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他倒是颇为大方,听到这种打趣还能面不改色,小口啜了茶水,仔细地润了润口,闲情上来复有弹了弹袖口的褶儿。

好一会儿,熙宁看他一边的微微眉毛翘了起来,不由心下暗自猜测,赵侯这是在疑惑什么?

却见他双腿交叠,皂靴在熙宁眼前微微晃荡起来,轻声将侃侃而谈的马场主打断,“男人,哪有不好色的。”

气氛顿时有些诡异,三爷和邵环想笑却不能笑,一个个憋得额角青筋暴起,脸色发青。

全场只马场主置身事外,觉得这些个秘辛十分有趣,大力附和着,“对对对,既不偷又不抢,别人送上门来的,好个色,怎么了?”

三爷觉得脸憋得更疼了。

气氛缓和下来,万三吸了吸鼻子忍住笑意,又问道,“咱们诚心地买,场主诚心地卖,一个金饼若是不成,便当咱们白跑了这一趟。”

玩笑归玩笑,正经做起生意来,两方各有心思,都在计较着得失。

那场主低着头坐回原处,半晌未曾出声,显见是对这价钱不肯轻易松口。

赵侯幽幽提了一句,“若是您做不了主,大可将身后的场主请出来谈。”

那人笑了起来,“您这是说笑了,这点子事我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他又计较了一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浓眉挑了两挑,视线又一次扫过熙宁,这次很是笃定,“成,就一个金饼!”

其余几人听了都有些高兴,单桑仕秾捉起长剑,侧身将熙宁掩在身后。

“只是当下还未有这样多数量的西旗马,需得允我十天半月……”

赵侯道,“这个自然,今日场主这里有多少咱们先相看一二,剩下的十日后再来牵。”

那马场主便一瘸一拐的叫人备马去了。

“这人倒也辛苦,不知那西旗人怎么想的,这么大的马场怎么找了个瘸子来管。”

邵环在门槛上目送那人离去,同几人闲谈起来。

赵侯路过笃定地摇头,“他可不是瘸子。”

熙宁轻轻蹙起眉头,她极信任赵侯能力,可又不敢轻易推翻亲眼所见之事,如此便疑问道,“怎么会呢?”

邵环也吃了一惊,问万三有没有看出什么,三爷摊手表示,“啥也没看出来。”

“他不但不是个瘸子,恐怕身手还很不错。”

赵侯将熙宁叫到身边指给她看,那背影正在外面忙前忙后,“他左右鞋底磨损是一样的厚度,瘸腿之人不会有这样均匀的鞋底,一般是一薄一厚才对。”

熙宁听得极认真。

“再看他两臂较常人更粗,说明常练拳法,想必擅近身搏斗,说不定还是个中好手。”

这几人之中桑仕秾功夫最高,熙宁扭头带着疑问的表情求证,桑仕秾显然未料到熙宁会这么盯着他看,冷峻的表情多了几分不自然,顿了顿才点头回应。

赵侯瞧瞧身边的熙宁,又看了看表情僵硬的桑仕秾,几不可查得蹙了下眉头。

熙宁自认在识人方面愚笨,“那,按公子的意思,他不是真心要同咱们做生意?”

赵侯掩去方才的心思,“这般隐藏自己,显然不是诚心相待,咱们多个心眼不是坏事。”

熙宁待了片刻便同万三一道到马场相马。

那瘸腿场主似乎对她很是感兴趣,“公子竟然还懂相马之术?”

熙宁顾不得同他交谈,“皮毛而已。”

熙宁在军中任军司马,这是她分内之事,自然潜心学习过好一阵,不能说是个中好手,也不会轻易就叫人糊弄了去。大概是有意要提拔磨练,这也便是赵侯此次出门,要带着她一起的原因。

熙宁做起事儿来极其认真,待日落前已经同万三定下十匹雄壮健硕的西旗马。

那马场主商定之后便盛情邀请他们在马场休息,“咱们这里一应事物齐全,比照那客舍也是不差的,几位在咱们这里休息个几日,若西旗那头行动迅速,这几天应当就能再到五六十匹了,届时诸位也能及时相看。”

赵侯深深看了他一眼,“咱们在客舍还落有东西,虽不算值钱,大小也该同客舍打声招呼,别叫他们就此给扔了,那可实在可惜。”

“叫人去取来便好了,来去不远,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那场主高声招呼着自己马场里的伙计,“吩咐人腾间客房出来,再着人带着客人回去取些东西。”

熙宁看向赵侯,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的,斟酌了下欣然同意,“万三,你回去取东西。”

几人在外寻了个茶摊,打算随意用些小菜填饱肚子。

邵环问,“公子怎的不同场主一道用饭,我瞧那菜肴比这茶摊上可好了百倍。”

熙宁将水煮的野菜细细嚼了几下,没什么味道,只汁水充足,若再品品还能嚼出一丝丝的甜味。

赵侯将熙宁夹过的野菜也夹来吃了一口,掀起眼皮瞧了一眼熙宁,“味道还成?”

她一顿,“喔”了一声,“比之邵环的烤鱼好多了。”

熙宁这话一出,几人哄笑起来,那是极其惨痛的教训,邵环杀鱼时刺破了鱼胆,苦倒了赵侯还不算完,连桑仕秾这个一贯面无表情的,吃完了都面有菜色,吐到天翻地覆,邵环才算堪堪收手。

这可是行军路上难得的轻松时刻了。

邵环挠挠后脑勺,“手艺不精,我下次精进,下次精进。”

熙宁将自己包袱里的肉干取出来,依次又递到几人碗里。

赵侯正端着碗喝汤,看到她拿了这东西出来,便停下问,“这是什么?”

熙宁将一条干瘪的肉干放到掌心给他瞧。她有一双细而白的小手,掌心泛着粉嫩的颜色,偶尔有几处茧子,也并非如邵环或是万三一般又厚又硬,反而要软一些透一些。

格外叫人怜爱些。

熙宁并不过分殷勤,甚至未抬起眼瞧他,只面无表情的应付了一句,“肉干,这是猪羊肉煮好之后再晒干做成的,干吃肉柴,泡起汤来正好。”

她递过去,赵侯却不伸手来接,只用下巴示意叫她先顾自己。

熙宁看赵侯兴趣缺缺,想着新鲜的牛羊肉他尚且挑肥拣瘦,这肉干在此时也不过是打打牙祭,大概是不感兴趣,她也就随他去了。

她细心的将肉干撕成小条,准备泡进碗里小口吞咽。

这是她从阿娘那里学来的,整块的肉干难嚼难吞,还是要撕成小条更有味儿些。

那边邵环可没有如赵侯那般推拉的心思,既然是熙宁的东西,那便是东华伯府的东西,伯府里那可都是香的好的。他早顾不得那么许多,将大块肉干浸足了水,捞起来一整个塞进嘴里,满足的称赞,“嗯,越嚼越香。”

这会儿熙宁才算解决完手里的肉干,正要动筷子时,对面那人却伸出长长的手臂,筷头一夹,足捞去了她碗里一半的肉丝。

熙宁看看镇定自若的男人,简直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眼,赵侯分明是在他自己的碗中夹了一筷肉丝,不然怎会如此自得,连眉毛都未曾抬起半分。

赵侯神情上揪细,拿出在公宫家宴上品尝美味佳肴的架势来吃这小小的肉干。几人刚才绕出来吃这清粥小菜,其实嘴上分外寡淡,他越吃眉目便越舒展。

他极满意,吃完了自己的,便又将碗递到熙宁面前。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经之中还带着几分孩子气,“没了,其余放在客舍里,待三爷拿回来再说。”

熙宁未料到他喜欢这小食。

他有些意犹未尽,“东华伯府的手艺确实不错。”

赵侯忆起他在伯府吃得肉饼,白皮酥而脆,小小一个,卤好的猪肉油沃沃的,咬一口渗出汁水来,叫他连吃了五六个。

提起了万三,邵环方才从陶碗里抬起头来,唠叨着,“三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北地九月的天黑得这样快。”

赵侯似乎并不担心,“燕地的清粥小菜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三个人互看了一眼,不晓得赵侯何以得出如此结论。

这人想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口味竟然如此刁钻,放着马场主准备的好酒好菜不吃,跑到外面来体验北地民情,倒是很有与民同乐的决心。

赵侯挑了一筷头小菜送进嘴里,又轻“嗯”了声表示味道不错。

赵侯吃罢了饭,慢条斯理的拿出巾子揩了揩手,不论他落座何处,哪怕是街上风餐露宿,也总是照着自小的规矩来,讲究且从容。

熙宁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赵侯白日里曾说,要对场主留个心眼。

大概还是对热情的陌生人有所防备吧,况且那人确实处处透露着古怪。

熙宁抬头夹菜,却正撞见他眼神瞥向自己。他一手扶在膝上,眼底似寒潭一般悠远,面无表情之时并不能叫人轻易读懂他心中所想。

熙宁突然想要问问赵侯接下来的安排,她才张了张嘴。

赵侯已经探身向她那侧靠去,似乎早知道自己要对他说些什么,便着意做了这样一副倾听的姿态。

这自动靠近的动作如此熟练,仿佛他随时都在等自己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