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村里一位叫秃子的,来光子家闲聊,挤眉弄眼地说:“光子,你没去过二郎庙?”光子说:“去那作甚?”秃子说:“我不信,好多人都去过了,那里有了神的。”光子说:“什么神?你说话嘴上要有点关子,莫让造反队的知道了,说你个封建残余!”秃子说:“就是造反队的常去呢,那神就是南山那个白水。”光子骂道:“你造孽!”秃子说:“第一夜他们去,连毛也没沾上,那女人拿了一把刀,谁敢近身?第二夜三更天里,把那白水就按住了……”光子把秃子推出门,没让他再讲下去,以为信口雌黄。不久,村人就议论起来,说白水在二郎庙里做饭,没柴烧,捡了村头猪羊骨头烧,臭气呛人,又说她在河畔的芦苇地里,专剥死婴身上的裹布,回来洗净了又卖给村人做鞋底“咯本”,队长拿了鞭子抽过她,赶她出去。光子就不明白自水为什么不离开,担心她真会出事。果然不出三天,一个黄昏里,光子在巷口遇着队长,队长那时也“造反”,拉住说:“光子,革命不分先后,你革命不革命?”光子说:“不革了怎样,革了又怎样?”队长说:“不革了就没观点,没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要革了,晚上和我到二郎庙去,白水不走,我们已经怀疑她一定是逃避运动来的,不是好人,夜里要去审问她。”光子说:“那好吧,我就革哩!”当下五人往二郎庙,光子心里就叽咕:一个讨饭的女人,还能是什么阶级敌人?这伙人凶神恶煞惯了,咱和他们浪荡什么?就说肚子疼,要上茅房。队长说:“那你随后就来吧。”光子一闪过巷子,摸黑到家睡去了。明日,村里一片风声,说是那伙果然拷打了白水,后来就赤条条将她衣服剥了轮奸。光子又是血气冲心,去找着队长讨骂,队长说:“你有证据吗,就是轮奸了,又怎么样?她是南山人,无家无室,就是靠那东西糊口的!”倒赏了光子一个耳光。光子咽了恶气回去,只是同情那白水,四处打听她被赶走后的消息,却传说是让狼吃了。说那夜被轮奸出走,到了东山龙王沟讨要,后来有人就在二道梁的梢林子见到她,五脏六肺全被狼掏吃了,头却完好,大颧骨脸盘上还是笑笑的。光子听了闷了半日,自此痴傻病又犯了,除了伺弄地里庄稼外,更是任何事不理不睬,人缘就愈发坏起来。到了秋季,秋庄稼还是欠收,包谷颗儿未饱满,就砍了连包谷芯子一块儿上碾子,砸成粥,回来拌了糊糊喝,喝得肚皮老大,像气蛤蟆。且喜后山五分自留地里,种了荞麦,倒长势茂密,眼见到了成熟日了,只害怕被人偷去,就在地边搭了庵棚,夜夜前去厮守。一日将荞麦割倒,堆在地头,天就黑严了,寻思明日一早背了回去,便坐在庵棚抽烟。抽过一个时辰,月色已满巷顶,突然间想到三日后就是拉毛的生日,不觉往事涌动,泪潸然落下。恰时听得索索声响,举目看时,巷外远处有一人影,绰绰如鬼,正移步荞麦堆旁。光子心中叫道:“有贼!”却并不喊,等贼走近荞麦堆见其用绳扎紧了一大捆,然后捆下铺了衣服,就从荞麦根部一把一把往出抽,抽出来的是光秆,颗粒就全脱下,然后又紧捆住,又是抽,反复不已,那衣服上便堆了好大一堆荞麦颗。贼已经在包起荞麦了,光子猛地扑过去,一下将贼按住,再伸手去抓头发,才发现是个女的。女贼一惊,却并未挣脱逃去,光子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抽打,女贼满口是血了,反倒仰起脸来,说:“你打吧,我白水是贼,打死了也不屈。”光子定睛急视,果真是白水,倒骇倒在地,叫道:“白水?你不是被狼吃了吗?”光子不知如何是好,默了
多时,将那衣服包起来,挥挥手说:“你去吧,你去吧。”白水并不推辞,接了衣服包,转身走了,光子看见女人的腰身笨笨的,似乎是吃胖了。
回到庵里,光子如在梦里,疑心自己是否遇见鬼魔,起身又去看那荞麦,被偷去颗粒的荞麦秆还在,便信任白水并没有死,真真正正是在作了贼,心中好生蹊跷。天明在村里说了,人人也皆吃惊。入夜,天气闷热,光子将门大开,拉张席在门道处来睡。天微亮起来小解,一翻身,触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看时却又是白水,惊愕得张口结舌,回想夜里是何时来的,是否做过什么事情?白水见他苏醒,也翻身坐了,惨惨一笑,起身走了。光子跑出门来,残月还在半空,四面没个人影。走回家来,心仍在怦怦作跳。第二夜,独身一人睡下,天明又是白水在身边,再是惨然一笑,悄然而去。光子恐极,出来又不敢对人讲说,免得黑白说不清。第三夜再不敢在门道处睡,前后门关了。第四天下午,从地里回来,门却掩着。不见了门上挂着的锁子,以为忘了锁门,忙到门脑上摸钥匙,钥匙竟不见,脸都吓白了。推门进去,堂屋的土炕上,一炕桌冒热气的饭菜,端坐着白水,腰里套了绳子鞋耙,在织编草鞋。白水还是那身打扮,脸却洗得干净,头发光整,形容判若两人,从炕上溜下说:“你不要赶我,赶我我也不走。我不为别的,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把我收留下吧。”光子不知所措,说:“我怎么能收留你,你哪儿都可去得;这儿我不能要你。”白水就扑咚跪下,泪水婆娑了:“我往哪儿去,我出来这两年里,因为我是女的,我才没有被饿死,也因我是个女的,我才哪里也不敢去了。你是老实人,你把我留下吧,我知道你没老婆,没儿子,我没别的本事,我能下苦,我能生孩子……”光子却已经把她推出门了,白水抱住门限不走,哇地就哭了,说道:“我不是个好女人,我该去死,可孩子他没有罪呀,你让我把这孩子也弄死吗?”光子说:“孩子,孩子在哪儿?”白水眼睛看着自己的腰,光子这才注意到她的肚子微凸,就叫道:“这是哪来的孩子,谁的孩子?”白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的。”光子一阵恶心,唾了一口骂道:“不要皮脸,你还有脸寻到我这儿来!”浑身打颤,砰地把门就关了。院子里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咚”地一下,光子开门看时,白水瘫坐在地上,无声的眼泪纵横而下。光子也感觉到天地旋转,身子靠着门限软下去,好久好久,气缓过来,说:“白水,你走吧,你到二郎庙再去住下,我到时候找你吧。”白水颤悠悠爬起来,慢慢地走了。这一夜,光子在炕上辗转,心里好生难受,他不明白自己这辈子是怎么啦,尽遇些奇奇怪怪的女人。拉毛的事发后,他就不想再找女人,宁愿绝了这宗这门,也准备打一生光棍下去,可偏偏有女人就寻上门来。白水不是好女人,好女人宁肯死去,也不这么窝窝囊囊活着,可白水恨死了那些糟踏她的人,却对那些恶人带给她的恶种孩子这么死心疼爱。这就是女人吗?光子不是没情没欲的木头石头,可光子怎么能娶了这么一个女人?!他跪倒在拉毛的灵位前,给拉毛发誓,回到炕上,一闭眼却看见那白水挺着大肚子……他心真慌,思想心能掏出来,他就要把心掏出来扔了,撂了,少了这许多煎熬。他连夜去敲二爷的门,二爷是门中长者,听了却拉住光子的手说:“光子,全当积福吧,行善吧,女人能三番五次寻到你门下,那也是到了实在没地方的时候,你拾掇了吧。这不同拉毛,拉毛是趁人家大难占便宜,你这是难中救人啊!”光子听了老人言,到二郎庙里去接了白水,去队长家开了证明到公社办结婚证。队长说:“哈,找了这女人,老婆娃娃一块儿有了!”光子没有言语,回来接了白水到家,就算是结了婚。土炕上添两个枕头,夜里不再隔门缝撒尿了,买了一个新陶瓦尿盆。
腊月里,白水生下一子,虎头虎脑,光子起名虎娃。虎娃生性拗执,要哭就愣哭,每哄不下,却不大生病,喝米汤能喝一碗,且嘴始终不离,两眼直盯碗面,鼻孔喷出的粗气,竞冲得米汤出现两个小窝。光子见儿子可人,日子也过得比先前有味。白水有了丈失,颜色也上了脸,腮帮丰满,白净光洁,倒比村中同龄妇人嫩面,人皆以为稀罕。光子往往从地里回来,瞧见妇人抱了孩子在院里打转转,一见却嚷:“虎娃要骑你的马马哩!”将孩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就势在地上爬动,孩子揿他的头,后来热乎乎的东西从脖子上流下来。白水见了,反要说:“那又怎么啦,童尿大人喝了还治病哩。”饭菜便端上来,稀稠是现成的,热的。光子知道了女人的好处,也便第一碗献在拉毛的灵牌前。他说:“我真后悔作践了他。”
孩子两岁,腊月十四日就过生日,光子积攒了一个冬天,筹款买了六斤肉,五十斤白萝卜,三十斤红萝卜,又将家里二三斗红薯面全舀了,等着那天客来,压了餄佫招待一次,头天晚上,什么都忙活罢了,鸡已叫了头遍,光子迷迷糊糊的,白水突然摇醒了他,说:“他大,我做了瞎瞎梦!”光子说,什么梦,倒把你惊醒了?”白水说:“我梦见有人到咱家来,把你打死了,把虎娃也打死了,一把火烧了咱家的房子。”光子迷信,当下心里也寒,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告我,那来的是什么人?”白水却不说了,含糊其词,末了咬了被头嘤泣。光子说:“罢了,为一个梦咱倒这么害怕。人常说梦是反着来的,睡吧。”就又睡下。天明,一家人起来,里里外外扫除卫生,虎娃裹新衣,又用洋红水在眉心点了,客人就来了,立在门前哔哔叭叭放一串鞭炮,就抱了虎娃,说孩子长得好,虽不是光子的血骨,却长得几分厮像,光子只是嘿嘿地笑。后来村中一伙人瞧光子不在场,都来抱了虎娃逗,说:“叫爹,叫爹!”气得白水抱了孩子进了屋。客到齐了,全部入席,光子给每一个人盅子里倒酒,后自个端一盅,说:“都不要嫌弃,喝啊!”就有一个帮忙的过来说:“光子,院门又来一伙人,不认得的。”光子说:“只要能来,就让入席坐吧。”帮忙人出去,立时院里进来几个人,横眉冷眼,直叫:“谁是光子?”白水正抱了孩子出堂屋,抬头看了,“呀!”地一声急转室内,但四个人已经瞧见,冲进去反手扭住了,推搡到院里。众人大哗。光子上前责问,一个麻脸说:“白水是我老婆,走了四年,我到处打听,原来在这里!”光子脸色变了,问白水:“这是怎么回事?白水,这是真的?”白水叫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哭声狼嚎一般。麻脸冷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一巴掌打在白水脸上,骂道:“你不回去?你活着是我家的人,死了也得是我家的鬼!”动手就往出拉。光子抱住不放,麻脸说:“兄弟,她给你作了两年老婆,你也是到还的时候了吧?眼再不亮,我还要到政府告你,你拐良家妇人!”光子眼前一黑,跌坐在院子里。孩子大声哭娘!光子疯了一般把孩子抱在怀里,叫:“白水,白水!虎娃他娘!”白水被人拉到门外,将手中的顶针卸下来,丢给了光子,哭叫着被人拉走了。
光子一病,半个月没有下炕,虎娃被邻居的婶娘养着,日日夜夜哭着要娘。半月后,光子在村里走动,村人不敢相信他的头发胡子全花白,见人也不说话靠墙立着,只是手在裤腰里抓。偶尔捏出一个肉肉的东西,也不挤,在空中撂了。整整三年,磨男寡守着虎娃长大,男不男,女不女的,日月过得头份糟心。这年秋天,虎娃在外耍玩,和人打架,被骂是“杂种”,回来哭着一定要娘。光子心里发酸,说:“孩子,你是有娘的,娘在××,这村子爹也没法呆了,我领你去寻你娘去!”锁了门,往××一带去,到了洛南,寻着白水家住的地方,那是一片沟地,阴洼里有几孔窑,窑门却锁着,有蜘蛛在上结网。场院里生了蒿草,膝盖深的,人一进去,黑蚊子就扑上身,登时一身红肉疙瘩。光子出来问村人,回答是:白水回来后,痴痴傻傻,终日念叨她的虎娃,不和麻子同床卧枕,麻子用绳绑了她打,第二年春上她就死了。白水一死,麻子也破罐子破摔,迷上赌博,
隔三间四地在地窖里耍钱,一次犯了事,被公安局抓去,再没回来。光子握着那枚黄铜顶针,扑倒在窑门口呜呜地哭。村人见父子俩可怜,安置了,让暂在一孔破窑里住下。窑已经快塌了,用一根木头在里边支着,如柱子一般,光子找了树枝编了柴门。白日里,领虎娃走东串西,帮人打些杂活混饭,夜里就回来歇身。村人说:“光子,这不是个长久,你说,你还会什么手艺不成?”光子说:“早年学过劁猪骟驴,我多年已不营生了。”村人说:“这倒好,你置上一套家具,把这手艺拣起来,总比现在饥一顿饱一顿的好,何况大人什么都可以混,这孩子还小,也不能这样下去呀!”光子觉得言之有理,也便重操旧业,赚得一些钱财粮食,竞也想法将虎娃送到村中小学去插班听课。他感激这地方人的厚道,也没脸回老家去,越发为人谨慎,殷勤处事,有了几分人缘,慢慢,此村也承认了他,帮他弄个证明,算作是村中一户了。
当时,此地面正闹腾一件大事,当地政府平反了一件冤案,村子里有好多人,曾被判刑二十年、十五年,如今回来,家家喜庆。逢着喝酒,光子也去了,席间问:“这是什么冤案,竟判你二十年?”平反的人说:“‘卫刘总队’呀!只说此案一辈子不能翻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四人帮’却就倒了,刘少奇却是好人,监狱的人就全放了。”光子想起当年拉毛村里的案子,感叹这一桩案子牵涉这么大!乜眼看着窗外,院门楼
上有人正放鞭炮,下边一伙儿孩子抢着拾,吵得大呼小叫。主人又在让酒,人已经八成醉了,酒淋淋地湿了前心,光子说:“大哥,平反是平反了,这多年的牢也就这么白坐了!”不忍再喝下去。主人说:“哪里就是白坐了!政府还是好啊,每人放出来,十五年以上的补偿六百元,十年以上的补偿四百元,十年以下的也三百元。你想想,就是不坐牢,农民哪儿能拿得出这么多钱?现在有了钱,买了粮,置了衣服,我还准备翻修一下房子,受苦是受苦了,可权当是去挣钱了呢。”光子没有接话,又喝了一盅,苦涩难咽,就告辞回窑里歇下。
三日后,光子出外劁猪,挣得一些钱,便买了一斤肉回来。虎娃不在,出去捡柴禾了。窑里就来了一个人,棒槌脸,人中处长就一个黑痣,茸茸长了毛,见了光子笑道:“嗨,日子不错嘛,有肉吃了!”光子说:“多时没见腥了,孩子肚里寡哩。今日你不走,就在这儿吃吧。”那人也坐下来。果然不走,只瞅定光子发笑。光子说:“你笑什么?”那人不语,扳正光子头细细瞧那眉毛,说:“让我看看,你的眉骨白色了没有?”光子就笑:“你还会看麻衣相?”那人说:“是白色了,事情该成了。光子,这顿肉我是该吃了,我给你来做媒的。”光子并不反应,手里忙活。那人说:“吓,我给你说这么大的事,你竞不吭不哈?这女人好多人都在抢了,我闭口不允,专是给你的。”光子说:“我没那个福分,谁嫁了我,也只是要饭的。”那人说:“女人对我说了,她不图高官厚禄,图的是人,说死也不找本地的,你不是正好吗?”说话间,虎娃回来,担一笼柴禾,一身泥土汗水。瞧见炒肉,喜欢得就趴在锅沿上。那人说:“虎娃,你要娘不要?”虎娃说:“要的,有娘了我能穿新衣裳。”那人就说:“光子,女寡难磨,男寡更难磨,一家两个光葫芦,被子破了没人补。”光子心便动了,问道:“这是啥女人?”回答是:“人没说的,俏子货哩,要是平常,你光子提百八十的礼也聘不到的,她是坐了
牢才出来的,手里还捏有五百元钱哩。”光子叹了一口气,说:“是‘卫刘总队’的?一个女人也判了十五年?”那人说:“受了难,知道的事就多了,光子,这事就说定了,下午我领人来,你和她见见面吧。”当下肉已炒好,三人狼吞虎咽了一场,午后,光子把虎娃支应出去,等着那女人来,心里慌得不行,思想今生还能再娶个女人,犹如在梦里一般。对于女人,光子不是馋嘴猫,那份情火,昔日的冷水已经扑灭了,只是虎娃还小,没人照应,自己若这么下去,人不人,鬼不鬼,也没能力以后让孩子上学,这女人真能嫁过来,就可回商南去住,囫囫囵囵一个家,一生也就对得起虎娃了。思忖不已,听得窑前有了脚步声,心就怦然而动,偏故意坐着不动。媒人在外边叫:“客来了!,,光子才迎出去,窑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不看则已,一看骇绝,女人也变脸失色,张嘴呼不出一个字来。媒人也呆了,叫道:“你们认识?”光子说:“认得。”便叫那女人:“亮亮,你怎么能在这儿?怎么就坐了牢?”亮亮随之泪如泉涌,径直入窑坐了,说:“人世上不走的路也要走几遭,不见的人也要见几面,光子哥竞也在这儿!拉毛哥呢?”光子说:“死了,我作践了他,上吊死了。”亮亮说:“死了?死了也好。”两人说起往事,都没了激动,心平气和。光子见亮亮身子发胖,胖得极不正常,知道是患了肥胖病,性格也全然变了,若不是那张脸,谁也想不到这就是当年的亮亮。三人说了一些话,媒人便起身走了,说:“既然都是熟人,我在这儿也是多余,你们好好叙叙,明日我来讨你们的准话。”两人坐着到天黑,虎娃也回来,亮亮招之,则热乎而来,似前世有缘,亮亮也全无往昔的羞愧,说了很多这些年的遭遇。先是亮亮在洛南北川,父亲为北川中学教师,母在家务农,亮亮无兄长,一直跟爹住校念书。“卫刘总队”案子发后,爹受到牵连,清查时被人打死。亮亮四处给爹翻案,也被诬陷为“卫刘总队”的人员,就到外寻着抓她,她出逃时在洛河落水,才被拉毛、光子打捞上来。她感激拉毛和光子,却不敢说明自己的身份。那天,她正在熟睡,拉毛拔了门关进来,要和她睡觉,她先是不肯,后觉得有救命之恩也就迁就了他。被光子发觉后,她羞愧难言,等光子一走,自己也就走了。没想这次事却有了后果,七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孩。她抱着孩子逃回老家,母亲经人威逼交出女儿,悲愤上吊死了。也就在当天晚上,来人将她抓走了。孩子当时交给一个陌生人,只说是其父叫拉毛,在洛南x×村,从此身陷囹圄,与外界隔绝。光子听罢,已是泪流满面,后悔那时不该羞辱拉毛,若那时他们作了夫妇,也不至于弄到现在地步。亮亮说:“光子哥,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光子说:“是的,不说了。这些年里,你在牢里也受了苦?”亮亮说:“苦是苦,我只说今生今世就死在牢里了,没想到还能出来?出来了,我亮亮还要办一件大事呀!”光子问道:“什么大事?”亮亮便从桌上取了烟来抽,直直拿眼睛看光子,说:“难道这牢就这么一坐几年就了了?我爹就那么白白死了?”光子说:“政府不是给你发了钱吗?”亮亮便从腰里取出一沓钱,啪地压在桌上:“是发了钱。可一件冤案,牵涉了二三百人,这是谁制造的?总不能一尽儿推给‘四人帮’?!当年一手搞的那些人,却说当年抓是对的,现在放也是对的,他们照样还在位上。那个姓巩的军宣队现转业了还是个主任,那个公安局长还是局长,这件冤案,他们先是压住不理,后来上边有人提说这事,查下来,才不得已着手办的。从公社到区上,当年设公堂拷打人的,现在依旧原样不动,没想山里人,在这么多年里,也没一个人去上告,放出来的人拿了钱,就喜之不尽!我还是要告的!”光子只听着,脑袋放沉,狠劲吸烟。
这一夜,光子睡不着,看了一夜窑窗窟窿里透进来的月光,听了一夜窑外的蟋蟀声。虎娃爬起来,瞧爹的眼睛光光的,说:“爹,你也没瞌睡?”问话问得奇怪,光子说:“没瞌睡。”虎娃说:“你也想着那个婶婶吗?”光子久久地看着儿子,心里发酸,问道:“婶婶好吗?”应答是:“婶婶好。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光子赶紧催他瞌睡:“信嘴胡说,你能在哪儿见过?睡吧,睡吧!”
虎娃睡着了,他却直感到命运竞这样捉弄他!他同情亮亮的遭遇,却又害怕同亮亮结婚,当年亮亮和拉毛,是自己侮辱了他们,拉毛才身亡的,如今自己却要同亮亮结婚,虽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但心里总有一个阴影。自己是什么人,农民,最窝囊最不景气的农民,怎么能要一个教师的女儿?亮亮虽然坐过牢,但她已经平反了,她是可以找着比自己更强的人的。他是不敢再见着亮亮,也不能对媒人说明原委,天未明就将虎娃摇醒,收拾了全部家当,拉着走了。虎娃说:“爹,咱这到哪儿去呀?”他说:“这儿不是咱久呆的地方,回到老家去吧。”虎娃再问:“那个婶婶也和咱走吗?”光子说:“你没有那个婶婶的!”拉了孩子却去了白水的坟上,父子双双跪下磕头。他们一直往东走,白日吆喝着给人劁猪骟驴,到谁家,也不收费,只求管饭,黑了就睡在谁家。如此半月过后,还未走出洛南县境。一日到县城,父子俩正蹩行街头,忽啦啦一群人往东跑。光子不知有了什么事,问时,说是“去看热闹呀!”光子问:“什么热闹事?”那人说:“有一个女人,天天到县委来告状,书记被她找烦了,再不见她,后来连门房也不让进,她又吵又闹,是个神经病哩。”光子也就不再问下去,到一饭店去吃饭。吃着,虎娃却出去了,再找没有找见,急得光子满头大汗,虎娃回来了,说是他去看那神经病人去的,就附在爹的耳边说:“爹,那神经病人我认得呢!”光子问:“认得是谁?”虎娃说:“就是那个婶婶。”光子脑袋嗡一下,浑身麻木,他万万没想到,亮亮会是这样,一个肥胖症的独身女人这么告状,她住在哪儿,吃在哪儿,一肚子委屈又会向谁诉呢?光子在心里骂自己:“光子,你一辈子干些啥呀,亮亮之所以要找个家,就是有个落脚,好为上告申诉,你却又不言不语走了,这女人已经苦了半辈子,第二天再去找你时,那心里会怎么个想法?便对虎娃说:“走,领爹去看婶婶!”
去时,人已走散,亮亮也无踪影。问门房的姑娘,姑娘说:“神经病,谁知道住在哪儿,天底下还有这号没脸面的女人,才出了狱,寻着又要进狱哩!”旁边有人说:“我知道她住在哪儿。”光子就拱手打问,那人说:“谁也不收留她,她去联合那些坐过狱的人一块儿上告,却被人家笑骂了一场,说她无事找事,不肯让她住,怕再连累。她白日四处找各位领导,夜里就睡在城关七队的看庄稼的庵棚里。”光子道了谢,一就—一路寻城关七队的庵棚。庵棚没门,里边果然有一床破被子,像是人睡过的,但亮亮没有在。光子流了两股眼泪,对虎娃说:“虎娃咱让婶婶和咱们一块儿走行不行?”虎娃说:“行的。”光子又说:“你以后愿意叫她是娘吗?”虎娃说:“我娘已经死了。”光子说:“你亲娘死了,她就给你做后娘,你叫不叫她?”虎娃说:“叫的。”父子俩默默坐了一会儿,光子就让虎娃在这儿等着,他去买了几个饼子。赶回来,虎娃已经在亮亮的怀里睡着了,光子叫声“亮亮”,两人相抱,悲痛欲绝。
光子父子从洛南往回走,同行的从此有了亮亮。他们没有结婚手续,但光子作丈夫,亮亮也作了妻子;虎娃跑前跑后,叫一声“爹”,就要叫一声“娘”。一家三口沿途一边儿做手艺,一边儿混嘴赶路,早起晚归,历尽辛苦。光子说:“亮亮,这状是告不倒的,那些人当年制的冤案,现在寻他们告,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咱们回去,将家安顿了,我陪你,咱往上边告,省上告不赢,往中央告!”亮亮说:“有了你,我心里也踏实。一个
女人,遇着大事,心里也是没个主见,我为了告他们,是没个主心骨,没个知我疼我的,天黑睡在那庵棚里,半夜半夜地流泪。你娶了我,你不嫌弃我不安分吗?”光子说:“这么大的冤案,我怎能不让你上告?他们作践你是神经病,我看你是比男人家还强哩!我是穷光蛋的人,那天虽偷偷走了,我是嫌我配不上你,没想你……”亮亮也流了泪,说:一日月把我折磨得也男不男、女不女的,一个女人家,谁没有自尊心?可我不那样做,我这心不死啊!咱们穷是穷,总算是…家人了,我相信这案子能翻,恶人会得到惩罚的,到那时,咱的日子是会像人一样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