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正阳:“崔公子寻在下所为何事?”
崔道之顿住,他能有什么事,自然是一点子事情也无。可要实话实说,也忒浪费了。他好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来!
抓耳挠腮半晌才尴尬道:“听闻早年与北地康先生齐名的汤先生,现下在纪尚书府上授课。
桑公子也是汤先生弟子,能否代为引荐。”
崔道之乃家中次子,素日里在长兄的庇护之下,糊弄崔相公多次,信口胡诌的功夫是旁人所不能及的。而今糊弄桑正阳更是不在话下。
话说汤先生与康先生南北而立这事,已然多年之前了。知晓之人也统统上了年岁。年轻一辈中,就桑正阳和纪明这等入室弟子,听闻一二。
听崔道之说到这事,桑正阳将人从上到下好生打量一番。心中暗道,这人是崔相公府上公子,年岁也同自己相当。
他知道的,怎的这般多。
可是比自己高出去不少呢!
转念一想,汤先生甚少外出,亦无家人亲朋。时常也就他和纪明二人去说说话,汤先生应当不愿有人打搅。
桑正阳摆手拒绝。
崔道之好似未见着拒绝一般,神色如常,继续说着汤先生。
闲话总归是闲话,糊弄一时可以,长久可是不行。
桑正阳虽不修口德,也素来少根筋,眼下也觉出不妥来。脑中几番冒出个念头——
相府公子怕不也是个名头吧 。
崔道之见状,忽道:“桑公子眼下有事?我正要去碎叶居。家中日前定下素斋,家父吩咐我去照看照看……”
桑正阳摆脱不得。
如此一拖一到得碎叶居,二人一路闲话。
许是崔道之换了策略,说起了别的,亦或是其学识令桑正阳折服,桑五郎心中的怪异之感逐渐消散,好生同人交涉。
褚夫人一行还未到之前,二人已近乎称兄道弟,直言相逢恨晚。
午初刚过,碎叶居人来人往,车马喧嚣,远远地只见一众仆从簇拥着褚夫人母女三人前来。她几人前脚刚迈进去,一直观望大厅的崔道之便隐隐见得那抹身影。
她恭顺地跟在褚夫人身后,时而看看嬉笑不断的桑沉焉,时而吩咐仆妇,间或笑盈盈应下相熟之人问话。
桃红对襟长衫,映着暮春阳光,格外娇美。
他斜了一眼便勒令自己转头。不能再看,相对而坐的桑正阳且还在说话呢。
奈何,人心最不可控,余光轻易就瞧见她又近前几步,行过大厅,该沿着旋梯上楼来。
直到人再也瞧不见,崔道之方饮了口茶,顺了口气,凝神听着从楼梯处传来的脚步声。至于桑正阳说个什么,略分神应付已然足矣。
未几,褚夫人几人行至雅间门口,瞧见里头还有一人,专属桑正阳的嫌弃转瞬即逝,朝着崔道之露出笑意。
“正阳,也不介绍,这是谁家公子,一表人才,气度非凡。”
褚夫人脸上止不住的喜色,险些吓坏桑正阳。原是适才遇见的公子们,要么年岁不当,要么没个功名在身,要么长得分外磕巴。
如今陡然见着崔道之,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桑正阳朗声介绍,几人相互行礼问安。
桑钰嫣依旧如初次相见一般,淡如秋水地行礼。三姑娘桑沉嫣活泼淘气,笑得明媚阳光,惹来二姐温柔的眼刀。
因崔府只有一个姑娘,崔道之从未好生瞧过别家的姊妹如何相处。适才桑钰嫣的无声叮嘱,偏头,垂眉,直叫他在心中感叹,
原来美人如斯,温暖又不失力量。
碎叶居地方狭小,又因官家亲至观中打醮,来往人群较以往多出去不少。平日里可以容纳十余人的雅间,在崔道之几不可见的欣赏之下,越发拥挤。
相互见礼毕,褚夫人笑着搭话。
她听闻这人是崔相公次子,今科探花郎,脸上的笑意渐渐有些维持不住,这……这就是给她家二姑娘,搭个登云梯也够不着啊。
可惜,可惜。
然,来者是客,褚夫人闲话几句便作势让桑正阳好好待客。
言下之意,这雅间归姑娘们所有,两位公子得注意着规矩,出门另外预定才是。
从褚夫人几番突变的脸色,到而今这句好生待客,崔道之哪还有不明白的。不愿与人为难。略略宽座便起身离开。
临出门,他刻意缓行。
桑钰嫣和桑沉焉二姐妹,俏生生立在褚夫人身后。不过是小小的雅间,从靠近回廊处行到门口,再如何慢,也仅仅三五步。
这三五步,像极了天堑。
不过他今日能从佑圣观最内里,越过几层侍卫,跨过好几条街,到得碎叶居,能见着她,同她道声“安康”。
已然很是满足。
这些坎,总有全然迈过去的时候。
而桑钰嫣则对此一无所知,仅仅是觉得传闻中的相府公子,怎的有些怪异。
……
桑钰嫣的亲事,一直没有落定,褚夫人急得三五不时跟桑翊呛嘴,
说些什么好好的国子监那般多人,你怎的都不能寻个踏实上进的,
什么好歹是四品国子祭酒,连个闺女的亲事也寻不下,还真是见了鬼了……诸如此类,令桑翊抱头请罪。
府中热闹好些时日,桑沉焉日日从绛雪轩归来,就等着看夫妻二人笑话。次次都得等人来将其拖走,来人或是桑正阳或是桑钰嫣。
如此,就到六月六崔府君生辰前夕。六月六这日,有两个热闹去处,一是城北灵芝观,内间供奉崔府君,正午时分能得天使降香设醮。二一个,便是德胜门外的明德楼。
明德楼东家是个文雅人,时常开设文会。因少东家和她家夫人相识于自家文会,这明德楼的文会,渐渐地也就有了别的味道。
为了效仿明德楼少东家,给二姑娘寻得合适的夫婿,褚夫人早早就定了雅间。届时,领着府中三个儿女一道前往。
如此桑沉焉不得不去纪明处告假。
是日,纪明照旧在教授卫夫人小楷的精髓,桑沉焉依旧跽坐在纪明书案一侧。
二人共用一书案,共用一砚台。
这是这几月方才有的习惯。
自打那日纪明因着桑沉焉的无意靠近,有些恍惚,当即就命落玉撤下蒲团。可第二日讲学,遥遥见着少女跽坐下首,不过是半个书案的距离,轻声亦可听闻,纪明却觉得有些不妥。
书法教授,不同于讲学。
习字一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是以,不过才过得三五日,又将蒲团放回来。
时至如今,桑沉焉于此一无所知。仅有的疑惑,不过是——
先生从前说卫夫人小楷学起来极为容易,而今怎的越发不会了。
六月阳光炙热,斜斜地透过窗扉,晃得人心不稳。加之外间蝉鸣阵阵,纪明手中的书册已然是许久未翻页了。不期然抬头,就见撒于自己右手的骄阳,丝毫无差地也落于少女墨发,映于珠花。透亮光泽。
她正低头习字,半点不知从头顶传来的灼热视线。纪明瞥了一眼便离开,将自己的视线回到手中的《论衡》。
治学之道,贵在专注,近些时日他怎的越发不济了呢。
他想不明白。
一时桑沉嫣停了笔,踌躇半晌方才问道:“明日明德楼文会,先生可是要去?”
若是先生要去,那她便不算告假。如此她依旧是先生眼中勤奋刻苦的三姑娘。
纪明低头又看她一眼。少女心思浅,是好是坏全然展现在脸上。已然这多年,他从未看走眼过。
捏了捏书册,纪明轻声道:“不去,阿娘嘱咐我在家温书。”
身为纪府公子,再如何才高,恐也没得个展示的机会。纪明的言语落在桑沉嫣耳中,她登时觉得自己委实唐突。
去岁才令先生难过许久的春闱,都忘了不成。
她只得闷闷道了声,“哦。”
纪明闻言轻笑,故意打趣道:“你问这个作何?”
桑沉焉佯装继续习字,囫囵吞写了几个才状如无意道:“听闻明德楼的文会很是有趣,学生想着,先生日日在家苦读,应该出门访个友,会个文什么的。汤先生不是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么。
我这是为先生考虑。”
鬼话是张嘴就来,桑沉焉险些自己都信了。
她檀口不断张合,一字字一句句说得是颇为顺利,半点不带停顿。突然之间纪明突然想到了小时候。
彼时乃是深秋,八岁上下的姑娘,落下第一颗门牙。尚且不知长大需要换牙的小孩儿,猛地发现自己落了门牙。
独自寻个空地,幽幽哭泣。
直言道自己还没长大,就已经活不长了。
她那日坐在二府之隔的小门处,不知又去何处淘气,本就沾了落叶的小脸,又滚下阵阵泪花,
简直没眼看。
纪明打此路过,上前安慰,“桑桑,你的丫头呢?也不跟着你?”
这一问,惹得桑沉焉突然上前揪着他的袍子,“明哥哥,我活不了几天了……没几日活路了……我还小……还没吃过明德楼的点心呢……”
小姑娘边哭边抹泪,泪珠混着霜打过的碎叶,全乎地往纪明袍子上招呼。
少年有些看不过眼,蹲下来低声劝解,“不就是明德楼的点心么,我明儿给你买。一盒?两盒?三盒?”
三姑娘撒开一只手,比了个“三”,另一只仍是不放。
纪明:三盒点心都救不了我的袍子。
是以,纪明继续道:“桑桑可还小着呢,如何就活不长了。这是谁说的瞎话,回去告诉褚夫人,打她们板子。胆敢编排主家。”
“不是……不是,她们都好着呢……,”桑沉焉接着泣道,“是我……明哥哥,我都落牙了……对门齐二他家……小梨花没了之前……就是……就是……落了牙……”
对门齐宅的小梨花,是一条斑点狗。
听到此处,纪明总算明白过来,而后好一通安慰,“桑桑怎么能跟小梨花一样呢,桑桑落牙,那是要长大了。且是好事呢。”
翻来覆去说了几遭,奈何小姑娘就是不信,仍坚信是自己活不长了。聪慧如纪明,从未遇到过这等境况。
正不知该说个什么之际,秋风袭来,片片枯叶随风而落。
跟前的小姑娘,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哭得有些迷糊了,捏着方落下的枯叶,颤巍巍往他袍子上扔去。
几乎每见她一次,就得落魄一次的纪明,气性上头,高声喝道:
“桑桑,我知道个续命的法子,要不要?”
小姑娘迷糊糊地扬起小花脸,哽咽道:“什么……明哥哥……赶紧说来。”
“回头你寻个没人的时候,将落下的牙扔到房梁上。百姓家都会在房梁上贴姜太公画像,修房造屋上梁之前,更是都得拜一拜姜太公。你将它扔到房梁上,向姜太公借几年光阴,这有何不可。”
桑桑抽泣,“真的?”
纪明点头。
真的不能再真了。
作者有话要说:纪明:都是小时候做下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