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奶奶过世,你们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果儿冲梨儿跟桃儿嚷嚷起来,谁都不知道她跟姜奶奶有这么深的感情,别人都跟主家道声辛苦,水过地皮湿,就得了,而她在灵前愣是哭了好大一抱。
“我要陪姜奶奶一宿儿。”
梨儿和桃儿问她是怎么回事,果儿说:“前几年,度荒,家里人都出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家,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一口吃的,饿得我恨不得把水舀子给嚼了,末了,幸亏姜奶奶端来一碗红萝卜粥……那碗粥,叫我记一辈子。”梨儿跟桃儿这才明白,难怪呢,这么一个死个膛儿的老太太蹬腿,怎么会有这些人来送行,富裕的时候,一定没少行善,只不过因为老太太的成分高,跟她走得太近了,碍眼。她们俩本想也陪二姐守灵,可是又都明个有安排,只挨到半夜,就都回去睡了。早起,梨儿硬逼着桃儿请了半天的假,再去把势家一趟,桃儿对她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谁叫她摊上这么个姐姐呢,只好听喝儿。这一回倒好,梨儿连陪她都不陪了,就叫她单枪匹马,好在这条道儿她都走了一百回了,轻车熟路,敲开把势家的门,桃儿就连呼哧带喘地说:“我来告个信儿,二姐找着了。”把势他爸正套炉子,两手的泥。“在哪儿找着的?”桃儿说:“在河边,我叫她回家,她就是不动地界儿。”把势一家子一时乱了营,都闹着去叫梨儿,还是把势他妈冷静。“把势你在家等着,我跟你爸去,叫回来,我们老公母俩就交差,有什么体己话儿你们俩关上门说。”把势就是等不及,他爸急了,一拍大腿说:“找抽你就说话,跟着起什么哄啊!”把势老实了。
“我带路。”桃儿骑个车在头里,把势他爸驮着老伴儿在后影儿,隔老远,桃儿就说:“您二老瞅瞅,那个穿条纹裤子的不就是她吗?”
“可不,确实是她。”
“您二老过去吧,我得躲开,要不她知道是我给您二老报的信,饶不了我。”桃儿说。
“你忙活你的去吧,我们老俩儿去劝劝她——放心,我们绝不说是你报的信儿。”把势他妈说。
桃儿一挑把,掉头奔厂子了,至于梨儿跟把势一家怎么交涉,就没她的事儿了,由他们去了。桃儿觉得梨儿叫她所做的一切,都像过家家儿,她笑了一道儿,可是,一踏进厂门儿,她就笑不出来了。人家告诉她,单位里要派二十位技工到石家庄帮着建厂,其中就包括炝锅。“去多少日子?”她问。人家说:“半年。”她心里的小九九一通拨拉: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减去一半,就是一百八十二零半天——这么长时间,天哪,她的头发根儿一下子奓煞起来,她不敢想象这么久见不到炝锅,她会怎么熬。她本想一头钻保全车间里,从炝锅那掌握第一手资料,脑子弯弯转儿一下,觉得太露骨了,还是晌午吃饭时候装着顺口问问比较好,未见准就是真的,说瞎话跟吹牛皮一样,都不上税。
“小秦,今个食堂卖西湖丸子汤,我请客。”晌午头,向凯见桃儿端个盆儿在食堂门口转悠,就是不进去,便热情地招呼她。
“月底了,钱包快瘪了,还是省着点儿过吧。”桃儿也跟他耍贫嘴。
“看不出来,小秦还是个过日子人呀。”向凯见她心情不错,又多说了一句。
“你才知道啊,说明调查研究工作不到家。”
桃儿嘴上稀松二五眼地逗闷子,心里甭提多无奈心烦啦。
这时候,老远有个小子跟她打手势,她见了,装作没瞧见,又跟向凯哈哈几声,才冲给她打手势的那个小子走去。她认得这位,这位是炝锅的一个哥们儿,爱吸溜鼻子。
他飞快地将一个纸条儿塞到她手心里,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那架势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交换情报差不多。
桃儿也没急着看纸条儿,而是悠闲自在地溜达到锅炉房后身,打开纸条儿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下班以后,三楼平台见。
“主任,咱们墙上的这个表坏了,还是停电了,表针怎么老也不动地界儿啊?”从打接到这个纸条儿开始,她的眼神儿就没离开过表针,总怀疑它有毛病,要不怎么会这么慢?
“没错,跟我手表的钟点儿一模一样。”他们主任说。
“会不会您的手表也出差错了……”桃儿问道。
“瞎掰,上个礼拜才买的,上海全钢,为攒这块表钱,我老婆把她准备扯一身华达呢的私房都贡献出来了。”
“你老婆真好。”桃儿言不由衷地褒奖一句。
他们主任就爱听这个,刚想借这个话茬儿表扬他老婆一顿,扭头一瞧,桃儿早就不在了。
下班以后,桃儿撒腿就往平台跑,跑到半道上,又回来了——着什么急呀,一个闺女家这么上赶着人家干吗,就像一辈子没搞过对象似的!等,等炝锅上去,我再上。
“哎呀,我来晚了,好多事儿堆着,抽不开身……”
一刻钟之后,桃儿才扭搭扭搭上了平台。
扯了一卡车咸不咸、淡不淡的闲篇儿,桃儿才问:“你把我招呼来,有什么事儿吗?”炝锅反问她一句:“你没听说?”桃儿一脸懵懂的表情,冲着炝锅忽闪忽闪眨眼睛,好像她被什么蒙在鼓里一样,这种小聪明,桃儿使起来得心应手,她要太献勤儿、太主动了,将来真的嫁给他,他会且苛她一辈子。
“我要借调到外地工作去了。”
“那好啊,说明上级领导重视你,要是个懒蛋二百五,他想去,人家还不让呢。”桃儿说。
“我不想去,生产科找了我两趟,看来我是不去不行了。”炝锅嘟噜个脸子说。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愿意去呀?”桃儿一边说,一边咬着嘴唇,她怕她笑场。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炝锅像跟谁赌气似的说,他本来以为桃儿会难过呢。
真不会说话,桃儿心想,说一句是因为舍不得我才不想去的,你就矮半截儿了,嘁?
“要去过久?”桃儿问。
“半年呢。”炝锅说。一听说真的要去半年,桃儿就没心思跟他斗心眼儿了,脸上生锈了。
“干活儿经心着点儿,别磕着碰着。”她嘱咐他。
“我的那两下子,你还不知道?出不了问题。”
“在外头不比家里,多吃荤腥,别舍不得。”
“知道。”
她觉得有好多的话,要叮嘱他,要告诫他,就像她每次要去做什么之前她妈妈常常唠叨她一样,样样儿宗宗儿都跟着操心——她突然意识到,这原来就是关怀,就是爱。她叹息一声说:“我要是会车铣刨磨就好了,也可以跟领导请战,同你一块儿去。”
“你可不能去,听说都是一大片野地,苦着呢。”
“把我家的地址捎上,我知道你那有。”桃儿说。
知道又有什么用,炝锅想,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缺个什么,短个什么,就给我打封信来,我寄去。”
“那就不必了,到艰苦的地方就是要锻炼自己的,能克服的困难尽量克服,不过……”炝锅说。
“不过什么,哎呀,你倒是说啊!”桃儿催促他。
炝锅本来想管她要一张照片,夹笔记本里,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却又怕碰一鼻子灰,他好歹也是个汉子,真叫人家倔一顿,非脑袋扎痰桶里憋死去。而这时候的桃儿想的也是这个,两人一来二去这么久了,连个定情物都没交换过,当然,炝锅送过她拨浪鼓捂的,但是那些不算,都是哄孩子的玩意儿……人家不主动给,伸手管人家要,显得太掉价了。二位脸皮薄得一个赛一个,就只有干坐着,抠索着手指头玩。磨唧半天,炝锅才说了一句:“不过,你这个安全员也要注意安全,尤其是蹬梯爬高的时候。”一句软话,要是打一个硬棒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就是不同,炝锅这么一说,叫桃儿心头一热,她真盼着这个节骨眼上,下一场雷阵雨,她就可以装着怕打雷,捂着耳朵扎在他怀里,他呢,则温存地抚摸着她的头、抚摸她的肩膀和抚摸她的后背。要是炝锅又有贼心又有贼胆的话,她还允许他亲她一下,但是,只能一下,亲多了,他就不稀罕她了。她看他光是眺望着一个接一个的烟囱,在冒着烟,她记得向凯曾写过一首歌颂烟囱的诗,在广播站念过:啊,烟囱里的烟,连接的世界的风云……后边的她就记不住了。
“你能给我看看你的钱包吗?”憋了一阵子,炝锅问了桃儿一句。
“看钱包干吗,我也不是趁钱的主儿。”桃儿说。
“我不看钱,我只看钱包。”
“我的钱包一点儿都不讲究,是在没骑自行车车之前,搁月票的。”桃儿慢吞吞地把钱包掏出来。
“哎,你这张相片不错呀。”炝锅貌似有嘴无心,其实都是精心设计,琢磨一个溜够才琢磨出来的主意。
“这张照虚乎了,一点儿都不好。”桃儿说。
“既然你觉着不好,就给我吧,”炝锅把相片端详了又端详,“表情挺自然的,哪虚乎了?”
“还我,凭什么我的相片白给你呀,你也没给过我。”
“给你给你,这是我的,去年开运动会时拍的,你真财迷。”炝锅好像很不情愿地把自己钱包里夹的相片给了桃儿,就这样,一个庄严的仪式,在嬉皮笑脸当中完成了。这是他们打认识,头一回不打不闹,稳稳当当地坐着在一块儿一递一句说话,可是也将是他们这半年里的最后一回,不知怎的,桃儿不禁悲从中来,眼窝有点儿湿了,她怕炝锅瞧见,就背过身去。“走吧,你还得收拾收拾呢。”炝锅磨磨蹭蹭地迈着步,到楼梯口,回头说:“半年以后再见。”桃儿脱口说了一句:“我等着你。”炝锅听了,一下子就醉了,跟喝了多半瓶老白干儿一样,走起来踩着棉花套子。桃儿也纳闷,怎么张嘴就跟他海誓山盟了?改嘴都来不及了。她想,真倒霉,只好认头,这辈子算是交代了,交代在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手里。
“厂长,我要求到石家庄去,战斗在生产第一线。”转天,一上班,桃儿就到厂部,主动请战。她昨天一宿没睡,一直寻思这个事儿。“请领导给我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
“你去,又能干什么?”
“新厂更需要安全员,去宣传安全的重要性!”桃儿说。
接替向凯他舅舅的新厂长揪了揪桃儿的辫子。“你的积极态度值得表扬,这样吧,我们有时间研究研究,结果另行通知你。”新厂长客客气气地说。
“等你们研究完了,也晚了,人家大队人马就走了。”桃儿乍着胆子说。新厂长说:“这一批走了,那就等下一批吗。”桃儿惊喜地问:“真的还有第二批?”新厂长点头说:“当然还有,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
奔赴石家庄的队伍,敲着锣打着鼓出发了。
桃儿没去东站送,她怕管不住自己,到时候眼泪汪汪,招人家笑儿。
“桃儿,这些日子你怎么总丢三落四的呀?”
她再怎么遮羞脸儿,也瞒不过她妈警惕的眼睛,一天,她妈关上门,背个手,审问她。
这阵仗,桃儿见多了,打小,她妈就这样吓唬她,她不怕,随便编些个故事就能蒙混过关。难对付的是梨儿,梨儿多滑头,拔下根眉毛就能当哨儿吹。
“桃儿,你是不是失恋了?”梨儿问她。
桃儿哼了一声,撇了撇薄片子嘴,心话说:什么眼神儿呀,不是失恋,而恰恰是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