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没两天,她们宣传队就有两位跟人家钢厂的小伙子拉扯上了,正叫桃儿撞上,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进危险区域而不管,就劝她们:“你们的年龄还小,要把精力放在革命工作当中,不要过早地去儿女情长。”桃儿在说她们的时候想,自己喜欢上炝锅,不也就是这么大吗?
她的小姐们儿满口应承,而且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桃儿这才踏实了一点儿,可是转天就有人告诉她,这俩小姐们儿夜个跟钢厂的小子一起吃冰激凌去了。“吃冰激凌是谁掏的钱?”她问小姐们儿。小姐们儿吭哧了半天才说:“是他们请的。”桃儿急了。“你们要不跟人家搞对象,凭什么吃人家,这要传出去多难听?”俩小姐们儿脸红了。桃儿嫌说得不够本,接着又说:“你们怎么这么没出息,难道就不知道吃人家嘴短吗?”那俩小姐们儿一个劲儿跟她承认错误,她才放过她们。打那以后,她一直警惕着这些小姐们儿,别给她闹出作风问题来。
宣传队的总指挥,名义上是工会主席,其实他只是摆设,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桃儿说了算。
“桃儿姐姐,我那个来了,今天没法演出了。”随便谁,这么一说,桃儿就得赶紧做人员调整,万一把人累坏了,那是一辈子的事,她担不起。
“人家的节目多种多样,就咱们单调,光有女声小合唱跟对口词。”她的几个小姐们儿对她说。桃儿也意识到了,就这么几个节目颠过去倒过去地演,很快就叫观众看腻了。
“要不我们再排演一个三句半,另外加一段天津快板,怎么样?”桃儿提议说,征求大伙儿的意见。
“可以。”
“问题是谁来编呀,向凯又不在?”小姐们儿问。桃儿逐个点着她们的鼻子说:“我们自己编,你,你,还有你,一个都跑不了,凑也得给我凑出来。”她总是用居高临下的口气命令她们,而她们似乎也习惯了,其实,她也只比她们大两三岁而已。
总算不错,花了三个晚上,把节目编出来了。
“你们就是把报纸上的文章改成了顺口溜,押了韵。”桃儿拿去给果儿看,果儿给她的评价并不高,她不知道桃儿为编这个节目还曾咬坏过一支圆珠笔的笔帽呢。
站着说话不腰疼,要叫你编,你未必编得出来,桃儿想。
“我看编得挺好,也逗乐。”还是梨儿公正。
“就是,我那点儿文墨,能编到这个程度就十分难得了。”桃儿说。
拿到舞台上演,还真能叫观众笑,这正是她们追求的效果。不久,桃儿发现,有个线条明晰的英俊面孔总在她跟前晃,他老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像盯着一碗打卤面,这叫桃儿浑身不自在。她私下里打听到,原来这个傻小子是地毯厂的检验工,跟她同岁。搁过去,也许桃儿还会羞答答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现在不,桃儿天不怕地不怕,你瞪着我,我眼珠子比你瞪得个还大,工夫不大,傻小子就顶不住劲儿了,把头转一边了。一看,那小子就是个雏儿,对爱情还一无所知,而桃儿早已在情场上碰得头破血流了,经得多,见得广,都烦了,她没心思跟谁再谈情说爱,更别说这个生瓜蛋子了。那个小子却不知深浅,还抱着热火罐呢。
转天,趁人不注意,他塞给桃儿一张纸条儿,桃儿笑了笑,看都没看,就团成个团儿,扔地下了。转天的转天,他又托人给他带话,希望她能答应跟他一起看一场电影,桃儿告诉他:她没那工夫。对桃儿的刀枪不入,她的小姐们儿都纳闷:“那小子多俊,你还看不上?”桃儿撇撇嘴:“你们见过什么呀!”那口气,显然是曾经沧海的派头。几个小姐们儿都酸溜溜地走开了,她们直后悔自己没长桃儿那样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和圆溜溜的眼睛……
很快,桃儿把那小子就扔脖子后边去了,她现在最上心的还是圆满地完成演出任务,回厂也好有个交代。
那小子显然没有忘了她,竟壮着胆子跑来找她。“我能跟你谈谈吗?”他太年轻了,脸上还没有一道皱纹,很光滑。
桃儿摆摆手说:“谈什么谈,我没时间。”其实,她满可以婉转地回绝他,但是,她不想给他留下任何余地,一棍子把他打死就算了。
“你听我说……”不管她听不听,他就把他的职工登记表复述了一遍,居然没打锛儿。
“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儿,要不叫我对象瞧见,他会多想。”
这话就像一剂特效药,那小子戛然而止,刚才还抱着的希望,瞬间踪迹全无,跟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见他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跑了,她不但没有得意,而是空虚地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
“桃儿,你怎么才回来?你看看你爸爸,越老越不知丑俊了,从什么地方弄个眼镜子戴上,我劝他摘了,他就是不听。”桃儿一回家,她妈就跟她叨唠起来没完。
“上岁数的人,戴个眼镜子不是挺正常的吗?而且还显得有学问,德高望重,好多领导都带眼镜子。”梨儿跟她妈一个劲儿对付。
桃儿说:“老教授也都带个眼镜子。”
“毛病在于你爸一不是领导,二不是教授,戴那么个玩意儿不是出洋相吗?”
桃儿不再跟她妈纠缠,冲她爸说:“您戴上眼镜子叫我看看,是不是挺有风度的。”
“要是在眼镜子上再拴个金链子,就像个药房掌柜的。”
她爸还是头一回戴眼镜子,显然不大适应,一会儿摘下来,一会儿又戴上,就仿佛一个孩子摆弄他的玩具。桃儿她妈讽刺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这么没正文。”
“我试试。”桃儿把眼镜子给自己戴上,拨拉拨拉脑袋,赶紧摘下来了,“不行不行,晕得慌。”
“我生了一群白眼狼,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们抚养大,结果,跟我不站在一头……”桃儿她妈一肚子委屈,很是嫉妒她老伴儿,他又没怀胎十月受什么罪,几个闺女却都跟他一个鼻子眼儿出气。
“你瞅着眼气是不是?没办法,谁叫咱人缘好呢。”
姐俩儿躲一边看老两口子拌嘴,竟也不劝。
“你人缘好,是孩子们还小,等她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了……”桃儿她妈说。
“那又怎么样,该跟谁亲,还跟谁亲。”秦惠廷就是有这个本事——气死人不偿命!
“她们有了孩子,就知道当妈有多么不容易了。”
“当爸爸就容易了,一天不给她们挣嚼裹,她们吃什么?”
桃儿想:爸爸看似轻松愉快,谈笑风生,一个人的时候,心里不定多难受了,眼一瞎,蓝天白云全都看不到了。
这么一想,桃儿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一阵阵哽咽。“我困了,回去睡了。”秦惠廷冲梨儿使个眼神儿,梨儿也机灵,起身随着桃儿进了里屋。
“你怎么了,即便心疼咱爸,也别叫妈瞧出来,咱妈的血压高。”
“我就是忍不住,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桃儿说。
“早睡吧,明天你还早起,回头告诉我你在哪演节目,我去看。”梨儿说。“甭,你去了,我一紧张,非忘词不可。”桃儿谢绝了她三姐。
桃儿的生活最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除了演出,剩下的就是吃饭睡觉,这两天,突然又多了一项内容——逃避那个傻小子。
他现在已经不往她跟前凑合了,总是远远地凝望着桃儿,都怪桃儿的那些小姐们儿多嘴。“她对象早岔了,别听她的,她是骗你呢。”她们对他说。
桃儿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办法收买了她的那些小姐们儿,以至于她们不讲义气,出卖她。其实,她不知道的何止这些,她们宣传队的好几个丫头都叫别的宣传队的小子俘虏了,规矩一点儿的只限于两手揣在裤兜里一起遛马路,干柴烈火性质的早就亲过嘴儿了。搁以前,她们早就告诉她了,保证在第一时间,现在不了,现在她是个头头了,她跟她们之间有了一道鸿沟,凡事自然要瞒着她了。她们很希望那个傻小子能把桃儿追上手,那样一来,大家就平起平坐了,谁都无权说谁了,就怕桃儿不上钩。
要说桃儿心里一点儿波澜不起,那也是瞎话,有个追求者在你屁股后头,给你歌功颂德,捧着你,感觉倒不赖,关键是她现在心思不整,一个是因为刚刚跟炝锅掰了交情,另一个原因是她爸的眼睛又出了毛病,叫她忧心忡忡,哪有心情跟个半大小子逗闷子玩?只能说那个傻小子出现的不是时候,所以,他所有的努力都只会是徒劳的。
一个宣传队就那么几个看家的节目,演久了,观众就会腻,所以她们得转移阵地,要到二宫去演出,而在二宫演出的那些人则班师到人民公园来,从打听到这个消息,桃儿就盼着赶紧换地方。
换地方,她就可以摆脱那个傻小子的痴情了。她也松了一口气,她真怕再掉进男女情感的陷阱里。桃儿大了,不愿意家里人再为她操心了,什么事,能自己抵挡一阵子,就自己抵挡一阵子,严守秘密。其实,她不说,并不意味着别人察觉不出来,瓜儿就明显地感觉到桃儿身上最近所发生的某些细微变化。
“桃儿,能跟大姐说说吗?”瓜儿挑了个空隙对桃儿说,发觉蓓蕾初放的妹妹突然打蔫儿,她很自责:光顾自己痛快了,一直都没顾上关心自己的老妹子——这个大姐算是白当了。
“说什么,我有什么可说的?”起初,桃儿还装傻充愣,但是她大姐的眼神儿仿佛有某种魔力,显然,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这是她最敏感最脆弱的一根神经,碰不得,桃儿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瓜儿把她抱怀里,听她哭哭啼啼地把她跟炝锅分手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瓜儿很为桃儿惋惜,炝锅那个小伙子挺好,她见过,很精神,不过,他那个妈也确实不是个玩意儿,桃儿要嫁过去,她还不得把桃儿欺负死!平时,桃儿在家,几个姐姐都让着她,一直娇生惯养,怎么受得了?
瓜儿对桃儿的所作所为表示理解,她应该是桃儿生命中除了爸妈以外最重要的人。可惜,以前做得不够,她想最好的补救办法,就是给老妹子挑一个比炝锅更棒的对象,气死炝锅他妈。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发动梨儿和果儿一起撒出网去,众人拾柴火焰高。她给桃儿擦掉眼泪。“好了,别委屈了。”桃儿说:“你不许告诉咱妈,我怕她又跟我唠叨。”不错,瓜儿的确是四姐妹当中跟她妈走得最近的一个,话也多,她们都把她当她妈的亲信,好多事都背着她。瓜儿说:“傻孩子,我不会说的,我发觉咱妈已经老了,总是拿东忘西,我也不好意思凡事都麻烦她了。”此时,她妈就在外屋,拿个拨浪鼓哄小继合玩,桃儿的心突然沉了沉——过去,她总觉得她妈絮叨,掉过个儿想想,她妈这辈子真的不易,把她们姐四个摆弄大,又开始摆弄小一房的,将来,万一她有了孩子,她妈也一定得抢着给她带……她突然很想抱着她妈,亲她一口。瓜儿对桃儿说,她妈的理想特别简单,就是她们姐几个,找个身强力壮,模样也说得过去的小伙子,嫁出去,冻不着,饿不着。桃儿没答话,她现在谁都不想嫁,除非炝锅娶了别人,而她也能够不再惦记他。其实,就是现在,她记忆中的炝锅已经有点儿模糊了,不很清晰,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也觉得十分遥远了,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所有那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跟她丝毫关系都没有,她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我是不是太无情了,不然,怎么会对他撂爪就忘呢?”她自己责问自己,不止一次。
仅仅几分钟,她就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不是她无情,而是炝锅和炝锅他妈伤得她忒厉害了,她跟他相好的八个月里所流的眼泪,比她二十三年里流泪的总和还要多。
她能真正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吗?毕竟他是唯一一个亲过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