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乡下回城里,登上长途班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事情就这样开始了。那人是我和妻子韩月在民族学院的同学,是个藏汉混血儿,名字叫作刘晋藏,而且,他还是韩月的初恋情人。
都说,女人永远不会忘记初恋情人,韩月是不是时常想起刘晋藏,我没有问过。我倒是一直想忘记这个人。我想就当没看见他。不想他却对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的手热情有力,就像亲密朋友多年不见。
其实,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亲密关系。读书时,我们不在一个系。虽然同是一个地方出去的,但他老子在军分区有相当职位,我跟这种人掺和不到一块儿。刘晋藏身上带着干部子弟常有的那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做派:有钱下馆子喝酒,频繁地变换女朋友,在社会上有些不正经的三朋四友。好多不错的女同学却都喜欢他们。韩月就是那些女同学中的一个。我知道韩月,是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为了刘晋藏跟她在咖啡屋撕扯了一番。韩月因为被扯掉一绺头发成了爱情上的胜利者。她跟刘晋藏的事比他那些前任女友更轰轰烈烈。直到快毕业时,刘晋藏因为卷进一件倒卖文物案被拘留,后来靠他当政委的父亲活动,没有判刑,学籍却被开除了。
韩月在民族学院里是少数民族,汉族,常常在联欢会上弹一段琵琶。关于她,在学校里我就知道这么多。也是因为刘晋藏是出风头的人物,她也连带着有些知名度。
我跟韩月是在一起分配到这个自治州政府所在地小城时认识的。
刚刚到达小城的那天,在刺眼的骄阳下走下蒙满尘土的长途汽车,我才认出头上一直蒙着红纱巾的姑娘竟是学院里的风流人物。她提着一只很大的皮箱,整个身子都为了和那只皮箱保持平衡而扭曲了。我从她手里接过了箱子。她道了谢。我问:“里面有你的琵琶吗?”
“我以为到了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地方。”她说。
我们就这样正式认识了。
两年后,她成了我的妻子。我没有提过刘晋藏。她当然不会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人。
现在,这个人却出现在我的面前。穿着新潮但长时间没有替换的衣服,还是像过去一样,说起话来高声大嗓。他拉住我的手,热烈地摇晃:“老同学,混得不错吧,当科长,还是局长了?”
“坐这种车会是什么长?看来,你的生意也不怎么样,不然,也该有自己的车了。”
他很爽朗地说:“是啊,目前是这样,但这种情况马上就要改变了。”他说,这次重回故地,是来找一个项目,有港商答应只要他找到项目,就立即投资,交给他来经营管理。他十分大气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样,到时候来帮忙,大家一起干吧!”这一路,刘晋藏都在谈生意。车窗外掠过一道瀑布,他就说办旅行社。看到开花的野樱桃,他想办野生果品厂。讨野菜的女人们坐在路边树荫下,他又要从事绿色食品开发与出口。我不相信他会办成其中任何一件,却佩服他这么些年来,一事无成,脑子里却能像冒气泡一样冒出那么多想法,而且还能为每一个想法激动不已。
最后,他从腰里摸出了一把古董级的藏刀,让我猜猜有多少年头。想起他曾涉嫌文物案,我说:“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
他否认了,说:“第一是找项目,顺便收购了一两把有年头的藏刀。”
我问一把刀能赚多少,他说纯粹是为了收藏。他还给我讲了些判定藏刀年代与工艺的知识,这使我感到多少有些兴趣。
突然,他搂住了我的肩膀:“这回,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
弄得我身上起了点儿疙瘩。
到了目的地,该分手时,他却说:“不请我到你家去看看吗?”
他是讨厌的,又是不可抗拒的。
韩月打开门,看见旧情人一下站在面前,十分慌张。平时,她心里如何我不知道,外表上总是从容镇静的。就连我跟她第一次亲吻,她也在中间找到一个间隙,平静地对我说:“你不会说我欺骗你,因为你了解我的过去……”倒是我急急忙忙用嘴唇把她下面的话堵了回去。第一次上床时也是一样,我手忙脚乱地进去了,她依然找到间隙说:“现在你知道我不是……”我又用嘴唇把她下半句话堵了回去。
女主人举措失常,空洞的眼神散失在灯光下。倒是客人落落大方。他频频举杯祝酒,每次都有得体的祝词。到后来,酒与祝词的共同作用消除了这对旧情人相会带给我的痛楚。刘晋藏虽然在这个小城出生,但他在军分区当官的父亲已经离休,到省城去安度晚年了。他说:“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就是老头子在,我也不去找他。”
这一来,我们就非收容他不可了。
这个小城,是中西部省份的西部,一个让人不愿久待的地方。人员流失带来一个优点,住房不紧张。结婚后,单位分给韩月的房子就一直空在那里,还保留着她单身时的家具,床铺,锅碗瓢盆。我把刘晋藏送去那边,天上挂着一轮很大的月亮。他突然问我:“朋友,告诉我,你有过几个女人?”
我不明白他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愿意实打实地回答他,迄今为止只有韩月一个。
“你至少有三个女人,不然,你不会看着我跟韩月会面,还这么大度。”进了屋,他在床上坐下,拍拍枕头,“这里肯定是你平时约情人的地方。”
我差点儿说这是韩月的房子,韩月的床,但这话终于没有出口。
刘晋藏从包里取出了几把藏刀。在车上,他只给我看了其中一把。现在,他把这些刀取出来,轻手轻脚,像是从襁褓里抱出熟睡的婴儿。他把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取下来,把刀子挂上去,说,入睡前看着这些刀子,心里会踏实一些,他说:“也许,我还能梦见一把更好的刀。”
韩月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对待旧日情人,完全像对我那些喝酒吃肉的朋友一样,不温不火。她几乎没有朋友。照她的说法:“酒肉朋友,酒肉朋友,我不喝酒,也不喜欢吃肉,怎么会有朋友。”
刘晋藏常来吃饭,来谈他那些多半不会实现的目的。越来越多的时候,是谈他的刀子。有时,他消失几天,再出现时,肯定又寻访到一把有年头的好刀。在这个初春,在山间各种花朵次第开放的季节,我见过的好刀,比我三十年来所见过的都多。我学会了把刀从鞘中抽出来,试试锋刃,看看过去不知名的杰出匠人在刀身上留下的绝不重复的特殊标记。
我是独子,父母去世后,舅舅就是直系亲属中最近的亲人了。他出了家,一直在老家一座规模不大,据说又是非有不可的小庙里修行。这些年,有时也到小城后边山上的大寺庙挂单。舅舅在喇嘛中算是旁门左道,虽然给释迦牟尼佛上香磕头,却不通一部最基本的佛典。他通的是咒魔之术,有相当的功力。在我们这个地方有相当名气。
刘晋藏想和我舅舅交个朋友。
见面的那天,刘晋藏提了两瓶酒,喇嘛舅舅笑眯眯地收下了。他既然被人看成了旁门左道,有时,把脸喝得红红地坐在屋外晒太阳,也不会有人大惊小怪。舅舅并不因为喝了别人的酒而放弃原则,他说:“侄子的朋友不能做我的朋友,最多也就跟我侄子一样。”
刘晋藏很扫兴,悻悻地走下寺庙前灰色的石阶。舅舅叫住我说:“你的朋友一身刀光。”
我身上寒凛凛地,像是自己也被一身刀光裹住了。
舅舅却又安慰我说,不要紧的,那些刀子都已经过劫数,只是刀子本身,不再带有刀子的使命和人的仇恨与野心了。
我追上刘晋藏,把舅舅的话告诉了他。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带我去看他的收藏。他叫我在床边坐下,脸上升起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情,说:“好吧,看看我们的刀子吧。”他从床下拉出一个旧纸箱,从中拿出一只塌了帮的旧靴子,从靴筒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上了锁的里屋。正是太阳下落的时候,外面,阳光格外地金黄明亮,屋子里却很晦暗。里屋没有开灯,却被一种幽微的光芒照亮了。我记得韩月住在这里时,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赤裸身体,我也是这样的感觉,觉得整个世界都笼罩着静谧而幽深的光芒。刀子错错落落地挂在一面墙上,却给人一种满屋都是刀子的感觉。
他送我出来时,投在身上的是路灯光芒,却有一轮月亮挂在天上。刘晋藏说:“你该给州长热线打个电话,建议有月亮的晚上不要给路灯送电。”
我说:“就是不搞项目,你也狠赚了一笔。”
刘晋藏自得地一笑,说:“也可以算是一个收藏家了。”他好像在不经意间,就有了那么多收藏。我知道他那些收藏的价值。那几乎可以概括出这一地区的历史、工艺史、冶炼史。
以至于有一天,刚从床上醒来,我便说:刀。
刀,这个词多么简洁,声音还没有出口,眼前便有道锋利刃口上一掠而过的光芒,像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韩月替我翻了析梦的书,里面没有一句提到刀子的话。把书放回架上时,她才恍然说:“你是醒了才说的,不是梦嘛。”
我说:“是半梦半醒之间。”
她笑了:“是不是看上你朋友的收藏了。”
我嘴里说,哪里呀。心里却怀疑这可能是真的。
刀,我恍然间说出了这个字眼。它是那么锋利,从心上划过许久,才叫人感到一丝带着甘甜味道的痛楚。
中午,我没有回家,打电话把刘晋藏约出来,坐在人民剧场门口露天茶园的太阳伞下,就着奶酪喝扎啤。
我把那个字眼如何扎痛我的事告诉了他,并准备受到嘲弄。
他只是一本正经地问:“你是不是真的说了它,刀。”
“是。”
“是不是就只单单一个字:刀。”
“是。”
他猛拍一下手掌,他黑红的脸慢慢变白了,压低了声音:“走,我们去找你喇嘛舅舅。”刚才还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飘来了大团乌云,云中几团闷雷滚过,豆大的雨点便劈劈啪啪落下来了。水雾带着尘土四处飞溅。这是高原的夏天里常常出现的天气。不一会儿,云收雨止,我们便向舅舅挂单的山坡上的喇嘛庙走去。庙前的石阶平常都是灰色的,雨水一浸,显出了滋润的赭红。踩在这样的石阶上步步登高,从日常的庸碌中超越而出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把这感觉说给刘晋藏,他说:“小意思。”
小意思是什么意思。
舅舅不在,庙里的住持说,最近,这个人在禅理上有些心得,回山里小庙静修去了。
夏天里的太阳光那么强烈,我跟刘晋藏坐在石阶上,水汽蒸腾而起,渗入到骨头里去了。人有些恍恍惚惚。石阶上的红色慢慢褪去,眼前的万物都要被炽烈的阳光变成同一种颜色,一种刀锋光芒映照下的颜色。再下面一点,是不大,但却拥挤、喧闹的城市,街道上的车流与人流,使这个平躺着的城市,在眼前旋转起来了。我听见自己突然问刘晋藏:“你那些刀子值多少钱?”
他笑了,说:“我也不晓得具体值到多少,但肯定是很大的一笔。”
他还说,每把刀子都有个来历。
但我对那些故事不感兴趣。
“你可以没有兴趣,但我必须感兴趣,不然,这些刀子的拥有者,不会把刀子给我的,就是出高价也不行,何况我还出不起多高的价钱。”
我喉咙深处发出了点声音,但连自己也没听清楚。
刘晋藏说:“我送你其中八把刀子的故事,你写一本小说,关于刀的小说,不就成家了。”
我说:“还差一篇,要九篇。”
九篇故事才能合成一本书,才符合我们民族的宇宙观,才是一种能够包容一切,预示无限的形式。我们共同认定,要写一本书,就要在形式上与这种观念相契合。突然,我眼前一亮,知道刘晋藏要说什么了。果然,他说:“另外一篇刀子的故事,就要产生了,来找你舅舅就是为了这个。”
于是,我把刘晋藏搭在摩托后面,往山里去了。
山里,有一个小小的幽静的村子,是我的老家。
舅舅住持的小庙在村子对面的山腰。
一年四季有大多数早晨,这座寺庙都隐在白色的雾气中间。庙子上方是牧场,再往上,便是山峰顶着永远的雪冠。庙子下面,是一堵壁立的红色悬崖。悬崖下面一个幽幽的深潭,潭边,是村子和包围着村子的麦田。村子里的每一天都是从女人们到泉边取水开始的。取水的女人装满了水桶,直起腰来,看见隐着寺庙的一团白雾,便说,今天是个好天。好天就是晴天。
我们是晚上到的,早上,还没有起床,就听见取水回来的侄女说:“今天是个好天。”
好天,可以上山去庙里。要是阴天上去,可能被雷电所伤。
我俩立即动身,出村的路上,一路碰见取水姑娘,她们都对陌生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出了村子,一声声清脆的鸟鸣响在四周,硕大冰凉的露水落在脚面上,鞋子很快就湿透了。走到悬崖下仰望庙子的金顶时,我的眼皮嘣嘣地跳了几下,因为这个,我不想上去了。刘晋藏推我一把:“你不是不信迷信吗?”
我说:“那是在城里,现在是在乡下。”
“这里跟那里不一样,是吧。”刘晋藏替我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很得意,嚯嚯地笑了。他本来就笑得有些夸张,悬崖把他的笑声回应得更加夸张,嚯,嚯嚯,嚯,嚯嚯嚯,听这笑声,就知道他比我还信民间这些莫名其妙的禁忌,至少从他开始收罗刀子,听了些离奇的故事以后,就超过我迷信的程度了。上山的路紧贴着悬崖,有些很明显的阶梯,还有好多葛藤可以攀缘。快到悬崖顶上时,路突然折向悬崖中间。整座悬崖是红色的,脚下的路却是一线深黑色,在红色岩石中间奋力向上蜿蜒。我听过这条路的传说。过去它是隐在红色岩石里面的,没有现形。那座小庙现在的位置上,是一对活生生的金羊。作为一个蒙昧而美好时代的标志,金羊背弃了森林里的藏族人,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金山羊走后,夏天的炸雷便一次次粉碎高处的岩石,直到把这条黑色的带子剥离出来。原来,这是一条被困的龙。当它就要挣脱束缚时,村里人建起那座寺庙镇住了它。小时候,我仰望崖顶上那个世界,总是看见一个喇嘛赶着一小群羊上了寺后的草坡,那人就是我出了家的舅舅。我问过舅舅,这是一条好龙还是一条恶龙。舅舅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师父教给他的咒术与秘法,要永远地镇住它。
也是我小时候,一个地质队来到村里,离开时,开了一个会给大家破除迷信,说,整座悬崖都是铁矿,而那条黑色的龙不是龙,是石头里面有更多的铁,更多的和周围的铁不一样的铁。
放着一群羊的喇嘛那时还年轻,说:“既然崖石上的红色是铁,那条路怎么没有变成更红的颜色,红得就像现在的中国?”
好心的翻译没把这句话翻过去,所以,没有得到更明确的回答。
舅舅又说:“是一条龙,叫我们的庙子镇住了。”
这句话,翻过去了。得到的回答是,那不是科学,今天,科学已经把迷信破除了。地质队离开后,村里人说,科学回他们自己的地方去了,迷信还在老地方。
想着这些事情,我们登上了崖顶。
舅舅静静地坐在庙前,额头上亮闪闪的是早晨的阳光。
舅舅说:“看来有什么事要发生,这里也该有点什么事情发生了。你们来了,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老喇嘛有些故作神秘,看刘晋藏的样子,他也有了神秘的感觉。想来是收藏了几把尘缘已尽的刀子的缘故吧。我要是也那样,就显得做作了,于是开口说:“我的朋友专门来请教你,我为什么会说那个字。”
舅舅问:“什么字?”
刘晋藏抢在了前面,说:“刀。”随着那个字出口,一种庄严而崇敬的感情浮上了他鼻梁很高,颧骨很高的脸,这个混血儿,长了一张综合了汉族人与藏族人优点的脸。
我又被那个字眼的刃口划伤了,虽然,我说不出来伤在心头还是伤在身上。看看天空。阳光蜂拥而来,都是刀刃上锋利的光芒。
悬崖下面,我出生的小村子沉浸在蓝色的岚烟里。注视着这片幽深的蓝色,还没有离开这个村子,还没有接触到外面世界的那些感觉又复活了。那种感觉里的世界是一个神秘世界,天界里有神灵,森林里有林妖,悬崖顶上曾经有一对金羊,金羊走后,那条黑色的龙就显形了,这座不起眼的小庙将其镇住了整整八百余年。
舅舅好像没有听懂我们的问题,对刘晋藏说:“你那些刀,尘劫已尽了。”
这时,庙里鼓声大作,一场法事开始了。舅舅说:“我请来了不少帮手呢,脚下这家伙,最近动静大得很。我要进去做法事了。”
我对着喇嘛舅舅的背影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说:“你们两个俗人回村里吧,这条龙怕是要显形了。”
他一挥手,红衣喇嘛们奏起了威武的音乐,高亢的唢呐声和沉闷的鼓声把我的声音压下去了。连我自己都没有听清楚自己又喊了句什么。
走在黑色矿脉上,我觉得像是在刀背上行走一样。
下了山,两人坐在深潭边喘气,刘晋藏说:“这一切跟刀有什么关系?”
“是啊,跟我们想知道的事有什么关系?”
“你他妈是不是真正说了那个字。”
“日他妈现在心头还有被划破了皮又没有见血的感觉。”
刘晋藏把一段枯枝投进水里,圆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水里的天空摇晃起来,水里倒立着的悬崖也晃动起来。在水里,悬崖上的黑色矿脉也是向下的,一动起来,就真的是一条龙了,头,就冲着我们,张嘴的地方,让人看到了很幽深的喉咙,恍然间,龙大张着嘴对着更加幽深的潭底叫了一声。它是冲着水底叫的,但隆隆的响声却来自我们背后的天空。抬头看天,只听见从崖顶的小庙里传来了咚咚的鼓声和凄厉的唢呐声。我们都没有问对方是否听见了龙吟,我跟他都不是要把自己弄得十分敏感的那种人。
村子里,还是寻常景象。鸡站在篱墙上,猪躺在圈里,姑娘们坐在核桃树荫下面,铁匠铺里,叮叮咣咣,传来打铁的声响。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的景象。走到铁匠铺门口时,回头望望悬崖上那道虬曲的黑色矿脉,我说:“我们是中了什么邪了?”
刘晋藏说:“回去,找个买主,把那些刀子出手算了。”
“发了财可要请吃饭。”
刘晋藏说这没有问题,他还要我答应让他给韩月买点儿时装或者首饰,说跟她耍朋友时,穷,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送过她。
我笑笑,觉得脸上皮肤发紧,嘴里还是说:“行啊,只要不是订婚戒指。”
“要是呢?”他问,脸上是开玩笑的表情,又好像并不完全是。
我换了很认真的表情,说:“按这里的方式,我只好杀了你。”
“你还是个野蛮人。”
“好好感受一下这里的气氛,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走进铁匠铺,那个早年风流的铁匠围着一张皮围裙,壮硕的身子已经枯了,一粒粒脊骨像要破皮而出。
他抬头看我一眼,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就像我们昨天刚刚分手一样,说:“小子过来,帮我拉拉风箱。”
风箱还是当年的那只,连暗红色的樱桃木把也还是当年的,只不过已经磨得很细了,却比原来更加温暖光滑。风箱啪哒啪哒地响起来,铁匠历历可数的肋条下,两片肺叶牵动着,我差点儿以为,那是由我的手拉动的,老头笑了:“我知道你小子想的是什么,你不要可怜我。”他搓搓手,两只粗糙的手发出沙沙的响声,“我这副身板还要活些时候呢。”
铁匠不是本村人。在过去,也就是几十年前,手艺人从来就不会待在一个地方。他到这个村子时,共产党也到了。共产党为每个人都安排一个固定的地方。铁匠就留在了这个村子。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专业的铁匠了。过去,手艺人四处流动,除了他们有一颗流浪的心,还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足够的工作。平措没有生疏铁匠手艺,又学会了所有的农活,成了孩子们最喜欢的人。我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他没有家,却宣称自己有许多孩子,他找我舅舅用藏文,找村小老师用汉文写了不少信给不同地方的女人,信里都是一个内容,告诉这些女人,要是生下了他的儿子,就在什么地方来见他。他要为这些儿子每人打一把佩刀。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一个儿子来看他,他也没有打过一把真正的男人的佩刀。他打的刀都是用来砍柴、割草、切菜,没有一把像模像样的男人的佩刀。他说还要活些时候,我想,他是还没有死心,还在等儿子来找他。
我用力拉动风箱,幽蓝的火苗从炉子中间升起来。我问:“平措师傅还在等儿子吗?”
他看看刘晋藏,笑了:“我还以为你给我带儿子来了呢。”
他从红炉里夹出烧得通红的铁,那铁经过两三次锻打,已经有点形状了。他拿着铁锤敲打起来,叮咣,叮咣!像是要打一把锄头,接着,他把锤子一偏,柔软的铁块又被锻打成扁长的东西,那就是一把刀子的雏形了。我朋友的目光给牢牢地拴在了正在成形的铁块上。铁匠手里的锤子又改变了落点,铁块又回复到刚出炉时那什么都不是的样子了。
刘晋藏吁出一口长气:“平措师傅不是要打一把刀吗,怎么不打了?”
铁匠气咻咻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怎么能知道?”
刘晋藏眼里闪出了狂热的神情,说:“我有好多最漂亮的刀子,你给我再打一把,我配得到你的刀子。”
铁匠却转脸对我说:“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封炉吧。”
我像小时候一样,替他做了差事,脸上还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锁好铺子门,他说,有人送了他一坛新酿的酒。我知道,这就是寂寞的老铁匠的邀请了。老铁匠还从别人家里讨来一些新鲜的蜂蜜。
这天,我们都醉了。
我和刘晋藏不停地说着刀,刀子。
夕阳西下,庙子里的鼓和唢呐又响起来。红色悬崖隐入浓重的山影中,黑龙的身影模糊不清了。
铁匠把着我的手说:“小子,我流浪四方的时候,真的有过许多女人,也该有几个儿子,他们怎么不来找我?”
“你一定要为儿子打了刀子,才肯给别人打?”
他生气了,说:“你小子以为进了城,就比别人聪明吗?”
我们起得晚,头天喝得太多了。
我们在泉边洗了脸,绕着村子转了一圈,铁匠铺子落着锁,看来铁匠也醉得不轻。天气很热,是会引来暴雨甚至冰雹那种热法。两个人嘴里都说该回去了,却把身子躺在核桃树荫下,红色悬崖在阳光照耀下像是抖动的火焰,刘晋藏睡着了。
我似睡非睡,闭着眼,却听见雷电滚动,然后响亮地爆炸,听见硕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树叶上,杂沓的脚步劈劈啪啪跑向村外,我都没有睁开眼睛。我迷迷糊糊地想,晴天梦见下雨。于是闭着眼睛问刘晋藏:“晴天梦见下雨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我睁开眼睛,发现他不在身边。阳光照着树上新结的露珠,闪闪发光,崖顶小庙的鼓声停了。村子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人影。在铁匠铺铁匠正在给炉子点火,潮湿的煤炭燃烧时散发出浓烈的火药味。铁匠告诉我,雷落在崖顶了。
这有什么稀奇呢,雷落在树上,落在崖上,夏天里的雷,总要落在什么地方。小时候,我还见过雷落在人身上。我对铁匠说:“给我朋友打把刀吧。”
铁匠说:“在山里,男人带一把刀是有用处的,你们在城里带一把刀有什么用处?”
如果我说,是为了挂在墙上,每天都看看,铁匠肯定不会理解。何况刘晋藏肯定不会把它们一直挂在墙上。这时,风从红色悬崖下的深潭上吹过来,带来了许多的喧闹声。
铁匠说:“小子,还是看热闹去吧。”
我就往热闹的地方去了。在悬崖下沉静的潭水边,人们十分激动。原来是雷落在黑龙头上了。舅舅带着几个喇嘛从山上下来,宣称是他们叫雷落在了龙头上,不然,这恶龙飞起来,世上就有一场劫难了。刘晋藏比喇嘛们更是言之凿凿,他告诉我,当我在核桃树下进入梦乡时,那黑龙便蠢蠢欲动了,这时,晴朗的天空中,飘来了湿润带电的云团,抛下三个炸雷,把孽龙的头炸掉了。
舅舅补充说,被雷炸掉的龙头掉下悬崖,沉到深潭里去了。
眼前,蓝幽幽的潭水深不可测,我对舅舅说,反正没人敢下潭去。舅舅气得浑身哆嗦。这时,刘晋藏脱光了衣服,站在潭边了。这个勇敢的人面对深不可测的潭水,像树叶一样迎风颤抖。借铁匠给的一大口酒壮胆,他牵着一段绳子,通一声跳下了深潭。在姑娘深受刺激的尖叫声里,溅起的水花落定,我的朋友消失在水下。先还看见他双腿在水中一分一合,像一只蛤蟆;后来,除了一圈圈涟漪,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很久,他突然在对岸的悬崖下露了头,趴在崖石上,猛烈地咳嗽。手里已经没有绳子了。他再一次扎向了潭底,直到人们以为他已做了水下龙宫永久的客人时,才从我们脚边浮了上来。姑娘们又一次像被他占有了一样发出尖厉的叫声。舅舅用一壶烧酒擦遍他全身,才使他暖和过来。他的第一句话是:“拉吧。绳子。”
绳子拴着的东西快露出水面时,大家都停下了,一种非常肃穆的气氛笼罩了水面。下面的东西,在靠岸很近的地方又沉下去了。舅舅站在水边很久,下定了决心:“请它现身吧!”
男人们发一声喊,那东西就拉上来了。
这东西确实是被雷从黑龙头上打下来的。这块重新凝结的石头失去了原来的坚实,变成了一大块多孔的蜂窝状的东西,很松脆的样子。
铁匠走上前来,用铁锤轻轻一敲,松脆的蜂巢样的石头并没有解体,却发出钟磬般的声响,铮铮然,在潭水和悬崖之间回荡。
我说:“原来是一块铁。”
舅舅不大高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铁匠带点儿讨好的神情对我说:“孽障被法力变成了一坨生铁。”
舅舅高兴了,说:“它的魂魄已经消散了,成了一块铁,它是你铁匠的了。”
人群慢慢散开了。我跟刘晋藏拿锤子你一下我一下地敲着,听清脆声音在悬崖下回荡。叮咣!叮咣!
舅舅又上山去了。
那块蜂窝状的顽铁很快被我们用大锤敲成了碎块,堆在铁匠铺中央的黄泥地上了。我们坐在铁匠铺门前的空地上,就着生葱吃麦面饼子,望着太阳从山边放射出的夺目光芒,铁匠拿出一个小瓶子,我们又喝了一点解酒的酒。就在这会儿,黑夜降临了,周围山上的森林在风中像大群的野兽低声咆哮,气温也开始下降。直到生起炉子,我们才重新暖和过来。这次,铁匠生的是另一口炉子。这口红炉其实是一只与火口直接相通的陶土坩埚。铁匠不要我们插手任何事情。他把砸碎的龙头残骸与火力最强的木炭一层层相间着放进坩埚里,然后,往手心啐一口唾沫,拉动了风箱。幽蓝的火苗一下下蹿起来,啪哒,啪哒,好像整个世界都由这只风箱鼓动着,有节律地呼吸。铁匠指着放在墙角的一张毡子说:“我要是你们,就会眯上一会儿。”
我不想在这时候,在那么脏的毡子上睡觉,刘晋藏也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我们还是在幽暗的墙角,在毡子上躺下了。铁匠仍然端坐不动,一下,一下,拉动风箱,啪哒,啪哒,仿佛是他胸腔下那对肺叶扇动的声音。幽蓝的火苗呼呼地蹿动,世界就在这炉火苗照耀着的地方,变得统一谐和,没有许多的分野,乡村与城市,科学与迷信,男人与女人,所有这些界限都消失了,消失了……
等我一睁开眼睛,正看见铁水从炉子下面缓缓淌出来,眼前的一切都被铁水映红了。铁水淌进一个专门的槽子里,发出蛇吐信子那种咝咝声。炼第二炉铁,是我拉的风箱。铁匠自己在毡子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出第二炉铁水时,天快亮了。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铁匠醒来,铁水的红光下,显现出一张非常幸福的脸。
“我梦见儿子了,”他说,“我梦见儿子来看我了。”
刘晋藏蹲在渐渐冷却的铁水旁,说:“你用什么给儿子做礼品?”
铁匠看着渐渐黯淡的红色铁块,说:“这么多年,我都想梦见儿子的脸,这么多年,每当要看清楚时,就醒来了。”
刘晋藏又一次重复他的问题。
铁匠说:“你们出去吧,我要再睡一会儿,我一定要看见儿子的脸。”
走出铁匠铺,眼前的情景使我们大吃一惊: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铁匠铺外,看他们困倦而又兴奋的神情,看他们头顶上的露水,这些人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没有人相信我们在铁匠铺里过了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他们说,一整夜都从铁匠铺里传来山摇地动的龙吟。
刘晋藏问我知不知道身在何处。我想我不太知道。
他问我相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我想我愿意相信有这种东西。
得知龙头被炼成了生铁,人们把我们当成了英雄。连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昨夜,他也听到龙吟,受到惊动下山来了。他说,正是我们什么也不信,才把孽龙最后制伏了。而他的法力只够召来雷电。村里人送来了很多酒肉,但我们俩却没有一点儿胃口。刚刚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奇迹,马上就像平常一样吃喝肯定有点儿困难。我们不能享用村里人贡献的东西,使他们感到无所适从。舅舅代表他们说:“你俩总该要点儿什么吧?”那声调已经近乎乞求。
好个刘晋藏,我被眼前这情景弄得头晕目眩了,他却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喇嘛腰间的一把佩刀。
确切地说,这只是一把空空的刀鞘,从我记事起,就是喇嘛舅舅的宝贝。喇嘛不准佩刀,舅舅常常脱去袈裟,换上平常的百姓服装,就是为了在腰间悬一把空空的刀鞘。小时候,我问舅舅,鞘中的刀去了什么地方。他声称是插在一个妖魔背心上,被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是一把纯银的刀鞘。这么些年来,喇嘛舅舅得到什么宝石都镶嵌在上面,几乎没有什么空着的地方了。
刘晋藏的眼光落在他腰上,我对舅舅说:“他看上你的宝贝了。”
舅舅呻吟了一声,说:“你知道吗,这把刀已经有六百年历史了。”是他把自己看成这一村人的代表,是他代表他们做出一定要向这个藏刀收藏家贡献什么的表情。看着他痛苦地把手伸向腰间,我都开始仇恨自己的朋友了。但这个家伙,做出一点儿不上心,一点儿不懂得这刀鞘价值的样子,望着远处什么地方,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刀鞘,还是一个劲地傻笑。
舅舅牙痛似的从齿缝挤出了声音:“也好,我的尘缘终于完全解除了,谢谢侄儿,谢谢侄儿的朋友。”说完,便走出人群,向红色悬崖走去,回山上的小庙去了。
而刘晋藏竟然说:“要是没有刀,这空空的刀鞘恐怕没有什么意思。”
我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刘晋藏好半天才坐起来,一点点用青草揩去了脸上的血,缓缓地说:“朋友,是为了韩月还是你舅舅?要不要再来一下,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再来一下。”他把脸凑过来,他不说,你心里不好受就再来一下,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再来一下。可他偏偏说,要是你心里摆不平,就来一下,这样,我连半下也不能来了。
我说:“算了,我们该回去了,这里不是你久待的地方。”
结果是,两个人傻坐一阵,又回到铁匠铺里了。
铁匠并不在做梦,他正在炉子上进一步把铁炼熟。这一下午,炉子里换了三种木炭,最后,生铁终于变成了熟铁。冷却后铁泛着蓝光,敲一下,声音响亮。铁匠笑了,说:“好铁。”
铁匠抽了两袋烟,望着天空,开始说话了:“我们这一行,从来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也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家,遇到三个走长路的,必定有两个是手艺人。那真是匠人的时代啊!”
那天,匠人在我们眼前复活了一个过去了的时代。
我们被铁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他说,在那个匠人时代,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匠人。长大后,他去寻找这个匠人。他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木匠,但他走进一个铁匠铺讨口热茶喝时,那个铁匠说,天哪,我的儿子找我来了。他也没有过多计较,便让自己做了铁匠的儿子,其实是做了铁匠的徒弟。然后,自己又当了师傅,带着手艺走过一个又一个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欢女爱的种子。最后,他问我们:“我好过的那些女人,总不会一个儿子不生吧。”
刘晋藏却问:“为什么认铁匠做父亲,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
“那是冬天,炉火边很暖和。”
我和刘晋藏也忍不住笑了。
铁匠自己也笑了。但乌云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脸,他说:“为什么今天这样的时候也不能看见儿子的脸?”
刘晋藏追问:“今天这时候是什么时候?”
铁匠想了想说:“总归是有点儿不一般。”
我想安慰一下铁匠:“来不来看你,都一样是你的儿子。”
铁匠说:“不来看我,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要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来看我?”
刘晋藏冷峻地向铁匠指出,他过去是想当匠人才去找父亲,所以,遇到铁匠就再也没有去找那个木匠。现在儿子不来找他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年轻人想当铁匠,想投入一个正在消亡的行业了。
在此之前,肯定没有人如此直接地向铁匠揭示过事情的本来面目。刘晋藏勇敢地充任了这个角色。铁匠望着自己炭一样黑、生铁一样粗硬的手出了半天神。我想,铁匠清醒过来立即就会把他赶出铁匠铺。可是,这个以脾气暴躁出名的老头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了,却一直等着别人把这话说出来。老铁匠还说,要是早有人对他讲,他就早看开了,那样,要少好多个不眠之夜呀。
刘晋藏趁热打铁,说:“看看吧,你将是最后的铁匠,最后的铁匠难道不该给世上留下样人们难以忘记的东西吗?”
铁匠没有自信心,认为自己是个普通匠人,手上从来没有出过众口传说的物件。
刘晋藏大声对我说:“从你嘴里出来的那个字要应验了!”
铁匠转脸问我:“你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不能认真,是我刚从床上醒来,还不十分清醒时说的。
刘晋藏锲而不舍,用很谦逊的口吻问铁匠,是不是这种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才最有意思。
铁匠说:“对,有些算卦的人想有这种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状态还很不容易呢。”
刘晋藏摇摇我的肩膀:“把那个字说出来吧。”
铁匠又重复一次他的话。
我不愿意说,是觉得这会儿说出那个字肯定非常平淡无奇,就像平常我们无数次地说到这个字眼一样。我终于还是以一种冒险般的心情,说了:“刀。”
本来,我是准备好,看着这个本该银光闪烁的字跌落地上,沾满这个平淡无奇世界上的尘土。但我的一生中,至少这天是个奇迹。那刀字出口时,效果犹如将真刀出鞘,锵嘟嘟凉飕飕闪过,是刃口上锋利无比的光芒。
看得出来,这个字眼,对铁匠,对刘晋藏都有同样的效果。
刘晋藏大喝一声:“好刀!”
铁匠一脸敬畏的神情。小声说:“我好像都看见了。”
我也想这个字眼变成一件实在的东西,便对铁匠说:“那你就照看见的样子打一把,那样,没有儿子后人也不会忘记你了。”
老铁匠不很自信,说他从没有打过一把叫人称赞的刀子。
刘晋藏把小酒瓶递到铁匠手上,指着正在冷却的铁说:“这可是上天送来的,难道能用来打挖粪的锄头吗?”
“本来,就是上天不送这铁来,我也准备打一把刀给儿子做见面礼。”
刘晋藏很粗暴地说:“你要再不打出来,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死在床上了。”
铁匠灌自己一大口酒,竟然说:“你是个说真话的朋友。我不会就这样去啃黄土的。不过,现在我想睡了,明天再动手吧。”
晚上,睡在脚那头的刘晋藏问我:“明天,老头会打出一把好刀来吗?”
我说:“谁知道。”
他说:“你不要不舒服,要是等到一把好刀,我就把以前的收藏全部都转送给你。”
我没有说话。
他又说:“反正我把女朋友都拜托给你了。”这句话并不需要回答,我听着呼呼刮过屋顶的山风,想明天出世的刀子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他又开口了,问:“你说老实话,韩月有没有偶尔想我一下。”
我咬着牙说:“要是那把刀子已经在了的话,我就马上杀了你。”
刘晋藏说:“想杀人,这屋里有柴刀。城里砍人用西瓜刀,乡下砍人用柴刀就可以了。用好刀杀人是浪漫的古代。现在,好刀就是收藏,就是一笔好价钱。”
“那你也给了别人一笔好价钱?”
“我是穷人,穷得叮当响。”
“那你靠什么得到那些刀。”
“靠人家把我当成朋友。”
我不禁感到夜半的寒气直钻到背心里了。这家伙好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说:“我们俩可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也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朋友。”
这一来,弄得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说:“睡吧,明天还要打刀。”
早晨,村里人家房前屋后的果树上大滴大滴的露珠被太阳照得熠熠闪光,清脆的鸟鸣悠长明亮。一只猎狗浑身被露水湿透,嘴里叼着一只毛色鲜艳的锦鸡出猎归来了。我的朋友看见了,马上就想动手去抢。我坚决把他拦住了,告诉他,在这个村子里,早上看见满载而归的猎人或猎狗,可以认为是好运气的开始。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猎狗跑远,看着锦鸡身上五颜六色的光芒,嘀咕道:“但愿如此吧。”
今天,铁匠刮了胡子,一张脸显得精神多了,红红的眼睛里有种格外灼人的光亮。
刘晋藏一步就跨到了风箱跟前,开头几下,他拉得不是很好,但很快就很顺畅,铁匠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夹起一块铁准备投进炉里,叹口气:“看来,我这辈子真不会有儿子了。”
我心软了,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一下就从大路转弯的地方冒出一个人来。”
铁匠再一次走出门去,望了望大路,很快就回来了。他坚决地把铁块投进炉子。艳红的火星飞溅,在空中劈劈啪啪爆响。刘晋藏起劲地拉动风箱,炉火呼呼上蹿,发出了旗帜招展时那种声响。眼前的景象不能说是奇异,但确实不大寻常。
铁匠说:“难道不是你跟你朋友的要求吗?”
刘晋藏对铁匠说:“别理他,他有时像个女人,总爱莫名其妙地担心什么。”
铁匠接下来的举动使我十分吃惊,他对刘晋藏眨眨眼,说:“可能是因为他有个当喇嘛的舅舅吧。”
于是,两个人像中了邪一样,放肆地大笑。当他们两个举起锤子,开始把一块来历奇异的顽铁变成一把刀时,我走了出去,远远地望着村外静静的潭水。我从平静的潭水中看见红色悬崖,看见喇嘛舅舅从悬崖上失去了脑袋的黑龙身上下来。我望了一阵,不知道自己,铁匠,刘晋藏,还有舅舅,我们哪一个的生存方式更为真实,更接近这个世界本来的面目。更可笑的是,我们这些如此不同的人,怎么会搅在一起。
回到铁匠铺,那块铁还没有现出刀子的模样。
舅舅正从山上下来,那条黑龙一死,专门用来镇压的庙子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一直想离开这座小庙,只是一种责任感使他留下,现在,黑龙已死,他的这个心愿终于可以实现了。
舅舅来到铁匠铺,围着炉子绕了几个圈子,炉子里铁正在火中变红变软。铁匠问他看出点名堂没有。舅舅说:“我们村的铁匠还没有做出过什么使人惊奇的物件。”
红红的铁再次放上铁砧锻打,慢慢变出一把刀的形状,慢慢失去绯红的颜色,铁匠带着挑衅的神情用锤子敲出一长串很有节奏的声音。
喇嘛舅舅没有说什么,笑了笑,走开了。
舅舅再次出现时,已经牵上了他的毛驴,驴背上驮着他从庙里带下来的一点东西:无非是几卷经书,几件黄铜和白银制成的法器。他只是从这里路过,但铁匠把他叫住了:“喇嘛不说点什么吗?”
舅舅把缰绳挽在鞍桥上,对毛驴说:“先走着吧,我会赶上来。”毛驴便摇晃着脖子上的响铃,悠悠然往前去了。舅舅走进门来,喝了一大瓢水,指指红色悬崖顶上,说,原先,那里有一对金色的羊子时,人们是一种生活,后来,羊子走了,黑龙显身,人们又过上了一种生活。现在,龙被削去了脑袋夺走了魂魄,就什么都没有了,又是一种生活开始了。
本来,铁匠是想和喇嘛开开玩笑,不想喇嘛正正经经一大通话,把他给镇住了。而在过去,两个人见面,总是要开开玩笑的。舅舅说:“要下雨了,我要赶路了。”说完,便追赶毛驴去了。
我们停下手里的活,听着叮叮咚咚的铜铃声慢慢响到谷口,又慢慢地消失。铁匠这才问:“这老东西说又是一种生活,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刘晋藏说:“就是什么都不信的生活。”
铁匠反驳刘晋藏,却又不太自信:“人总要信点儿什么吧?不然怎么活?”
刘晋藏给了他个不屑于回答的笑容。
不知怎么,我心里突然涌起了怒火,没好气地对铁匠说:“你有什么生活?指望儿子来找你吗?可你也知道他永远不会来。要是今天打了一把坏刀,你还可以等打出一把好刀,要是今天就打出好刀,就什么都指望不上了。”
铁匠把铁锤甩得飞快,火红的铁屑像他的怒气一样四处飞溅。他说:“让我什么都不指望了吧,我今天就要打出好刀。”
刘晋藏趁热打铁,催铁匠赶快。
铁匠锤头一歪,一串艳红的铁屑飞进了刘晋藏的左眼。他惨叫一声,这才用手把眼睛捂住了,直挺挺倒在地上。
铁匠冷冷地说:“眼睛伤了,又不是腿。”
刘晋藏并没有因为这句话站起来。
翻开他的眼皮,一小块薄薄的灰色铁皮赫然在目,铁匠伸出舌头,把铁屑舔了出来。清凉的泪水从刘晋藏眼中潸然而下。铁匠说:“这会儿,就是哭了也没有人知道,好好哭一场吧。”
刘晋藏骂:“我日你娘。”
铁匠还是说:“你这个人,肯定还是有伤心事的,想哭,就好好哭一场吧。这样,心里畅快了,还能保住眼睛。”
我们没有再去管那把不知能不能出世的刀子,一只实实在在的眼睛总比一把可能出现的好刀重要。
刘晋藏躺在铁匠家的门廊上,泪水长流不止。我也为朋友的眼睛担心,便把他的手紧紧握住。刘晋藏笑了,说:“你恨我,但你又是我真正的朋友。”
铁匠找来个正在哺乳的年轻女人。刘晋藏把好眼睛也闭上,说:“希望是个大奶子女人,我喜欢大奶子女人。”
铁匠附耳对他说:“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刘晋藏都躺在那里,没有动窝,女人来了两三次,掏出硕大的乳房把奶汁挤进刘晋藏的眼睛。太阳下山时,刘晋藏坐起来,说:“眼睛里已经很清凉了,看来瞎不了。”
铁匠用一片清凉的大黄叶子把刘晋藏受伤的眼睛遮起来,那只好眼睛便闪烁着格外逼人的光芒。铁匠被那刀锋一样的光芒逼得把头转向苍茫的远山,幽幽地说:“看来,你真想得到一把好刀。”
刘晋藏的回答是:“眼睛也伤了,要是连刀子都得不到,就什么都没有得到。”这个让我暗暗羡慕嫉妒的家伙,声音里的绝望能使别人心头也产生痛楚。
起风了。
村前的潭水卷起了波浪,不高,却很有力量地拍击着红色悬崖,发出深远的声响。这声音是从过去,也是从未来传来的,只是我们听不出其中的意思罢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类能够听懂这些声音的时代早就逝去了。现在,我们连自己内心的声音也听不清楚。
我问铁匠为什么故意让铁屑溅进刘晋藏的眼睛。
铁匠的回答很有意思。
他说,因为这个人内心的欲望太强烈了,而不懂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随便得到。
早上的太阳把屋子照得明晃晃的,整座房子散发出干燥木头淡淡的香气。
铁匠已经走了。厨房里有做好的吃食:两只热乎乎的麦面馍,一小罐蜂蜜,一大壶奶茶,还有几块风干的牛肉。我想,平常铁匠的早餐绝对不会如此丰富。那女人又来了。我告诉她,眼睛需要奶水的人还在床上。她红了红脸,进去了。
走出屋子时,心口还在隐隐作痛。刘晋藏也跟来了,我们什么都没说。铁匠铺里一下就充满了非常严肃的气氛。铁块投进了炉膛,立即被旗帜般振动的火苗包围了,石槽里用来淬火的水被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染成了金色。盯着坚硬的黑色铁块在炉火中变红变软,心里的块垒似乎随之而融化了。
锤声响起,太阳特别明亮,天空格外湛蓝。
锤声再次响起,太阳更加明亮,天空更加湛蓝。
第一遍锤声响起时,铁匠手下已经初步出现了一把刀子的模样。村子出奇地安静,红色悬崖倒映在平静的潭水里,而天空中开始聚集满蓄着雨水与雷电的乌云。刀子终于完全成形了。刀子最后一次被投进炉火中,烧红了,淬了火,打磨出来,安上把,就真正是一把刀了,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乌云飘到了村子上空,带来了猛烈的旋风。铁匠铺顶上的木瓦一片又一片,在风中像羽毛一样飞扬。村里,男人们用火枪,用土炮向乌云射击,使雨水早点落下来,而不至于变成硕大的冰雹,毁掉果园与庄稼。乌云也以闪电和雷声作为回应,然后,大雨倾盆而下。炉子里的刀烧红了。一个炸雷就在头顶爆响。铁匠手一抖,通红的刀子就整个落在淬火的水里了。屋子里升腾起浓浓的水雾,我们互相都有些看不清楚了。狂风依然在头顶旋转,揭去头上一片又一片的木瓦,乌云带着粗大的雨脚向西移动,从云缝里,又可以看到一点阳光了。刀子再一次烧红出炉时,乌云已经带着雨水走远了,雷声在远处的山间滚动着,越来越远。红色悬崖和潭水之间,拱起了一弯艳丽的彩虹。就在刀子一点点吱吱地伸进水里淬火时,彩虹也越发艳丽,好像都飞到我们眼前来了。我看见铁匠止不住浑身颤抖。他嘴里不住地说:“快,快点。”手上却一点儿不敢加快。刀身终于全部浸进水里了。出水的刀子通身闪着蓝幽幽的颜色。那是在云缝之中蜿蜒的闪电的颜色。铁匠冲出铁匠铺,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冲着彩虹举起了刚刚出世的刀子。
就在我们眼前,幽蓝的刀身上,映出了潭上那道美丽的彩虹。
铁匠跪了很久,最后,潭上的彩虹消失了,而刀身上的彩虹却没有消退。虹彩带着金属的光芒,像是从刀身里渗出来的。
铁匠站起来,又咚一声倒下了。
刀子上的彩虹灿烂无比,铁匠却说不出话来了。
铁匠中风了。这是造就一把宝刀的代价。从此,这个失语的铁匠就享有永远的盛名了。
刘晋藏守着倒下的铁匠,我回了一趟城,请有点儿医术的舅舅回来给他治病。我回家时,韩月还没有上班。她还是十分平静的样子,没有追问我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过去,我为此感到一个男人的幸福,现在,我想这是因为她并不真心爱我的缘故,于是,我又感到了一个男人的不幸福。我告诉她需要一个存折。她给了我一个,也没有问我要干什么。我在银行取了现金,便又上路了。
一路上,喇嘛舅舅在摩托车后座上大呼小叫。这样的速度在他看来是十分可怕的,是魔鬼的速度。
喇嘛的咒语与草药使铁匠从床上起来,却无法叫他再开口说话。而且,他的半边身子麻木了,走路跌跌撞撞,样子比醉了酒还要难看。铁匠起了床便直奔他简陋的铺子。那场风暴,揭光了铺子上的木瓦。后来的两场雨,把小小的屋子灌满了。铁砧,锤子,都变得锈迹斑斑。炉子被雨水淋垮了。红色的泥巴流出屋外,长长的一线,直到人来人往的路边。风箱被雨水泡胀,开裂了,几朵蘑菇,从木板缝里冒出来,撑开了色彩艳丽的大伞。
铁匠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要知道,四五天前,我们还在里面锻打一把宝刀呢。
刘晋藏采下那些菌子,说要好好烧一个汤喝。
铁匠从积水里捞出几样简单的工具。
那把刀,最后是在铁匠的门廊上完成的。他用锉刀细细地打出刃口,用珍藏的犀牛角做了刀把,又镶上一颗红宝石和七颗绿珊瑚石。铁匠脸上神采飞扬,他一扬手,刀便尖啸一声,像道闪电从我们面前划过,刀子深深地插在了柱子上,在上面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刘晋藏想把刀取下来,铁匠伸手没有拦住他。结果,刀刚一到手,他就把自己划伤了。舅舅把刀子甩回柱子上:“这里不会有人跟你争这把刀,这样的刀,不是那个人是配不上的,反而要被它所伤。再说,你总要给他配上一个漂亮的刀鞘吧。”
刘晋藏这才想起从舅舅那里得来的刀鞘,刀和鞘居然严丝合缝,天造地设一般。
舅舅说:“年轻人,你配不上这把刀子。”
刘晋藏说:“我出现在这个村子里,刀才出现,怎么说我配不上!”
我很高兴刘晋藏在我面前露出了一回窘迫的样子。
铁匠打出了宝刀,因上天对一个匠人的谴责再不能开口说话了。但刘晋藏却一文不名,付不出一笔丰厚的报酬。还是我早有准备,给了铁匠两千块钱。铁匠便把刀子递到了我的手上。这下,刘晋藏的脸一下就变青了。
我跟铁匠碰碰额头,然后戴上头盔,发动了摩托。
刘晋藏立即跳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我感到他浑身都在颤抖。那当然是为了宝刀还悬挂在我腰间的缘故。
一松离合器,摩托便在大路上飞奔起来,再一换挡,就不像是摩托车在飞奔,而是大路,是道路两旁的美丽风景扑面而来了。这种驾驭了局面的感觉真使人舒服。
刘晋藏大声喊道:“我以前的收藏都是你的!”
我把油门开大,用机器的轰鸣压住他的声音。
他再喊,我再把油门加大。
在城里韩月那套房子里,他指着这几个月收集起来的刀子叫道:“都是你的了!”
“你不心疼吗?”
“我要得到一把真正的宝刀!”
“怎么见得你就该得到?”我并没有准备留下这把刀子给自己,只不过想开个玩笑。
我的朋友脸上却露出近乎疯狂的表情,他几乎是喊了起来:“我这辈子总该得到点儿什么,要是该的话,就是这把刀子,你给我!”
不等我给他,他就把刀子夺过去了。
而且,他脸上那种有点疯狂的表情让我害怕。我还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会被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扭曲成这个样子。之后好多天,他都没有露面,没有来蹭饭。平常,他总是上我家来蹭饭的。
有一天,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韩月说,自从刘晋藏来后,我们家的伙食大有改善。于是,我们就一连吃了三天食堂。连碗都是各洗各的。第四天晚上,她哭了。我承认了我的错误。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错。第五天,家里照常开伙,刘晋藏又出现了。我们喝了些酒,韩月对旧情人说,她的丈夫有两个缺点,使其不能成为一个男子汉。
我说,第一,她的丈夫要把什么事情都搞得很沉重;第二,不懂得女人的感情,弄不懂在女人那里爱情与友谊之间细微的分别。
她为我的自知之明而表扬了我。其实,这两条都是她平常指责我的。
这天晚上,她一反常态,在床上表现得相当陶醉和疯狂,说是喜欢丈夫身上新增了一种神秘感。
她想知道我怎么会有如此变化。
但我想,这么几天时间,一个人身心会不会产生如此的变化。
星期六,照例改善生活,不但加菜,而且有酒。刘晋藏自然准时出席。在我看来,韩月和她的男友碰杯有些意味深长。当大家喝得有点儿晕晕乎乎时,韩月对刘晋藏提起她所感到的丈夫近来的变化。刘晋藏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因为我们互相配合,算是都相当富有了。”
韩月这才知道了那几千块钱的去向,知道我拥有了相当的收藏。
刘晋藏醉了,说了一阵胡话便歪倒在沙发上。
韩月拉着我出门,去看如今已转到我名下的收藏。
那一墙壁的藏刀,使那间有些昏暗的屋子闪着一种特别的光亮。要是以一个专家的眼光去看,肯定可以看到一个文字历史并不十分发达的民族上千年的历史。要是个别的什么家,也许会看出更多的什么。
她悄声问我:“这些都算得上是文物吧?”
我点点头。
她又悄声说:“这些刀,它们就像正在做梦一样。”
“是在回忆过去。”我说,并且吃惊自己对她说话时有了一种冷峻的味道。
关上门,走到外面,亮晃晃的阳光刺得人有点睁不开眼睛,她又感叹道:“这个人,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这些东西。”
刘晋藏曾经说,这些刀子的数量正好是他有过的女人的数量。我把这话转告了她。
很长一段路,她都没有再说什么,我为自己这句话有点杀伤力而感到得意。到了楼下,韩月都上了两级楼梯,突然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里慢慢沁出湿湿的光芒,说:“是你跟他搅在了一起,而不是我把他找来的,你可以赶他走,也可以跟我分开,但不要那么耿耿于怀。”
一句话,弄得本来觉得占着上风的我,从下面仰望着她。
刘晋藏醉眼蒙眬,看看收拾碗筷的女主人,又看看我,把平常那种游戏人生的表情换过了。他脸上居然也会出现那么伤感的表情,是我没有料到的。他把住我的肩头,叫他的前女友好好爱现在的丈夫,他说:“我们俩没有走到一起,我和许多女人都没有走到一起,那是好事,老头子一死,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现在我还有什么,我就剩下这一把刀了。”
他把刀从鞘里抽出来,刀子的光亮使刀身上的彩虹显得那么清晰耀眼,像是遇风就会从刀身上飞上天空一样。
真是一把宝刀!
把个不懂刀的女人也看呆了。
刘晋藏收刀的动作相当夸张,好像要把刀刺向自己的胸膛。
韩月尖叫一声,一摞碗摔出了一串清脆的声音。
刘晋藏手腕一翻,刀便奔向自己的鞘子,他的手又让这把刀拉出了一道口子。他手掌上的皮肉向外翻开,好一阵子,才慢慢沁出大颗大颗的血珠子。
韩月叫道:“刀子伤着他了!”
刘晋藏也说:“刀子把我伤着了!”
舅舅说过,那些现在已归我所有的刀已经历了尘劫,那也就是说,刀子一类的东西来到世间都有宿债要偿还,都会把锋刃奔向不同的生命,柴刀对树木,镰刀对青草,屠刀对牛羊,而宝刀,肯定会奔向人的生命。这把刀第一次出鞘就奔向了一只手。这只手伸出去抓住过许多东西,却已都失去了。这把来历不凡的刀既然来到了尘世,肯定要了却点儿什么。现在这样,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一把不平凡的刀,出现在一个极其平凡无聊的世界上,落在我们这样一些极其平凡,而又充满各种欲念的人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过去的宝刀都握在英雄们手里。英雄和宝刀互相造就。我的心头又一次掠过了一道被锋利刀锋所伤的清晰的痛楚。
我问刘晋藏有没有觉得过自己是个英雄。
刘晋藏脸色苍白,为了手上的伤口咝咝地从齿缝里倒吸着冷气,没有说话。
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所以,我对韩月说:“你看,世上出现了一把宝刀,但你眼前这两个男人都配不上它。”
韩月把她生活中先后出现的两个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坚定地说:“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你们更优秀的男人。”
刘晋藏受了鼓舞:“是这个世界配不上宝刀了,而不是我!”
这话也对,我想,这个世界上,即使真有可能成为英雄的男人,也沦入滚滚红尘而显得平庸琐屑了。
在这种景况下,韩月面对旧情人,又复活了过去的炽烈情怀。这种新生的情爱使她脸孔绯红,双眼闪闪发光。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看到她如此神采飞扬,如此漂亮了。
我的心隐隐作痛,但要是她马上投入刘晋藏的怀抱,亲吻他手上的伤口,我也不会有什么激烈的表示。我有些事不关己地想,这是宝刀出世的结果。
韩月却转身进了卧室,嘤嘤地哭了。
刘晋藏用受伤的手握着腰间的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最后,还是刘晋藏说:“进去看看韩月。”
我进去,站在床前,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还是韩月自己投进了我的怀里,抽泣着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她说:“让我离开你吧。”
我说:“你可以跟他走。”
“不。”
“至少这会儿,比起我来你更爱他。”
她说:“再找,我就找个不爱的男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说,她还是爱我的。
当韩月不再哭,刘晋藏却不辞而别,走了。他把借住房子的钥匙也留下了。当然,他不会把来历不凡的宝刀留下。
韩月又平静下来,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如果有什么变化,就是对我更关怀备至了。
她还适时表示出对我们婚姻的满足与担心。她做此类表示,总能找到非常恰当的时机,让我感到拥有她,是我一生的幸运,是命运特别赐福。结婚这么些年来,我们还没有孩子。这在周围人看来是非常不正常的。过去,她说我们要成就点儿什么才要孩子。而我们偏偏什么都没有成就,而且,我们都很明白,双方都没有为达到某种成就而真正做过点儿什么。一起参加工作的人中,有的当了官,有的发了财,想在学术上面有所成就的,至少都考上研究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而我们还没有探究到彼此爱情的深度。
一个火热的中午,大概是刘晋藏离开后的第三天吧,睡午觉时,韩月突然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
这句话,让我们两个都受了特别的刺激,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床上,两个人开始了繁衍后代的仪式,连平常不大流汗的她也出了一身汗水。之后,她还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这个孩子会如何如何的话。我也跟着陶醉了一阵,突然想起她子宫里面有节育环,便信口把这事实说了出来。
她伏在我胸前,沉默了一阵,然后翻过身去,哭了。哭声很有美感,像些受困的蜜蜂在飞舞。
这个女人并没有真正爱过我,她只是沉醉在一种抽象的爱情梦境中间,始终没有醒来。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心里出奇的平静,刘晋藏出现以来使附着在心头的痛苦慢慢消失了。
我开始在城里寻找刘晋藏。
我去了城里许多过去未曾涉足的地方,因此更多地懂得了这个城市。图书馆二楼,新开的酒吧其实是一个地下赌场。是中国式的赌博:麻将。刘晋藏来过这里,赢了些钱,就再没有出现了。在他手里输了钱的对手,还在等他。文化宫的镭射室,在放香港武打片,中间会穿插一些美国三级片。他也在这里出现过。在体育场附近的卡拉OK厅,一个三陪小姐说起他便两眼放光,因为他在灯光晦暗的小间沙发上许诺了,要带漂亮小姐下深圳海南。我还去了车站旅馆,生意人云集的露天茶馆。但都晚到了一步两步。这个家伙,他在每个地方都留下了气息。就像一个嘲笑猎人的野兽。每个地方的人们都知道他有一把宝刀。在这个藏族人,汉族人,藏汉混血混杂的城市里,在这样一个大多数人无所事事的小城里,这样的消息传递得比风还快。
韩月问我这一阵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只好说是在替她找失去的东西。
她说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
我坚持认为她失去了。
最后,她很诚恳地表示:要是对她嫁给我时已不是处女很介意的话,那就给自己找一个情人,而不要出入那些名声不好的场所。
我说自己也许更愿意堕落。我还告诉她,大家都在说,那个收刀的人,又在卖一把宝刀了。刘晋藏给宝刀标了一个天价,很多人想要,却不愿出那么高的价钱。因为那毕竟只是一把刀,再说,刀子出世的过程,听起来更像是这块土地上流传很多的故事,显得过于离奇了。那些故事都发生在过去时代,搬到现在,肯定不会让人产生真实的感觉。
我们还到她原来的房子去看了看,不出我所料,刀子果然少了几把。看来,刘晋藏预先配好了钥匙。
她却先发制人,说我要把她弄得无法抬头才会罢手,她认为,所有这些,都是我为了离开她而设下的圈套。对这个我无话可说。她把我推出门外,宣称再不回我们共同的家了。这套房子还保持着她嫁给我之前的样子,过过单身日子还是非常不错的。
又过了几天,我到了河边公园的酥油茶馆,胖胖的女掌柜告诉,这一向,卖宝刀的人都在这里出现。我说:“好吧,那我天天在这里等他,天天在这里吃茶。”
那女人问我,是不是想买宝刀。
我含含糊糊支吾了几声。她在我面前坐下,给我上了一杯浑浊的青稞酒,说:“不要钱的,我叫卓玛。”
我喝了有些发酸的酒汁,说:“一百个做生意的女人,有九十九个说自己叫卓玛。”
卓玛笑了:“你这样的人不会买刀,你没有那么多钱。”
看我瞪圆了眼睛,她说:“先生你不要生气,你这样的人,有钱也不会买刀的。”她吃吃地笑了,说,“看看,屁股还没有坐热呢,老婆就来找你回家了。”
我抬头,看见韩月站在公园的铁栅栏外,定定地望着我。
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两个人隔着栏杆互相望了好大一阵,我笑了,这情景有点儿像我进了监狱,她前来探望。
她也笑了。
我问她来干什么,她咬咬嘴唇,低下头,用蚊子般细弱的声音说:“我到医院把环拿掉了。”她又说,“我不是来找你,只是看见你了,想告诉你一声,我把环取了。”
我的心很清晰的痛了一下,她见我站着一动不动,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他。”
我说:“他是我的朋友。”
她说:“你们不会成为朋友,你不是他那样的人。”
我说:“那就让我变成他那样的人吧。”说这句话时,平时深埋着的痛楚和委屈都涌上了心头,眼泪热辣辣地在眼里打转。
这句话说得很做作,很没有说服力。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痛快。
可她偏偏说:“我懂。”便慢慢走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明白自己永远失去这个女人了。我知道她并不十分爱我,但也不能说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我们感情的真实状况。确实说不清楚。这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事情。真的一点办法没有。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呆坐在茶馆里,屁股都没有抬一下,看不见堤外的河,但满耳都是哗哗的水声。我又禁不住想起那把刀子出世的种种情形,真像是经历了一个梦境。再想想从大学毕业回来,在这家乡小城里这么些年的生活,竟比那刀子出世的情景更像是一个不醒的梦境。太阳落山了。傍晚的山风吹起来。表示夜晚降临的灯亮起来。卓玛提醒我,该离开了。
我说:“是该离开,是该离开了。”
卓玛说:“要是先生不想回家,我可以给你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在一个姑娘床上。”
我脑子热了一下,但想到空空如也的口袋,又摇了摇头。
卓玛笑了。
她说:“先生是个怪人。烦了自己的女人,又不愿意换换口味。想买宝刀,也许卖刀人来了,你又会装作没有看见。”她讥诮的目光,使我抬不起头来,赶紧付了茶钱回家。有一搭没一搭看了一阵电视,正准备上床,韩月回来了。外面刮大风,她用纱巾包着头,提着一只大皮箱,正是刚刚分配到这里时,从车站疲惫地出来时的样子。当时,就是那疲惫而又坚定,兴奋但却茫然的神情深深打动了我。现在,她又以同样的装束出现在我面前,不禁使人联想起电视里常常上演的三流小品。
她和好多女人一样,揣摩起男人来,有绝顶的聪明,这不,还不等我做出反应,她开口说:“你误会了,刚取了环,要防风,跟流产要注意的事项一样。”
还是不给我做出反应的足够时间,她又说:“我来取点儿贴身的换洗衣服,这段时间要特别讲卫生。”
她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一把又一把刀子,说:“再不送过来,今天一两把,明天一两把,都要叫他拿光了。”
这个苍白的女人不叫前情人的名字,而是说他,叫我心里又像刀刃上掠过亮光一样,掠过了一线锋利的痛楚。
她先往箱子里装外衣,最后,才是她精致的内裤,胸罩,这些女人贴身的小东西。我抱住了她。她静静地在我怀里靠了一会儿,说:“我们结束吧。”她还说,“至少比当初跟他结束容易多了。”
我打了她一个耳光。
她带着挑衅的神情说:“因为他是我的初恋。”
这个我知道,我又来了一下。
她说:“我还为他怀过一个孩子,在我十九岁的时候。”
这个,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再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了。
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说:“这么多年,你都不像我丈夫,倒像是一个小弟弟,我对不起你。”
我说:“我要离开这里。”
她说:“离开这里也不能离开生活,也不能离开自己。”
我问她:“你将来怎么办?”
她说:“你没有能力为我操心。”
“那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要是我连别人该怎么办都知道,就不会犯那么多错误了。”
她以前所未有的温柔脱去我的鞋子,把我扶上床,又替我脱去衣服,裤子,用被子把我紧紧地裹住,便提着箱子出门了。门打开时,外面呼呼的风声传了进来。因此我知道她在门口站了一些时候。她是在回顾过去的一段日子吗?然后,风声停了。那是她关上门,脸上带着茫然的神情,坚定地走了。
宝刀还没有出世,就使我感觉到那种奇异痛楚时,时间还是春天。在这个朝南的大峡谷,春天就有夏天的感觉。当真正的夏天来到时,我们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因为周围的山水,早已是一派浑莽无际的绿色了。任何事物一旦达到某种限度,你就不能再给它增加什么了。
在我继续寻找刘晋藏和宝刀的时候,又一轮“严打”开始了。
警察们走在街上,比平常更威武,更像警察。那些暧昧场所,都大大收敛了。一天下午,我又到河边公园喝茶。有意把一把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刀摆在桌子上。卓玛问我是不是要卖刀。我说,要一个小姐,用这把刀换小姐的一个晚上。卓玛说:“小姐都叫‘严打’风吹走了。”
付茶钱时,茶馆里人都走光了。堤外的河水声又漫过来,扫清茶客们留下的喧哗。卓玛说:“让我再看看你的刀。”
她看了,说:“是值点儿钱。要是有小姐,够两三个晚上。”
这时,喝进肚子里的茶好像都变成了酒,我固执地说:“就要今天晚上。”
她叫我等一下。
等待的时候不短也不长。等待的时候天慢慢黑了。这是城里一个光线昏暗的地方,一个灯光没有掩去天上星光的地方。在我仰望那些星星时,一股强烈的脂粉香气与女人体香包裹了我,一双柔软的手从背后抄过来把我抱住。我感到两只饱满的乳房。夜色从四周挤压过来。这只手推着我进了一个绘满壁画的很有宗教气氛的房间。我想不是要把我献祭吧。这时,女人才笑吟吟地转到了面前。原来,就是卓玛。穿着衬衫和长裤,她显得很胖,但这会儿,她换上了藏式的裙子,纷披了头发,戴上了首饰,人立即就变得漂亮了。窗外,就是奔腾的河水。我在大声喧哗的水声里要了她,这种畅快,是跟韩月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她的身体在下面水一样荡漾。我根本就不想离开床铺。但她还是叫我起来,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回到房间,她又换了一件印度莎丽。灯光穿过薄薄的衣料,勾勒出了她身体上所有的起伏与我心中所有的跌宕。我们又一次赤裸着纠缠到一起时,城里四处响起了警车声。又一次打击黄、赌、毒的大规模拉网行动开始了。她说:“你不在别的地方,这是在我家里,不要担心。”
用一把刀换来的这个晚上真是太值了。
我想我都有点儿爱上她了。可她笑我自作多情,说我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她最后的男人。起床时,她又穿上了红色的衬衫,白色长裤,人又变丑了。
她对我说,要是我有各式各样的刀子,就能得到各式各样的女人。绝对一流的女人,尤其是在床上。
就在我满脑子都是女人时,却遇见了刘晋藏。这个人总在你将要将其忘记的时候出现,这次也是一样。我正走在大街上,有人从背后拍拍我的肩膀。回头看见是一顶大大的帽子。帽子抬起来,下面便是刘晋藏那张带着狡黠神情的脸。他说:“听说先生在四处找我。”
我说:“先生,我不认识你。”
他笑了,说:“对不起,是我认错了人。但我听说先生到处寻找卖宝刀的人,那个有宝刀的人就是我。”
我们又到了河边公园的茶馆里。
卓玛来上茶的时候,刘晋藏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说:“这个娘儿们在床上可是绝对够劲。”他又对卓玛说,“他刚分手的女人也曾是我的女人。”他就用这样的方式为两个已经上过床的男女做了介绍。看来,这段时间,我在明处,他在暗处,我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清楚楚。
刘晋藏问我:“为什么?”
我说不出为什么,只能说:“宝刀是不能卖的!”
刘晋藏哈哈大笑,只听“呛啷”一声,那把宝刀已经在桌子上,插在两只描着金边的茶碗之间了。刀的两面同时亮了我们两个人的脸。喇嘛舅舅说过,是好刀,总要沾点儿血才能了却尘缘。是啊,刀也像人一样。人来到世上,要恨要爱,刀也有人一样的命运与归宿。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只是我的胸口已经清楚地感到它的冰凉的锋刃了。他说:“好吧,朋友,你要这把刀,就把它拿回去吧。”
一到这种情形下,我又伸不出手了。
他笑了,说:“刀子可以是你的,也可以是我的。但女人就不行了,她可以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
我想说,可是我们都伤害了她。但这话说出来没有什么意思。因为离开一个女人并不会使他难过。这是我跟他不一样的地方。这不,他说:“朋友,你为什么要爱上我要过的女人呢?”
“不这样,我们两个也不会走到一起了。”我说。
他把刀从桌子上拔起来,插入刀鞘,刀便又在他腰间了。他戴好帽子,站起身,说:“我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了。再也不会了。”这时,他的嗓子里有了真情实感的味道,“这以前,我一事无成,现在,这把刀子会决定我的一切。你舅舅说得对,它不是无缘无故到这世上来的。宝刀从来配英雄。可我不是。宝物不会给配不上它的人带来好运气。但还是让它跟着我吧。”
当然,我没有说,让我们把刀子还回去吧。因为这把刀子和别的刀子不一样,我们不是从哪一个人手中得到,而是从一个奇迹中得到的。我们在一个特别的情景中经历了奇迹,回到生活中,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平平常常的样子,连好人和坏人之间截然的界限都没有,就更不要说把人变成英雄了。
这把刀子又会在世上有怎样的作为呢?我只看到,它两次把刘晋藏的手划伤。在过去,宝刀不会伤害主人,只会成全主人,塑造主人。
分手时,我对他说:“你还是把它出手吧,它自己会找到真正的主人。”
刘晋藏说:“出手到什么地方,除非是倒到波黑去,卖给塞尔维亚人,才能造就英雄。”
我想,那里的人也早用现代武器武装起来,而不用这样的刀了。但我没有说。在那个茶馆里,我们俩紧紧拥抱一下,刘晋藏又在我耳边说:“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于是,我们俩在最后分手时,真正成了好朋友。他走出几步,又回来,告诉我,明天,他就要离开了。到一个大地方去,把宝刀出手给一个真正的能出大价钱的收藏家。他说:“才来时,我说搞项目是谎话,但这回,宝刀一出手,我们俩就搞一个项目,一个实体,再不要过过了今天不知明天什么样子的日子了。”
我没有再拿刀去跟卓玛睡觉。
当我觉得身上没有了烟花女人味道后,便去庙里看喇嘛舅舅。他告诉我,不愿永远寄住在别人的庙子里,已经做好出门云游的准备,只等选一个好日子,就可以上路四处云游了。舅舅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听了我的话,他的眼里出现了悠远缥缈的神情,说恶龙已经降服,现在,该他出去寻找灵魂的家了。
我想把和韩月分手的事告诉他,没想到他却先开口了,说:“韩月来看过我,说她也想离开这里,回家乡去。”
舅舅叹口气说:“你们这些人,没有懂得爱就去爱了。就只能是这个结果了。只能是这个结果。”
舅舅是三天后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走的。我送他走了好长一段。路边草丛和树木上,都有露水在重新露脸的太阳下闪闪发光。舅舅和他的毛驴转过山口时,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这情景使这一向都有些沉重的我,立即就感到轻松了。从山口回城的路上一直都在唱歌。晚上,我一个人把许久不唱的家乡民歌都哼了一遍。
过了几天,韩月来了电话,约我中午在车站见面。
我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去了。她正站在车站门口等我,身边放着的,还是那只大大的皮箱。她说想来想去,只有我能代表这么些年莫名其妙的日子送送她。还要半个小时车才开,我要了两杯咖啡。我说:“其实,你也可以不走。”
“谢谢你。但我看你也该离开这里。”她说,“我这辈子犯了不少错误,但还来得及干点儿事情。你也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对此,我不想多说什么,以我现在的心境,事业啊,爱情啊,听起来都有些渺茫,或者说非常渺茫。在我们这个地方,好多东西都是一成不变的。连每天顺着山谷吹来的风,方向与时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这不,午后刚过一点,风就从西北边的山口吹来了。作为这股定时风前驱的,总是几股不大的旋风。旋风威武地在街上行进,把纸屑和尘土绞起来,四处挥洒。就在这尘土飞扬的时候,开车铃声响了。她掏出签了字的离婚申请书,要我把离婚证办了。我这才意识到她还是我合法的妻子,我还有权决定她的去留。但她已经上车了,面孔在脏污的车窗后面模模糊糊。午后定时而起的风卷起大片尘土,把远去的车子遮住了。这是一个青山绿水间的小城,河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山坡上的树木波浪般起伏,但城里的街道上,却像沙漠一样飞扬着尘土。尘土遮住了视线,使我看不见远去的长途汽车,看不见正在消逝的过去的生命。尘土飞进眼里,我用眼泪把它们冲刷出来。
风又准时停了。
面前的咖啡扑满了尘土,我把两杯苦涩的被玷污的饮料留在那里,走出了车站。
就在这会儿,我体会到一个像韩月那样从大地方来的人,第一次走出这车站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了。眼前,那么大的风也没有打扫干净的街道躺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种晦暗金属的明亮光芒,同时也一览无余地显示出了这个小城的全部格局,让人产生无处可去的感觉。
是这个杂乱无章的小城,让人无法爱上我的家乡。
舅舅走了,韩月走了,刘晋藏也走了,虽然他们的目的、方向各不相同。好吧,好吧,有一天,我也要离开这里,到个更有活力,到个街上没有这么肮脏的地方。当然,我也不能说走就走。要等到韩月到了她要去的地方,等我办了离婚证,给她寄去,还给她自由才走。我还要回老家去看看,拍几张照片作为纪念。我就带着这些念头直接去单位。科长在我名下画了一个圈,表示我在正常上班。除此之外,一个科室里的人就再没有什么事可干。大家都走得很早,我意识到这是周末了,我却再也用不着急忙回家了。
回到家里,无事可干。我便把刀子们翻出来,看了一遍,并没有感到收藏家的快乐。我又到河边公园,从跟我睡过觉的卓玛手里把那把刀也赎回来了,我花了整整两千块钱。
晚上,我梦见了她,我曾经的韩月。她在梦里对我说,过去的旧情人叫她再次心动,并不是因为他好,而是日子太平常,他身上至少有周围男人都没有的狂热与活力。
为了这个,我也要再等上几天,才去办离婚手续,或许,她还会在梦里告诉我点什么。
刘晋藏还没有来电话,而分手的时候,我们彼此确认将是终生的朋友时,他说了,卖刀的事情有了眉目,就要给我来电话。打开电视,正在说严打的深入开展。我突然觉得这斗争和刘晋藏会有所联系,并开始为他担心了。
这时,一个陌生人找到我门上。
他说:“我终于找到父亲了。”
看我莫名其妙的样子,他说:“我父亲是铁匠,我在你们村子里找到了他!”
天哪!想想这些日子发生了多少事情吧!我喜欢这些日子,它至少打破了平淡无聊日子上的沉闷!
他十分急切地催我上路了。到了村子里,我才知道,铁匠病得很重了。更要命的是,铁匠终于等到了他的儿子,但却不能开口讲话了。我告诉铁匠,儿子跟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铁匠笑了。他的肉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心灵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把儿子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就这样慢慢睡着了。
我和他儿子来到屋外,风从深潭那边吹过来,带来了秋天最初的凉意。就在宽大的门廊上,我看到他儿子流下了热泪。他说:“我来晚了。为什么找了这么久,才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找到他?”
望着不远处壁立的红色悬崖,我指给他看那条没有了脑袋的黑龙,给他讲了那把宝刀出世的故事。是的,就在我讲着不久前曾经亲历的事情时,自己的感觉都是在转述一个年代久远的传说。我听着自己越来越没有说服力的声音在风中散开,以为他绝对不会相信。但他却相信,说是在城里就已经听说这么件事情了,只是没有这么详细罢了。我还和他一起去看了铁匠铺。夏天的风雨,已经使这个小小的木头房子完全倒塌了。他的儿子也是国家干部,再不会学习铁匠手艺了。
他说:“没想到,只赶上了给亲生父亲送终。”
我说:“你不会怪我吧?”
“我为什么要怪你?”
“要不是那把刀,你父亲不会这样。我喇嘛舅舅说的,宝刀不该在这时出世,铁匠是遭到天谴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我希望父亲多挨些时候,我要慢慢地才会真正地觉得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没有感觉到自己和铁匠血肉上的联系。也许正是为了这个,他整整一个晚上,不吃不喝,握着老人干枯的手,坐在床前。
早上,他对我说,老人的手还很有力,他说:“真是一双铁匠的手。”
听到这句话,铁匠睁开眼睛,笑了。他的脸上,又浮起了血色。看来,他是挣脱了死神的魔掌,活过来了。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中,我看到父子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下午,铁匠就扶着拐杖起来走路了。
回到城里,我又到河边茶馆里把那把刀卖给了卓玛,这回,却只卖了一千五百块钱。我用这笔钱给铁匠请了一个好医生。
我的朋友刘晋藏终于来电话了。
这个人做事都有他独特的风格。他先打个电话到单位上来,说是晚上再打电话到我家,有重要而又不方便说的事情告诉我。
我想,既然如此,何不晚上才打电话。
晚上,电话来了。结果是,他可能已经为宝刀找到真正的买主了。
我说:“还有假买主吗?”
“真的比假的多。”电话是从海边一个城市打来的。我向来对大海心向往之,虽然没有见过一滴海水,却把电话里的电流干扰声听成海浪声了。这个电话很打了些时候。刘晋藏去了那个城市后,把宝刀弄到了一个拍卖会上,当时就有人出了二十万的高价。但他的标价还要翻一倍,当然就没有成交。但这等于就把他有一把藏式宝刀的消息向全世界收藏者发布出去了。这些日子,他都在忙着甄别买主的真假。每遇到一个买主,他就提一次价,现在,已经提到一百万了。他在电话里说这笔钱到手,就再不愿意活得飘飘荡荡了,要办一个公司。我问他办什么公司。他说:“还没有想好,但你让我想想。”好一个刘晋藏,沉默了不到三分钟,就说,“就搞一个公司,专门弄我们家乡山上的药材啦,野菜啦什么的,我们一起干,一百万的资产,有一半是你的。”
我说:“韩月已经离开我,离开这个地方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嚯嚯地笑起来,说:“放心,等我们的公司搞起来,她会回来的。”
我说:“那也是回来找你。”
他又嚯嚯地笑了,喊道:“我们一定要把公司先搞起来,然后,再来看谁能得到她吧?!”他说,“当然,要是我没有叫那些假买主干掉的话。”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我又想起韩月在梦里对我说过刘晋藏为什么令女人心动的话了。
之后,我就再没有得到刘晋藏的任何消息。
满山的树叶变得一片金黄,在风中飞舞,韩月也没有来信告诉我她落脚在什么地方。
喇嘛舅舅作为一个云游僧人就更不会有消息了。
我回去看过铁匠两三次,他偏瘫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了。
最后一次,我是跟他儿子一同去的。铁匠看着儿子的眼神流露出无比的幸福,他儿子也告诉我,他跟父亲真正有血肉相连的感觉了。这天晚上,我就住在铁匠家里。早上,铁匠突然说话了。我睡得很沉,他摇醒了我。
问:“刀子还在你手上吗?”
“天哪,”我说,“你说话了!找到了儿子,你又说话了。”
铁匠说:“我不能说话,是受造了宝刀的过,我一说话,它就要伤害拿刀的人了。”
我告诉他:“我的朋友已经带着这把刀远走高飞了。”
他说:“没有人能比命运跑得更远。”
离开铁匠,我马上就出发往那个城市去找刘晋藏了。我希望他已经把刀出手了,这样,他才不会为刀所伤。我想,他这半辈子,除了一些女人的青春肉体,也没有得到什么。我带上了所有储蓄,也带上了他留下来的所有的刀。我想自己也不会再回来了。走之前,我办好了离婚证,我把韩月的一份压在还放着她化妆品的梳妆台上,把钥匙交到她单位领导的手里,特别说明屋里的东西都是她的,我只取出了银行里的存款。这是我们俩最后一笔共同的积蓄了。说好是为孩子准备的教育基金。但我们没有孩子,现在又已分手了。
离开的那天早上下起了秋天里冰凉的细雨。这跟送别舅舅时不一样,这样的阴雨天,没有人会在我身影消失的地方看到彩虹。
两天汽车,到了省城,又是两天火车,我到了刘晋藏打电话的那个城市。我在每一个宾馆住一个晚上,为的是在旅客登记本上查找朋友的名字。在其中的三个宾馆,我查到过他的名字。但他都在我到达之前就离开了。其中,有两个宾馆他都没有结账。店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得出他名字的人就喜出望外,以为是替他付账的人来了。我只好亮亮随身的刀子,声称自己也是来追债务的,才得以脱身。
现金马上就要用完了。还没有刘晋藏的一点儿消息。
我在宾馆的文物商店前想出手一把刀子,都跟一个香港人谈好了价钱,却被便衣警察抓住了。在派出所里,他们叫我看管制刀具的文件。有那份文件,他们便有权没收我的刀子。
我说:“这是藏刀,我是藏族。”
他们看了我的身份证,又拿出一个文件,上面说,少数民族只有在本地才能佩带本民族的刀具,关于刘晋藏和宝刀,他们说,这样的事情真真假假,在这个城市里数都数不过来。他们叫我看了几张无名尸首的照片,每一张都模模糊糊,至少,我没有明白无误地认出朋友的脸。
当一个少数民族真好,不然他们不会当即就把我放了出来,只把刀子全部留下。警察打开一个带铁门的房间,扑面而来是一股铁锈味道,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子,可这些刀子,都非常像电视里登上审判台那些为了金钱、为了女人而杀人的罪犯一样,被某种病态的欲望匆匆造就,是铁皮或者猪皮的简陋刀鞘,嚣张而又粗糙的刀身,而我那些精致的刀子也沦落在了它们中间,我听见自己的心为之哭泣。
坐在宾馆柔软洁白的床上,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通,又拨了一个,还是不通,很久,我才想起,这是已经远离的小城的五位数的号码。我拨这个电话是在寻找自己。我没有找到。
于是,我改拨了一个八位数的号码,这才是眼下这个大城市的号码,第一个,通了没人接;第二个,忙音;第三个,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你好,这里是某某咨询中心,请问先生有什么商务上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请帮忙找我的朋友和一把宝刀。”
对方用很职业的口吻平淡地说:“对不起,先生该打心理咨询热线。”
我打开比砖头还厚的电话号码簿,恍然看见密密麻麻的电话线路布满地下,像一张布满触角的大网,但网上任何一只触角上都没有了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