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衣率先反应过来,毕恭毕敬地行礼:“师尊。”
余下弟子虽不知道晋明尊者怎么会出现在这,但也迟一步缓过神来,一一慌忙行礼,霎时诛妖观外乌泱泱跪倒一片。
晋明尊者没有看向地上那一颗颗低垂的头颅。
他眉头深锁,死死盯着前方。人群中央唯有一人仍旧站得笔直,正是谢岭月。
而她脚边跪着的男子形容狼狈,满身污秽。
晋明尊者眉心拧得更重了。
谢岭月抬头,像是才看到晋明尊者似的,先是一愣:“师尊,你身体可是已经大好?”
瘴气入体的修士面容会逐渐发生变化,前夜晋明尊者脸上开始逐渐爬上暗紫色魔纹。
诸弟子齐刷刷抬头,只见晋明尊者看起来已经和平日无异,似乎瘴气入体的影响已经消退。
再看他双目矍铄,精神面貌根本不似一个正饱受瘴气侵蚀之苦的修士。
有弟子喜不自禁:“宗主,你是如何解开瘴气的?”
晋明尊者眉峰压低,睨了那弟子一眼,心里责怪他多嘴。
自然不能跟弟子说,他与柳君桀勾结换取魔族草药婆娑心一事的。
于是没有作答。
哪知那弟子没有一点眼力见,竟然激动得哭起来:“太好了,宗主有救了。”
他说着,擦了擦眼泪又执着追问:“宗主,你究竟如何化险为夷的?”
一众小弟子都眼巴巴地将晋明尊者望着。
晋明尊者心中已经将那小弟子骂了一万遍,却再无法忽视不答,含糊道:“机缘巧合,得了个秘法。”
谢岭月道:“恭喜师尊。”
晋明尊者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他现在只想将那味剩下的婆娑心拿到手。
柳君桀,他必须带走。
晋明尊者问:“为何聚众在此喧哗?”
谢岭月指着柳君桀:“师尊,此人鬼鬼祟祟,我正要盘问他。”
晋明尊者装模作样地打量一番,道:“确实形迹可疑,将这人交给我便好。”
谢岭月摇摇头:“师尊,你身体将将才好,这种小事,便交给我来吧。我定然将此人底细查明!”
晋明尊者暗骂一声。
旁的几个小弟子担忧晋明尊者,对视一眼,也附和道:“宗主安心将养身体,这事交给我们吧。”
一旁耷拉着脑袋的柳君桀瞬间抬起头,眼神炯炯地盯着晋明尊者,给他使眼色。
真要让他落到谢岭月手里还得了!
要是谢岭月知道他要将她当成炉鼎,采补完还要杀了她,那他小命真就得交代在这。
“此人非我上清宗弟子,”晋明尊者将柳君桀神情看在眼里,恨不得一剑将这成事不足的蠢货捅死,他几乎将牙咬碎,“此事事关我宗门安危,我定当亲力亲为,查明此人是如何进得我宗。”
身旁弟子端着一大盆水走过来,谢岭月接过水盆就朝柳君桀泼过去。
柳君桀顿时干净不少。
谢岭月朗声道:“不劳师尊费心,要查清这人底细,很简单——”
晋明尊者心头一窒,只见他的大弟子红唇开合,轻声道:“搜魂即可。”
柳君桀瞳仁巨震,发白的嘴唇抖了起来。
搜魂一术,由来已久,通常是用在罪人和妖魔身上。只因搜魂一术对人损害极大,轻则伤人根基,造成记忆缺失,重则痴傻,神魂受创。
以柳君桀要对谢岭月做的事,结果必然是后者。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晋明尊者下意识脱口道:“不可!”
谢岭月不解:“我曾在仙盟通缉画册上见过此人,他叛入魔界,是个邪修,为何不可搜魂?”
晋明尊者抿了抿唇,饶是他城府极深,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半晌,他沉吟道:“此法太过暴戾,或许,有更温和的办法解决。”
谢岭月反问:“师尊不是最痛恨邪修吗?”
晋明尊者喉头一哽。
弟子们也觉得晋明尊者今日有些奇怪,以往宗门遇上邪修、妖魔,哪会顾忌手段。管他如何,一并杀了就是。
他们也未多想,只当他们的宗主实在是为人仁慈,心怀慈悲。
谢岭月已经抬起手掌往柳君桀头顶罩去:“仁爱有度,这是师尊教导弟子的。”
柳君桀眼皮狂跳,心中警铃大作,他目眦欲裂,脖颈青筋暴起,死命张嘴作口型。
“婆娑心。”
难道晋明尊者不要婆娑心,不解瘴气了?
晋明尊者既担心他变成痴呆拿不到剩下一味婆娑心,又担心谢岭月真的搜魂搜出他与柳君桀做的勾当。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叫谢岭月真的搜魂。
自从被捆仙绳绑住后,柳君桀便蜷缩成一团,看似老实地伏在地面,实际上背在身后的双手一刻没停,一点点努力挣开。
眼下众多弟子将他团团围住,晋明尊者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要,不可能指望他在众目睽睽下解救自己。
此刻生死关头,他终于解开绳子。
绳索刚一松开,柳君桀顾不得其他,飞快向后退了几步,随即催动传踪符咒。
逃是逃不了的,唯有这样才有一线生机。
只需要五息!只要那千里传踪符成功催动,他便可以立马回到家族。
晋明尊者见柳君桀动作,心头轻松不少。
至少,现在不用当着弟子们的面保下一个邪修了。
谢岭月几乎瞬间便发觉柳君桀动作,她执起无邪,“想逃?”
森白刀刃直直朝柳君桀胸口下方斩去。
谢岭月不想立马将此人杀掉,因此避开了要害,那锐不可当的刀刃却没有将柳君桀重创,而是劈在一道光晕上。
是结界。
防护结界内,柳君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他面容狰狞,大吼:“再快点!”
再需三息,他便能逃出生天!
谢岭月收回无邪,将无邪悬于半空,无邪盘旋蓄力,速度越来越快,片刻后带着铿锵钝鸣轰然砸在那道脆弱结界上。
咚的一声,防护结界化作无数光点消弭。
在柳君桀即将催动完成之前,一把刀破空飞来,朝他肩头斩去。
威势之大,直接带着柳君桀后退十步。
石屑纷飞,诛妖观外墙碎了一截,无邪将柳君桀整个人深深地劈陷进石墙。
一只纤细的手抬起,无邪随即飞出。
地老终于赶到诛妖观,正看到这一幕。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一骨碌爬上斐灿肩头。
“暴力,太暴力了,”地老摇摇脑壳,“君上,女人还是温柔些好。”
斐灿冷着脸没有搭理他。
地老对此已经习惯,自顾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好。
柳君桀近在咫尺的希望被谢岭月齐掐灭。
他接连受创,身心俱疲下,一个简单的站起身的动作几乎耗光他全身力气。
谢岭月背对着宗门子弟,一脸戏谑,朝着他缓缓走近,那讥诮的眼神让柳君桀赶到恐慌。
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惧将他整个人笼罩住,眼前之人容颜依旧清丽出尘,此刻却步步紧逼,在他眼里已经不再是个美人,更像横在他脖子上杀人不眨眼的刀。
他可以清晰地看清眼前女子眼里的杀意。
谢岭月是真想杀他!
持续高压之下,啪的一声,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终于断了。
柳君桀哆嗦着后退,癫狂叫道:“晋明老儿!晋明老儿!”
瘴气入体后,单服一味婆娑心只能将瘴气暂时抑制,但不可祛除,所以如今晋明尊者体内瘴气和灵力乃是共存的。
正因如此,眼下晋明尊者不能动用灵力,否则被婆娑心短暂压制的平衡便会打破。
除非立即服下另一枚婆娑心,晋明尊者便将无可挽回的沦为邪修。
晋明尊者眼见柳君桀已经快吓疯了,指不定会将他们密谋之事全说出来,此刻已顾不得其他,立马催动灵力瞬移至柳君桀身边。
他一巴掌将柳君桀扇倒在地:“住口!”
一个瓷瓶从柳君桀怀中滚落,他浑然未觉,又哭又叫:“婆娑心,还有一味婆娑心!”
晋明尊者脑门青筋毕露,握紧手中佩剑,恨不得一剑将这口无遮拦的人刺死。
他此刻陷入两难。
不杀柳君桀,下一刻他便可能将密谋抖出,如若立即诛杀他……
且不说这样会不会招致柳家的疯狂报复。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拿到剩下那味婆娑心。
他已经等不及了。这两日再不服下婆娑体内灵力便会被瘴气吞噬,此后即使选择入魔,留下一条性命,却再也没有飞升得道的可能。
谢岭月将那瓷瓶拾起,端详片刻:“这瓶子竟是我上清宗所制,装的合欢散。”
柳君桀捂着脸颊,仍在哭嚎:“你害我好惨……婆娑心在我身上,你救我出去……”
谢岭月问:“我宗门防卫森严,你是怎么混进来,这瓶合欢散,又是谁给的?”
柳君桀痴痴傻傻的扭过头,向晋明尊者的方向看过来。
随着柳君桀视线移动,弟子们纷纷闪开,唯恐被殃及。
终于,柳君桀在人群中看到晋明尊者,他张了张口,即将出声。
晋明尊者头皮发麻,他捏紧拳头,终于下定决心。
柳君桀,不能留了!
他做的事可见不得光,再让他胡乱说下去,整个上清宗弟子将如何看他。
在柳君桀开口之前,一把飞剑直直插进柳君桀咽喉。
柳君桀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鲜血从脖颈喷射而出,越涌越多,逐渐将他衣袍浸透。
晋明尊者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抬手收回剑。
柳君桀恨恨地看着晋明尊者,不甘地张了张嘴,嘴唇蠕动半天,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哑气声。
台下弟子面面相觑。
众弟子皆在彼此眼中看见疑惑:师尊为何在柳君桀开口前将他杀了?
晋明尊者一身正气,肃然环顾众人:“邪修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为师相信你们不会与他勾结。”
众弟子闻言也不做多想,七嘴八舌的谈论起修缮宗门大阵的事。
晋明尊者没有闲心同弟子们商议宗门防卫该如何加强。
此刻晋明尊者满心满眼都是那味剩下的婆娑心。
他将柳君桀衣衫拨开,翻看着其随身携带之物。
忽然,他摸到一粒浑圆物体,晋明尊者呼吸一窒,随即将那物什掏出来。
气味微醺,竟然是粒迷香。
晋明尊者心急如焚,再次探入柳君桀怀中探索。
仍没找到。
晋明尊者心中一凛,向来镇定的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难道,柳君桀骗了他,那味婆娑心并没有在他身上?
诸位弟子谈论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一双鞋出现在晋明尊者视线下。
谢岭月歪了歪头,目露不解,奇道:“师尊,这邪修这么脏,你在翻找什么?”
晋明尊者半蹲在地上,抬起脸。
众弟子都齐齐看着晋明宗主。
他们映像里,晋明尊者绝不会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在污秽肮脏的尸体上翻来翻去。
师尊从来都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如今是怎么了?
晋明尊者本想乘着无人注意,将娑婆心找到。
他以为这事也就三五息的事。哪曾想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反而叫弟子们看见他狼狈模样。
晋明尊者涨红了脸,蹲了许久,喉咙艰难地滚了滚:“本尊想……此人颇为可疑,或许能从他身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谢岭月恍然大悟:“原是如此。”说着便要走过来。
行走之间,晋明尊者突然看到地上静静地躺着一粒红艳丹药。
正是他寻不得的婆娑心。
晋明尊者立马弯腰去捡。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已经来不及。
有一只脚比晋明尊者更快,稳稳当当地踩在婆娑心上。
晋明尊者根本来不及阻拦,他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婆娑心消失在眼前。
那只脚还左右晃动,用力的碾了碾。
接着,谢岭月蹲下身来,诚恳道:“师尊,我来帮你找。”
晋明尊者气血翻涌,眼前骤然一黑,踉跄向后倒去。
“当心!”
弟子们皆是一惊,齐齐惊呼,争先上前搀扶宗主。
晋明尊者缓了缓,挣扎着站稳,指着谢岭月,抖了半天,只说得出一个字。
“你!”
谢岭月对师尊的怒火浑然不觉,她一头雾水地拜了拜:“弟子在。”
晋明尊者身形一摇,快要被气晕过去。
白洛衣为首的几个弟子虽心有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上动作却未放缓,连忙架着晋明尊者的胳膊将他扶稳。
晋明尊者已经感到自己体内有一股瘴气快要突破屏障。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试图平缓那股躁动。
他苦修几百年,终于达到如今修为。
延缓寿命,得道,飞升,是他毕生愿望。没有人知道,他为了如今的一切,究竟付出了什么。
可他终究资质普通,似乎修至出窍,已是极限。
瘴气入体,几乎将他最后的念想打破。
如今,就连余下那味婆娑心也没了。
晋明尊者眼神怨毒,死死地盯着谢岭月。
如果不是众目睽睽,如果不是他无法使用灵力,此刻他已经将谢岭月千刀万剐。
他从不信奉因果报应。
晋明尊者如今想不明白的是,谢岭月究竟知不知道他和柳君桀的密谋。
如果她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巧合,能让谢岭月刚好将婆娑心踩碎。
谢岭月专注地在柳君桀身上翻找着,丝毫没有感受到师尊怨毒的视线。
突然,她欣喜道:“找到了。”
谢岭月摊开手,一只殷红的蜻蜓躺在掌心。
仔细看的话,这只蜻蜓翅膀上还染着一层蓝幽幽的火焰。
晋明尊者浑身一震,这,这是……
谢岭月施了个清洁术:“净。”随即将那蜻蜓向空中一送。
半空中,那只蜻蜓瞬间噼啪作响,燃起一圈火焰,火舌越烧越高,焮天铄地,映得半空亮如白昼。
众弟子皆没有见过这番奇妙术法,仰着脖子惊奇地望着天。
突然,那团火焰中传来一道声音:“喝什么?”
众弟子啧啧称奇,这声音,听起来竟然和师尊很像。
接着是一道嗓音沙哑如鬼魅的男声:“我说,那个炉鼎呢?”
有弟子呐呐道:“这声音好生耳熟。”
晋明尊者仰头望着空中奇景,心下一片惊骇。
这,是火神灵通中的一个术法,能够通过灵力驱使蜻蜓、蝴蝶这样不起眼的小物留存音像。
许多疑虑终于在此刻有了解释。
他无比确信,谢岭月就是故意的。
她进入了那间密室,找到了那本她父亲留下来的火神灵通。
谢岭月更是将柳君桀和他的密谋听的一清二楚,所以柳君桀才会功败垂成。
正因如此,谢岭月才会踩碎那味婆娑心。
晋明师尊心中一团乱麻,这时谢岭月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仍旧是他记忆中那个言听计从的大弟子模样,却无端给人一种判若两人的感觉。
她如今此番便是在复仇。她想让他身败名裂。
思量之间,那火焰中又传来他的声音:“那便白毫银针。”
已经有敏锐的弟子诧异地看了过来。
晋明尊者不再思虑,忍着痛催动灵力,佩剑迅疾破空,将那团焰火击散。
只这小小的一个动作,却让他体内瘴气剧烈翻涌,朝着四肢百骸散去。
晋明尊者稳住心神,缓了缓,大声喝道:“谢岭月,你这半妖孽畜,本性难移,竟敢勾结魔修!”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啦,这张剧情重一点,是必须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