连在城里住了几十年的老人也回来寻个地皮盖房子。很有可能到时拿到的拆迁款比盖房子投资进去的钱还要少,就闹大笑话了。
远远的大埂上还有一处小房子保留着,孤零零的,房子下面应该就是四叉河了。王龙飞说,这个小房子之所以没有拆,是被征用做水电站了。以后这片地都会推平了种水稻。等到村庄都拆迁走,这里会建成万亩水稻科研基地,一个工业完全自动化的农庄。
车子开到一条小沟渠旁,王龙飞告诉我说这条沟渠是“新开河”,是农业学大寨期间几个村子的劳力手挖肩抬刨出来的,当年碧波荡漾,尚能行船,现在已经污泥多过河水,杂草弥漫蒸腾,像一块低洼地了。
去年,已经发动村人把散落在各处的骨灰都拔出来,村里专门拨了一块风水好的地做坟山,先人都集中到了一处。王龙飞说着把车子停靠在一条小路上,熄了发动机,跟我很不好意思地打招呼,正好清明节下来,给老头子和爷爷他们带了点纸钱去烧给他们。你要不下车附近转转看看,活动活动,抽颗烟?
我说,哪里的话,我跟着你们一起去吧,也去给老爷子上上坟。
前几天下过雨,路上有点湿泞,不过不碍走路。正是春三头,好天气,有阳光,杨柳风,带着清甜的草味花香。路边一片一片的黄色菜花开着,有些说不出名字的野草顶着蓝色的小花。我们走了约五十米,跨过一座水泥板桥,就来到了新的坟山上,整座山上都飘着纸钱,地上都是灰堆。
王龙飞在他老子王志庆的墓边站住,让他儿子走近点认一认爷爷的坟,接着开始焚烧准备好的纸钱。他儿子看到在冥币上印的巨额数字,忍不住说道,这个一张就好几百万啊。王龙飞的老婆闻言笑了,说,是啊,你给爷爷祷告祷告。爷爷喜欢喝酒,好几亿的巨款拿到手上,天天就有好酒喝了。
在他们烧纸的时候,我忍不住打量王志庆的墓碑,和王志庆的名字并列的是刘巧珍,颜色不同,以区别生死。刘巧珍应该就是王志庆老婆的名字,龙宝龙飞还有他们姐妹家人的名字也都刻在碑上,和刘巧珍的颜色一样,告诉我们他们都还健在。
我还看到了其他几个人的墓碑,像杨开财,他的年纪比王志庆还要大些,过辈也很正常。还有王国生,他也死了,要是活着的话应该还没到八十岁。另外一些人的名字也有点印象,比如王木根和陈金喜。墓碑上的姓氏以王姓、杨姓和沈姓居多,这是因为围绕四叉河建村的四个村子的绝大部分死者都已经迁坟到此。里面估计还有一些人是“故人”,不过我也不想就这些事再去问王龙飞。我记得他在跟我聊过那些往事之后,就对我说过,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之后,不管我会不会写下它们,他已经决定不再回想了。
放眼望去,七八十座坟墓只占了四行位置,就是这四畦也没有占全。另外还有五畦都空着,可能是还有的坟没迁过来,或者是为更多的将死的活人们准备的。叶落归根,狐死首丘,老人们肯定都以葬在故乡为荣。
王龙飞告诉我,以后这里都会推平种上水稻,只留下这块墓区。后人们会穿行过辽阔的水稻田,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给先人扫墓烧纸。他问我,这些死去的人生活在与世隔绝的这里,他们终于会相安无事自得其乐呢,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会无事生非闹得不可开交?
到了村里,王龙飞的哥哥龙宝,还有王龙飞的两个姐姐都在家,正忙着做饭。在等饭的时候,有村人陆续过来同王龙飞打招呼散香烟。看得出来,警察王龙飞在村上颇有人缘,也很有威望。
期间,有个胖女佬骑着三轮车从大埂上经过,后面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神情痴呆的男人。王龙飞过去打招呼,喊女人为嫂子,喊男人为哥哥。女人跟王龙飞闲聊了两句,说声“来家里坐坐喝杯茶”就骑车走了,男人垂着头,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又有个瘸手的老头挪着步子从门前走过,一步一顿的,像是一个领主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王龙飞告诉我说,坐在三轮车里的就是王龙虎,中风了两次,虽然抢救过来,但已经没有什么主观意识了。走过去的老头就是王国庆,虽然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但抠得很,越老越抠,也已经是风烛残年。我没有想到王国庆长得是这个样子,畏畏缩缩的。
刘巧珍今年已经85岁了,身体还硬朗,就是耳朵基本听不清了,眼睛也不大好,吹点风就流眼泪。她跟着王龙宝一家过,见到小儿子一家三口人回来,显得很高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拿眼睛跟着他们。
听王龙宝讲,这几年村子里生活的变化更大。
在老黄历里,盖个二层小楼,用上电灯电话,就算是日子过到天上去了。现在呢,村里多少两层的小楼都人去楼空,门锁生锈,窗户蒙网,积灰有一指厚。(现在听说要拆迁,很多人又赶回来想方设法盖房子,大兴土木。)煤油灯让位给白炽灯,白炽灯让位给日光灯,日光灯让位给节能灯。村口的高音喇叭换成家里的座机电话,接着又出现了别在皮带上的BP机,转瞬换成了随身携带的小灵通,然后是考究的手机,又升级成智能手机。吃个餐头,弄桌麻将,都要用手机捏个电话打过来打过去,呼朋引伴。
谁能想得到呢?十几年前,王家湾的头面人物是鸭司令,大队会计王龙虎也要靠边站。十几年后,王家湾的头面人物换成了王国庆,轮到他的日子扑扑地飞起来。国庆国生的小孩都有出息了,出了一个包工头,还出了一个在城里开浴室的,家里钱多到堆起来,下辈子都用不完。
同样十几年前,王龙虎作为大队会计有权有势,谁都给他面子买他账。十几年后,王龙虎从一线退下来,动用关系承包了几十亩地,重新做回了农民,因为他的女婿做公司亏了很多钱,而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女婿,是把女婿当儿子看待,要承望他养老送终的。女儿女婿生活不好过,王龙虎拼着一把老骨头也要种地挣钱,结果积劳成疾,诱发了中风,总算发现和医治及时,抢回了一条性命。从医院回到家后,王龙虎按照医嘱,经常活动身子,慢慢地扩大走动范围,后来差不多康复了,没想到又中了一次风,人就痴呆像了。
王龙飞的两个姐姐说,年前刘巧珍去码头上洗拖把,不小心掉到了河里,幸亏国生的孙子晨晨看见了,赶紧扯破喉咙喊来了人,才把刘巧珍拖上来。老人家身体呆板,加上冬天穿多了衣服臃肿,滑落到河里手脚根本使不上劲,如果没有被人发现,那就不好说了。
刘巧珍听女儿们这么说,虽然听出埋怨的意味,也只是笑。她的儿女们觉得她命大,反复问她,你为什么好好的要去码头上洗什么拖把呢?一条破拖把值多少钱呢?刘巧珍回答说她是觉得拖把脏了,拖地拖不干净。拖把脏了就去河边码头上洗洗,这是很自然的逻辑,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掉到河里。
王龙宝又补充说了一件事,他本来不想告诉大家的。原来就在前几天不久,刘巧珍不知道去河边大埂上做什么事,又滚到河里去了,当时也没有人经过,幸亏她自己有力气爬上岸,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换好衣服后躲了起来。
两个姑娘头发也都见白了,又是好笑又是好奇,连哄带骗,一起劝刘巧珍年纪这么大,千万别去河边了。她们说,你以为真是你自己爬上岸来的啊,还不是老头子在下面托了你一把,你才能上岸的。他是想到自己没享受到什么好日子,想让你多享几年福,把他那一份也替他享受了才好呢。
王龙飞也拉着刘巧珍的手,告诉她应该离大埂啊河水啊远一点。最好别去河边,他说,老头子死在了这条河里,老娘要是又这样,你让我们做男女的怎么说。别的人家说起来,某人某人的父母都淹死在河里,也不光彩是不是?
刘巧珍笑眯眯的,只是坐在那里听着,好像儿女们说的是另一个老人的故事,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这个时候,王龙飞的一个堂叔,叫王庆祥的,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王龙宝兄弟姐妹几个赶忙站起来让座敬烟。王龙宝说,小叔,喊你过来吃点心,你说你忙,也不来吃酒。王庆祥说,我是忙得很。你不晓得为了建国建明搭房子的事体,我不晓得有多忙,馋吐都快讲干了,消殃人家专门生出不讲道理的人……
王龙宝的老婆泡了杯茶过来,劝他,小叔,坐坐喝杯茶歇歇。有什么事体能讲不清楚呢,杀人放火的事情都能过去,我就不相信搭房子这样的事体能大到天上去。
王庆祥说,小龙飞家来了,我就想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跟你讲一下,让你来评评理。国生大小伙那会为了娶老婆盖房子,地基小,只能盖两间屋,不能盖三间,求爷爷告奶奶,我才让出位置给他。这个事情,你家老子知道的顶清爽,当时讲得好好的,以后或者自留地,或者建房用地,有机会了国生一家要还给我。你家老子早就死掉了不说,国生也死掉了不说,国庆这个野种就不能出来说句公道话啊,屁都不放一个。早晓得听龙虎的建议,烂笔头胜过好记性,立张字据,白纸黑字写下来就好了。谁能想到呢,这种事体都能暗脸皮存心要赖过去呢。龙飞你那会还小,说不定还没生下来,龙宝是晓得的吧。对不住啦,你家这边还有亲眷在,乡下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体让你家朋友见笑了。
王龙宝说,小叔你讲的这个事体我是有印象。德明老婆跳出来跟你家闹,不准你家砌房子,这是她不对。德明夫妻不晓得的话,卫民应该是清爽的,打电话给卫民好了。当时不就是卫民讨老婆盖房子借地的嘛。
王庆祥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盖房子让尺把地出来,肯定没问题,宰相家砌房子还要为邻居留出条巷弄。霸住地不让人砌房子,想想就让人生气。我已经让建明去找大队书记了,喊他来解决这个事情。我过来就是跟龙宝你讲一声,到时大队会计问起来,麻烦你去帮我证明以前有这回事。
王龙宝说,老叔嘞,这是小事一桩,还说麻烦,就见外了。
王庆祥说,再也不要同不明理的人打交道,还是拆迁了散开来住好,眼不见为净。都是房门里,同一个祖宗,还不如不同姓的隔壁邻舍。
王庆祥告了个罪,叹息着摇头而去。
当我答应王龙飞陪他去他故乡看看,而这个故乡行将拆迁,我就有预感,王龙飞,这个我越来越熟悉的朋友,之所以三番五次邀请我去他故乡一游,绝对不是出于一种所谓告别的仪式感。他在心中,其实早已经无数次跟此地作别。尽管这块故地上,还生活着刘巧珍和王龙宝一家人。当他每次努力告诉我往事的只鳞片羽时,一方面他在努力通过复述抵达记忆的深处,另一方面他也希望通过这种涸泽而渔式的捕捞,企图让记忆这个池子达到水至清而无鱼的局面。
在这几天里,他带我走遍了他的故乡。时间在拘禁,地址在淹留,构成虚拟的坐标地图,织就想象的经纬图案。在这块必将被抹去的土地上,活人稀少,且磕磕碰碰,深有怨言,死者众多,熙熙攘攘,却尽忘前事。
站在曾经的鸭棚处,现在已经成为荒地。我耳边仿佛听到鸭子早出晚归的骚动,鸭司令撑着小船放鸭,欸乃一声从此逝,波光潋滟晴方好。王龙飞告诉我,自他父亲王志庆去世下葬后,他的母亲刘巧珍就从来没有去过墓地,一次也没有。王龙飞还告诉我,在他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在路上遇到杨开财,杨开财跟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还给了他一把生锈的手电筒,手电筒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拎在杨开财的手上。
自此之后,王龙飞经常做噩梦,梦见一个人潜水,在深水石室中寻找着什么,周遭气泡翻滚,水流湍急,漩涡丛生,他憋气越久,胸部就越发膨胀,眼睛凸出,耳朵坍缩,脖子若有若无,在整个人感觉就要爆炸的时候,突然变成了一只癞蛤蟆。这只冷酷丑陋的癞蛤蟆前足短小,后足修长,皮肤上布满脓疱颗粒。它悬浮在水中,仿佛只是一张干皮外壳,被无形的线捆绑固定在水中,显得那么地死有余辜和不值一提。突然,它的后足收缩弹升,前足舞动摇晃,一阵搅拌,水底沉渣泛起涌动,水体开始混沌不堪。等到水体澄清,却见水中的癞蛤蟆捧出一把锈蚀斑斑的手电筒,它的前足摸索,触动了开关,于是时代久远的一束光喷薄而出,在水中斗折蛇行,蜿蜒向前。王龙飞每每被这束光晃醒,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好像刚被水中打捞上来一样。
你知道吗?王龙飞语带忧伤,从小到大,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的母亲为了让我活下来,把我过继到了舅舅家,从此我要改口喊母亲为姑姑,她也死心塌地认我作侄子,就是怕我夭折。而我的舅舅舅母对我既亲近又客套,始终把我当外甥看待。我在两个家里都是亲戚身份,因此我的故乡也模糊沦落了。特别是我外出读书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我向后望去,多少村庄烟雨中,故乡已经朦胧幻化,我已经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他的舅舅家在高乡。我提出也想去高乡看看,但是王龙飞拒绝了我。和他分别后,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写了一个关于祖先的故事。我把故事发到王龙飞的信箱,给他留言说,我相信有命运之说,但我不相信诅咒和奇迹。
1、人类的始祖
在《圣经》中,上帝起初创造了亚当,看到亚当无人相伴,颇为寂寞,又取出亚当的一根肋骨造出了夏娃,他们得以每天在伊甸园里悠游。亚当是男人,而夏娃是女人。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以及能做什么坏事,他们并不知道,直到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也让亚当吃了,他们才第一次看到了对方的裸体及其寓意。他们因此触怒了上帝。上帝把他们赶出了伊甸园,亚当和夏娃的后代必在尘世里受苦。虽然失去了上帝的挚爱,亚当和夏娃的子孙依旧繁衍滋生,开枝散叶,蔚为大观。
在中国诸多神话故事中,女娲神用泥土仿照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捏出了人类,数量是一批。这些泥人获得生命之后,像泥丸一般在大地上无所事事地跳来蹦去。女娲为了约束他们,给他们分出性别,又传授他们以“周公之礼”,使他们掌握了男女结合造人的方法,自此组成家庭,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就无穷尽了。
上举两例,说明在西方(古希腊一支),始祖是亚当,亚当生出夏娃(象征意义),亚当和夏娃结合生出第一代,然后血脉代代延续(现实意义);而在东方(中国一支),始祖是一批泥人,这批泥人在获得性别之后繁衍了后人。故此,西方人士认祖归宗,上溯到亚当夏娃这里,发现了“原罪”,所以他们信奉所有人都是“兄弟姊妹”,要“爱邻如己”。东方人氏查询族谱,沿着线索,最终找到的是一批泥俑。一批泥俑而非一个泥人,在某种程度上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心可诛”做了注脚。问世之初,这批泥人想必就会经常起争端闹摩擦,轻则口沫相向,重则祷戈相见了,长此以往,在风化销蚀的作用下,也就难免一盘散沙了。
始祖者,不过是后世子孙根据自己的心性嘴脸投射出来的影像而已。若有不肖子孙,只是因为子孙不肖而已,跟始祖没有什么关系,让始祖受到牵连实在是不公平。
2、姓氏的枝杈
亚当和夏娃生下第一代,然后第一代生下第二代。随着代数更迭,家族越来越庞大,二代三代的时候,已经开始通婚。
在层数不穷的代际和繁若星辰的幸存者中间,个体区别不再是男女性别这么简单。男男之间,女女之间,如果每次都用外部特征去辨别差异,耗费心力不说,还会糊涂混淆,张冠李戴李代桃僵这样的事层出不穷。为了予以区别,姓氏被规划得越来越细,开始的时候,估计只有少数重要显赫之士才享有姓氏,其他的人只有一个绰号。在早期的中国,简单地称之为“氓”。在早期的英国,可能一个村庄所有的年轻人都叫“约翰”。
中国在宋朝的时候,就统计出了“百家姓”。在“百家姓”中,“王姓”排在第八位,可见在宋朝的时候王姓人口众多,已泛滥成一个泱泱大族。在中国2014年人口普查的时候,王姓已经跃居第二位,达到八千八百九十万之巨,比德国总人口多出了六百多万。这多出来的六百多万人口,已经接近瑞士的总人口。
3、代际的更迭
很难想象,假设王姓之人抱团在一起,无论是成为一个国家或者民族,那该是一股多么可怕的力量。让人欣慰的是,王姓散落在全国各地,两个王姓之人相遇于途,最多也就会说声“五百年前是一家”这样的套话,然后再无联系,彼此消失在拥有十三亿人口的茫茫人海中。
五百年大概诞生二十五代人,也就是说,努力奋勇回流,向上追溯到二十五代,同姓之人大致可寻找并确定五百年这个阶段的共同祖先。
即使有完整的族谱,想要追溯到开天辟地、三皇五帝时期的祖先,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有图谱,我们的记忆可能维持在三代和五代之间,也就是三服和五服,三服而内的称之为血亲,五服之外的可以通婚了。
像王龙飞,有赖于其兄王龙宝、王志伯王庆祥等伯叔辈的讲述,还能记得祖父王成奇的经历。因为年代久远,加之王志伯和王庆祥等人也已经年老忘事,对他们的祖父王贺仁所知愈发少了,只知道王贺仁从外地迁到王家湾(那时还不叫王家湾,是王姓在此扎根之后,才得名),其余一概不知。
这么说来,我们姑且可以把王贺仁视之为王龙飞他们这个家族最近的一个祖先,王志伯、王志庆、王庆祥、王国庆、王国生等人,以及他们的后代(王龙虎、王龙宝、王龙飞、王云龙、王云祥等人),都是王贺仁的后代子孙。这完全可以在家族的墓碑上看出脉络和线索。王贺仁之上的无数代祖先,已经成为王贺仁身后殷实漫漶的背景,虚无缥缈,若有若无。
4、祖先的奋斗
王贺仁是摇着一条破船来到四叉河地区的。当然,他也可以推着一辆独轮车来到这里,脖子上挂着一串草鞋。王贺仁是逃荒来的,他的身后是饥馑的追兵。他在他的故乡草草埋葬了饿死的父母以及其他亲人,在坟前暗暗祷告,他要走得远远的,只要不弃尸路旁,他就会在把所有草鞋都走烂了的地方安营扎寨。
不过,一个吃不饱饭的人,推着一辆独轮车,独轮车上势必还要放上一些生活用品和农具,不能保证他能走出多远的距离。
尤其是在江南水乡,摇着一条破船踏上征途,省力不说,沿途还能保证自己吃到点东西,采点野鸡菱,下河摸点螺蛳河蚌,或者钓些鱼虾,总能塞点东西进肚子去。
在这点上,虽然王志伯等人并不确信,我们倒是可以深信不疑:王贺仁应该是从水路抵达这里的。
王贺仁驾着一条破船,在江南密如蛛网的河道里穿行,渐渐感到困惑:原来,沿着所有的河道,适合居住的地方都已经有了捷足先登者,有的居住地还颇有规模。这些原住民并不欢迎新来的陌生人,察觉到他想靠岸,就用石头砸他,还扬起渔叉、锄头、镰刀等危险的东西,恐吓他。
王贺仁没有办法,只能在水上漂泊。他很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上岸,这个想法让他顿时失去了吃鱼的胃口,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停泊之地,然后能够吃上红薯、土豆,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饲养鸡鸭猪牛,吃上蛋和肉。这成为他还能坚持漂流的唯一动力。
最后,他终于顺利来到四叉河地区,四叉河是两条垂直交叉的河流,十字两旁有两座石桥,不知道修建于何年,呈一个大写的八字。风水师说,八字重,只有居住在上八字的地方,才能家旺族旺,下八字的地方不能住人,会受到不好的影响。然而当王贺仁发现在下八字的地方居然还有一块地方适合安居,已经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上风水师的警告。
据说,王贺仁姓王固然不假,真名却并非叫贺仁,具体叫什么谁也不知道。当年,当地人看到一个外乡人摇着一条破船,竟然胆敢在下八字上岸安家,又不知道他什么来历和路数,只是觉得很“嚇人”,渐渐竟以“嚇人”来指代他。后来,王贺仁干脆就以此作为自己的名字,因为“嚇人”实在不好听,才改为“贺仁”。
王贺仁努力勤快,不仅辟出大块的荒地,盖起几间像模像样的草房,还在屋前屋后种上了桑树和梓树,远远望去,虽然只是一个人单门别户地居住在那里,却也是郁茏葱翠,有了不一样的人气和生机。
这样一个好后生,必然受到一些父母的留意和关注。早就在此地居住的一个杨姓人家,生活条件还算过得去,有个女儿正是当嫁之年,父母女儿都看中了王贺仁,加上他又是一个人,希望他能做上门女婿。王贺仁为了守住自己的姓氏,坚决不同意,闹得有点不愉快。后来女方家有所松动,嫌弃他住的地方不好,只要他肯搬过来就行。这样虽然不是上门女婿,必然还是要受丈人一家照顾,与上门女婿无疑,王贺仁仍旧不同意。他觉得一座“八字桥”不足以破坏一段姻缘,也无法影响到后世子孙,于是暗自祷告,希望桥能倒掉,最好两座都倒掉。
事有凑巧,竟然真有一座桥倒掉了。“八字”失去一撇,也就不能作祟了。杨姓人家再也没有借口,只能吹吹打打让王贺仁做了新姑爷。
倒掉一座桥,让住在河对过的人出行极不方便,本来沈姓家族相对两岸而居,统称为“沈庄”,因为来往减少,矛盾加深,调和不易,慢慢变成了“大沈家”和“小沈家”。
王贺仁夫妻婚后和睦,你挑水来我浇园,你砍柴来我做饭,你养猪来我养鸡,温饱问题解决了,生育问题自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两个人撒开腿来生孩子。王家自此开始蔓延开来,到了王志庆王国庆这一代,已经是房门林立,子孙众多,迎娶送嫁,亲眷团团,规模较祖先王贺仁那时何止百倍。虽然谈不上富裕,开枝散叶,倒也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5、最后的故事
假设祖先王贺仁地下有知,时时巡视众多的坟墓,刻刻详察墓碑上死去和活着的成员名字,一定会老怀开慰。作为王姓后人,他没有让王姓这一门断在自己手里,没有让父母感到罪孽深重,也就对得起先人了。
话说有一天,老王贺仁化为一阵清风,端坐在自己的墓碑上,他的那些已死的子孙也都纷纷现身,在各自的墓碑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道这次家族会议,祖先要宣布什么。
王贺仁说,你们都知道,我是从外地落脚到这里的。初到这里时,野草长得比树还高,里面动不动就会游出比水桶还粗的大蛇,还有狐狸、黄鼠狼、猫头鹰、刺猬、野兔子,一点都不怕人。我吃尽辛苦,搭建了草房子,放野火烧掉野草,驱赶走野物,才有了一代一代的你们。你们也争气,又修建了更多的房子,开垦出更多的荒地,村庄才有了规模,家族也不断壮大,人丁兴旺,像一支能够打仗的队伍了。
死去的子孙们也都安静下来,不知道祖先说这番话出来,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王贺仁环视四周,他的儿子孙子重孙们,像一块块灰烬围拢在他身边。他的声音中透露出无尽的悲痛,像是迎接第二次死亡。
在你们活着时,我享受你们的祭奠,你们死去后,我和你们一起享受后代的祭奠,清明飘纸,七月半烧纸,冬至祭祀。死者和活者虽然阴阳相隔,但依然生活在同一个故乡。但是现在,这个故乡将要被拆迁掉,活人们将要搬到另外的地方生活,而我们只能滞留此处,仿佛与世隔绝。以后逢年过节子孙祭祀尚飨的时候,我们就要很辛苦了,往返可能会达到几千里,像候鸟迁徙一样。
而且,还有一件更悲伤的事,王贺仁没有说。他站到自己的墓碑上,踮起脚尖,努力越过时间的浮云,遥遥无期地看望未来。他知道,此刻,必然有一个自己的子孙,最后的子孙,也在他那个时空望向过去,望向自己,或一个其他的祖先。最后的子孙在祖先的丛林中寻找最为接近的祖先,目光里充满自责,因为接力棒在他手上掉到了尘土里,没有传递到下一个人手中。事实上,这下一个人根本就没有生成。祖先王贺仁在和最后一个子孙目光交接的刹那,已经意识到自己即将烟消云散,自己的所有子孙也都将烟消云散。
作为祖先的故事,到此也就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