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何处鬼混后归来的桑正阳,还未进得花厅,远远地在廊下就听见屋内三姑娘的哭嚎之声。
他虽是个不着调的哥哥,日常也欺负自家妹妹,可那都是闹着玩儿的。在他记忆中,打从桑桑跟着纪明念书,越发稳重之后,母亲甚少言辞激烈,桑桑也很少嚎啕大哭。
遥远的记忆中,如此震天响的呜咽,得是当年桑桑知晓自己豁了口,不能寻个合心意的夫婿之时吧。
桑五郎在廊下站定许久,正午的烈阳照不到他身上,却能瞧见他恍若浑身冒着火气。炎炎夏日,热汗淋漓。
他走到跪在庭院的仆妇中央,厉声问道怎么回事。顾妈妈等人,你一言我一语答了。
刚说道是西湘雅间,只见桑五郎一阵风似地去了。
他走后,几个丫鬟仆妇依旧跪在庭院中。烈日炎炎打头顶径直而下,他们几个却是冷得缩了缩脖子。
桑正阳一阵风驰电掣到得明德楼西湘雅间,见着两个壮硕的仆妇守门。冷眼一瞧,心中便料定是她欺负自家妹妹。也不问话,莽撞地直往里闯。
两个婆子虽出自武将之家,素日里却是围着自家姑娘转,哪里推攘得过壮年男子。因大庭广众,也怕引人多瞧,坏了自家姑娘名声。
如此,一个气性上头,一个有所顾忌,三两下功夫,桑正阳阔步一迈,进得雅间。
内间仅有个桃红衣衫姑娘,并一个有些柔弱的丫鬟。桑正阳一瞧,不是顾妈妈所言的人多势众,当即冷笑一声。
“怎的,你的帮手是害怕你五爷我,麻溜地找地方躲起来了。”
胡婵娟见着有人闯门便起身戒备。人入门了,万不料他如此说话,当即不知该摆出个甚表情。
见人不答,仅是将自己的丫头护在身后,桑正阳更为火大。
嗤笑,“早间之事,你躲在恶奴身后,像个乌龟模样。而今倒是本事了,知道护着人了。那可是晚了!欺负我妹妹的时候,你是没打听过你五爷是谁。那是我从小护着长大的妹妹。
你赶紧的,将另外两个姑娘放出来。你五爷我一块收拾了。没得耽误功夫,我还得家去照顾人呢。”
这个夯货,一点怪异也没觉出来,甚者,对面之人是谁也没弄个明白。而自己为何而来,倒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揭了个干净。
胡婵娟见他如此模样,心中的戒备散去三五分,冷眼睨了人一眼。
“公子来此为何,像是吃了酒了,醉得厉害。来者是客,我让侍者替公子来一碗醒酒汤如何?”
女子不紧不慢,分外坦荡,一点也不害怕。一言已罢,缓缓坐下,不用丫鬟伺候,自己为自己倒了杯茶。
而后又替桑正阳倒了杯,推到他跟前,示意他坐下说话。
桑正阳火了一路的脑子,总算有了几分清明,疑惑道:
“你是谁?”
少女轻笑,“公子闯进来替自家妹妹出气,还不知道我是谁么?”
桑正阳好似被女子的淡然之色镇住,想着许是自己着急眼花,进错了雅间。当即三五步退到外间廊下。
抬眼一眼,明德楼独有的雕花木牌上写着:西湘。
眨了眨眼睛,定睛再一瞧,是西湘没错。
脑中的那股子热气转瞬之间消散个干净,雅间没错,人却是寻错了。
红着脸上前致歉,“是我莽撞在前,还望姑娘见谅。”
胡婵娟也不是那等非逮着人错处不放之人,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力。”
这话说得,桑正阳险些将脸埋到地底下。
连耳带腮红了个彻底,“是我的错。不知姑娘府上何处,改日我定当上门赔罪。”
胡府不过是刚调入京都的武将,哪有什么住处。再者,胡婵娟也不想再见他,
胡说道:“东水门蔡家猪肉铺。”
桑正阳见状,以为是姑娘真心接受了自己的道歉。埋头思索着东水门。半晌之后,方想起好像真有个猪肉铺。
遂再次致歉,“我记下了。改日定然携歉礼上门。”
说罢,分外愧疚,逃也似地飞走。
待人走远,再也瞧不见了,丫鬟上前替胡婵娟添茶,问道:“姑娘,这人许是来寻雅间之前那几位姑娘的,既然他认错了人,又是诚心道歉的。姑娘何苦骗他。咱们刚来京都,万事不知,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胡婵娟嗤笑,“就他那模样,结善缘,结仇倒是不错。我没提刀剁了他,已然是看在我们初来乍到的份上了。”
而出得明德楼的桑正阳,脑中还是胡婵娟的一脸戒备。心不在焉行在路上,眼看着即将走到怀化胡同。
刚拐过个弯,炎炎夏日之下,身前突然窜出个人影。那人隐在墙根的阴影下,待他走到跟前才瞧了见,吓得他突然往后一退。
待细看,见人是纪明,拍着胸脯顺气,“大郎,你怎的在这里,吓死我了。”
纪明只是盯着他看,并不说话。
才闯了祸的桑正阳见他这模样,心中直发毛。大汗淋漓,又后背冷汗津津。
“大郎,你是怎的了?你在这里作何?离家不过三五步了,你赶紧回去?呆在这里作甚?”
一连串问话脱口而出,桑正阳也不知自己在说个什么。
纪明仍旧无话,只是盯着他瞧。
他不说话,身形也不动。男子半张脸落于墙面的阴影之下,另半张脸直视烈阳,眼睫落下印记。
以往那双能直视人心的眸子,目下半眯着,让人瞧得并不真切。可即便如此,桑正阳也一眼便觉得他很脆弱。
脆弱?桑正阳有些不可思议,觉得自己脑子许是不好使,闭眼复又张开。纪明还是那般模样。
脆弱得可怕。
“大郎,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纪明动了动嘴角,那句话,转过喉咙,行到嘴角,又咽了回去。
桑正阳有些急了,今儿都是些什么事儿。
“大郎,要么咱们一道家去。你要是不好归家,你先去我屋里待会儿。想明白后再回去也成。而今,不是我不算好兄弟。是我真有事儿,我还得回家请罪,还得回去照看我妹妹……”
“好。”
纪明终于出声。
有些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那便去好生瞧上一瞧。
如此,也能心安。
桑府内外,门房精神抖擞,不敢懈怠,正院落针可闻,仅是隐隐闻得花厅传来的呜咽之声,规劝之声。
纪明跟着桑正阳,方过得二门,尚在抄手游廊,仿佛被桑府眼下的紧绷气氛感染,不自觉放缓脚步,双手更是分外不稳地紧紧捏着。
他走在桑正阳身后,见着身前之人脚步略显迟疑,心中那根弦,也跟着荡来荡去,犹如狂风中的海上游船,半分没个自主之力。
一步一步,近了,耳边传来的哭泣之声也越发清晰起来。
纪明的脚步反而不敢再往前。
试图拱手致歉,几番犹豫之后,朝着桑正阳的后背胡乱告罪,“五郎,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我先去了。”
说着,逃也似地走开了。脚步凌乱,气息不稳。
一丝往日的从容也无。
桑正阳听见,转身叫他,惹来四下仆妇探看,都不见纪明回身。
不明白纪明为何突然变卦,桑正阳没了挡箭牌,只得安心等着受罚。
这夜,桑府和纪府到底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桑沉焉、桑钰嫣姐妹二人,跪了半日,临睡前,得了桑翊求情,回逐星小筑歇下,而桑正阳挨下好一顿板子,又在东面祠堂跪了一夜。
一墙之隔的纪府,暗流涌动,夜半不寐的只有纪明的院子。
纪府因大房和四房皆在,分为东西跨院。纪明的院子,在东风楼后,是个独立的二进院落。小巧别致,丛林掩映,名曰二月天。
人定时分,街上的棒子已然敲过几次,声声催人入眠。纪明手持洞箫,立在南面窗户下。
窗外一片竹林,树影斑驳,明月清辉。蛙鸣鸟叫传来,纪明的心更为凌乱。
他记得先生曾说过,最是人心不可谋。
当时他觉得,不过是人心善恶罢了。
而今方知,善恶之外,还有妄念。
不知之时,你可当它全然不在,可一朝得知,任你心性坚韧,也能被它一点点侵袭。
只剩可怜的坚持,于秋风中摇摆。
他不过第一次品尝,就已然明白其可怕之处。
妄念,他生了妄念。
今日明德楼少东家口中的高人,便是纪明。他原是不愿出门,可昨日桑桑在他跟前说起明德楼文会。那向往之情,一如当时对明德楼糕点的垂涎。
彼时纪明心想,去了便是去了,不过是多听几句闲话罢了。
何苦因他人的口舌,扰乱自己的兴致呢。
是以,他高坐三楼魁星。见着褚夫人领着众人行到雅间,又见褚夫人去程夫人处闲话,更是瞧见桑桑被人一掌推倒在地。
那时他正写着和词,余光瞄见那抹瘦小的身影倒在屏风之上,手中握着的狼毫,不知如何落笔,下一句的和词是什么,早已乱了个干净。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待听见宋禀和崔道之的惊呼,“纪兄!”
方才回神,他已然一脚迈出屏风外。
这扇屏风设于此,乃是因他不想在这样的时日露于人前。
然,如今却是自己迈出一脚。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到此处的,更不知自己为何会来此。
他知道的,不过是桑桑起身了,朝着褚夫人怀中扑过去。估摸着,当是哭了。
是如小时候一般,哭成小花猫,还是别的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他瞧不见。
只能俯视着她头顶的珠花,看模样,像是珍珠桥梁簪。不知是不是前些年,桑五郎送给她的生辰礼。
姑娘家的东西,真是遮人眼。
他怎的越发瞧不清楚了呢。
一时崔道之提醒道:“纪兄,侍者已然候着了。”
宋禀顺着纪明的目光往下看去,见是桑家那姑娘。这姑娘,他在纪明的绛雪轩见过好些次了。
登时解围:“兄长,若是有甚急事,归家便是。这里我和崔兄替你顶着,横竖无甚大事。都是公子姑娘之间的热闹,且放宽心。”
宋禀此言,看起来俨然是文会之事,可话里话外也有宽慰纪明之意。
纪明略一思索,欲抱拳致歉。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狼毫。
沾了墨的狼毫,不知何时于纪明袍子上落下几道暗影。忽明忽暗,虚虚实实,恰是他此刻的心绪,
乱得叫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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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人骗心女细作*乱臣贼子节度使】
身为被送入节度使府中的细作,十二终于有了个像样的名字,窈窈。听他说取自《关雎》。
长月无眠,他常常在她耳边轻声道:“窈窈……”
一声声,一句句,宛如弄琴高手,幽幽荡开。使人生了妄念。
然她终究只是个细作,多得是魅惑的手段和下作的招式,与高高在上的节度使隔着天堑。
忽有一日,他要娶亲了。虽说只是联姻,可十二还是觉得很庆幸,她终于不再是窈窈了。
她笑着流泪,如此结束再好不过。
王朝覆灭,天下大乱,堪堪三十左右的幽州节度使,雄踞一方,身侧无人,膝下无子。眼看他即将入主中原,众人纷纷送女入幽州,盼望一朝升天。
节度使:窈窈,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