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赵红雨的是一辆阔气的奔驰轿车,它载着红雨穿过绵延的雨雾和城市的繁华,来到一条安静的林荫小路。赵红雨就在这里下车,跟那位中年男子进入一幢独栋大宅。这是赵红雨此生进入的最高级的房子,不为其大,不为其还有二楼,也不为其讲究的落地窗帘和真皮沙发……而是因为,在这幢大宅宽阔的客厅和客厅外的走廊上,有那么多精美的陈设。赵红雨知道,那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赵红雨知道,那些瓷罐,木盒,铜佛和字画,全都是历史悠久,系出名家。
中年男子把赵红雨领进客厅后就不知所踪了,留下赵红雨自己东看西看。门口的条案上,一只被托在架子上的猎枪让红雨兴趣盎然,她伸手取下猎枪,低头寻找枪栓,她想判断这只枪只是摆设还是真的能打。如她所料,枪是真的,但没有子弹。
猎枪重新被摆在托架上,收手的瞬间一只花架上的花瓶被肘部带倒,红雨一手没能接住,花瓶触地而响,顷刻一地残缺。
声响惊动了保姆,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惊着脸大呼小叫:“啊!你怎么把它打碎啦!你怎么把它打碎啦!这是古董啊你要赔的……”
一个健壮熟男出现在客厅,插嘴替红雨解围:“不要紧,这个花瓶是仿的,不值钱,到时候我跟万教授说。”
保姆仍不放心:“到时候你们都跑了,万教授责问我怎么办。”
熟男安抚保姆:“我会跑吗?你放心吧。”
又关心红雨:“你没事吧,有没有碰伤?”
红雨说:“没有没有,没事没事。”
熟男大约三十多岁,肤色黝黑,身体结实,如兵马俑般骨骼宽大的脸上虽笑犹威。看到保姆在清扫脚下的碎瓷,他们移步客厅外廊,彼此显然都有好感。
“我叫杨锏,木易杨,杀手锏的锏。”
“我叫红雨,红色的红,下雨的雨。”
叫杨锏的男子笑道:“我说今天怎么下雨了呢。你是万教授的学生?学历史还是学考古?”
红雨道:“我学公共管理,刚考上西京大学研究生院。”
“公共管理?”杨锏问道:“学完去当公务员?”
红雨笑道:“毕业了还想再出国深造呢。我喜欢学习,不喜欢工作……”
杨锏点头:“呵呵,理解。”
谈笑之间,大门响动,有人进屋。最先进来的是一个大个子,手里提着两件皮箱。后面又进来一男一女,风尘仆仆的样子。杨锏叫那男的林先生,叫那女的林小姐,但这两人并不像亲戚。男的形态胖壮威武,年近四十;女的面容富贵细腻,因为施了粉黛,难断年庚。进屋后男的向杨锏点头打了招呼,女的则把目光投向红雨。显然,红雨是这幢房里唯一的生人。
晚饭之前,保姆向这大宅的女主人——从美国远道回来的林阿姨汇报了瓷瓶打碎的经过:“那个女的一进来就乱摸乱动,一下就把花瓶给撩到地上去了,幸亏我在,要不非赖在我头上不可。”
保姆汇报的地点就在林白玉卧室的卫生间里,林白玉刚刚洗完澡,叫保姆过来帮忙擦头。卸了妆的林白玉终于能看出年纪来了,眼角岁月无情。保姆发现林白玉对被打碎的瓶子并不关注,她关注的是客厅里那个陌生的女孩。
“那女孩是万教授的学生吗?我没见过啊。”
“不是学生,说是万教授的亲戚。”保姆说。
“亲戚?”林白玉想了半天,想不出是哪儿的亲戚。
林白玉和赵红雨再次见面,是在那天的晚餐时间。万教授在西京大学录制《唐史讲坛》电视节目还没回来,林白玉吩咐保姆先开晚饭。她走进餐厅时看到赵红雨礼貌地从桌前站起,她连忙摆手让她坐下:“坐吧坐吧,你是从万教授老家来的吗,你是他什么亲戚?”
赵红雨不卑不亢,简短回答:“我就是西京人,我是他女儿。”
林白玉倏然抬头,脸色骤冷:“女儿?”
那顿晚饭的气氛自然相当压抑了。赵红雨被那个中年男子接过来原本是要和父亲共进晚餐的,不料电视台录节目的时间因故推后,父亲不能按时赶回,在饭前把电话打进了红雨的手机。让她先在家吃饭,他很快就会回来。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声音厚重,语气慈祥。第一次通话也足够热情。父亲的慈祥与热情让赵红雨有了些耐心,让她得以耐下心来与林白玉同桌用餐。不用问也知道,这位同桌的女人就是父亲的妻子林白玉,就是二十多年前让父亲抛弃母亲的那个女人。显然,林小姐对红雨母女的情况也是知晓的,否则不会听到丈夫在外还有个女儿的时候并未刨根问底。
关于万教授以前的情史,林白玉已经无须刨根问底了。这天晚上当万教授刚一走进家门,就看到了客厅里虎着面孔的妻子,就听到了妻子冷笑的声音:“你果然把她给领回来了!”
万教授并不知道妻子会提前回国,面对质问毫无准备。赵红雨在书房里隐约听到这座大宅的男女主人在客厅里激烈争吵,争吵的内容语焉不清。但她明白,她的出现,是夫妻龃龉的唯一原因。
争吵实际上并未持续多久,随着屋门一声巨响,整个宅子立即安静。随后,书房的门被打开了,万教授终于现身。这是父女之间第一次对面相见,父亲的样子赵红雨早在电视里知道,而她的面孔于父亲来说,则完全陌生。
赵红雨看到,父亲的眼里含了眼泪,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噎,父亲开口叫了她:“小雨……”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微微笑着,也叫了一声:“爸。”
这一时刻,或许将是赵红雨终生难忘的瞬间。此前她不可能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会有这样一间华丽的书房,她与二十二年前缔造她生命的这个男人,她的母亲曾经深深爱过的这个男人,会有这样一次近切的交谈。“父亲”这个字眼,于赵红雨来说是那么拗口,父亲的声音在赵红雨的耳边,亦真亦幻。
“我一直在找你们,”父亲说:“我一直觉得你和你妈还在这个城市,没有走远。”
“为什么要找我们?”红雨说:“我和我妈,并没有给你带来任何麻烦,我并不知道电视上那个有名的学者,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说:“我年轻的时候,把事业,地位和名声看得重于一切,把自己的前途看得重于一切。现在老了,觉得人还是不能没有情感。”
红雨说:“现在,那种不带任何交易性质的情感,那种对自己不产生任何利益的情感,还有吗?”
父亲说:“也许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身处现实的社会,不得不把生存放在首位。但很多人也会渡过这个阶段,重新追求单纯的情感,重新回归人的本性。”
红雨说:“追求利益,好像更是人的本性吧。”
父亲说:“人有善恶两面,隐恶扬善是人一生的任务。当一个人行将老去,名利已如浮云。我现在只想找到你,用父爱弥补我的过错,用父爱寄托我的情感。”
“过错?”
“对,我的过错!对你,对你妈妈,我都有过错!那时候我为了事业而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你妈妈就消失了。你妈妈是个性格刚烈的女人,她生下了你,然后和你一起消失了。二十多年我无法对你尽责,现在我必须弥补,我必须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
赵红雨沉默了一下,说:“我现在,挺幸福的,我有学业,也有……情感。”
“可你现在又找到了亲人!人的一生充满意外,意外的失散,意外的相逢。今天爸爸找到了你,你意外吗?你高兴吗。”
赵红雨用微笑呼应了父亲的感慨:“高兴,今天能见到……我的亲人,我很高兴。”
书房里的大座钟“噹”地响了一下,赵红雨停住了声音。少顷,她重新开口:“都十点钟了,我该走了,您也该休息了……”
“你要走?这里就是你的家呀。”
赵红雨站起身来:“我睡惯了自己的小窝,我还不太习惯……意外。”
很久以后,在我亲赴西京实地采访的时候,我专门去过那条林荫小路,小路上座落着万教授的朱门大宅。我能想见那个晚上万家门前那片桔黄色的路灯……想见林白玉站在楼上卧室的窗前,俯视着那片惨淡的光晕。她可以看到那片光晕下停着一辆老旧的汽车,一个瘦瘦的少年靠着车子站在街边。别墅的大门打开来了,灯火泄出门外。林白玉看到丈夫走出大门,送他的女儿上车。瘦瘦的少年载着女孩离去,丈夫在门前目送车子走远,脸上挂着几分落寞,几分伤感——当时的林白玉和后来的我,或许都会这样判断。
对于邵宽城来说,这个意外让他心神不定。他一整天几乎没有说话,无论上班还是回家,情绪从未有过的低沉。晚饭他也吃得很少,饭后行色匆匆。
母亲问他:“小雨真的不在她爸爸那儿住吗?”
邵宽城说:“她说回来住,让我去接她。”
离家前父亲在身后把他叫住:“宽城,”父亲停顿了一下,说:“你和小雨……以前是同学,后来,是同事。现在,只是邻居。只是邻居,别的……别多想了。”
邵宽城沉默了片刻,然后,沉默地走出门去。
他很早就把车子开到了那条林荫小路,开到了那座在他人生路途中突然横亘的大宅门前。这个地址是红雨用短信发给他的。晚上十点钟,红雨果然如约出来,如约上了他的车。现在,他载着她,行驶在夜晚安静的街上,他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他匀速开车,特别珍惜地享受着这段路程。路灯之浪漫,之柔和,让他第一次体会到城市的夜晚如此之美。
在前一夜失眠之后,这一夜邵宽城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他又和赵红雨一起吃饭,一起出门;像往常一样,开车载她一起上班,仿佛一切如故——这个同车的女孩,仍然是他的同事,他的邻居,他的爱人。
路上,心情的恢复甚至让他忘乎所以,居然主动提到了她的父亲:“他家条件那么好,你为什么不住在那里呢,难道对他还有怨恨?”
“我恨他干吗,没他还没我呢!”赵红雨说:“他老婆当年能带给他事业上的机会,他就放弃了爱情,这种事很正常啊,现在谁不这样啊。而且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没必要耿耿于怀。”
“那你为什么不住在你爸爸那儿呢,那可是豪宅!”
“豪门之内,勾心斗角,我住那儿干吗?”
“你是看电视剧看的吧,有钱的人家也是正常人家,哪有那么多勾心斗角。”
“那我也不住!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住。”
“问题他不是别人啊,他是你父亲啊。”
“那我也不习惯,我喜欢一个人生活。”
“你今后总得结婚吧,总得生孩子吧,还不是得一家人一起过日子。”
赵红雨瞪眼道:“我凭什么非得结婚啊!我装死行不行啊!我不结婚,不生孩子,行不行啊!”
邵宽城被噎得够呛,张嘴接不出下文。
赵红雨与邵宽城同车而往,并不是去上班的。到了单位,邵宽城把桑塔纳的钥匙交给红雨,就跟着队长李进出警去了。赵红雨在办公室清理了自己的桌子,把该带走的个人物品装进一只提包,把没用的东西倒了垃圾。在她拎着提包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她接到了父亲打来的一个电话,问她起了没有,吃早饭了没有。那一刻,她的父亲或许刚刚起床,刚刚坐在早餐的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