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天热得蝉都闭了嗓门,铁剑又饥又渴地来到鸡鸣三省的一个小村庄。他出门追捕已经快一月了,假期就要完了,这两天追不到吴应泉,铁剑就要回监狱销假。他坐在一个岔路口的石坡上,一棵青杠树枝伸过他的头,树叶挡住了热辣辣的阳光。铁剑掏下草帽,不断扇着风。
这一个月来,铁剑把吴应泉经常出入的嘎木、箐上和相邻的村庄都走完了,没有发现他的蛛丝马迹。铁剑心想,就是遁土也有泥坷撕裂的声音,就是在人间蒸发也要飘起一缕青烟,能不能追到目标,要看追捕的路子是否正确,智力高低决定成败。
鸡鸣三省这一带十分偏僻,一个山村坐落在大山深处,是三个省界的标志。一声雄鸡的鸣啼,叫响三个省,故名“鸡鸣三省”,而且它和嘎木、箐上这些村庄相隔不远。
如果这一站还没有吴应泉的踪迹,铁剑只能宣告自己追捕失败。他是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耗完假期不回监的念头,像追山狗一般追到鸡鸣三省的。
铁剑坐在石头上,弯腰脱掉脚上的长筒解放鞋。这双解放鞋还是在部队时发放的训练鞋,绿色的鞋帮深深地打着部队的烙印。铁剑抬脚一看,那脚底打起一个个血泡,原来走路时有疼痛感,他没太在意。脚生来就是走路的,疼痛一点无妨,堂堂七尺男儿,几个血泡算啥?铁剑赤脚歇歇,那脚好受了许多,脚好心爽,心情仿佛轻松了许多。他抬头望望湛蓝蓝的天空,深邃的苍穹一望无云。铁剑虽然悠闲地坐在石头上,但惆怅无奈笼罩着他的心房。风餐露宿折磨人。他铁剑不是怕苦,也不是见困难就躲、见利益就冲的人。抓不到吴应泉,他已经琢磨透了,最多背一个政纪处分,难道还会让他脱警服不成?纵然如此,开放时代,也饿不死人,或许也是一个机会,拼打几年,腰缠万贯也很难说,但金钱不是铁剑追求的。铁剑何许人也?特种兵边防连排长。猪尿泡打人——不是要你痛,而是给你难堪。如果真追不回吴应泉,可能组织不叫他铁剑走,他都会卷背包走人。在沙拉分监,铁剑这张脸没地方撂,别人只说一句“枉自你还是特种兵,一个犯人都追不回,出息没有”,他铁剑就像一只鼠,有地洞就钻进去。那不仅仅辱没他铁剑,说小点那辱没特种兵,说大点是辱没整个部队。现在部队都培养啥兵,光吃粮不打仗,光消耗国家的军费开支,用没有。他铁剑不管别人把自己当不当一棵葱,但自己总得把自己当个人吧!甭说和平年代,就是把自己放进战争年代,虽不说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犹如囊中取物,但肯定不是个孬种。他虽然转到监狱,成为监狱民警,但血液里,骨子深处遗传了蒙古人豪气,虽然锥子放在口袋里,不知混到那一天才露出头来,但总有露头的那天,打我可以,拿唾液喷我可不行。
铁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不远处传来山歌声。
打猪草来勒青蒿地头田间四处找东边日出西边雨打湿妹衣哥心焦……
歌声越来越近,铁剑循声望去,小路转弯处,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进入铁剑的视线,那男人也看见了坐在石头上的铁剑,歌声戛然而止。那男人怀中抱着一床崭新的棉絮,一看装束就知是住在附近的山民。
铁剑眼睛一亮,那男人怀中的棉絮就像路标。铁剑按捺住忐忑不安的心情,弹起来,向那汉子走去。
“老乡,你这棉絮是买的还是请人弹的?”铁剑问道。那汉子眼见生人,胆怯地回道:“不是买的,是旧棉絮翻弹的!”
“哦,那在哪翻弹的呢?深山老林的,哪来的弹花匠?”铁剑故作惊讶地问道。“兄弟,不瞒你说,庄稼人穷啊,新的买不起,把旧被子翻弹,这个冬天就过去了。”那男人停下脚步,像朋友一般和铁剑唠叨道。“是啊,庄稼人挣几个钱不容易,过日子只能分分精打细算。”铁剑用农民老把式一般口吻说道。“多少钱翻弹一床棉絮呢?”铁剑打破砂锅问到底地又问道,和善得就像面对亲兄弟。“兄弟,便宜啊,这里好多年没来弹花匠了,偶尔来也漫天要价,这回来的手艺高,价位反而低,弹一床才几块钱。这不,他在对面那山腰弹,我大老远都去凑热闹。”那男人说完,铁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对面很远的山间岩畔,隐隐约约露出一栋草房。
铁剑按捺着心跳,问道:“大哥,买牙膏牙刷吗?便宜卖,好回家。”
“兄弟不瞒你,农村人谁用那玩意儿,洗衣粉、肥皂倒用得着。”那男子答道。
“没关系,那就买洗衣粉、肥皂,牙膏、牙刷买去青年人用嘛。”铁剑随口说道。
“那你的洗衣粉、肥皂咋卖?”那男人又问道。
“哎,想回家了,便宜卖,二十元钱全拿走吧,捡几个回家的车费算了。”
铁剑不假思索回道。那男人听了铁剑的话,眼睁得大大的,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铁剑见他不回答,忙又说道:“你嫌我卖贵了吗?”那男人回过神来,摆摆手答道:“兄弟,你不是逗我玩的嘛,这样多东西只要二十元,这不是白送人嘛。”
“哎,买卖人有赔有挣,这次是亏多了,忙回家,担着这些鬼东西,脚都迈不动嘞!”铁剑轻松地说道。
“好,我买喽!”那男人说着,手伸进怀里摸钱。铁剑接过那男人递来的二十元钱,把竹筐扁担递给那男子道:“全挑去吧!无压一身轻。”
“这咋好嘞,你且不是亏多了吗?”那男人刹那间像捡到财宝一样高兴,边说边接过铁剑手中的扁担,把怀中的棉絮放在竹筐中,说一声“谢谢喽,兄弟”,顺着小路姗姗而去。
那男人挑着担子走后,铁剑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啪”地打一个响指,双脚弹起,像一个梅花鹿般兴奋不已。他打心里知道,给那男人弹棉花的工匠,肯定是吴应泉这小子了。
午间的太阳狂热至极,汗从铁剑的额头流下来,脚隐隐作痛。当男人消失在山间小道,他迅速转身,向着那男人手指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片花斑岩头,岩头间是一个幽深的糟子,山谷深涧间距离不远,站在这边岩头说话,对面岩头都能听到。
铁剑抬头看看天,日头已经偏西。他知道时间的重要,丝毫不得有片刻的喘息,必须马不停蹄地前进。心想着,铁剑加快了步伐。他登上花岩头,能清晰地看到对面岩头的那户人家,隐隐能听到“梆梆”的弹棉花声。吴应泉啊吴应泉,再狡猾的狐狸也怕遇到好猎手,今天你定栽无疑。铁剑心想着,“噔噔噔”沿着花岩头的毛狗小路,步履铿锵,几乎是小跑下到岩脚,又“噔噔噔”爬上对面的岩头。
上到岩头,铁剑突然放慢了脚步。他隐蔽在一蓬比人高的斑茅草中,分开斑茅观察这户人家的地形。他心想必须对环境了如指掌,做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这户人家的茅草房坐落在岩畔,左右两面是花岩,前面开阔,后面是刀削般的岩头。铁剑心想后面吴应泉是上不去的,左右两面也是岩头,没有路,只有自己上来的这条小路是唯一的出口。他心中暗暗佩服吴应泉能选择这样的环境隐蔽,同时也庆幸功夫不负有心人。付出总会得到回报,流一分汗就有一分收获,流十分汗就能有十分收获。
铁剑房前屋后观察妥当,他走出草丛,大大咧咧走向那栋“梆梆”作响的土屋。铁剑刚走到这家房前,两条土黄狗就凶狠地向他“汪汪汪”狂叫着扑来。对付这些土狗铁剑压根儿不慌不忙,它狂叫它的,他直接往院里走。屋里弹棉花的人并非没听到犬吠,他以为又有生人来弹棉花了,根本想不到来人是一位不速之客。屋里听到犬吠声,一个老太太颤巍巍走出来叫道:“小花,不咬!”声音苍凉地喊着黄狗,但那老太太出门晚了。两条黄狗从没见过这样不怕咬的,它咬它的,铁剑直往院子中冲,两条黄狗从两翼扑向铁剑。待两张尖牙利齿的狗嘴要咬铁剑时,只见铁剑闪电般往下一蹲,左腿着力,稳稳当当犹如铁打的桩,右腿随即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旋风腿,那腿的力度,好似牛踢,两条黄狗被踢出几丈远,“告嚷嚷,告嚷嚷”地狂叫着重重跌在院中的篱笆院墙上。
这几声“告嚷嚷”的叫声让站在门前的老太太惊呆了,同时也惊动了屋里的人,弹棉花的“梆梆”声歇了。说时迟那时快,草帽盖住头的铁剑一个箭步斜靠在门口,先封住大门,大吼一声:“吴应泉,我是谁?”揭去头上的草帽露出那椭圆形的脸庞。
铁剑这声非同小可,犹如晴空霹雳,震得吴应泉的耳膜嗡嗡作响。吴应泉愣了一下,但吴应泉毕竟是走南闯北过来的,只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见只有铁剑一人,也认不得铁干不铁干的喽,左手握着盾牌一般的压棉圆盘,右手拿着弹棉花的木槌就向铁剑扑过来。
铁剑掀开草帽的刹那间,血已经在管壁内冲突。此时此刻,铁剑全身的肌肉已经开始收缩,弓一样绷得紧紧的,虽然没有老虎扑向猎物那样嗜血般的渴望,但牛卵子般眸子喷出火团,大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之势。是狼就要吃肉,是雄鹰就要在蓝天上盘旋。铁剑骨子里深藏着蒙古人的凶猛,压根儿不把吴应泉放在眼里,所以,利眼耳立,举手投足间释放出一股子英雄的气概,不论是在军队面对那四个抢银行的蟊贼,还是面对眼下凶狠的罪犯,铁剑都表现出男子汉特有的凛然气质,不论对手多么强大,都无所畏惧。
在这个世界上,军人是用来维护和平的,不论是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还是和平环境中,军人都为此而生;警察也是如此,他们是为社会的公平正义、平安和谐而来。没有公平正义,平安和谐,坏人得不到惩罚,社会不就永远处于乌烟瘴气之中?警察就是利剑,就是天平,就是公平正义的化身。关键时刻,铁剑不慌不忙,大有“撼山易,撼铁剑难”之感。
吴应泉此刻像头饥饿的野狼,手举着圆盘和木槌,饿狼扑食般冲过来。铁剑不慌不忙,侧身让过吴应泉砸下来的木槌。纵然是赳赳武夫也会心中一怔,但铁剑眼都不眨一下,有临危不惧、玉树临风之风范。
也许吴应泉用力过猛,铁剑闪让迅速,吴应泉前冲力大,铁剑闪身的千分之一秒间,吴应泉冲出门来,惯性差点把他掀翻倒地。前面就是大门,在吴应泉匍匐向前还没立稳之际,铁剑眼亮手疾,一个漂亮的翻身动作,闪电般立在吴应泉的前面,身子已经挡住木栅栏的门。同时,铁剑大吼一声:“吴应泉,你乖乖就擒,不要耗子钻茅厕——找屎(死)。”
吴应泉见铁剑像一尊雕像,双手一抱堵在门口,夺路逃跑的门没有了,瞬间眼中喷出火来,头上身上那白花花的棉絮在微风吹拂下飘落着,阳光下放出光芒。两条大黄狗见人打架,已经领略了其中的厉害,站在栅栏边“汪汪汪”狂叫,仰着头不敢越雷池半步,看着两人的厮杀,当当拉拉队,助助威而已。吴应泉见无路可逃,牙咬得“咯咯”响,举着木槌再一次向铁剑冲过来。
这一次铁剑没那样温柔,就在吴应泉的木槌快砸在他身上时,铁剑侧一下身,一只手闪电般捏住吴应泉的手臂,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腕重重一击,吴应泉的手臂触电一般,木槌“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吴应泉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右手的木槌滑出手的刹那,左手上的木圆盘向铁剑的头“咚”的一声砸来,铁剑头一偏,木圆盘砸在铁剑的肩上。
吴应泉虽然用了很大的力,但铁剑稳如泰山,丝毫不动。吴应泉见状,自知不是铁剑对手,忙喊道:“抢劫喽,东家快来帮忙。”
房东一家听到响动,已经走出门外,先是看他两人厮打,但见铁剑那厮功夫不凡,又不明真相,只能远远站着观看。听到吴应泉的呼唤,毕竟吴应泉来他家月余,已经和这一家人混熟了,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提的提锄头、拿的拿扁担纷纷围拢来,那阵势犹如农民起义。但久经沙场的铁剑何以畏惧。作为监狱民警,他不能伤害人民群众,处置吴应泉必须速战速决,不能迟疑。在那家男女手拿家伙冲来时,他一个旋风腿,踢在吴应泉双腿上,吴应泉“哗”一个狗啃地应声倒下,脸膛胸部面向大地,背向云天。铁剑刹那间反擒住吴应泉的双手,从皮带上掏出一副锃亮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反铐着吴应泉的双手,随即“哗”一下掏出警官证和追捕证,在那家男女眼前晃晃说道:“他是逃犯,我是警察,不许乱来,统统放下工具。”
那些山民哪见过这阵势,都是一些守规矩的人,一听是警察,只好放下手中的工具,悚悚地呆傻着站到一边。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小子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栽到我铁大爷手里。”铁剑边说边像提一条狗样提起吴应泉,在老乡家做了笔录,带着吴应泉向岩畔走去。
一过初夏,沙拉分监热得烦躁,天就像洒下铁水,烙在人们的身上。沙拉分监监狱长梁翼在办公室处理一会儿文件,心情被生产科送来的矿源枯竭的报告侵扰。这个一解放就开采的矿山,通过几十年的开采,真像七八十岁的老妇人,咋挤也挤不出奶来了。这个矿虽说艰苦、边远、污染严重,但从刚解放就是罪犯劳动改造的矿山。经济上,为国家作了很大的贡献,已改造了数以万计的国民党战犯和刑事罪犯,为保一方平安作出了特殊贡献。工作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革命者,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又献子孙,像一棵草,在这深山峡谷中默默地散发翠绿的光。如今矿源枯竭了,罪犯失去劳动改造的手段,整个沙拉矿几千号人哪来饭吃?别人不想的问题,一骨碌从梁翼的头上冒出来,这不得不让他揪心,绞尽脑汁解决民生问题。
梁翼放下文件,对办公室主任说一句“我下生产区了”,直接往采煤监区和冶炼监区走去。路上偶尔有干部群众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以示应答。
梁翼下到炉台,冶炼监区监区长王士成也在炼炉台上指挥生产。一个个炉台正张着口,等矿石冶炼,一股股呛人的青烟从炉口直往上冲。虽说是土法冶炼,但只要炉子不大修,都是循环往复地生产,把矿石装进去,很快炉口就封掉,烟不大,一旦断了矿石,就必须揭开炉盖,以减轻火力,降低温度。
王士成见梁分监下冶炼监区来,忙埋怨道:“这生产没法干了,每天矿石都供不上,这采矿监区是全分监最大的监区,几百号人都干啥去了,都是他娘的吃干饭的。”王士成资格老,倚老卖老,骂骂咧咧。
梁翼是因为烦躁才下工地走走的,王士成这一骂,反倒把他的不快骂跑了。“王监区,少安毋躁,炉台上走走。”梁翼微笑着说道。王士成随梁翼在炉台上走着。大热的天,犯人们热得满头大汗,有在炉台下出炉渣的,有在炉台上装炉的,见梁分监和王监区,都停下手中的活问候道:“梁监好,王监区好!”
梁翼和王士成点着头,因梁翼对整个冶炼的生产流程十分了解,也就不用王士成介绍。梁翼每走到炉口敞开的炉台,总会停下脚步问道:“今天大概又欠产多少吨矿?”
“这算来每天都欠一百吨以上,照这样下去,年底把我煮了都完不成目标任务。”王士成一副哭腔答道。
“采矿监区也尽力了,矿源枯竭,这也无力回天啊,资源又不能再生,看来这矿已经走向没落,很快就要寿终了。”梁翼对脸上都扭得出水来的王士成说道。
他们聊着,走出炉台和采煤生产区的接口处,正遇上采煤监区监区长罗耘和陈松等几个干部坐在工地上聊天,梁翼和王士成也走过去凑热闹。在一个大遮阳伞下,罗耘见梁翼和王士成过来,忙站起来让座,倒水递烟。梁翼平时不抽烟,但今天罗耘递烟过来时,他出人意料地接住了,把烟在鼻口闻闻,又翻来倒去地看看,说:“罗监区长,你这是好烟嘞。”
罗耘忙把烟盒递给梁翼说道:“这是刚试制出来的软盒烟,特贵,市面还没流行,尝尝够不够味,值不值价。”说完罗耘“啪”一下打燃火机,梁翼生硬地把烟放入嘴中,火苗对着烟头。梁翼一吸,一股子青烟从梁翼口中冒出来。
“嗳,再高档的烟,对于不会吸烟的人都是又苦又涩的,纯粹浪费。”梁翼说着,掐灭烟。
王士成笑道:“梁监,不抽烟甭接嘛,又让我们少得一支好烟抽,多可惜!”说着看看罗耘一眼,咧咧嘴笑了。
陈松不抽烟,领导们谈论烟的话题他插不上话,也就忙着端茶倒水。梁翼、罗耘、王士成一干人坐在采煤监区和冶炼监区的工棚前品茗,聊着天。
这里是一个土坎,居高临下,民警们一方面,能把劳动的犯人尽收眼底,把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犯人很难在劳动现场脱逃,另一面又能清晰地观察采煤监区一号井口的动静,所以分监领导和业务科室的领导下队,都爱坐在这里闲聊,偶尔民警还会提来一壶“苞谷烧”,在工地上偷偷品上几杯。今天是分监一把手下来,酒被民警藏在工棚的床下。
梁翼他们品着茶,闲聊一会儿,突然话锋一转问道:“现在矿源枯竭,你们认为分监何去何从?”这个话题从梁翼口中说出,大家感到突然,都面面相觑。王士成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别人三缄其口,但在梁翼面前,他从来心往哪想就往哪说,因而嘟着老嘴说道:“不瞒你说,我也正为这事操心啊,梁监,你想想,现在财政保障不到位,不发展生产,民警、工人、抚恤人员,几千号人咋过哦!说真的,我在矿山都几十年了,这里边远闭塞,日子过得很困苦,我们的青春、我们的血液、我们的金色年华已经融入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中,有感情啊!”王士成说完,摇摇头做出一副情深意切的样子。
“感情谁都有,但矿源枯竭,这不怨天,只怨地,这地下咋就不多储藏一些煤啊、硫铁矿嘛,老在这里耗也不是办法。”王士成刚说完,罗耘接过话说道。
“大律师,你咋看这个问题?”梁翼指指陈松问道。面对领导们的议论,陈松边听边思考,没有插嘴多言,现在领导点自己的名,沉默不行,便回道:“不瞒梁监,我的律师资格就到手了。其实这个问题应从两方面看,一是迟早犯人要撤出井下。你看国际人权斗争多险恶,多激烈,西方一些自奉人权自由的发达国家对我国的人权问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犯人处于斗争的浪尖口,这必然引起党和国家的重视,退出高危行业是指日可待的事。其次,犯人退出高危行业,自然就要搬,分监不是省一监的分监吗?梁监又是党委委员,一个字‘合’!一了百了,那时既解放了犯人,更解放了民警,我都不当律师了,和大家战斗到底,十余年,毕竟和大家处得有感情!”
其他民警也附和着陈松的话,梁翼虽然也赞成陈松的分析,但只是抿嘴微笑,并不附和或加以评论,以显领导的城府和胸怀。
“如果和省一监合并,你果真律师都不当吗?”梁翼反问陈松一句。“如果和省一监并了,全部撤出这山沟沟,生活、工作在中心城市边缘,环境优美,监房设施又不赖,谁还愿走。要么不热爱监狱工作,要么大脑进水喽嘞!”陈松人小鬼大,说话铿锵,字正音圆,中气十足。
梁翼和王士成、罗耘一群人坐在遮阳伞下边喝茶,边注视着劳动的犯人。不知不觉太阳只有一竹竿高了,阳光慢慢变得温柔,没午后那样咬人,周边出现橘黄的光,仿佛一个已出炉的球体。
正在这时,采煤监区狱政干事龙世雄气喘吁吁跑来报告道:“梁分监,铁……铁剑回来了。”龙世雄一急,话也说得打了结。
“铁剑回来也值得你如此慌张!”罗耘白了龙世雄一眼回道。
“哎,铁剑把吴应泉抓回来了!”龙世雄也补充一句。
“什么?你再说一遍!”大家被他这句话说蒙了,罗耘再次问道。“铁剑只身抓回吴应泉了,千真万确!”龙世雄又加重语气说道。罗耘没等龙世雄说完,双脚高兴得弹起来,丢下一句:“梁监,你们聊,我回监区了。”说完撒开腿就往采煤监区跑。梁翼乍一听也模糊,但听清楚后,抿着嘴笑笑,没有惊讶,这仿佛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一般。从闹鹰岩翻车后铁剑背周瑾爬上路,再背回矿医院,梁翼就知道他是块料。
只有经历沙子的磨砺,黄金方能放光,只有通过草原上的驰骋,骏马才能仰起高傲的头颅,是男子汉,刀架脖子上也不会缩一下。困难是什么?是王八蛋,腰一鼓,脚一蹬就过去了,人还会被尿憋死?
陈松听说铁剑抓回吴应泉,高兴地说道:“我看铁剑就不是孬种,不愧是特种兵,肌肉不堆在脸上,全堆在他腿和手臂上,你没见他那双手臂,那肌肉一搭一搭的,乍一看就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人。原本他的假期是回家结婚用的,为追捕吴应泉,他提前用了,只身深入虎穴,抓回了虎子,真英雄也!”
“哎,东汉时大文学家王充说过句话,‘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看来对人得一分为二嘞。你看吴应泉刚逃跑时,人们毁损铁剑,驻分监检察室、纪委,都在拼凑材料要处分铁剑,一些民警在背后诋毁他的荣誉,都说他这个特种兵是冒充的,带几个犯人都带不好。如今人家只身一人,硬是把吴应泉抓回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这就是监狱民警,无私无畏的监狱民警!”王士成说完,摇摇头。
“王监区长说得好,‘苛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老先生说得多好!我们的警察,如因会流血、会牺牲就避而远之,那岂不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吗?在部队,军人都会说一句话:‘位卑未敢忘忧国。’不仅是战争年代,和平年代同然,国家利益永远高于一切,英雄之所以被人们崇敬,正是因为他们有为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英勇献身的一腔热血!”梁翼听了王士成、陈松的议论,搭腔道。
梁翼回到办公室,从文件夹里找回驻监检察组和分监纪委关于对铁剑处分的报告,摇摇头。他庆幸当时沉得住气,没有狂热地一味处分人。如果处分了,这回铁剑只身把人追回来,分监咋收场?心想着,把报告拽一边去了。
铁剑只身抓回吴应泉的消息像一阵风,很快,沙拉分监家喻户晓,俗话说:“好事如风吹,风刮到哪就带到哪。”如今,分监家家户户谈论的,只一个主题,就是铁剑只身抓回吴应泉。还有人绘声绘色,夸张得上能升天,下可入地,把铁剑吹得神乎其神,就算千里之外的老鼠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吴应泉也不是等闲之辈,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到不毛之地——鸡鸣三省的岩头人家躲藏起来重操旧业,但是,那“咚咚咚”的弹梆声硬被百里之外的铁剑听道,铁剑的耳比蛇的还灵,眼睛比豹子的还亮,硬是把狡猾的吴应泉逮住了。
还有的老太太说是更玄:那吴应泉见堵在门口的人是铁剑,提着刀就向铁剑当胸一刀,那铁剑让都不让,鼓足气,迎着吴应泉的刀就上,那刀砍在铁剑的胸膛,纹丝不动,疤疤无印,反而吴应泉用力过猛,虎口被反弹得麻木,手捏不住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刹那间乖乖就擒。
外面咋议论,铁剑听不到,因他太累了,把吴应泉送进采煤监区那高墙铁门,脸不洗,脚不烫,蒙头便睡,以至于罗耘和狱政科科长杨灵赶到监区,也没见着铁剑。
从吴应泉逃脱到被抓回这几个月,铁剑没有好好睡上一个囫囵觉,特别是这一个月,他脚磨起血泡,吃尽千般苦,纵然是在嘎木、箐上追捕时,常常睡老百姓家,他神经也是绷得紧紧的。他无数次产生过回家的念头,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哪是血性男儿所为?神勇之人,应有坚强的信念,只有匹夫之勇,四肢发达了,但脑袋却灌水了,没文化的军队是愚笨的军队,没文化的警察呢?也是愚钝的群体。怎能支撑起国家和民族的大厦?
抓到吴应泉后,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与兴奋。在押解吴应泉途中,他太疲倦了,在车上用一只手铐铐住着自己的腕,另一只铐在吴应泉腕上。瞌睡虫实在爬上眼睑,他就用手指掐额头和眼皮,支撑着回到沙拉分监。
狱政科科长杨灵想找铁剑问情况,但狱侦干事龙世雄告诉杨灵道:“铁剑困极了,把吴应泉投入监狱,就闭门睡觉了。”
监区长罗耘对杨灵说道:“这小子肯定累坏了,先让他休息两天,恢复恢复体力再问吧!”
“只好如此了。吴应泉脱逃又是犯罪,必须立即搜集证据,尽快办完案子向法院起诉。”杨灵对罗耘说道。
“这样吧,让采煤监区狱侦干事龙世雄把吴应泉的一级档案提下来,把证据收集了,送到科里审核上报法院,让基层的狱侦民警锻炼锻炼。”罗耘对杨灵说道。
“这也好,现在科里人手少,往往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培养培养基层民警的办案能力,也好减轻我们的负担。”
杨灵心想,有人承担办案任务,何乐而不为呢?尽管是狱政科的工作,杨灵也同意由监区办。
罗耘和杨灵在小会议室里谈着工作,铁剑的鼾声破窗而出。铁剑的单身宿舍就在楼上,他们俩都听到了铁剑的鼾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相视而笑。“这人啊,当他神经的弦绷紧时,神气十足,憋出来了,神经松弛下来,就是淤泥一堆,又要养精蓄锐方能精神倍增。”杨灵感叹地说道。
杨灵和罗耘在会议室的议论,铁剑此时此刻睡得嘴角起了梦口水,虽然眼紧紧地闭着,但脸庞露出甜蜜蜜的微笑。
……阳光下的油菜花啊,开得繁花似锦,一片片,一畦畦,泛着黄黄的光芒。微风轻轻吹着,花浪滚滚,此起彼伏,蔚为壮观。一对对洁白洁白的小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那优美的舞姿,仿佛流动的魂,给春光抒写诗情。蜜蜂“嗡嗡”地飞着,在花间穿梭,这是追花酿蜜的最佳时节啊,春光无限,这片花采过,又飞到另一片花丛,拼命钻进花蕊,吸收花粉。它们的头上、身上、翅膀上都沾着花粉。
铁剑搂着周瑾的腰,脸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啥时来到油菜花地,全然不知。他拥着她,脚轻轻一弹,他们就飘荡起来,踩着海浪般的油菜花,仿佛蜻蜓点水。在花浪间,他们头顶着春阳,沐浴着春风,从这片油菜花飘向那片油菜花。铁剑已不是铁剑,周瑾亦不是周瑾,他们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对花仙子。生命紧紧地依附着海洋一般的油菜花,他们的血不再是鲜红鲜红的,而是油菜花橘黄橘黄的颜色。在这片花海中,铁剑和周瑾找到自己的归宿,他们脸贴着脸,心贴心,在油菜花间,飘飘欲仙,瞬间没有了烦恼,没有抑郁。他们无拘之束地放开心情,飘啊飘,狂风吹来,没有动摇他们的信念,暴雨过来,没有淋湿他们深深的情爱,闪电雷声大作,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雷公无法把他俩分开。他们紧紧地拧在一起,牢不可破,他的肉体和她的肉体难以分割,他的血液和她的血液融为一体。
……
铁剑美美地睡了两天两夜,鼾声也拉风箱一般“扑扑”地响了两天两夜,陈松住铁剑隔壁,一直关注着铁剑。
第三天,铁剑终于走出门外。他披衣站在采煤监区办公室的二楼上,太阳已经出来,他目视着采煤监区那四四方方的监房,目视着在围墙上站哨的武警战士,那锃亮的刺刀尖挑着红霞。他们是那样威严,那样庄重。
铁剑心想,共和国,军人、警察就是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