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儿是不是像她表白得那么轻松,暂且不说,梨儿年下受累却是真的。在娘家,把该做的都做完,按以往的习惯,剩下的就是光琢磨过年添什么新衣服了。现在没那个闲工夫了,她得一个劲儿往把势家跑,蹬高爬梯的差使,把势不挡戗,就是梨儿出马,充当个壮劳力。大年二十三,家家都扫房,扫掉塌灰,顺便也把晦气扫地出门,墙上去年贴的年画,也都撕掉,换新的,这些活,都是她梨儿的。
把势他妈从邻居家借来高凳,本来扫房顶子的活,把势他爸抢着要干,梨儿知道他血压高,没让,只叫把势他妈给扶着高凳。她上去扫。把势歉疚得要命,一个劲儿说:“我要是没毛病,哪能叫你受这个累呀。”梨儿充能耐梗说:“这点儿事儿,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扫完,打高凳上下来,她腿都软了,一屁股跌在把势身边,把头靠在他肩上,把势问她:“你累了吧?”梨儿摇摇头。把势又问:“闪腰了?”梨儿又摇摇头,把势接着问:“要不就是岔气了?”梨儿还是摇头,把势急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快告诉我呀!”梨儿说:“我差一点儿就被吓死了。”把势问她:“谁吓你了?”梨儿说:“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晕高吗,上个二楼都不敢往下看。”把势怪罪她:“你怎么早不说呀?”梨儿拿白眼球白他一下。“说有什么用,你腿脚不给使唤,你爸你妈又这么大岁数了,我不干谁干!”把势喃喃地说:“梨儿,真难为你了。”梨儿哼了一声:“就会拿嘴甜和人,没一点真格的。”
把势不知道什么是真格的,就问她:“你说,我该怎么办?”梨儿撒着娇说:“你不会好好地抱抱我呀。”把势搂住她,将她揽在怀里,梨儿跟浑身上下没骨头似的瘫在他胸口上。两人腻乎了一会儿,把势他妈说出去买几对吊钱儿,梨儿说:“外边滑出溜儿的,还是我去吧。”把势也非要跟着,梨儿说:“地下都是雪,你行吗?”把势拍拍胸脯子:“没问题。”梨儿奇怪的是,每一回把势跟她出去,都要拿一个大口罩,捂个严严实实,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怕人们嫌他模样丑,梨儿说:“我不嫌就行,还管人家嫌不嫌!”可是把势一再坚持,梨儿拿他也没辙。两人出门以前,把势他妈一会儿给梨儿戴上棉手套,一会儿又叫她围上围脖,仿佛她是个泥捏的,一碰就碎似的。梨儿知道,她在这个家之所以这么受宠,一个原因是把势有点儿缺陷,另一个原因是她还没嫁进门,婆媳关系历来有它庄严的一面,也有其荒谬的一面。没嫁之前,婆婆把你捧手心里,哄着,你说什么,她听什么;嫁了之后,婆婆就把你踩脚底下了,踹着,她说什么,你得听着,不听,就是不孝,她跟街坊邻居们一块儿纳鞋底子时就得败坏你,叫你臭名昭著,臭遍了街。
虽然刚过腊八,街上早已经有点儿过节的气氛了,卖鞭卖炮卖两响的、卖灯笼卖洋蜡的,以及卖画儿卖吊钱儿的,都出来了。梨儿想拉着把势的手一块走,把势不让,总跟她一前一后保持一臂距离,梨儿说:“你装什么假正经呀,在家里你怎么那么不老实啊,捅一把撩一把的?”把势说:“在家里是在家里,在外头则是在外头,不一样。”梨儿戳着他的鼻梁子说:“我算知道了,其实男人比女人更虚伪,更两面三刀。”
屋子里贴上画儿,窗户上糊上吊钱儿,马上就有了过节的气氛,多了几分喜兴。街坊们不断地上门来,借一碗醋或是聊几句闲篇儿,眼神儿却总是在梨儿脸上绕来绕去,嘴快一点儿的会问:哎呀,这么俊的闺女是谁呀?把势他妈这时候就吞吞吐吐起来,梨儿足够聪敏,她会主动跟街坊介绍自个:我是把势的那个,那个……街坊不待她说下去,也就明白了:是把势的对象吧,嘿嘿,把势真有福气。家里没外人的时候,把势他妈几次想问她什么,却又没好意思问。梨儿知道她要问什么,也知道该给把势家一个明确的答复了,拖着总不是个办法,但是,话不能从她嘴里直接说出来,要绕个弯儿才行,她告诉把势,把势再转告他父母。这天,吃完晚饭,梨儿对把势说:“我想我们过了年就登记,行吗?”其实,她问的多余,把势当然是越早登记越好了,可是,把势还是顾虑到梨儿她妈从中作梗。“你妈要是不同意怎么办?”梨儿挽紧他的胳膊,悄悄地说:“你甭管,我到时候自有办法。”把势疑惑地瞅瞅她,似乎不太相信。“你能有什么办法对付你妈?”梨儿给了把势一抹神乎其神的目光,说:“天机不可泄露,以后你就知道了。”
把势见她把握十足,也受到了鼓舞,一瘸一拐地就往外走。梨儿拦住他,问他干吗去,他说去告诉他爸妈,梨儿拽住他,轻轻地说:“要告诉,也得等我走了以后再告诉啊,我再这儿,多不好意思。”把势嘿嘿笑着又坐下来。梨儿还是比平时走得早些,大概是为了让把势快一点儿把他们即将登记结婚的消息通告给把势的爸妈,她猜不出把势的爸妈会说什么,但是有一点儿可以肯定,就是他们不会反对。与之相反,她要是把这一消息通告给她的爸妈,他们肯定不会赞成,甚至闹个天翻地覆也说不定。
梨儿是个蔫有准儿,一旦她拿定主意,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在这一点上她跟桃儿截然不同。桃儿是眼睛一转一个心眼儿,但是没有一个心眼儿能稳在一个地界儿,风一吹,草一动,她的心性就跟着变了。所以,梨儿碰见多坐蜡的事儿都不让桃儿给参谋,除非叫她打个下手什么的,还凑合。梨儿进家门,桃儿正替大姐看孩子,大姐则给他爸爸当帮手,研磨,写对子。孩子都骨碌出去多远,桃儿也没发觉,人虽然在这儿,魂儿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嘿,你琢磨什么了?你要是摔着继合,看大姐跟咱妈怎么掴打你的。”梨儿在桃儿身后突然来一句。桃儿吓一跳,这才把眼神儿从窗户外头收回来,把孩子抱起来。“缺德鬼,你没事儿神出鬼没地吓唬人玩。”她骂梨儿。梨儿搂住桃儿的肩膀,坐她旁边。“又走什么心思了?说出来,三姐给你解决。”“你把自个儿的屁股擦干净就不错了。”桃儿的语调有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情绪在里头,“今个怎么舍得回来得这么早,是不是跟把势戗戗起来了?”梨儿说:“你就盼着我们天天吵架拌嘴是不是?你心眼脏……”她一边说,一边把头发披散开,将发卡叼在嘴上,拢拢头,又将头发重新别上。“谁呀谁呀谁呀?”桃儿辩解道。这时候,梨儿才发现屋子里发生很大的变化,不光房扫干净了,炕跟桌子也都挪了地方,她知道这一定是她妈妈的主意,她妈妈喜欢隔三差五把家具换个摆式,说是看着新鲜。她问桃儿:“扫房的时候,咱妈问起过我没有。”桃儿说:“问了。”梨儿又问:“你怎么回答的,给我打掩护了没有?”桃儿不耐烦地说:“掩护了掩护了掩护了,说你单位加班儿。”梨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桃儿的态度有些问题——梨儿想:看来,桃儿真的心里有事,有不便公开的秘密事儿。
要说起来,桃儿的烦恼不怪别人,就怪她气肚子,她们单位的小孙在市图书馆起了个借书证,一到晌午头就去借书去,桃儿瞅着眼红,也惦记着起一个。跑工会找向凯,叫他帮忙。向凯满口答应,说到厂办公室开个证明,就万事大吉了。末了他问她:“你怎么想起读书来了?”桃儿狡猾地说:“多学习学习总没坏处吧?”向凯表示赞成。“倒也是,这样吧,我为了支持你,可以把我的图书都借给你——哪天你到我家去。”桃儿说:“你们家才能有多少书啊?”向凯说,“总有多半间屋子,放的都是书。”桃儿当时脑子一热,居然就答应了,冷静下来一想,又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觉,一种隐隐的恐惧感——这么贸然到人家去,一个是容易引起误解,再一个是万一落入虎口怎么办?哎呀,都怪自个一时犯迷糊,明明知道向凯对自个有点儿意思,还不提防着点儿?现在,要想变卦,恐怕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