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桃儿的话,最吃味的是瓜儿。瓜儿这两天正愁得慌呢,她以为她疏远三道眉儿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儿,其实不然,他跟她聊天,她不答理他,就会伤害他的感情,非得刨根儿问底儿,叫她告诉他,他做错了什么,一副低三下四的架势。假如她敷衍他一句——我现在不想说话,他又嘘寒又问暖,担心她是病了,甚至拿手摸摸她脑门儿烫不烫,逼得她只好实话实说——往后我们别走得太近了,最好保持在一个普通同事的关系上。他慢吞吞地说:“你是说要我们俩生分一点儿,就不招闲话了?”她觉得他的表情真可怜,可怜得让人心疼。可是她还是咬着牙说:“你要这么认为,也行。”他把他的椅子拖得离她远一点,拿粉笔在当间儿画一横道说:“这样总可以了吧?谁也不许过这道边境线。”一刹那,她有点儿心软,想用鞋把粉笔道涂了,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那样的话,就等于她前功尽弃了,她最后还是狠狠心,坚持不跟他过话。也许,慢慢习惯了就好了,她想。
过去,俩人有说有笑,一天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现在可倒好,挂在墙上的钟表,走得特别慢,就跟停了一样。让她想起他们小学老师叫她造过句的一个词儿:度日如年。瓜儿有时候故意躲出去,到保健站打个晃,去勤了,人家问她:“你最近够闲在的,总见你到处溜达。”吓得她再不敢散漫了,乖乖地回图书室坐着去。三道眉儿显然是在跟她赌气,一天到晚,都趴桌上写,也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反正是连头都不抬,到下班铃一响,他又把写的东西撕了,揣兜里,走人。以前晌午吃饭,俩人都是会餐性质,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随便夹,赶上年节,瓜儿还特意带点儿岔样儿,叫三道眉儿开开斋,现在,俩人都闷头各顾各,好东西也吃不出味儿来。明明是她要人家保持距离的,三道眉儿真那么做了,她又别扭,不过,在外边,她还是维护他的,比如有人问:“你们图书室的那个瘸子……”她马上就纠正对方:“别总瘸子、瘸子地叫人家,他也不是经心要瘸的。”对方就拿异样的眼神儿瞟她:“干吗这么护着他,是不是惦记着老牛吃嫩草啊?”这句话戳了她的肺管子,一下子蹦起来,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她的脸。“你再满嘴跑舌头,别怪我抽你!”对方显然给吓尿了,她没想到文文静静的瓜儿,恼起来会这么凶,像一头母老虎。“你急什么,我不过是跟你逗着玩。”她回到图书室,想了想,也是,人家只是跟你逗两句,你就急成这样,至于的吗?难道说……
难道说是做贼心虚?这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叫她一哆嗦,她不敢往下再想了,偷眼瞧瞧三道眉儿的后脊梁,心话:他要知道我有这心思,不定多笑话我呢。幸好,他没回头,要是回过头来的话,一定会看见瓜儿害臊的样子。跟手,她又替自己解释,她发誓,她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因为,她知道他们中间有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关饷那天,人家催她好几趟,瓜儿都没动劲儿,过去,她关工资都是顺手把三道眉儿的一块儿带回来,这一回,她要不带,人家准多想,要带吧,他要误以为她想跟他和好怎么办?可把瓜儿愁死了。结果,还是三道眉儿跑一趟,把钱给她代领回来,撂桌上,瓜儿闹个大红脸,低声说了句:“麻烦你了。”三道眉儿没掸她,只瞥她一眼,那是又冷淡又严峻的一眼,叫瓜儿从头凉到脚后跟。她惊奇地发现,才几天的工夫,她跟他的距离已经疏远到十万八千里了,陌生程度简直连个普通同事都不如。她开始怀疑,她为避嫌故意冷淡他是不是明智,冷淡来冷淡去,结果既闹得他不愉快,自己心里也不舒坦,以至于到家,都拿东忘西,干活都干不下去,她妈埋怨她:“你还没七老八十呢,怎么做点儿什么就拖泥带水的?”说得瓜儿心慌的要命,于是,做起事情更是毛手毛脚,她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推开瓜儿,她来。
现在,瓜儿进图书室都有点儿憷头了,统共十几平米的小屋,一堆书,两个人,书不会说话,人再不言语,闷也能把人给闷死,而造成这副尴尬局面的竟然是她自己——这不没事找事吗?她注意到三道眉儿的褂子脏了,这一个多礼拜他就跟这一件衣裳熬鳔,压根儿就没换过,搁过去,瓜儿早就给他扒下来洗了,眼下,她就只能忍着,尽量装看不见。可是,她当大姐当惯了,见谁的衣服脏了,谁的袜子破了,不拾掇了,难受。
她开始烦自己了,整天前怕狼后怕虎,人家还没在背后嚼舌头呢,自己就嘀咕了——怕什么怕,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她虽然这么数落自己,却又没胆量主动跟三道眉儿开口说话,打破僵局。几次她成心把桌椅板凳磕打得噼啪乱响,想引起三道眉儿的注意,可是,这小子死皮,就是不掸这个茬儿,耷拉着脑袋装三孙子。瓜儿只能干瞪眼儿。
“我说,”终于有一天,瓜儿找到了个茬儿,“往后吃完饭,自觉点儿,把自己的饭盒刷干净,要不都招苍蝇了。”她虽然眼睛瞅着墙犄角,话却是说给三道眉儿听的。三道眉儿倒也没跟她掉猴儿,起身,到水管子那把饭盒刷干净了。瓜儿还不依不饶:“水管子也不拧紧,敢情水费不是你掏的。”看得出,三道眉儿是耐着性子,他转身又把水管子拧紧。本以为可以消停了,没想到她又挑出他另外的毛病:“水池子油腻腻的,也不知道擦擦,怎么一点儿眼力见儿也没有?”三道眉儿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问:“你到底要怎么样!”瓜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要他开口跟她说话,哪怕是吵一架,也比他们这么半死不活地对峙强。“我是叫你勤谨点儿,这不对吗?”三道眉儿咽了口唾沫,起身要出去,瓜儿堵在门口。“你干什么去?”三道眉儿说:“我跟领导说,我要调动工作。”这倒是瓜儿没有想到的。“你要调走,凭嘛?”三道眉儿说,“省得你总看我不顺眼,千方百计找我的茬儿。”一想到他走了,这个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个人,瓜儿禁不住打个激灵。“谁看你不顺眼了?我不是怕人家看咱们俩走得太近,他们觉得不顺眼吗?”瓜儿把实话说出来了。三道眉儿说:“你就是为叫他们看着顺眼,才天天跟我嘟噜着脸,才天天跟我打咕?”
即便是这么回事,她也不能承认,那显得她多没主见。于是,她红着脸坐回到椅子上,不看他。三道眉儿对她说:“我要是你呀,他们越看我们近乎不顺眼,我们俩就越近乎,气死他们。”瓜儿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你可以那样,我可不行……”三道眉儿还一个劲儿跟她搞扯:“你为什么不行?”瓜儿说:“我比你大,有嘛事没人派在你头上,都得说我!”
“叫他们说去,有什么可怕的?”三道眉儿愣拉各叽地说。
“你不怕,是因为你不是我。”瓜儿说。
“你有什么特殊的?”
“我就是比别人特殊!”瓜儿说。
“是因为你比我大?”三道眉儿问道。
她摇摇头,她知道她就是跟他说,把嘴唇说拔裂儿了,他也不懂。
“那么,是因为你有孩子?”三道眉儿又问。
她还是摇头,嫌他掰扯起来没完。
他急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说呀!”
她也急了。“因为我是个寡妇,懂了吧?”
说出来这个,她就后悔了,他一定会被吓住,再也不往她跟前凑合了,可是,不说出来更难受。在她看来,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称呼比寡妇更难听更牙碜的了。不幸的是,她确实是,是个不折不扣的寡妇。
“寡妇怎么了?你告诉我,寡妇到底怎么了?”三道眉儿问她。
“寡妇一举一动都有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我不这么认为。”
“你怎么认为?你一个小毛孩子,还是个白吃饱,除了吃饱了不饿,还能懂得什么?”她说。
“我懂,我当然懂了。”
“算了,我不想跟你费唾沫星子了……”
他气急败坏地说:“你知道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比所有的大闺女小媳妇都强,强一百倍,强一千倍,强一万倍!”他把她吓住了,吓她的不是他的大嗓门,而是他眼里喷射出来的那团火,谁碰上,谁就会被烫着。她突然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令她的眼睛湿润了,闪闪发亮起来。
“你别捧我了,我都是残花败柳了。”她说。
“你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自己——太不了解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