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稻田又恢复了平静。
这里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能听见“嘿嘿”用力的拔草声。我回过头望望“六点钟”,既庆幸他躲过一场灾难,又同情他面临的处境。看他吭哧吭哧拔草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他腰变得象一张弓,大脑门都快挨到了秧苗;外加上他爹妈遗传给他一双近视眼,他不得不仔仔细细地分辨着稗草和稻苗,以防风波再起。由于笨拙,他浑身溅满了泥点,说得形象一点,几乎与在猪圈泥塘里打过滚的公猪没有一点差别。他对他这副尊容毫无所知,只是一个劲地拔!拔!那劲头就象一台开足了马力的除草机。
我出于友情,趟水走到他的身边想助他一臂之力。哪知刚刚弯下腰,就被他拉起来。他甩着手上的泥水,质问我说:
“你要干什么?”
“帮帮忙。”
“我干吗要你帮忙?”
“看不见吗?你成了全队的尾巴。”
“你帮忙,我不也是全队的尾巴吗?”他反问着我。
“马上叫你追上大队。”
“我说老弟!那是凭借外力钻到前面去的,我实际上不还是个尾巴吗?我不要那虚假的劳动成绩。”他向我瞪圆两只牛眼,“你马上给我走开。”
“你考虑到了后果没有?”我提醒他说。
“有啥子后果?”他学着崔队长的四川腔,“批我?斗我?随那个啥子队长的便,我范汉儒一不投机,二不取巧,拿出吃奶的劲干活了,对得起天地良心。”
“少说废话。”我弓下身腰,开始拔他稻垄中的杂草;同时,有意用感情拨动他的心弦说:“你大概忘了吧:在我身体消瘦得象搓扳的饥荒年月,我们俩曾对着长空皓月,相濡以沫,共同吞下那十四个鸡蛋。”
“那和拔草是两码事。”他再次把我弓着的身子拉起来,“你该了解我的秉性。请你尊重一点我的个性,我最忌讳人家对我进行不需要的施舍。”
多余的话不用说了,我终于被他“驱逐出境”。当我无可奈何地离开他的地段时,有意无意地向埂埝那边望了一眼。我惊异地发现,陶莹莹正在失神地凝思。很显然,刚才我和“六点钟”这段对话,无一遗漏地都灌进了她的耳朵;她手攥着一把稗草,对着水面出神,意然忘记了把它甩到埂埝上来。
她究竟在想什么呢?回忆刚才那幕“戏”中她扮演的角色?还是正用她那杆心秤衡量着范汉儒这个人的价值?不,也许是憧憬着她生命的未来,在编织着一个绮丽的梦吧?真要感谢崔队长的恩赐,如果不把他发配到水田里来,他和她尽管心心相印,但也许会随着岁月流逝而互相淡忘。因为人们需要互相了解——特别是爱情。而人和人的互相了解,没有比在患难中更容易的了。一个眼波,一丝微笑,都能展示一个人的整个灵魂世界;而他俩共同为八棵稻苗承担责任,不是比眼波、微笑更有实际内容吗?至于那团草到底是谁甩在埂埝上去的,鬼才知道!反正这团草已经当了他们的媒介,那八棵稻苗已经当了他俩之间穿针引线的“红娘”;牵线人不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而正是我们那位左眼视力极强的崔队长!
天阴了。
下雨了。
这块土地也象“六点钟”一样,有着它自己的独特脾气。由于它紧挨着多雨的渤海湾,一片云彩就能带过来一阵雨。雨,对于我们是灾难,就是天上银河开了口子,我们也要象定海外那样“定”在水田里,一直熬到收工的钟点。那些女囚虽然身分不如我们,可是却享受着我们享受不到的待遇:刮大风、下大雪;或雨天、雾天,都立刻集合队伍,打道回府。此时,云彩抬着海过来了,迷迷濛濛的雨雾顿时速了绿油油的稻田;女号集合的哨子声,在隆隆雷鸣中尖厉地响了起来。
我深深为范汉儒感到遗憾,假如没有这场骤然而来的雷雨,他和陶莹莹能够多聚会一些时间;尽管他们之间不能倾吐一句心声,但互相多看上几眼也是好的。对于有情的人儿,传递感情信息何必非靠语言?每个眼波,都是照亮对方心灵的闪电;一颦一笑,都能牵动对方的整个中枢神经。然而,天公很不作美,只给了他俩一个多小时的心电感应时间,就掐断了电源,这真是有点太残酷了。然而,“六点钟” 对天上的雷声和尖厉的笛哨声,充耳不闻,就好象他耳朵聋了一样,身子弯成个大问号,只顾奋力拔草。看样子,他不甘心充当名落孙山的角色,正竭尽全力追赶着前边的伙伴哩!
雨落声……
雷响着……
哨呜着……
陶莹莹已经在埂埝上穿鞋了,她几次把目光投射到范汉儒的身上;甚至在她穿好鞍之后,有意消磨时间地往圆帽里塞她的头发,并用力咳嗽一声,以图唤起“六点钟”的注意和感情上的回应。可是范汉儒还在弯腰拔草。没办法,我只好再次跑到他的身旁,一把拉直了他的身子,向他喝道:“傻瓜!天下雨了!”
“下点雨好,干活凉快。”他又弯下身去。
我再次把他拉起:“你看看凤去楼空了!”
“这儿只有水鸟,哪有彩凤?”他不耐烦地向我打浑。
我赌气地摘下他那副近视镜,在雨水中冲了冲上边的泥巴,又擦擦干净,给他按在鼻梁上说:“你看看!你的未知数借着水道走了。”
这时,范汉儒才发现他身旁世界发生的变化,他不解地问:“她们为什么提前收工了?”
“怕囚徒借雨幕逃跑。”
范汉儒惆怅地笑了笑:“真可惜……哎!你为什么早不提醒我?”
“老弟!儿女情长的事儿,没有要随身‘保姆”提醒的。”我说,“人家刚才在埂埝上站了半天,想和你用眼睛告个别,可你象头耙地的水牛,只知道干活。现在,这副后悔药你自己咽了吧!活该!”
好在崔队长不知到哪儿避雨去了,我俩可以尽情地向周围眺望。眺望什么?寻觅陶莹莹的身影!我想:此时如果能叫我这位大脑门的朋友看上一眼陶莹莹,他惆怅的心灵,或许能得到一点慰藉。别看这个“四眼”,分不清稻亩和稗草,在寻找陶莹莹身影的本领上,却比我高明得多。他猛然向雨幕中一指,欣喜地叫道:“看!她在那儿!往这边瞧!那棵大柳树……瞧见了吗?她正从柳权上摘下她的红药箱,朝咱俩这儿看呢!”
可不是吗!陶莹莹借着抹去脸上雨水的当儿,把手搭成雨遮,迅速地向范汉儒看了一眼,就匆匆走进了女囚的队列。她排在队尾,那医药箱上的红十字;象城里汽车上的红色尾灯,在雨幕里闪了几间就不见了。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我们都冷得站在水田里抱紧了肩膀,惟有范汉儒显得比任何人都有活力,他又弓下身腰,吭哧吭哧地拔草了。他一边拔草,还一边抖开他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唱起了苏联电影中的一支情歌:
你从前是这样,
现在还是这样,
哥萨克,
勇敢的鹰。
为什么?
我们见面又要重逢!
你扰乱了——
我心中的平静!
……
“呆子——”
“傻瓜——”
“气迷心——”
“六点钟——’
我们用褒贬兼而有之的各种绰号呼喊他,叫他停止这种高消耗、低效能的劳动。道理十分简单:疾风暴雨下,草和苗都在不断地摇摆,要想准确地拔下稗草留下稻苗,难度比得上海里寻针;与其浪费无谓的体力,还不如抱上肩膀休息一会的好。可是范汉儒,确实对得起“六点钟”的称号,他不愿舍弃分秒时间,一丝不苟地继续拔草。在这广漠的大地上,他象一只在凄风苦雨里不知疲倦的小甲虫,只是爬呀!爬呀!不停地向前爬去。直到他赶上了我们的活段为止。
我非常心疼我的朋友。在收工的路上,我半开玩笑地问他:
“你小子是吃石头子儿长大的吧?”
“和你一样,是五谷杂粮喂大的。”
“噢!那你身上一定缺一根感觉神经。‘鞭子雨’抽着你,你的腰不疼吗?”
“咬紧牙关就是了。”他满有兴味地说,“你看过那幅俄罗斯列宾的名画《纤夫》吗?那些把粗粗绳索系在光板脊梁上的纤夫,身上背着看不见的黑十字架,永远不知疲倦地往前走,他们走过的地方,给世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范汉儒动情地对我说,“我爸爸是个教授,在抗日战争期间向南逃难时,跑到山西风陵渡,日本兵炸沉了黄河渡船。他被日本兵抓了去,当了半年的纤夫,每天沿着黄河滩,往风陵渡拉运战争物资。头上暴日晒,脚下沙石磨,纤夫的绳索勒进了肉里,蹭着骨头,爸爸告诉我。他曾几次起了向那个苦难世界告别的念头;但是黄河的排天浊浪告诉他,你是伟大黄河的子孙,炎黄后代是不可征服的。后来,借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和三个受难的纤夫结伴跑了。所以,我爸爸非常崇敬纤夫,并把在伏乐加河上纤夫拉纤的那幅名画,挂在他卧室最显眼的地方,我倒霉以后,他曾把我叫到那幅画前对我说:‘汉儒!你可能也要去拉纤了!不是给日本人拉!也不是象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给俄罗斯的贵族老爷们拉。你是给养育你的人民拉纤,无论多苦,都该咬紧牙关,象真正的纤夫那样,一步一个脚窝。记住!爸爸就是从那几个月的纤夫生活中,理解了人生的意义的!’叶涛!我把爸爸对我的这段赠言,刻在心上了;我承受的灾难再大,也不能做一个黄河的不肖子孙。”
他在追忆这段往事时,神情特别激动;我在雨水里,听着这个受苦人儿的内心自白,尤其为之动情。他的生命象一条湍急的河流,今天,我好象突然寻觅到了这条河的生命源头,不禁对我这位朋友肃然起敬。在我的伙伴中,因承受不住苦难的压力,变形者有之,怨气冲天者有之,消极悲观者有之……唯有“六点钟”,视苦难若乌有。此时,在大雨滂沦的路上,他嘴唇冻得发紫。但却在神经质地憨笑呢!
“你?在想什么?”我问他。
“想挂女字旁的她。真有意思……”他自得其乐地笑道。“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有胆量来抢我肩上的担子。叶涛,别看她表面上象个穿黑衣的恬静修女,骨头还硬得象钢筋水泥哩!”
“但愿她也是个黄河优秀的子孙,不然,和我们这位大脑门就不般配了!”我为他助兴说。
他似乎没听见我的祝词,沉醉地说:“一个女囚,在万物间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小小萤火虫,可是在那一瞬间,竟然放出她全部的光亮!真不简单!”
“她是萤光,你是流火。”我脱口而出。
“我不爱听赞美诗,你说点真格的。”
“很不错。只是……只是你今天对人家有点失礼,你没对人家作出任何感情上的回报。”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得想个法儿,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呀!”
他扬起湿淋淋的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办法马上从他大脑门里蹦出来了。“这么办吧!反正明天在稻田还会碰到她,事先我写好一封信,用塑料纸包好,我再坠上一个泥块,隔着埂埝扔过去,用不着邮差就寄到她手里了。”
“你要是不方便,我给你当义务邮差。”我说。
“不用!不用!”他得意地摇着头。
梦!
完全是个梦。
当天晚上,队里干部发生了人事变化。不知为什么,那位“啥子队长”突然被调去当了食堂管理员。群龙无首,天又连着下雨,我们在家里待命两天,两天以后,新的劳改队长来了——不是别人,竟是深受“老右”崇敬的“黑姚期”返回我们这支劳改队了。我们自发地跑出宿舍,对他进行了夹道欢迎。他列队集合时的第一句话就是呼喊“六点钟”的名字:
“范汉儒!”
“有。”
“明天你还去当你的鸡倌。”他颁布了第一道命令。
“姚队长,让我下稻田吧!我……”
“黑姚期”抖开豁亮嗓门,截断范汉儒的话说:“让你下稻田的决定,就是乱弹琴。有的刚转业到劳改战线上来的干部,还不懂领导生产,还不懂得怎样洗涤人的灵魂。还好,问题发现得早,现在又把我调回来了。”
“您怎么知道我们的事情?”范汉儒斗胆问了一句。
“有耳报神。”他有点得意地说,“因为有人拔草时里边掺有几根稻苗,工地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哩!队长追查,全体人员大眼瞪小眼地得着,这象话吗?”
“您在现场?”
“这个……”“黑姚期”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黝黑的脸,“告诉你们也没关系。管女号的田队长,她……她是我老婆,这回,你们一切就都明白了吧!”
我们哗地一声,笑了。
这天晚上,在房檐的滴水声中,我和范汉儒进行分别前的谈话:
“明天,你要卷行李了。传信的任务交给我吧!”我说
“这件事弄得不好会牵连你。”他思忖了老半天,说,“为了叫她知道我的去向,当她经过‘楚河汉界’时,你就象‘敬德装疯’一样,自言自语地说:‘范汉儒那小子,又戴上鸡倌的纱帽翅了’,声音要大一点,好叫她听清楚。省得叫她象雷达搜索飞机一样,在稻田寻找我这个目标。”
“行。还有什么嘱托?”
“我看这就够了。她是个聪明人,用不着多说什么。明天早上四点钟,我要准时给鸡去拌食呢!睡吧!”
房檐滚落着水珠,滴滴答答……
在大自然的“催眠曲”中,他闭上了睫毛。
列车上曾出现了“海市蜃楼”的幻景,不过,时间太短促了
车窗外有敲打车窗的声音。
那不是雨滴,而是雪粒……
北国初雪,车窗外奔跑着的电杆、树林、村舍、山峦,都无一例外地穿起了一身素缟银衫。
我趴在硬卧铺位上,望着车窗外斜飞的雪花,因酣睡而中断了的思绪,重新索绕于怀:对!也是这样漫天皆白的严冬,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这些已经摘帽的“老右”,和刑满释放的牛鬼蛇神,通通被装进列车车厢,从渤海湾抛向山西。
白的是雪……
红的是血……
我们挤在吃得过饱的车厢中,惊魂未定地向外望着:墙上书写的一律是“油炸” “砸烂”“血战”“炮轰”……一类刺激人视觉神经的字眼。混乱的街市,疯狂的人群,武斗的棍棒,飘飞的字屑;甚至在娘子关的山峦上,都挂上了“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殷红横标。在团团飘飞的白雪中,那横标象一面浸透了鲜血的长幅布,显得格外扎眼。
昔日精力充沛得象头公牛一样的范汉儒,斜靠在我的肩膀上,紧紧闭合着双目。在车上,他已经一天一夜未进食了,走走停停的列车,一天一夜才把我们拉出了娘子关,进入了晋阳地界。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他不愿意离开他经营了几年的养鸡场。但一场十级台风,连“大树”都给连根拔了起来,一片树叶还能顶得住席卷大地的旋风吗?记得,当我们突然接到调离命令时,别人都在忙着收拾行囊杂什,而他却疯了一样跑向鸡舍,抄起了一把大扫帚,只是扫!扫!扫!不停地扫。鸡舍内外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可是他那身沾满鸡屎的“鸡倌服”——一身破棉袄棉裤,没来得及换,就登上了卡车。
当时,我们只当是场内的调动,因而并不太压抑。只是“黑姚期”面色阴沉,一直在卡车旁转来转去,似有重重心事。我们宽慰姚队长说:
“过几天,我们集体来看您。”
“您知道我们调到哪儿去,也可以去看看我们么!”
“姚队长!我们到底调到哪个队去?””范汉儒半路插出一杠子,“那个队有养鸡的活儿吗?”
这时,“黑姚期”才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看着周围没有戴“红箍”的造反派,迅速地吐出了两个字:“山西——”
啊?大哗之后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