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碗老豆腐,再加俩果篦,对天津人来说,算是挺不错的早餐了,不过,一俩礼拜也不见得吃得上,不是懒得买,而是买不起。居家过日子,能省就省,多半都是自己做,顶多打一锅豆浆,还得兑点水。今天,桃儿她妈一醒,早点早就摆桌上,等她了。“齁贵的,这是谁这么不会过?”她一边披上夹袄一边问。瓜儿说:“是我,都歇班,也该换换口了。”桃儿她妈在心里拨拉拨拉算盘珠,这一顿不便宜啦,不禁有点儿心疼,她日子过得细。
吃早点,桃儿她妈总是撒后,等大伙儿吃剩下她才吃,剩得多就多吃,剩得少就少吃,没剩下,饿一顿也是常事。可是今天例外,瓜儿、果儿她们坚持她先吃,她不吃,别人也都不动劲儿,耗着。
这让桃儿她妈很不适应。“你们吃你们的,非拉着我干吗,这是怎么话说的。”
“您是咱家头号的功臣,您不先吃,谁还敢捷足先登啊。”桃儿嘴上跟抹了蜜一样,甜得都叫人觉得腻得慌了,桃儿她妈还以为她要出什么故事呢。
其实,桃儿也是替大姐献媚,说是她不管大姐的事,真那么做,好意思的吗?饶是这么让,她妈还是等老头子撒了尿,再喝了一大茶缸子水之后,才伺候着秦惠廷拿起筷子来。“桃儿,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她一边吃一边说。
桃儿委屈死了。“我什么幺蛾子都没有,就是跟您礼貌礼貌,您想哪去了?”她妈还是半信半疑。“你打多咱开始这么听话了?”她妈问她。
“我本来就听话,是您平时对我有偏见。”
瓜儿吃不下去,忙着归置屋子。
一会儿,果儿单位有人来找她。
来人是坐吉普车来的,见到果儿就说:“我总算找到你了。”果儿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来人说:“我把半拉天津卫都找遍了,先去你家,又去你们办公室那几位的家,还是他们告诉我,你可能回娘家了。”果儿问:“有什么要紧事吗?”来人说:“叫你去局里开会。”果儿问:“今天不是礼拜天吗?”来人说:“具体开什么会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局里在编的干部一律得参加会,说是传达上头重要的指示精神。”果儿还想跟来人对付对付。“你看,我爸正病着……”来人却一点也不通融。“局长说了,一个都不能少,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到会,要是故意不去,后果自负。”秦惠廷赶紧说:“果儿,你快去吧,别惦记着我。”她妈也说:“是啊,再说还有我呢,我照顾你爸。”果儿没办法,托付了瓜儿她们几个两句,就跟着来人坐上车,后屁股一冒烟,刺溜一下开走了。她妈感慨地说:“瞅瞅,当个干部容易吗?”
拨鱼儿吱溜钻进屋,对桃儿她妈说:“我见你们三闺女叫车接走了。”桃儿她妈说:“唉,大忙人一个,歇班都不让你安生,单位还要找她请示工作。”拨鱼儿嘬嘬牙花子。“真不简单,一家伙当这么大的官。”秦惠廷满心高兴,却故作谦虚。“一个黄毛丫头会什么呀,都是组织上信任,给她个机会。”拨鱼儿掉过头来问:“听说你眼睛这些日子不得劲?”没等秦惠廷言语,桃儿她妈抢着说:“一半天就好了,正用药呢。”拨鱼儿走了以后,桃儿她妈撇撇嘴。“见过什么呀他们,我闺女坐个车就这么稀罕,待将来要坐飞机,还不得眼红死他们。”秦惠廷批评老伴儿“话不能这么说”,可是他的眉毛扬得比他老伴儿还高。老公母的这份得意,叫另外几个闺女很吃味,桃儿就说:“当个官,就至于得您二老这么洋气?”她妈成心激她火:“你要不服气,你也争取呀。”这话把桃儿噎得上不来下不去,一生气,拉门就出去了。秦惠廷埋怨老伴儿:“你这不是伤孩子的自尊心吗?”老伴儿解释说:“我也就是想激励她一下,去,瓜儿,把她给我找回来,这孩子气性越来越大了。”瓜儿应承一声,迈步出门找桃儿去了。
突然桃儿往回跑,不提防,一头撞在瓜儿的怀里。瓜儿抱住她的肩膀子问她:“你跑什么呀跑?”桃儿一声接一声地说:“坏了,坏了。”瓜儿说:“你惹什么祸了,把人家什么东西鼓捣坏了?”桃儿喘了喘,尽量叫自己的声音收放自如。“炝锅来了。”瓜儿问道:“就是你散伙的那个对象?”桃儿点头说:“就是他,你说我怎么办?”瓜儿黑色的眼眸里透着蔑视。“你呀你,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呗。”桃儿的目光里充满了慌乱。“他要是劝我再跟他好,我怕我抵挡不住。”瓜儿明白了,她是贼心不死,旧情难忘,就安抚她说:“你先镇静一下,咱们看情况,再想辙,行吗?”束手无策的桃儿也只好听她指派,姐俩儿赶紧进屋来,瓜儿叫桃儿躲起来,她来应付。不一会儿,就听有人敲门,瓜儿打开门问道:“请问,你找谁呀?”外边的人规规矩矩地答道:“我找一下秦桃儿。”
桃儿她妈让瓜儿把客人让进来,来人果然是炝锅,桃儿从门缝里什么都看得见。瓜儿没等她妈言语,就抢着说:“进来坐吧,真不巧,桃儿不在家。”
桃儿她妈刚想纠正她,瓜儿冲她挤咕挤咕眼,她只好把嗓子眼儿的话又咽下去,不知瓜儿要搞什么鬼。“请问你是——”瓜儿问。炝锅挺不客气:“我是秦桃儿的男朋友,她没跟你们提起过我吗?”瓜儿故意摇摇脑袋。“没提过。”桃儿她妈纳闷了:以前,桃儿带回来过一个对象,好像不是这位呀……
桃儿她妈让客人落座,还倒了杯水,然后叫瓜儿陪他,她自己溜进里屋,审问桃儿去了。桃儿只好一五一十地跟她妈做了汇报。她妈怪她:“你怎么早不跟我说,你对象他妈不是刺头吗?交给我来对付她呀,管保治得她老老实实的。”桃儿说:“我怕您跟她打起来。”她妈说:“我又不是个母老虎,有那么鲁吗?”桃儿笑了。娘俩儿达成了统一阵线,然后透过门缝往外看着,静观其变。
炝锅见这么多双眼睛端详他,就跟扎了一身的蒺藜狗子似的,刺挠得要命,他说:“其实,不是我要来,是我妈非要来瞧瞧桃儿不可。”
你要是不在家闹,你妈才不会来呢。
桃儿心里暗想。
“你妈她在哪儿了?”瓜儿问炝锅。炝锅用手偷着指了指门外边——
“在门口等着呢。”
瓜儿没主意了,不知该把炝锅打发走好呢,还是连炝锅带炝锅他妈一起请进来,好茶好烟好待承。这时候,秦惠廷发话了:“怎么能把你妈关门外边呢,赶紧的,请她进来坐。”瓜儿跟梨儿得令,赶紧出去迎炝锅他妈,桃儿她妈也拢拢头,拉着桃儿出来,把拎着大包小包的炝锅他妈让进屋来。趁着乱,秦惠廷躲了,娘们儿的事,他掺和不合适。
桃儿她妈对炝锅他妈的第一印象是,气派,见过世面。她后悔她没稍微拾掇一下,穿上瓜儿上班的头一年给她添置的那件的确良碎花小褂。她需要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就为客人沏壶茶,背身喘口大气,好在是他们男方求着我们桃儿,不是我们上赶着他们,所以,她矜持地坐在客人对面,听客人怎么夸桃儿。桃儿则舔着嘴唇,满脑子里琢磨对策,该死的炝锅还老冲她挤眉弄眼,叫她心乱如麻。等炝锅他妈把桃儿夸够了,桃儿她妈才抱着两手,靠着椅背说:“瞧你把桃儿夸的,她怎么样我还不知道?除了模样长相还说得过去,再就是懂一点儿规矩,就没什么优点了。”炝锅他妈说:“你可别这么谦虚了,桃儿在我们家,就没有一个不欢迎她的,这不,几天没去,我老头子就直问,桃儿怎么好些日子没来了……”
炝锅他妈说话时眉毛总是一挑一挑的,精不够儿,叫桃儿她妈看着别扭,她慢悠悠地说:“我们桃儿岁数不大,在家又行小,现在把她放出去,我还真是舍不得。”炝锅他妈点点头说:“谁说不是,这么惹人疼的闺女,搁我,我也舍不得。”她这话,叫桃儿她妈听得舒坦,态度也和缓多了。桃儿想:炝锅他妈一下子变得这么温和了,指不定炝锅和炝锅他爸怎么跟她打咕呢,她实在没辙了……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两位主妇更多说的都是客套话,实质性内容很少,具体的还是该炝锅和桃儿谈,恋爱自由,家长总不能包办不是?可是炝锅跟桃儿除了咽唾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磨不开面子。瓜儿站旁边,不时地给客人续续水什么的,可是,眼睛总是往门外瞟,她着急,三道眉儿这小子怎么还不来,还不趁着她妈现在的心情好?炝锅娘俩的礼节性拜访结束以后,桃儿她妈叫桃儿跟她一起送客,桃儿臊得慌,跑里屋去,不出来了。桃儿她妈心话说:狗肉上不了台面。
桃儿百感交集,她爸还问她:“怎么样,打定主意了吗?”桃儿低头抠唆着手指头,她爸见她烦躁,就不再打搅她了。桃儿她妈送客人回来,提溜着人家给的礼物,拿给秦惠廷看。“你看叫人家花这么多钱,多不落忍。”秦惠廷知道,老伴儿已经让炝锅他妈的糖衣炮弹给击中了,要是炝锅他妈跟她端着局长夫人架子,她可能早就翻脸了,偏偏人家来软的,她这人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
桃儿她妈征求瓜儿跟梨儿的意见。“你们瞅着怎么样?”瓜儿跟梨儿都说:“不赖不赖。”秦惠廷说:“赖不赖,得咱们桃儿说了算。”一家子都把目光落在桃儿的身上,等着她一锤定音,可是桃儿说:“你们都盯着我干什么?”瓜儿说:“盯着你给个回话呀。”桃儿拧着腰说:“你们都没主意,我就更没个主意了。”
一家人正吵吵着呢,街道主任来了。
通知所有人都去游行。
“游什么行啊?”桃儿她妈问。
街道主任凑到桃儿她妈跟前,压低声音说:“要我学舌,我也学不好,说是庆祝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张大字报发表。”
桃儿她妈把怀里的孩子交给瓜儿,又托付梨儿照顾秦惠廷,就抻抻衣襟,对街道主任说:“走吧,我跟你去,工夫不会忒长吧?我还有一大摊子活要干呢。”一边说着,一边就往门外边走。
街道主任说:“光你一个人不行,都得去。”她指指瓜儿、梨儿和桃儿。“你,你,还有你,都一起去,这是上边传达的。”桃儿她妈为难了。“我们老头子最近眼睛犯病,身边离不开人。”街道主任还算通情达理。“这样吧,秦大爷看家,你们几个娘子军都跟我走。”说完,失里慌张地要走。“我还得去通知别的家,你们手脚麻利点儿,甭磨蹭起来没完,赶紧到合作社门口集合。”她刚想转身走,这时候,瓜儿一把将她给拽住了。
“老婶,我一会儿有事,就不去了行吗?”瓜儿说,她是怕三道眉儿来时扑了空。桃儿也跟着起哄架秧子说:“我也有事。”街道主任清了清喉咙,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们,游不游行,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是个立场问题,不是儿戏。”桃儿嘟囔了一句“至于的吗”,街道主任说:“我还告诉你,出身有问题的,历史不干净的,表现不太好,想去游行还不让他去呢。”街道主任平时大大咧咧,逮谁跟谁斗嘴,突然一下子嘟噜下脸子来,还是挺吓人的。秦惠廷赶紧抹稀泥:“把孩子给我,你们都去吧,别叫主任着急上火。”桃儿她妈只好顺坡下驴。“那好,我们快去快回来。”街道主任满意了,颠颠地又到别人家下通知去了。桃儿冲着她的背影说:“真是吃饱了撑的。”桃儿她妈嘿唬桃儿一句:“别没大没小的,她好歹也是你长辈。”桃儿嘟起嘴儿,一赌气,不说话了。“快收拾收拾游行去吧,别叫人说咱家落后。”她妈催她们。
梨儿没带多余的衣裳,夜个晚上洗了,没换的,瓜儿把自己的褂子借她,忒肥,穿着不合适,最后还是桃儿救了她的急,打箱子底儿翻出一件小翻领儿,穿上一试,正合身。桃儿照照镜子,突然惊叫起来:“哎呀,我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刚才都叫客人瞧去了。”瓜儿跟梨儿过来宽慰她:“挺利索的,乱什么乱呀。”桃儿冲她们发起脾气来:“我能跟你们一样吗,你们都邋遢惯了,敢情不觉得了。”瓜儿跟梨儿懒得跟她一般见识,推开她,对着镜子梳起头来。
梨儿成心跟瓜儿一块儿气桃儿:“大姐,你说有人脾气不是脾气,秉性不是秉性,怎么还有人要她,娶她呢?我就琢磨不透了。”瓜儿说:“嗨,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呗。”
桃儿使劲跺着脚说:“人家心里正乱着呢,你们就别气我了。”俩姐姐嘻嘻地笑道:“是啊,眼看就成人家的人,心里能不乱吗?”桃儿说:“我可还没答应他们家呢,你们别散布谣言。”桃儿她妈在外屋早等得不耐烦了,一个劲催她们:“快着吧,再磨蹭磨蹭就晚三春了。”几个闺女一齐应承她:“就来了,就来了。”可是并没动劲儿,依然唧唧喳喳。桃儿她妈干着急,秦惠廷冲她摆摆手:“催也白催,等她们拾掇完了再说吧。”桃儿她妈说:“都是你惯的,你还有脸说。”老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正逗闲咳嗽,仨闺女叽叽嘎嘎地出来了,一个个打扮得干净利索,花枝招展,无论谁一见都会眼前一亮,挑大拇哥。
以桃儿她妈为首的老秦家的娘子军,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大街上,煞是威风。娘几个往合作社门口去集合,中途有人发给她们一人一个小旗子,什么色的都有,到跟前,又发现红旗飘飘,标语牌一大堆。桃儿吐吐舌头说:“嚯,人头真不少啊。”街坊邻居都过来跟她们打招呼,桃儿她妈跟这个点点头,跟那个摆摆手,风度翩翩。梨儿凑巧碰见好几个初中时的同学,多年不见,就便在马路边上聊了起来。唯独瓜儿保持着沉默,她心思根本不在这,虽然她嘱咐过她爸,“要是有谁来找我,您负责接待一下,等着我回来”,可是,她还是不放心,怕她爸眼不得劲儿,稀里糊涂地三言两语就把三道眉儿打发了,叫他们俩的计划落空。所以有人跟她寒暄,她也心不在焉。
大家平时都在家忙,轻易不见面,现在凑一块,难得,都有说不完的话,谁都没太注意什么时候开始游行,又是为什么要游行,她们更想不到就此中国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人越聚越多,街道主任这时候拍着巴掌,叫同志们静一静,尤其是那些半大小子别再敲锣打鼓了,先叫区里领导讲话。可是,谁都不在意,你讲你的,我们聊我们的,结果,领导讲半天,谁都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甚至有人裤兜里装了一把转莲子,你捏几个,我捏几个,咔咔地嗑起来。领导讲完话,猛一挥手,喊一嗓子,“出发。”一队人马哩哩啦啦地奔和平路而去,这一趟不近了,毛五六里地,穿皮鞋的人直后悔,走这么远,鞋揢脚,弄不好,非起泡不可。人走了,留地下一堆瓜子皮,扫地的冲她们的背影骂道:“老大不小的了,真不觉闷儿。”
举个小旗儿,人家带领喊什么口号,大家就跟着喊什么口号,没人过脑子。迎面又过来一支队伍,才十来个人,也好意思招摇过市,桃儿笑话人家。梨儿嘘她一声,嘱咐她少说少道,病打口入,祸从口出。他们越往前走,见游行的队伍就越多,东北角的路口都快插死了,等一刻多钟才能挪步,瓜儿感叹一声:“我的妈呀,天津人恐怕都出来游行了吧!”姐几个排在队里,溜溜达达,跟逛马路差不多,就有一样不好,晒得慌,桃儿她妈有办法,不知她打哪儿找来一张废报纸,举头上遮阳,旁边的七婶还找便宜,叫她撕一半,给她。每当两支游行队伍擦肩而过,敲锣打鼓的就来劲,成心斗气,看谁敲打得欢,看谁能把对方的动静压下去,吵得人脑仁疼,瓜儿、梨儿她们都捂起了耳朵。“我要知道走这么半天,我就不来了。”瓜儿说。桃儿跟她贫气:“可不,心里有事,哪有心思逛马路啊。”瓜儿扬胳膊要揍她,正好叫街道主任看个满眼,训瓜儿一句:“遵守纪律,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我们了,别给咱们街脸上抹黑。”瓜儿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桃儿却冲她吐吐舌头。
马路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闲人,比较着哪支游行队伍更壮观,更齐截,一个卖药糖的问大伙儿:“这又是庆祝什么呀。”旁边的人指指游行队伍中举着的标语说:“你是文盲怎么的,没看见上边写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嘛。”卖药糖的“哦”了一声,还是没闹明白。
不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此开始了……
2009年5月19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