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跟在长伯伯的屁股后头转了几年,随着年龄逐渐增大,长伯伯在他们心中所占的地位就越来越微不足道。一旦成年,便觉得长伯伯忠厚,无用,可怜,可笑,反过来认为长伯伯是个小孩子,自己倒比他成熟得多了。好在孩子们长大了一批,又有一批小的来接班;所以长伯伯的日子过得依旧还热闹。不过这一批批来了又去的孩子全都一个样,到头来很少不叛离长伯伯的。长伯伯全然没有觉察这一点,不是气度大,不是有修养,而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活在世上还要同别人去比什么长短。尽管村上的人无不有意无意同他比长短,他却连“这究竟是为什么”也从不曾想一想。
我也从没有想到要拿老清阿叔去同别人比,荒唐的是,突然之间跳出来一个不相干的人,竟拿我和老清阿叔比上了。
那时我还只十一岁,是日本鬼子侵入家乡的第三年。大概是秋季吧,有一天下午,老清阿叔要我帮他划船一起把肉猪运到镇上去卖。那时候都是私商开的肉铺子,老清阿叔的肉猪就卖给他认识的一位肉铺老板。老板买下了,付钱给老清阿叔,叫他当面点清,免得差错。那也不过很薄一叠钞票,多少我也记不得了,按照当时斗米三斤(肉)的例价,就算一百五十斤猪,杀得九十来斤肉,最多也不过三石米的价钱。可是老清阿叔接过了那笔钱,钱就在他的手上活起来,要翻翻不动,不翻它乱动。老清阿叔的手很大,茧很厚,劲很足,几百斤重的石碌碡,他翻得轻飘飘;七斤重的大铁囗,一天锄到夜;握刀杀得鸡羊,提叉叉得鱼鳌,空手捉得雉鸡,两指捻得蛇尾……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手这样窝囊,拿了票子就发抖了,抖得那么厉害,再也数不清究竟是多少钱。我本来不想惊动他,让他心定下来慢慢数就是了,总能数清的嘛!可是,我看见那老板翻着白眼,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于是我就说:“老清阿叔,让我来帮你数。”老清阿叔把钱给了我,我很快就数清了。“不错。”我对他说,“我们走吧!”
我们已经转身前铺子外面走去,想不到就在这时候那老板取笑老清阿叔说: “你还不如你侄儿!”
这句话使我终生难忘,它把我们叔侄两颗心全都刺伤。从此以后,我们彼此的看法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或无心,或有意,身不由己。
不久以后,老清阿叔夫妻又吵架了。这种吵架是常常发生的,吵架的理由也极其简单,或是因为没有钱买油盐肥皂了,或是水缸干了没有及时挑,或是孩子被人欺了不曾帮,或者是烧好了饭等他回来吃他却在外玩得忘记了,或者是被三朋四友拉去赌博,或者上街多用了几个钱,或者什么都不为,光想着他不及别的男人精明能干就有气,就忍不住埋怨,唠叨……从这些可以看出我那婶婶是个极平庸的人,没有知识,心胸狭窄,却又总不知足。这种女人原没有自立的能耐,出嫁了就要靠丈夫过日子,只要丈夫当得有校有角,她就服服帖帖,夫唱妇随,做个奴隶。她嫁过来头两年,原也不识得老清阿叔的脾性,看他人高高的,力气大大的,脾气好好的,同孩子们玩得欢欢喜喜的,跟他过日子倒也满满意意的。后来出于一些好心人的告诫,大概也包括我母亲在内,私下里要她多看着点儿丈夫,因为他是个没有心计的人。总说“吃勿穷,着勿穷,没有计算一世穷。”“不识字还有饭吃,不识人就要饿肚皮了。”所以,做了他的妻子,如果不多帮他盘一点心思,就会出大大小小的纟漏,不得太平。除此以外,婶婶自然也听到一些风风雨雨的背后谈论,也尝到了丈夫对于家庭漫不经心的味道,特别是头胎女儿生下来,老清阿叔趁她坐月子,被三朋四友拉去赌输了两百米钱,伤透了她的心,确认这家庭的重担不能让他挑下去。看他种地不像种地,玩耍不像玩耍,成人不像成人,孩子不像孩子,过日子随随便便,衣服脏了不晓得脱下来洗,破了不补也无所谓,没有荤菜吃素菜,没有素菜酱油汤,没有酱油盐花汤……捉了鱼虾野味回来,大人小孩子一大群呼啸而来,你一筷他一筷,嘻嘻哈哈一扫光……她如果不挺身出来当家,如何得了。这庄严的使命,便历史地落在了她的肩上。然而她既非能征惯战的将军,也不是运筹帷幄的谋臣,所以,她那庄严的历史任务也是命定不能完成的。她的唯一基本家策,就是管住丈夫。要管住丈夫,第一就要抓财政大权。这也罢了,反正老清阿叔全不在乎。比如卖了肉猪,绝对百分之百内交。如果肉铺老板不叫他数一数,他绝对不数。他输掉过两担米钱,那是赌场里的朋友借给他的,然而当时每担米价多少?他不知道,朋友给了他多少钱,他也没有数,所以老婆愿意管财政,他还求之不得呢。可是我婶婶管的是死钱,她决无办法把一个钱变成一个半或者两个,她绝无开源的能耐,只有节约的美德。说穿了也无非是让全家过得更苦一点就是了。即使这样,她还怕丈夫不甘心,会阴谋篡夺她的领导权。比如钱由她管辖以后,丈夫要用自然得朝她伸手,她就看作是危险的信号,图谋复辟的新动向,绝不愿满足他的要求,总是千方百计把他挡回去。实在挡不回去的时候,起码也要打个七折八扣才给……她出于妇女具有的那种传统自卑心理,不自觉地去打击丈夫的尊严来提高和维持她的地位。因此她常常为一些很小的事情同丈夫吵架,尽管老清阿叔不会斗嘴,难得同她纠缠,她却总要大吵大闹,以为不同她拌嘴也是看不起她,而老清阿叔有什么本事敢看不起她呢?神气些什么呢?不就是个成不了大人的孩子吗!不就是个种不熟田禾的懒汉吗!不就是个家都当不了的暗败子吗!……这些话,别人只是背后暗底里说说,到了她嘴里就像戏一样唱出来了。老清阿叔在众人眼里本来位置不高,但总还是个堂堂男子汉,如今被老婆说得一无是处。过去背后的议论都被经验过的老婆证实,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了,于是刻薄的人便又用他老婆说出的话当面取笑老清阿叔,没有什么顾忌了。尤其难堪的是,老清阿叔卖了肉猪,或者新谷登场粜了些谷(尽管不够吃,总得某一点,才有得零用),捉了鱼虾卖出了……别人知道他有了钱,手头紧的人往往来开口借几个,这也是人情之常,总有往来的,老清阿叔当然答应。但这时候钱已经到了我婶婶袋里,老清阿叔得向她讨出来。她的逆反心理作怪,十九不肯,硬叫老清阿叔丢失信用。而借钱的人,看出老清阿叔无能,干脆跳过他,直接找我婶婶商量。她偏又慷慨得很,总肯借给。她信得过别人,独独信不过自己的丈夫。真算是把老清阿叔的脸皮都剥了。于是他有时突然也狂怒起来,便砸锅摔碗,却从不打人,这样可以吓得婶婶暂时闭上嘴。到了明天,老清阿叔便仟悔地悄悄从镇上把锅碗再买回来。这更给人家瞧不起,说现成话讽刺他道:“准备买,还砸什么呢?不是白砸了吗?何必把钞票丢到江水里去呢!”
那时候我还是孩子,全不曾想到这些,有许多情形也不知道(比如借钱的事)。我只是出于本能,总是站在老清阿叔的一边。我从不曾觉得他窝囊,倒反像英雄一样崇拜他。他有那么多能耐,我全学会了就好了。我从不听人们的那些诬蔑之词,他们凭什么呢?谁能够像他那样干出许多使孩子们神魂颠倒的业绩来?我也极欣赏他对婶婶的宽容态度。他肚量大,好男不与女斗,要不然,只一拳头不就把婶婶的嘴巴打瘪了吗!可是从那次卖猪以后,我的看法就变了,觉得老清阿叔老实得可怜。这一次,同样是看到婶婶骂他,全不以为他大度,确认被可怜地欺负了。
就在下一年冬天,婶婶又生下了第五个孩子,坐月子的时候,老清阿叔竟被人勾搭去赌场,一夜天输掉了一亩田。
那是落下了纸笔的。
婶婶晓得后,吵得乌天黑地,鬼哭神号。但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
老清阿叔一声不吭,变傻了。有一次我背着草篮别草,经过他输掉的那块土地,看见他佝偻着背,低头坐在麦田一角,一动不动。我有点害怕,悄悄地走近去看,才知道他在哭,一点声音都没有,那眼泪却像潮水般涌出来,把一片麦苗都湿润了。我年经虽小,也有过几年农事的经历,也曾帮着老清阿叔在这块地里劳动过多次,这里的每一粒泥土我都拨弄、抚摸过,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的手印足迹,都浸润过我的汗珠。它是我的宝贝,也是我的命根啊!我的心头涌起一股酸楚,跟着老清阿叔大哭起来。
我和老清阿叔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我的情绪越哭越复杂,想起了许多大人们的事情,那么窝囊,那么尴尬,那么残忍。说有理人人有理,说无情个个无情。善善恶恶,不可开交;模模糊糊,难辨形影。我还来不及去想我自己,我只为他们伤心。我是为前辈而哭。而在这里面,我当已感到了人世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