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惠廷摔了个盖碗儿,他气坏了。药房的伙计给人家抓的夏草,竟是霉了的,这哪是国营大药房的做派,简直是竿挑儿摊子的小伎俩,他开的方子,要是疗效不济,不是砸他姓秦的牌子吗?他回到家,跟老婆子大发脾气,而且越念叨越来气,差一点儿把桌子给了。
“你就总拿家当杠房,在药房怎么不跟他们掰扯,怕嘛,好歹你也是个官身子。”桃儿妈劝他。
“我总寻思在一个柜上混事儿,关着面子,拉不开这个脸儿。”秦惠廷凡事都不想跟外人闹个脸红脖子粗。
桃儿她妈甭看是个家庭妇女,整天跟炕笤帚打交道,见识却一点儿也不比秦惠廷少。
“咱不欺负人,人也别欺负咱,得理就不能饶人,能说开的就说开了,说不开的就往上头反映,该经官的就得经官,该动府的就得动府,记住了,该硬气的一定得硬气。”她说。
一番话,说得秦惠廷心服口服,频频点头。“那好,你去把我过去的那个鸟笼子找出来,我想再养一只八哥儿。”秦惠廷说。桃儿她妈把刚沏的茶坐在炕桌儿上。“不是跟你说过吗,新社会,提着笼架着鸟,叫人笑话。”秦惠廷说:“你说得对,该硬气的一定得硬气起来,养个八哥儿我惦记不是一天半天了,提笼架鸟不光许阔老阔少,也许咱劳动人民。”桃儿妈说:“你这是拉官盐,贩私骆驼。”秦惠廷站起来,拉着老伴儿的胳膊。“你答应不答应吧,不答应就让街道代表给评评这个理。”桃儿她妈没辙了。“我算是倒霉透了,嫁到你们老秦家就成了你们老秦家的小力巴儿了。”秦惠廷见自个儿的阴谋得了逞,偷偷笑了——看来,不光在单位,在家里也得硬气起来,做陪房丫头在哪儿都不吃香。
“哎呀,都六点一刻了,怎么几个闺女还不回来,又跑哪儿疯去了?”秦惠廷瞅瞅座钟,问老伴儿。
“兴许车挤呗。”桃儿她妈一边给他擦那个她藏起来好些年的鸟笼子,一边说,“俩闺女都这么大年纪了,连个对象都找不着,你也不愁得慌。”
“愁什么愁,嫁不出去才好呢。”秦惠廷说。瓜儿和果儿出嫁的时候,他都背地里哭过一抱,他真的盼着闺女们围在他跟前,热闹,在他眼里,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小子配做他们家的姑爷。
不过,他最怕闺女哭,闺女一撇嘴儿,他就赶紧踮着脚尖儿溜号,眼不见,心不烦。
桃儿小时候很少哭,所以他最宠她。他下棋,就让桃儿在一边写作业,走一步棋子儿,跟桃儿搭讪两句。桃儿她妈就看不惯他这样,总跟他吵,他也就收敛了许多,可是,桃儿叫他惯出毛病来了,他不在旁边下棋,她就写不了作业。
“这是心有灵犀……”秦惠廷说。
到十岁上,桃儿也会下棋了,他走子,她就跟着支嘴儿,看他爸爸实在太笨了,就推开他,亲自跟人家跳马拱卒,竟然赢的多,输的少,棋友们都问他:你这个臭棋篓子,怎么养活了这么一个好棋手?秦惠廷就蹬在上马石上,得意地说:她的棋自然是我教的了,平时我跟你们下,都手下留情,她年纪小,不懂事,跟你们下棋也不知道让你们三分。
老伴儿极不情愿地把鸟笼子拾掇好,拎给他。“养吧,怎么养也是个脏口。”她说。以前,秦惠廷养过两只不错的八哥儿,出去遛,谁见了谁待见,起名叫“挑帘儿红”。不出仨月,这鸟就要不得了,张嘴儿就是“我要喝敌敌畏”,不用说这是跟姜奶奶学舌学来的,没办法,小东西模样再俊,也不能留了,脏口的鸟拿出去丢人,只好忍痛割爱。老伴儿见他把鸟放飞以后,又唉声,又叹气,老也打不起精气神儿来,于是,就把鸟笼子藏起来,不叫他养了,省得惹气。
梨儿和桃儿差不多是前后脚儿回来的,秦惠廷想跟她们商量商量,再养,养个什么鸟,要不要养个黄雀儿,听它哨?可是俩闺女都没什么心气,吃饱了,一推碗就奔里屋了,桃儿还声明:“谁也别搅和我,我有要紧公事要办。”秦惠廷不免有点儿扫兴:“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要紧公事,无非是躲着我……”桃儿她妈瞧老头子掉脸了,赶紧进闺女屋替他跑合,撒泡尿的工夫又回来了。“人家真的有事儿,说是参加什么汇演,准备歌词。”她跟秦惠廷解释说。“桃儿准备歌词,那梨儿呢?”秦惠廷问道。“写写画画,没梨儿跟着搭把手,就桃儿那两笔抹,能行吗?”桃儿她妈说。这下子,秦惠廷闷口儿了,叫老伴儿沏一壶香片儿,一杯接一杯,光饮场了。他老伴儿心话:这一晚上,就等着他尿吧,甭惦记睡踏实了。
“桃儿,你怎么突然对集体活动这么热心了?你不是爱清静吗?”梨儿问桃儿。
“要求上进,有什么不对的!”桃儿翻翻眼皮儿,绕着弯儿地避重就轻。
梨儿不信她,桃儿也知道梨儿不信她,但是也不想给她解释。她跟她几个姐姐最惯常的做法是坐地泡,她们拿她也没辙。本来,桃儿对参加汇演是反对来着。可是工会主席的一句话,却叫她改变了主意,他说:既然你们都不参加,那么就把女声小合唱改成男生小合唱吧,炝锅他们愿意去,条件是发他们一身新工作服。炝锅真行,哪都有他掺和!桃儿的犟劲上来了,绝不能叫炝锅的阴谋得逞,这么着,她才答应参加这次文艺汇演。
不过,工会给她们选的这首歌,要改,还要加上工业学大庆的内容。
这差使有点儿难为桃儿,可是对梨儿来说,就不在话下了,她上初中时总到一个月子里坐了病的语文老师家去串门,语文老师没少辅导她,所以她的作文一直得优上。梨儿问桃儿,大庆油田究竟在哪儿?桃儿不知道,捽了半天头发才说:“我猜,也就在天津的四郊五县吧?”梨儿脑子一转,便加上一句:“海河两岸大庆花。”桃儿连声叫好:“明天我把改过的歌词,往工会主席脸上一拽,保证叫他直眼儿。”
“三姐,你要喜欢上一个人会不会总想跟他呲刺儿?”
“不,我觉得不会是那样。”
“那么应该是哪样儿呢?”桃儿问。
“应该是他高兴你也跟着高兴,他淹心你也跟着淹心才对。”
“那是旧式妇女的做法,反正我就这样,愿意跟我,就跟,不愿意跟我,大腿贴邮票——走人!”
“这一点,你是比我强梁。”梨儿真心佩服她。而桃儿其实从来就是口不对心,为这个炝锅,她就跟撒癔症一样,没抓没挠的,费尽心思琢磨着怎么把他拿下。有时候,她也劝自个儿:你就不能不要他?三条腿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儿的人不是有的是吗!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你跟把势怎么样了,他还没央求你嫁他?”桃儿问梨儿。梨儿跟她不一样,一天到晚,下班回来就捂在家里,都快捂得发霉了。把势这么追,也不答应人家,为嘛许的!
“我跟把势截至到目前,也没怎么样。”
“我要是你,就激励他赶快怎么样了,我看着把势都怪心疼得慌的。”
梨儿何尝不是如此,尤其是在她看到把势她爸她妈对她的那种爱怜的眼神儿,好几次差一点儿答应做他们家的儿媳妇。把势的爸爸自打被打成右派以后,无冬论夏都闷坐他家的小厨房里,不愿出头露面,里里外外都是把势他妈颠簸。
“桃儿,我发现了你一个秘密。”梨儿不想再说把势的事,叫她心乱,所以赶紧转移话题。
“我能有什么秘密呀,”桃儿有点儿慌,生怕三姐瞧出她的什么蛛丝马迹,“哎呀,我的手都皴了,我去褪褪儿。”
“想溜,门儿都没有,要走也行,先跟我吐口儿。”
“你又诈我,以为我还是嗍罗嗍罗蜜的小丫头了吧?”桃儿说。这是老把戏了,几个姐姐小时候总蒙着她玩。
“铺底下的鞋盒子里装得钱,你是准备干嘛使的?”
“哦,我是惦记着买个话匣子。”
“你那仨瓜俩枣的得多晚凑够了?”
“愚公移山呗。”桃儿说。她放心了,只要不提炝锅,她什么都不怕,炝锅是她心里的一个疮嘎巴。
“我也给你凑上一点儿,反正你买了,我也可以听。”
梨儿有这话,桃儿就已经识举了。但是要完成她的所有心愿,她恐怕帮不了什么忙,她的想法忒多了——买个话匣子、买个缝纫机、买个带飞带涨闸的新“飞鸽”,还想置一块儿上海表,这些个就足以够她挣歪个十年八年的了,这还是少说,也许十年八年都不准有戏。
“你去找爸爸,他这么盛着你。”梨儿出主意说。
“就是咱爸同意,咱妈也不会让,咱妈那么死性的一个人……”桃儿把梨儿的提议一下子就否了。
“我还有一个主意,就是出门时,叫咱妈陪送你一台,要不就不出秦家门。”梨儿说。
桃儿摇摇头。“除了噻,在咱妈眼里,别的都是闲白,她宁愿陪送全套的锅碗瓢盆。”
“那你就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吧,别添新衣裳,别喝‘山海关’,别吃冰棍儿。”梨儿说。
“你知道我们车间有个姐姐,为买一双‘双钱’白回力,怎么凑来的钱吗?”桃儿问,她见梨儿的眼球儿转了好几遭,赶紧声明,“你千万别瞎想——她就是到医院去,叫人家抽走两管血。”
“哎呀,我的傻妹子,你可不许学这个!”梨儿吓得立马制止她,传出去丢人不说,伤身子是要紧的,叫她爹妈知道还不砸折她的腿!
桃儿赶紧说:“我才不会去呢,我怕打针。”
这话倒是真的,桃儿晕针,她宁可穿铺扯,也不敢跑医院,叫人家举着针管往她身上扎——梨儿这么一想,就放心了,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