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对她顶撞得厉害了,她就不但在窑洞顶上飞,还噼里啪啦地放枪,随便打枪也是她的特权,别的人绝对不容许随便放枪,只有她可以不受约束地把那两把盒子炮抡得哗啦啦响,子弹像下雨一样泼洒在远处的山坡上丛林中。过去她跟大掌柜闹别扭了,或者吃二娘的醋了,就躺到炕上吃大烟,我们那的人没有“抽烟”、“吸烟”的说法,把抽烟、吸烟一律说成“吃烟”,抽大烟就说成“吃大烟”。奶奶现在不高兴的时候不吃大烟了,改成飞翔打枪了,我还是希望她吃大烟,别搞现在这一套,这一套太闹人,吃大烟不闹人。可是她却不吃了,我问她为啥不吃大烟了,她说她过去就没有吃,就是无聊的时候务弄个事情干,她吃大烟从来不往肚子里头咽:“我又不是个傻子,做那种自己糟践自己的事情呢。”
过去她吃大烟的时候我很好奇,总想尝一尝那个黑乎乎的东西烧出来的泡子,只要奶奶发现我动她的大烟,就肯定要狠狠地拧我一顿,并且要我发誓,今后绝对不再碰她的大烟才饶恕我。我以为她是小气、吝啬,舍不得让我吃她的大烟。有一回趁她不在我就烧好了泡子,学着她的样儿把泡子里团团旋转的烟雾吸到了肚子里头。那种微微苦辣的异样芳香让我头晕目眩,飘飘然然神魂颠倒,胃里还有点微微作呕。奶奶回来后见到我那副德行自然知道我干了什么,这一回她没有骂我,也没有拧我,她用大烟膏子拌上茶叶熬出一大碗黑乎乎的大烟茶让我喝,这种茶苦极了,比中药还苦,然而,喝这东西总比她用坚硬的手指在我的屁股上、大腿上拧出一个个青紫的疙瘩强得多,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硬着头皮把她制作的大烟茶喝了下去。喝下去不到一泡尿的工夫,我的肚腹里便开始翻江倒海,恶心、疼痛、头晕、眼花……凡是难受的感觉好像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开始痛苦地呕吐,似乎只有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能舒服一些。我吐了个昏天黑地,把手指头捅进嗓子眼里制造恶心,一直到吐出来的东西只剩下又酸又苦的胃液,才精疲力竭地倒在窑前的场子上苟延残喘。从那以后,我一闻到大烟味道就恶心,奶奶一吃烟我就朝外面躲,对大烟产生了根深蒂固的逆反心理。现在我反过来诱惑奶奶吃大烟,她却也不吃了。
奶奶说:“要是保安团再来了你的意思是跑呢还是打呢?”
我说跑还是打要看具体情况,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不过这一回跑的时候也得有个跑的样子,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单纯地逃命,要边跑边打,跑得从容,跑得舒服,跑得保安团死伤累累我们没啥损失才行。奶奶就问我咋样才能做到“跑得从容、跑得舒服、跑得保安团死伤累累我们没啥损失。”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只是想我们现在的人多枪好,又占了地利,保安团再想像过去那样随意清剿我们肯定是不行了。
我就糊弄奶奶:“我已经有安排了,保安团来了我们先把他压到山前头打,要是他们势力大我们顶不住,就朝后山上撤退,我已经在鞘子沟的东头开了个通道,今后就能攻能守了。把机枪架到鞘子沟的沟口,哗啦啦一扫就像割韭菜一样倒下一片,难道保安团还能比韭菜多吗?还有,后山上也经常安几个哨位,我们即便退也有人掩护……”
奶奶让我吹得直眨巴眼睛,脑袋像鸡啄米一样点个没完没了。我正在窑里给奶奶吹牛的时候,外面报告说老牛头掌柜的派人给我们送贺礼来了。
奶奶提醒我:“黄鼠狼给鸡拜年呢。”
我说管他是不是黄鼠狼,反正我们不是鸡,走一步看一步再说。
老牛头的部下看到我怔住了,直到奶奶在旁边又重申了一遍:“这是我们尕掌柜。”他才抱拳朝我致意。我也抱了拳头朝他晃了几晃,算是回礼,然后请他到窑里坐。
他跟我进到了窑里,那两个瘦小的伙计也抬着箱子跟了进来。我自然坐到了正位上。奶奶在左边坐下算是陪客。他就坐到了我的右下手。这个坐法是我从《 水浒传 》上看来的。
“尕掌柜见礼了,我叫王老六,听到尕掌柜的队伍重回狗娃山,兵强马壮,声势大盛,老掌柜命我代表他老人家给尕掌柜的送上一份薄礼,以表祝贺。”说罢他朝带来的两个随从摆摆手。那两个随从就揭开了箱子盖,向我展示里头放的礼物。
我一直对这口箱子非常好奇,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头装了什么好东西或者不好的东西,见他们打开了箱子,忍不住就踅过去想看看里头是什么东西。奶奶拦在了我的前头,并且毫不客气地推了我一把,我便落到了她的身后,奶奶朝箱子里看了一眼“哼”了一声。王老六问我:“这位可是女飞……人大奶奶?”
我们也知道,外面的人都把奶奶叫女飞贼,这小子当着面差点顺口说溜了嘴,还算改得及时,把“贼”字改成了“人”字,于是奶奶头一次被人称为“女飞人”,好像她是马戏班子里头的艺人,不过这倒也没错,奶奶早些年确实在马戏班里混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