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足够惊心动魄,叫熙宁直到现在都记忆深刻。犹记得那时她对这人避之唯恐不及,却不知哪里得了他欢心。两年之前,赵侯临走前向东华伯府直言要带她走,彼时她也被吓了一跳。
为君者大抵皆是难以琢磨的吧。
一夜无事,熙宁方才睁眼,赵侯那边已起身早读,看他手边放着的已读过的竹简,已有五六簿的模样,大概是听到响动,只随意抬起眼皮瞧了瞧她。
大息王室衰微,各诸侯国趁势而起,兼并与征战之事日日皆会发生,赵国在这样局势混乱的时期逐渐做大,眼前的赵君中行显自然是功不可没。
熙宁从前听兄长说起赵侯的赫赫功名,只是觉得这是精彩绝伦的故事,并未有真情实感,可真的同他相处,才知他是何等自律之人,几乎是一刻不停的做事,除了军中诸事,还有赵地公宫之中的公文需他推敲拿捏。
大概又是只歇了两个时辰便醒来做事。她自诩也是个能吃苦的,可若是同眼前这人相比,那也是相形见绌,可见富贵权势也不是人人能担得起的。
熙宁是个勤快的姑娘,从前在伯府里事事要自己动手,做得慢了姆妈要不高兴,若惩她一日不可进食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将这习惯带到了赵侯身边,起身便准备去打水伺候。
“可休息好了?”
熙宁回身去看,却见出声之人仍旧捧着竹简瞧,似乎还在读着什么,倒不像是在同她说话一般。
熙宁目光低垂,长睫半遮住一双妙目,犹疑地说一句,“很好。”
她仍旧不想同他长时间的独处,说完又悄悄觑他一眼,这人一副在忙的样子,猜想大概不会再同她说什么,这便准备出门。
“我昨夜有些冷。”
他瞄了一眼熙宁的大衾,那位置几乎同他睡在两个极端,赵侯以指描眉,那两道剑眉皱起,很有些费解的意味。
熙宁想他许是读书读得废寝忘食,可见昨夜又读到了深夜,这才冷着了。
她沉吟了下,想着这个好办,“如今进了九月末,比前些天冷了许多,夜里是该换一床厚些的大衾了。”
赵侯暗道,从前她像自己的跟屁虫,如今怎的如此冥顽不灵。
罢了,想是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
“哦。”赵侯低头不再看她,他语气深沉,却不多言。
也不知这一声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她出门去看,却见桑仕秾同邵环已经收拾停当。
他二人正给黑马套上车與,熙宁看着万三不见踪影,连带着马也少了一匹,便问在场的二人,“怎么不见三爷?”
“他起得早,已经上路了。”
邵环回了话,桑仕秾只是如往常一般半垂着眼,不曾分一个眼神给熙宁。
熙宁不知分路而行有何缘故,总归赵侯有此安排必然事出有因。
剩余四人简单吃了顿早饭,熙宁只吃了一碗清粥便又去忙碌,将她与赵侯的衣物衾被叠放到炕沿。想着这一走估计就要回营,也不必再经受夜晚共处一室的难堪。
赵侯适时打断了她的猜想,“今夜还回此处休息,不必收拾完全。”
熙宁心下一凉,嘴上却喏喏称是。
饭后几人不紧不慢的到了清水河,果然见河道两边有不少做小生意的燕人。
此处属燕地近郊,是庶人们买卖交易之所。庶人身份低微,买卖物品多数价格低廉,莫说是赵侯这尊贵身份,就算是几人之中唯一下士出身的万三也不该逛到这里来。且似乎因燕地战乱,此处庶人买卖交易已不如从前热闹,只零星几个小贩,人人对插着袖子,在这薄雾弥漫的秋日晨起唉声叹气。
熙宁很是好奇,几人下车在河边相看采买,似乎真的只是来逛街消遣。
小贩见有人来,展开了脸上布满愁绪的纹路,挤出个热情的笑容来,招揽几人到近前相看。
熙宁有时难免露出稚气的一面,捏起一只小小的泥人,泥人手上还挎着草编得小筐,她觉得很是新奇,却听那小贩问,“公子,买一只给孩子玩吧?”
她哪里来的什么孩子,熙宁红着脸摇头。
有人自她身后错身来看,倒也不同她交流,单拿起熙宁刚刚放下的那只小人儿。因挨得近,指尖贴到一起,触感柔暖而温腻。
“那这位公子要不要买一只,若无家室,买来给这位小兄弟玩也是可以的。”
熙宁觉得这小贩有些奇怪,叫赵侯买来送她做什么,她早不是小孩子了。
“这倒不必——”
可惜她的话压根没送到赵侯耳朵里,他竟真付了钱,叫她一时怔忪。
赵侯却不理她,仿佛单单只是来买泥人的客人,只同摊主闲聊起来,“敢问此处可有贩马之人?”
摊主说他来错了地方,“马匹贵重,清水河这里可买不到大宗物品的,要是您不怕辛苦,现在转头去中谷屯,应当能在休市前见到马贩子。”
赵侯道了一句谢,“那是我来错了地方。”
熙宁回身,没留神差一些同一个瘦小的男子迎面相撞。这人眼神闪躲了下,想必也未料到二人突然转身,接着便立马探头到小贩那边去了。
赵侯看了那人一眼,无言的将熙宁护到了自己身边,若无其事地转身又在庙市的另一边闲逛起来。
熙宁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偶尔也会路过庶人女子爱逛得脂粉摊子,她怕露了马脚,一向是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迅速遁走过去。
那摊主却是个爱揽客的,只管叫她俊俏公子,大概是瞧她面容出色,少不了女子爱慕,便变着花样逗她。
她哪里招架得住这般吆喝,红着脸低头走过,因走得急,差点没刹住撞在前人的怀里。
熙宁目光从他沾了几粒尘土的皂靴上逐渐上移。这人有挺拔的身形,窄腰阔肩,孔武有力,是一副练家子的模样。熙宁的个子自女孩里已算高挑,可还是低了他一头。不知是不是觉得她莽撞,他表情却没有方才购买小泥人时的松弛。
女摊主正瞧着二人有趣,
熙宁不知他在不悦什么,刚刚分明也没能撞到他身上。
他神色上倒是看不出同方才有什么分别,熙宁也不知那压迫感自哪里而来,只是被他嘱咐道,“路上小心些。”
熙宁虽顺从称是,心里却更不乐意同他一道走了,这便刻意放缓了脚步,未等赵侯察觉,人已经跑去同桑仕秾和邵环一道了。
桑仕秾是个冷情的性子,哪怕是并肩同行也少言寡语。邵环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实在闷得慌,他几次起了话题都如泥牛入海,掀不起一丝波澜。
邵环正垂头丧气,见熙宁过来便热情招呼,“公子有吩咐?”
熙宁摇头说没有,她小声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闲逛罢了。”
她正准备退到邵环边上去,却见桑仕秾将手里长剑自右手换到了左手,似乎是在给她腾位置,熙宁也不多想,径直来到了他身边。
赵侯这时候停步瞧她一眼,他有一双好看的不像话眼睛,此刻这眼睛里是自己的模样。熙宁在这里不合时宜的想,他只是人在高位不得不时时刻刻端着、敛着,旁的人不敢去欣赏罢了,若是比模样比外形,这群小贩是看走了眼,应当打趣他才对,打趣自己做什么?
他抬了抬下巴,那意图再明显不过,是叫她快过来跟上。
可人多的时候,熙宁就生了豹子胆,梗着脖子目光僵硬的移向别处,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桑仕秾在这时候嘱咐大家,“有扒手,小心些。”
“燕地竟乱成了这幅样子,一路已经叫桑仕秾瞧出好几个不对劲儿的人了。”
邵环在熙宁身边耳语。
“啊?”
熙宁环视一周,天菩萨的,她怎么一个坏人都看不出来。
邵环给她指了指方才那卖泥人的摊,“喏,方才若不是公子解围,你就叫那贼人得逞了。”
熙宁想了想,方才那精瘦的身影在他们前后出现了好几次,她偶尔甚至能看到那人的正脸,那双灰败呆板的眼睛叫她印象极其深刻。
赵侯还在前方闲庭信步,熙宁不敢多看他,按下心中升起的些微异样,“你们几个,眼睛怎的如此毒辣?”
邵环敲敲她的发顶,“这才哪到哪,且有你要跟着学的。”
这时,远处却有嘈杂之声传来。
赵侯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叫熙宁几人几步追了上来。
“似乎出了什么事。”
赵侯便倾身向她,温和的瞧着她回应道,“前去看看。”
赵侯带着熙宁向那出声之处走去。
只见路中站着个身材矮小的老汉,怀里抱着个大哭不止的女娃娃,那孩子约莫两三岁的样子,形容实在可怜。
老汉一旁还跪着一个瘦弱的妇人,穿着虽是粗布衣裳,身形却有北地女子的高挑匀称之美,即使尚看不清面目,也能从那窈窕背影中瞧出好模样来。
只是在这北地的寒冷清晨,妇人居然赤着一只脚,不知方才情况何其紧急,才致她奔走匆忙,连鞋都跑掉了。
她嘴里哀切的祈求着,一只手还拽着那老汉的腿,“阿爹,求阿爹将孩子还我。”
原来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