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姑爷们这天都往丈母娘家跑,闺女们更得守在家里,不能挪窝了。老秦家就一个姑爷,那就是苜蓿,来倒是来了,可是没待住,晃了晃就走了。桃儿她妈对邻居的解释是:“我那个二姑爷,越到年下越忙,谁叫他是个科长呢,都是工作需要。”她是不知道,她二闺女现在比她二姑爷更出息,已经调到局里上班去了,原来果儿以为是叫她去妇联,没想确实当局长办公室主任……
果儿之所以不敢告诉她妈,就是怕她到处嚷嚷,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影响不好。假如再有几个老街坊托她走个后门捂的,就更麻烦了,她的前任就是在这方面出了差错,叫领导给抹下去的。
桃儿她妈虽然在街坊面前撑着,可是见对门三四个姑爷挤挤插插一屋子,都给老丈人提拉着酒上门来,她还是怪眼红的,就又勾起心思,冲梨儿和桃儿发了一通脾气,嫌她们笨蛋,到现在也没找着婆家。
“好了好了,别叨叨了,我们今年都一准把自个儿嫁出去还不行吗!”桃儿说。
“光嫁出去就行了?不对,重要的是嫁得合适、嫁得体面。”桃儿她妈的这话显然是冲着梨儿去的。
秦惠廷使劲给两个闺女递眼神儿,叫她们少搭茬儿。
能忍就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果儿这时候侧着耳朵听着隔壁传来的几个姑爷戗火闹酒的吵吵声,突然想:不知道扣痂儿这会子在做什么,是不是也正跟他老丈人献勤儿呢?她知道她走的是走不着的心思,纯粹是找别扭,赶紧拿指甲刀剪指甲,分分心。
“二姐,明个你到你们局长家拜年去吗?”桃儿偷着问果儿,她知道她二姐升迁的事。她知道,也就意味着他们家除了她妈以外的其他成员都知道了。
“不去,省得叫人说溜须拍马。”果儿说。
“要我说,就不去,做人不能低三下四,再说了,刚调去,又没什么交情。”秦惠廷也插了一嘴。
桃儿说:“你就不怕局长挑眼,将来给你小鞋穿呀?”
“正好,我还不想干呢,哪如在粮店自由自在呀。”
“你们爷几个嘀咕什么呢?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桃儿她妈瞪他们一眼,她们几个马上住嘴,跟没事人一样,各自散去,忙活各自的差使去了。桃儿她妈哼了一声,她知道闺女有事总瞒着她,却不对老伴儿保密,她心里挺吃味,骂她们没良心,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她也会大发牢骚:“费劲拔力地养你们,末后了倒养出一窝子冤家对头来,这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吗!”
“你的好心没搁对了地方。”秦惠廷成心气她,桃儿她妈跟他斗嘴斗不过,就捶打他两下,他也就老实了。
大年初二总算平安度过了,夜里果儿又睡不着了,这一程子,她失眠的次数,比她搞对象时还多。她爬起来,趴在窗台上,借着照过来的路灯灯光,在布满哈气的玻璃上用手指头画个小人,画个小鸟,再画个月牙,别的她就不会画了,会画,她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此时此刻,在她脑袋里转悠的都是扣痂儿的形象,他的鼻子、他的眼、他宽厚的胸脯子,她拼命地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走,明明知道那是有主儿的干粮,还惦记个什么劲儿?可是,就是赶不走,那念头黏糊上她了。转天,果儿找个理由出去,到了他们的“老地方”,在她曾经约会他的那个记号后边,她发现了一连串的问号,不知是扣痂儿质问她,还是哪个孩子淘气……她再次给他留下个记号,并在后头画了个粗粗的感叹号。他天天都打这路过,这是他打醋打酱油的必经之路。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她不清楚。但是她清楚她若不见他,就六神无主,就惶惶不可终日。夜晚到来得极为缓慢,好像刻意地跟焦急的她作对一样,等扣痂儿出现的时候,她已经快冻僵了。扣痂儿偷偷把她的手掖进怀里暖和着。“你多咱来的,冻成这样?”果儿委屈地说:“我一会儿来一趟,跟走马灯一样。”扣痂儿拍拍自个的脑门儿。“怪我怪我,我不知道你会来这么早。”果儿撅着嘴说:“本来就怪你嘛。”扣痂儿说:“上次你也把我给诳了,害得我傻等了你一晚上……”果儿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说:“不许再提了,不许。”扣痂儿说:“好,不让提就不提。”她只在他跟前,才会这么耍赖,而且耍起赖来一点儿也不害臊,仿佛她一下子变小了,变得又清澈又透明。
“我想离婚,跟他。”两人并肩走的时候,果儿说。扣痂儿咯噔一下子站住,像一只被弹弓子击中的鸟,惊愕地眨巴着眼睛,盯着她。“别担心,跟你没关系。”果儿简单地将他们夫妻间的事告诉了他,简单,简单得仿佛在讲一个刚搬来不久的邻居的传闻。“我不是担心别的,我担心你离婚以后怎么过呀。”扣痂儿两道又粗又浓的眉毛皱在一起。果儿靠在墙上,眯缝着眼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她这样脆弱的表现,简直让扣痂儿心碎,在他的印象里,果儿始终是个骄傲的公主。“如果你不嫌弃我,要不我就——”他说。“不,你就好好地给我过日子,照顾好你的妻儿老小,别的,你甭管。”果儿好像很快从颓唐的泥泞中走出来,又自信起来,果儿还是过去那个强梁的果儿。“可是,我不能不管你呀。”扣痂儿说,说来奇怪,果儿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他会这么想。“如果你真的关心我,就隔三差五地跟我说说话,聊聊天。”果儿说,她现在是一条小船,而他是码头,可惜不是她的码头,她只希望能在阴天下雨的时候,这个码头让她靠一靠,停泊一下,就可以了。“行,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扣痂儿答应道,谁爱上了谁,谁就等于是欠了谁的,没辙,这不是理智所能掌控的,理智在某些时候简直是毫无意义的。“我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了。”说这话的果儿,脸上的线条柔软了许多。扣痂儿突然跟猛虎下山一样,一下子将她拽过来,紧紧搂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要吃了她,而事实是他想保护她,用他的身体替她遮风避雨。果儿先是惊慌地推了他一下,然后,就闭上眼,偎依在他怀里。
昏黄的街灯下,两个亲嘴儿的人暂时忘记了周围所有的一切——远处零零落落的鞭炮声,近处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以及恶作剧似的咳嗽声。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们腾不出空来说话,以后说话的时候还多着呢。以后,谁主动亲的谁,就成了他们两人的一桩无头案,果儿说:“是你偷袭的我。”扣痂儿说:“明明是你。”果儿揪住他的耳朵问:“你说,究竟是谁亲的谁?”扣痂儿只好说:“是我,是我亲的你,行了吧!”
果儿回家时,已经很晚了,她妈不知道她还会回娘家来,所以没给她留门,她只好溜到窗户下边,惦记着把梨儿或桃儿敲醒,以便她打窗户爬进去。她意外地发现,梨儿还没睡,在鬼鬼祟祟地往她的人造革皮包里藏什么东西,果儿极力踮着脚尖儿想看清她藏的是什么,可惜,看不清。她只好敲敲窗,梨儿把她放进屋,她的脑袋一沾枕头,就把梨儿忘了,她还沉溺在她的快乐之中,拔出不腿来。
……他亲她的时候,浑身都在哆嗦,她问他:“你冷吗?”他说:“我不冷。”她又问他:“不冷,你怎么一个劲儿哆嗦呢?”他说:“你也在哆嗦。”是吗?她没哆嗦的感觉,她只感觉到她的心脏怦怦地跳。这时候,她才懂得,原来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面对他,居然会哆嗦。她白结婚这么多年了。
“你要对你老婆孩子更好一点儿,别让我觉得我是个坏女人。”果儿亲着扣痂儿的脸的时候嘱咐扣痂儿,他用他的胳膊更用力地搂了搂她的腰,作为回答。
“咱们天天都想着对方,但不必天天都要见。”果儿又说。
“起码总得一个礼拜见一回吧。”扣痂儿跟她讨价还价。
果儿心说:我恨不得天天都在一起,可能吗?
“就用心惦记着吧,实在忍不住了,就再见面。”果儿的脑袋扎在他的胸前,他拿大棉猴儿裹着她。
……果儿在即将睡去的一刹那,还在嘱咐自个儿:下次再见扣痂儿的时候,不能擦雪花膏,要让他老婆闻到就麻烦了。
果儿都打呼噜了,梨儿还没躺下。
等果儿睡醒了,梨儿又早已不见了。
“这丫头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们。”果儿想。
“夜个你干什么去了,我都睡了也没见你回来。”桃儿问她。
“没干什么呀。”她说。
她也有瞒着她们的秘密。
茅房离他们家二百米开外,她在一百米就能闻到那种过期的抗生素味道,现在正是茅房的高峰期,排队,光尿桶子就摆了一溜儿。她一般都在天亮之前入厕,那时候茅房清静,今个起晚了。老娘们儿即便是在这里,也照例拜年,照例捎带脚问上一句:“二闺女,吃了吗?”这让她听着别扭,可是又不能不答理人家,只好说:“吃了吃了,您呢?”老娘们儿说:“这不是嘛,刚喝两碗浆子、两劈果子和一个烤饼。”嗓门大得惊天动地。
果儿几乎是逃跑一样地入厕回来,对她妈说:“往后我再也不去咱们门口的茅房了。”她妈问她:“茅房招你了?”果儿说:“又脏又挤,而且脸对脸地你瞅着我,我瞅着你——别扭死了。”果儿的话叫她妈听着不顺耳。“人人不都这样吗,怎么就你特殊?”果儿说:“什么时候每家都有自个儿的茅房就好了,再不受那个罪了。”她妈不以为然地说:“等着吧,等你当上刘子厚那爵位就行了。”果儿不敢言语了,当官哪那么容易呀,就是一脑门子的官司,也得逮谁跟谁笑,碰见个看大门的也得主动跟他打招呼,不然就说你是高高在上,脱离群众……他们局长就是这样,听说过去还是打过仗的,在张家口一带游击过,起码消灭过五六个鬼子,可是他怕潮虫子,见了潮虫子,就叫唤:“我的枪要是没上缴,我一枪一个,把它们都干掉。”果儿想象着自个儿当了局长拿腔捏调的架势,想想都浑身不自在,就别说真的当了。假如下属们再知道了她跟扣痂儿的事儿,不定得给上级写多少检举信呢。
算了,寻思那些没边没沿儿的玩意儿干吗?有那工夫,还是想想扣痂儿吧。一想扣痂儿她就高兴,高兴得找不着北,这种感觉是她做闺女的时候所没有的,她觉得她开始真正有恋爱的感觉了,可惜,开始得晚一点儿,并且她恋爱的对象还是人家的爷们儿,就这一点儿叫她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