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落,在场所有人齐齐愣了愣。
白洛衣像是没有听清,道:“师尊说什么?师姐是……妖?”
晋明尊者面皮颤了颤:“半妖。”
谢岭月觉得可笑,拧着眉:“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半妖。”
白洛衣猛地倒吸一口气,急切道:“师尊,大师姐如何会是个半妖。假如她是半妖,怎么会成为我们上清宗大师姐的?”
晋明尊者脑海晃过当年于璧山找到谢岭月时的场景。
那是近百年之前的一个雨夜。
他听到那个消息后,在璧山脚下见到了只有十六岁的谢岭月。
真像她啊……
晋明尊者忽然音调拔高,威严道:“我的话你们也不信了?”
众弟子齐齐跪下,震惊的双眼却忍不住朝谢岭月瞟过去:“弟子不敢。”
“上清宗弟子听令,速速布阵,助本尊将这半妖孽畜拿下。”晋明尊者大声喝道。
瘴气涌动得越来越快,身体的不适让他无法动用灵力太久,必须速战速决。
诸弟子却没有立刻行动。
晋明尊者环顾众人,怒道:“你们在迟疑什么?”
方才得了谢岭月指教的小刘师兄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抱拳:“宗主,”他鼓起勇气看了晋明尊者一眼,闭眼道,“弟子实在无法相信大师姐是半妖。”
一旁的白洛衣白着一张脸道:“师尊向来厌恶妖魔,怎么会收半妖为徒?”
地上跪着的弟子们议论纷纷,都不愿意相信他们敬重的大师姐会是一个半妖。
大师姐那样强大,在修为上远远甩他们一大截。
大师姐带着他们下山历练时,遇到危险总是一个人冲到最前面。
大师姐对于妖邪,从来不曾手软。一对双刀下不知有多少妖魔亡魂。
这样的大师姐,怎么会是半妖呢?
在场弟子都向往着大道,他们不少人都曾艳羡过大师姐的修炼速度。大师姐一心向道,有多努力他们都看在眼里,所以心服口服,那一点点微妙的情绪逐渐消退,再也没有了嫉妒之情。
虽然大师姐看起来有些凶悍,与他们关系并不十分亲近。
但他们都打心眼里敬重她。
如今,宗主却说,大师姐是个半妖。
他们……连一个半妖都不如吗?一个半妖,怎么会是上清宗的天骄。
月光遍地,山风料峭送来一阵不知名花香。
谢岭月思绪一下回到上一世。
那也是一个夜晚。
许久未见的斐灿不知为何打上了长留山,逼问晋明尊者交出谢岭月。
她在水牢被取血剖丹,听见师尊同上清宗弟子们解释她身上瘴气的由来,是她本就是魔族奸细。
如今,不过是又一次污蔑罢了。
有个年纪稍长得弟子入门较早,约莫是知道一些内情,此刻问道:“大师姐的父亲是静渊师叔,大师姐怎么会是半妖?”
许多弟子并不知道谢岭月的身世,有人惊呼出声:“静渊师叔不是百年前我们宗门的第一剑修吗?竟是大师姐的父亲。”
又有人恍然道:“怪不得大师姐这样强。”
交头接耳之音此起彼伏,没有一个弟子着手布阵。
晋明尊者涨红了脸,咬牙大声道:“因为这孽畜的母亲,是个妖!”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皆是一变,齐齐扭过脸看向谢岭月。
谢岭月记忆里,关于母亲的部分几乎是空白的。
不知为何,她对父母的映像并不深刻。但她对于生养她的父母本能地抱有感恩之情,此时听到晋明尊者口中侮辱,不由冷笑:“你是我百年师尊,我敬你。如此不积口业,如何为人师表?”
晋明尊者恨恨盯着谢岭月,下了决心。
两人当下彻底撕破脸,今夜,这许多年前埋下的隐患已经不得不除了!
晋明尊者眼中寒芒毕露,强行忍着瘴气侵蚀身体的灼痛亮出长剑。
那是极为熟悉的一道剑招。
谢岭月曾在刚入门时见他用过。
那时师尊跟她讲,这道剑招是最基础也是最难的一招,因为它毫无花哨的噱头,需执剑之人凝住心意,用必杀之意挥出难以抵挡的一击。
看起来没有别的剑招华丽繁复,确实化繁为简的一式,很是实用。
那时谢岭月曾想跟师尊习剑,却被拒绝。想不到再次面对这一招剑式,却是在如今这样的场景下。
那道剑气蕴含着无尽磅礴灵力,如山洪海啸一般直直袭来,叫谢岭月避无可避。
且不说晋明尊者对谢岭月的天资了如指掌,所以不曾留手,就说他如今瘴气入体,怕也想着速战速决。
因而这是,一个出窍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诸弟子脸色发白,愣愣的看着长剑剑锋直指谢岭月。
他们大多修为低微、心境脆弱,从未见过出窍修士的全盛力量,竟然齐齐被这恐怖的威压压迫的动弹不得。
不管大师姐是不是真的半妖,都将陨落在师尊剑下。
菩提树下,地老问:“君上,要帮她吗?”
斐灿面容沉静如水,牢牢盯着谢岭月:“不。”
地老摸摸鼻子:“晋明老头可没留手。”
“不必,”斐灿指节泛白,半晌才道,“再等等。”
感受到生命威胁,无邪双刀却没有动静。
谢岭月心中一凛,以往稍微遇到点强敌,无邪都会迫不及待地从背后飞出来。
她不得不反手从背后将无邪拔出:“无邪!”
那素来颇有灵气、与她心意相通的双刀就像睡着了一般,毫无动静。
刀身黯淡无光,没有一丝凌厉刀意。
谢岭月知道,这是无邪在抗拒与晋明尊者为敌。
那道剑气已经来到跟前,现在只能用无邪抵挡。
无邪乃是坚硬的上古玄铁打造,多少可以拖延片刻,或许能让她寻找脱身的机会。
刀剑狠狠地撞在一起,铿锵锐鸣不断,甚至有火花迸射而出。
白洛衣扪心自问如果面对晋明师尊的是他,恐怕无法坚持一息。在这样的威压之下,他甚至连剑都拿不稳。
这可是元婴之上的出窍修士。出窍再往上就是问劫,问劫之上便是飞升得道。
可以说,晋明尊者确实是修真界排的上号的一方强者。
他凝视着那道手执双刀的单薄身影,喃喃道:“师姐竟然已经这样强悍了吗。”
可下一瞬惊变突起。
只听咔嚓一声,无邪锋利的刀刃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纹!
只一瞬,无邪遍体龟裂,化作一堆废铁轰然落地。
无邪,碎了!
谢岭月被长剑剑气袭中,口中顿时喷出一大口血,向后飞落到十丈开外。
正好砸在斐灿脚边。
她一动不动,双眼紧闭,血迹顺着下巴不断往身上流。
地老忧心忡忡地皱着眉,迟疑:“不会死了吧。”
斐灿在她身边蹲下,轻声:“师姐,只要你跟我走,我便帮你。”
趴在地上的少女没有动作,了无生气的模样像是被那一剑夺走了生机。
晋明尊者那一剑几乎耗空了体内本就不多的灵力,此刻周身隐隐罩着一层黑气,举剑朝谢岭月走来。
他的身体情况只允许他一击击杀谢岭月,所以他压根没有留手。
谢岭月,必死无疑。
然而这时,地上的人却动了动手指。
接着胳膊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谢岭月半张脸都是血污,眼神却是清亮的。
她轻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一声师尊。我十六岁随你上长留山,而今刚好八十一载。近百年教养之恩,如今都用这一剑尽数偿还了。”
白洛衣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大喊:“师姐,不要!”
谢岭月抬手擦了把下巴上的血迹,声音反而很平静:“从今往后,我同上清宗,”她将背后的空荡荡的刀鞘抽出来,往地上一扔,“犹如无邪。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晋明尊者面上魔纹若隐若现,举着长剑再次冲上来。
谢岭月于芥子中取出一柄剑与之交锋。
晋明尊者不允许她习剑,所以谢岭月并没有自己的剑,此刻手里的竟然是她平日一个人时偷偷练习剑术所用的小木剑。
双剑于半空相撞,谢岭月竟然没有显露明显劣势。
晋明尊者目露凶光:“竟然私自偷看本尊习剑,孽徒!”
谢岭月冷笑:“看清楚了?”
说着,熟练地挽出一道剑花,随即同晋明尊者的长剑撞到一起。
已有弟子看出谢岭月所出招式与他们从晋明尊者那学来的剑招并不相同。
“大师姐,竟然会自创招式!”
“不是自创,是静渊师叔所创,我见师叔用过。”
……
许是晋明尊者灵力已被耗空的缘故,三五招下来,手执木剑的谢岭月竟然丝毫不显颓势。
晋明尊者眯起眼睛。
当年已经抹去谢岭月部分记忆,她怎么会还记得她父亲静渊的剑式?
当年不让谢岭月习剑,本就是怕她日后成长到无法控制的程度,可最终,她终究还是执起了剑。
一愣神的功夫,木剑裹挟着精纯剑意从他鬓边扫过。
不能再这样下去。
晋明尊者回过神,决定冒险一次。
魔界,不周山。
柳家三公子跪在祠堂前,对着背对他的老者激动道:“祖爷爷,高阶魔核这么珍贵,我都要不来,怎么就这么给四弟了。”
柳太爷望着墙壁上的字画,捋着胡须:“自然是有大用处才会给他。”
柳俊东气恼道:“他一个练气,能有什么大用处?”
柳太爷摇头:“你是觉得我偏心?”
柳君东眼珠一转:“高阶魔核我们家一共才得三枚,这东西可是有妙用的,四弟太年轻,我怕他暴殄天物。”
柳家太爷已经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如今是渡劫失败,再没飞升可能,这才带着家族叛入魔族。
他心里明镜似的,哪能不知道这些子孙那些腌臜心思。
只要柳君桀将那炉鼎采补了,说不定能夺得点那炉鼎的气运。
柳太爷眉眼一沉,训斥道:“与其每日肖想这些天材地宝,不如勤勉一些,早日——”
忽然,他感应到什么,面色一白,犹如受到重创,身体一歪就要栽倒。
柳君东还以为他将祖爷爷给气着了,忙去扶。
柳太爷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柳君东衣襟,嘴唇颤抖:“你四弟出事了。”
柳君东还不明就里,追问:“什么出事了?”
看着这个愚钝的子孙,柳太爷一巴掌扇过来,气道:“快去叫你大哥,让他去唤魔将殷烈,一同速去长留山上清宗!”
挨了一巴掌的柳君东捂着脸跑出祠堂。
“我倒要看看,上清宗有几个胆子敢杀我曾孙。”
柳太爷眼眸猩红,整张脸因魔纹明灭而显得十分诡异。
又是咔嚓一声。
谢岭月手中的佩剑断成两截。
剑锋带着寒芒刺入谢岭月肩头,再拔出,挑起一道血雾。
木剑终究是木头做的,能抵挡这么久已经很好。
谢岭月被这一剑挑飞数丈,重重的砸在地上。
晋明尊者也并不轻松,他暗自惊叹谢岭月竟然能撑这么久,面上却不显情绪,缓缓道:“为师当年看在师兄为宗门战死魔界的份上,不计较你是个半妖,将你寻回,收入座下,替你隐藏身世,将你培养至如今模样。”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谢岭月,一脚踩在半截木剑上。
“你却不知感恩。”
白洛衣原本只以为今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次讲练,不曾想一夜过后,大师姐已不再是他的大师姐。
他原本资质平庸,是受了师姐照拂才成为的宗门内门弟子,他无法想象若是没了师姐……
白洛衣看着那个浴血的身影,不愿相信这样的谢岭月是半妖。
“师尊,若师姐……谢岭月是半妖,为何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妖的模样?”
晋明尊者笑了笑,眼神没有半点笑意:“孽畜背心有一颗抑制妖性的破元珠,是本尊当年亲手为她埋入体内。若破元珠碎,便会现出她妖身模样。”
晋明尊者环顾四周,优雅的擦了擦剑身的血迹:“妖邪便是妖邪,那邪修便是谢岭月引狼入室、勾结魔修的证据。今日我便清理门户,以儆效尤。尔等切不可同我这般,对妖邪心慈手软。”
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动用灵力瘴气便无法自抑,只怕会当场入魔。
于是强撑着举起剑,便要将谢岭月斩于剑下。
一只手猛地将他下落的剑尖死死握住。
谢岭月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被利剑割的皮开肉绽,隐隐可见森然白骨。
什么妖族奸细、勾结魔族这样的诋毁,谢岭月已经听腻了。前世如此,这一次也是如此。
若是比脸皮,天底下怕是没有人比晋明尊者更厚。
偏生他虚伪的人设已经深入人心,哪怕今夜破绽百出,这番贼喊捉贼的情形,也不会有人信她。
这样的人,凭什么担当一宗之主。
这样的人,凭什么可以修道,甚至飞升。
她周身浴火,双眸赤红,哑声道:“清理门户?你也配。”
晋明尊者讶然:“你在燃烧心头血?”
谢岭月弹地而起,一脚掠起将晋明尊者踹倒。
她身上如同被血浸泡过一遍,原本月白的衣袍被染得像红嫁衣一般,眼眸却神采奕奕。
“我来教你,什么叫替天行道。”
晋明尊者没想到谢岭月居然这么顽强。
心头血燃烧是不可逆的,她修道百年,心头血只有几滴。
这么一燃烧下来,修为必然会大幅倒退。
可威势也是不可小觑的,在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下,她确实有可能可以将他重创,甚至……击杀。
晋明尊者周身威势迸发,他几乎将一口牙咬碎。
没有别的选择,谢岭月逼得他只能再次动用灵力。
斐灿募地闪身消失不见。
地老冷不防从他肩膀上掉下来,大概猜得出君上去了何处。
他脸上浮现追忆神色,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熹微夜里,斐灿一身是血地回到虚弥之地,一头栽倒在地。
昏迷了三日才醒过来。
斐灿心口上方血咕隆咚破开一个大窟窿,伤口尚有灵力残留,是修士武器留下的。那道刀伤,伤了君上的灵脉,从此不能再以灵力修习。
地老对此原本义愤填膺,嚷嚷着要替君上报仇,后来才知上清宗全宗上下习剑,唯有一人习刀。
谢岭月。
那个让君上心肝情愿饮下毒丹潜入上清宗的谢岭月。
就像方才,君上嘴上说不帮她,在真正危机到来时却第一时间响应。
只是此次过后,血脉之咒应该又会提前到来了。
谢岭月还剩五滴心头血。
她眼前血红一片,前世一些片段和今世眼下情形重合在一起,让她大脑有些昏沉。
为什么她已经改变了命运走向,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一样的命运轨迹。
冥冥中,难道真的有宿命吗。
太恨了。
水牢的无数个不见天日的夜晚。
死后魂魄久久不愿消散的那些岁月。
天道不公!
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要与命相争。天道不爱她,她便要逆了这天。
这时,她忽然脊背一痛,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骤然破碎。
好似静谧暗夜里,一朵昙花绽开。
哐当一声,白洛衣扔掉手中佩剑,猛地跪倒在地:“师,师姐,我不信你是,半,半妖,只要你没妖化,就还是我的大师姐,对不对?”
谢岭月倒在地上,无力地看着天幕黑压压一片,似有千军万马即将袭来。
作者有话要说:5.24日下章V啦,V后日更,谢谢老婆们这一个月的陪伴,0点准时,咱们下章评论区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