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儿也小看了三道眉儿,她没想到三道眉儿的小说真的在报纸上发表了。但是,发表之前,三道眉儿生了一肚子气,起因就是书记跟他的那次谈话。
原来,报社在发表每一篇文章之前,都要给作者单位发一份作者情况调查表,原因很简单,万一作者是个地主富农反革命怎么办,谁来负这个责?只有单位领导在调查表上盖上公章,再寄回报社……这似乎是个例行公事,只是三道眉儿不摸门儿而已。
书记掌握了他的生杀大权,就可以任意节制他,甚至威胁他说:“你要是表现好,我们就给你盖这个章,要是再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还想发表文章,门儿也没有!”好像是你发表文章不是你努力的结果,而是他的功劳,因为他给了你这么个机会。这么一来,三道眉儿成功的喜悦就变成了扫兴,他恨不得叫报社把稿子撤下来,不赏书记这个面子。瓜儿劝他半天。“你跟他们置气干吗,给他个耳朵就得了,他说什么你就只当他放屁。”
打那天起,瓜儿就算是有事儿做了,天天跑传达室去等报纸,报纸来了,她把四版从头到尾找一遭,看看发没发三道眉儿的文章,她似乎比他还沉不住气。等啊,等啊,等到她都快没有时间概念了,突然她发现在报纸的第四版,三道眉儿的那篇文章发表了,而且还配了插图,可惜,插图上的那个女的,跟自己长得一点儿也不一样。她抓起报纸就跑,传达室大爷追在她屁股后边一个劲儿叮嘱她:“那是后勤科的报,看完了别忘了给还回去。”瓜儿连应承一声都顾不上,一口气跑回到图书室去。
到三道眉儿跟前,她早已喘得说不出话来了,光是抖搂着报纸。三道眉儿下意识地把报纸抢过去,只瞅了一眼标题,就又将报纸还给了她。
“你先看吧,本来就是写你的。”三道眉儿说。瓜儿也没客气,就先看起来,她的好奇心不允许她再客气了,她太迫切地要看看,写进文字里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是,没读到一半的时候,她的眼泪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显然是被感动了。三道眉儿急急渴渴地问她:“写得怎么样?”
“你把那个女的写得太好了,好得一点儿都不像我。”她抹着眼泪说。三道眉儿赶紧声明一句:“我写的就是你,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你。”瓜儿说:“第一次有人给我用了那么多的褒义词,我不习惯……”三道眉儿提拉着心问道:“是不是你不喜欢?”瓜儿胸脯子剧烈起伏着,心中极其复杂的情感让她的嘴唇直哆嗦。“我喜欢,我倍儿喜欢。”听她这么说,马上,一种暖流流遍了三道眉儿的全身,他神气地说:“只要你喜欢,我就算没有白写。”两个人突然间都不说话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这篇文章是个秘密,是个只有他们俩分享的秘密。他们谁都不会把秘密告诉他们俩以外的任何人。
瓜儿眼睛里的三道眉儿显得高大了许多,起码不再是个小毛孩子了。“我们得用个什么方式庆祝一下。”她说,现在眉飞色舞的她,倒是很像一个小毛孩子。“用个什么方式庆祝好呢?”三道眉儿征求她的意见。“还是你说吧。”三道眉儿是个有功之臣,他有权提条件,她也有义务尽量满足他的条件。“要叫我说……”他眨巴着一双眼睛,欲言又止。瓜儿等着他说下去,反正他说什么她都会答应,没想到他说的却是——“最好的庆祝方式,就是你亲我一下。”瓜儿非常吃惊,跟拿开水烫着了似的跳了起来。
“你个倒霉蛋儿,胡说八道什么呢!”
可是,她从三道眉儿的表情中看到,他不是跟她逗闷子,他是当真的,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在哪儿都满嘴跑火车,叫单位同事听见还以为咱俩怎么着了呢。”她把语气放得柔和了一些,把表情也调整得舒展了一些,为让他知道,她并没有真的生他的气。
“你不愿意就算了。”三道眉儿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怎么总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啊,”瓜儿把手搭在三道眉儿的肩膀上,哄着他,她不想扫他的兴,“怎么了,不乐意啦?”
“没什么。”三道眉儿满不在乎地说。
其实,他在乎,他很在乎,他一千遍地遐想过,他要成功了,她也许会让他亲一下。
就那么一下!他想。他没有更大的野心,仅此而已,现在看来,这只能是一场白日梦了。他不愿意叫她看透他的心思,就挤咕挤咕眼睛,做了个鬼脸,仿佛是对她说:你别往心里去,我是跟你逗着玩儿……
“下班去你家,我给你做一顿好吃的。”
“怪麻烦的。”
瓜儿扑哧一声乐了:“你真是懒得够了戗啦,连吃都嫌麻烦,就欠人家喂你了。”
“你想,做个饭要四十五分钟,而吃顿饭也不过用四五分钟就完事了,你说麻烦不麻烦?都不够本。”
“你这么想事儿的,少有。”
“本来就是这么个理儿,就是人们懒得去想。”
“你一脑瓜子想得都是没用的。”
“同样是懒,我懒得动手,而其他人都懒得动脑子。”
“快收拾收拾东西,下班铃一响咱就走,顺便还得去菜市儿转一圈。”瓜儿嘱咐三道眉儿说。
“看来,我说半天是白说了,你根本就没往耳朵里进。”
“你家里油盐酱醋缺不缺,缺的话,一气买了捎回去。”瓜儿不想跟他闲扯了,讲实际的。
“有是有,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你多长时间没自己做饭了?”瓜儿问他。
“大概两三年了吧。”
“那怕都长醭了,都得买新的——你看你这日子过的,多二乎,不是我说你,什么都不搁心里,将来饿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瓜儿杵了他一指头,三道眉儿缩了缩脖子,没敢还嘴儿。
趁瓜儿去菜市儿的工夫,三道眉儿提前回了一趟家,他得把屋子拾掇拾掇。
他家里,盆朝天,碗朝地,油瓶子倒了还都没扶。
瓜儿见了,又得斥打他。
瓜儿进屋,三下五除二就升起了炉子,坐上了锅,还找三道眉儿要围裙,免得把褂子油了。
“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行子,更别说趁不趁了。”
既然没围裙,瓜儿只好把外套脱了。
家里外头她就这么一件拿得出手的衣裳了。
“我给你打下手吧。”三道眉儿说。
“一边待着去,你就别给我添乱了,(贝青)着吃吧。”瓜儿把他搡打开。
这顿饭,谈不上丰盛,却绝对可口,起码对三道眉儿来说——他已经很久没吃一顿热乎的了。
而且,有菜,有汤,有滋味。
“别怪我瞎就和,实在是你家里缺东少西,万不得已。”瓜儿说,其实她还可以做得更好些,可是三道眉儿这连味精、香油都没有。
“这已经就很不错了,都快赶上过节了。”
“你过节就吃这个?得了,快别跟我打镲了。”瓜儿笑他拍马屁拍得不是地方。
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三道眉儿并不是在拍她的马屁,他确实是这样就和地活着。瓜儿很心疼他,她真想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抚摸着,叫他感觉到温暖,她能给他的东西实在不多,也许温暖是她唯一能给他的。
隔着一张桌子,三道眉儿坐她对面,望着她,因为有她陪着,他的脸上露出以往所没有过的微笑,他开心,他开心极了。在瓜儿收拾桌子的时候,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他没想过要这么做,也不敢这么做,仿佛这是下意识动作。她的手那么软,他像是在梦里一样,把她的手放在唇边,亲着;这一亲,却把她心底已经沉睡了很久的东西唤醒了,他攥住她手的一刹那,她本能地挣了挣,没挣脱,也就随他去了。他们俩都不想说话,就这样拉着手,却又不看着对方,瓜儿觉得她又回到她的少女时代,动不动就脸红。“你撒手,让我把碗刷干净了。”她说。三道眉儿没动劲儿,也许他压根儿就没听见,他将她的手贴在脸上。她觉得他的脸特烫,接着她觉得有更烫的东西落在她的手上,那是他的泪。她慌了,蹲下身,想将他的脸扭过来。“你怎么哭了?”她问道。三道眉儿就是不把他的脸扭过来,还一个劲儿说:“我没哭。”瓜儿不知道,自打他成了孤儿以后,他从来就没哭过,他的泪腺仿佛是出了毛病。
“让我看看——”瓜儿逼着他将脸扭过来,他已经把眼泪擦掉了,只剩下一点点泪痕。他们的脸离得那么近,近得双方都能感觉到对方眼睫毛的呼扇。说不清是谁主动,他们的脸就紧紧地挨在了一起,也许是俩人都紧张的缘故,嘴唇不住地哆嗦,然而,却都没有退缩。哆嗦得最厉害的倒是三道眉儿,这是他第一次跟女性有身体接触,而且是他一眼就看上的女性。在他心里,她就是他的女神,可惜,他不知该怎么亲她,他怕使劲儿太大,弄疼了她……从三道眉儿家出来,瓜儿腿有点儿飘,刚才缠绵的场面使她不禁产生了幻觉,仿佛时光又倒流了很多年,她初中刚毕业,碰见男生跟她挤咕眼,就要赶紧避开,心跳也会加快。然而,残酷的现实是,她已经不是初中刚毕业了,她现在不但有过丈夫,而且还有个孩子!
“我怎么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儿来呢,要是叫单位同事知道……”她自责起来。“他只是个孩子,比我小好几岁呢,我不过是哄着他玩,不想叫他失望……”过一会儿,她又替自己开脱。“这小子要是当真了呢?”她想。“我不会再这么做了,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她这么一想,心里踏实了很多。那一晚上,她没失眠,甚至没有折饼儿,睡得很安稳,连个梦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