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一夜,未时三刻。
凉凉晚风习习,夜空灰蒙蒙一片,正是没有月色的一晚。
伏魔峰山脚,谢岭月负手立在宽敞试炼堂正中央。
一圈圈圆形石阶以她为中心逐层增高,每层石阶上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张团垫,其中一大半都已有弟子落座。
众弟子面面相看,原本他们以为宗门发生这样大的事,今日大师姐是不会再来宣讲了。
陆续到来的弟子越来越少,远山传来钝重暮鼓声。
谢岭月瞥了眼第一层台阶,意料之内的发现梁沐瑶没有来。
她瞥向旁边空着的座位,李彦锋也缺席。
白洛衣走上前,弯腰拜道:“缺席三人。大师姐,可要再等等?”
谢岭月摆手:“入座。”
谢岭月环顾四周,缓缓道:“平日已讲义多次,这回我们来实战。还是老规矩,点到为止,”顿了顿,她视线从座上弟子一一扫过,“筑基期弟子,谁愿出列?”
座下弟子低着头,没有一个想出动上台的。原因无他,尽管大师姐在练习时只会出与他们水平相当的力,但她多年历练,对战经验颇丰,即使不以修为压人,他们也打不过。
谢岭月直接点名:“白洛衣。”
被点到的小师弟苦着脸,垂头丧气地走下台阶,慢吞吞地走到试炼堂中央。
台阶上不少与他关系较好的弟子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
小白师弟又要被暴打喽。
白洛衣拱手:“师姐,请赐教。”
谢岭月负手抽出无邪:“拔剑。”
“师姐,当心了!”白洛衣抽剑出鞘,剑锋寒芒暴起,右脚猛踏一步,借力腾空而起,直直朝谢岭月胸前刺来。
谢岭月只一个侧身便躲开:“太慢。平日师尊叫你们炼体,可是偷懒了?”
白洛衣本就体弱,听着这话他脸上一红,不服输地扭过头,咬着牙用着师尊才教的剑诀朝谢岭月袭去。
森然剑身才空中挽出一个漂亮剑花,随即袭向谢岭月左肩,谢岭月向后退了一步,白洛衣身形在半空一转,长剑向谢岭月脚下发出一道凌厉剑气。
谢岭月双足点地,腾空而跃,刀刃袭向白洛衣心口。
白洛衣身形腾空,已无法闪避,那把刀却突然飞回。
“声东击西,想法不错,”谢岭月顿了顿,道,“但不够狠。你为何朝肩膀袭来?”
“我怕伤着师姐。”白洛衣微微喘气。
谢岭月皱眉:“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你想伤着我,少说再练上个百八十年。”
台下众弟子哄堂大笑。
白洛衣面颊有些苍白。
谢岭月已经收起无邪:“下次,不要再留手。次次习惯留手,哪日遇上真敌该怎么办?”
谢岭月随手在台下弟子中点了一个:“上来,你同他练。”
白洛衣低着头,满脸羞愧:“是。”
“这次不要留手,有我看着。”谢岭月走到一旁,让出试炼堂中央的位置。
那上台的小弟子抱了抱手:“白师弟,请赐教。”
谢岭月看着二人搏斗,不时看向山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宗门里,谢岭月是除却晋明尊者外修为第二高的人。宗门弟子大多较为年轻,几乎都是练气和筑基。所以自她金丹以后,便开始替师尊分担一部分讲义的事。
以往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是她宣讲的日子。
钟鼓这时再次响起。
两个弟子都是练气期,不多时,台上已然分出胜负。
白洛衣手中的剑被击飞,狼狈坐在地上。另一小弟子已收剑归鞘,面上带着一丝难以自抑的得意:“白师弟,承让!”
台下弟子们传来几声夸赞。
“小刘师兄厉害!”
“师尊上月才教的剑法,小刘师兄这么快便学会了!”
“小刘师兄,下次同我比试一场。”
……
白洛衣眼神黯然,面庞涨红,衣袖下捏着衣角的指关节发白。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几乎每次大师姐宣讲时,都要点他的名,害他当众出丑。
每每在瞩目的情况下输掉,让他自尊心频频受挫。
他垂着头不敢看台下弟子们的眼睛,双拳暗自握紧,只觉得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谢岭月摆摆手:“都下去吧。”
白洛衣如获大赦,抿着唇走下试炼台。
诸弟子观二人试炼,都有些新的感悟,此时正交头接耳互通感想,白洛衣一个人默默坐在团垫上,觉得周遭的人都在谈论他。
以往这个时候,宣讲也就结束了。白洛衣涨红着脸,等待谢岭月解散众人。
谢岭月听着弟子们交谈心得,等到钟鼓声响起时,道:“今日留堂。”
台下一片寂静,弟子们神色各异。
“为何每次都没有人敢同我比试。”谢岭月问。
方才获胜的小刘看了看周围低着头的同门,鼓足勇气大胆开口:“大师姐太强了。就算师姐你只用对等的修为,我们也打不过的。”
“打不过便不打了?”谢岭月问,“我是一日便修至如今修为么。”
台下弟子羞愧地低下头。
“一个个不战而败,不如早日下山回家种地,”谢岭月正色道,“修士,逆天而行搏一线生机。这是本心。”
众弟子头埋得更低,齐声道:“是。”
谢岭月顿了顿,道:“你们实战经验太少了。真要遇上厉害妖邪,以你们如今这副模样,不知能有几人生还。”
她遥遥一指,道:“伏魔峰后有个诛妖观,是我常去磨炼的地方。”
今日过后,兴许她便会离开上清宗。谢岭月对这个百年来她生活、修炼的宗门情感很复杂。
上一世她落得那样的结局,虽然现在命运已经改写,但这些弟子终究已经让她心寒。
宗门弟子对她虽然说不上多亲近,但到底大多是她看着长大的。
谢岭月深知日后同妖邪、魔族少不了起些纷争,届时这些稚嫩的弟子命运如何,她已不想再管。
如今这算是最后一课。
今日之后,她问心无愧。
这也是她同当了近百年的上清宗大师姐这个身份的一个道别。
诸弟子对于谢岭月的想法浑然不觉,他们没人敢说不,皆收拾了团垫乖乖跟着谢岭月往诛妖观走。
大师姐虽然有些严厉,但从来没有害过他们。
谢岭月打开诛妖观的结界,道:“这里面有些我近日抓来的低阶妖魔,以你们如今水平,练手正合适。”
众人排成两列鱼贯而入。
等最后一个弟子进入结界,谢岭月正准备进入,随意一撇,意外地看到树下站着一个少年。
斐灿。
谢岭月抬抬眉,他不是着凉了吗?
少年不知站在树下多久了,正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在她看过来时,忽然也福至心灵看了过来,视线同她正好撞上。
斐灿对上谢岭月疑惑的眼神,远远地朝她挥了挥手。
一身月白宗门道袍打扮的斐灿看起来真的和记忆中那个隐忍、干净的师弟没什么两样。
记忆中的身影重叠,谢岭月眉眼微微放松,看来汤婆子真的很有效。
她不由有些欣慰,不枉她东奔西跑到处管人借汤婆子。
谢岭月思考片刻,朝他小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斐灿瞳仁幽黑,周身带着凌厉之气,薄薄的嘴唇如百步穿杨的利箭。
他斜了谢岭月一眼,邪气的笑了笑:“手痒了,想杀人。”
谢岭月瞪了他一眼:“别胡来,我有自己的安排。”
斐灿质疑:“是吗?等会儿可别让我救你。”
看不起谁呢?
谢岭月撇撇嘴,拉着他转了个弯,来到诛妖观旁一方小殿:“平日宣讲,夜里我便是宿在这里,喏,你在这等我。”
没有月亮的夜晚,四野漆黑。
斐灿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枕头就放在一旁,离他很近。
鼻息间都是谢岭月发间的味道。
他还是上清宗弟子时,曾见过她洗头。大概用的是皂荚,加了些晚香玉的香料,所以她的头发常常带着淡淡的清冷木质香味。
斐灿半眯着眼,这味道盈满鼻腔,黑暗中仿佛那个骄纵要强的大师姐就在身边。
半晌,他缓缓伸向那只枕头。
轻轻地嗅了嗅。
乍一闻,扑鼻是清清甜甜的玉兰花香,尾调确绽出甘冽的冷调,一如雨后潮湿的山野。
啧。
这时,空气里突然传来一股妖冶的淡淡异味,将鼻息间的味道扰乱。
常人或许不会立刻注意到这样淡不可闻的味道,但斐灿嗅觉灵敏,几乎瞬间便察觉到。
合欢散。
三十年前,他闻到过的。
身为阿修罗,斐灿对这样的气味没有什么反应。
他静静地蛰伏在黑暗里,没有动作。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味道逐渐散开,盈满一室。
门外,一个灰紫衣袍的男子已来回踱步多时,估摸着谢岭月应当已经中招,一刻也不想多忍。
他叩叩门,见无人应答,贴着门缝往内看去,黑黢黢的室内,床榻依稀能看到一个朦胧人影。
看来谢岭月确实如晋明尊者所言,已经睡下了。
柳君桀咽喉一滚,不由地摩拳擦掌,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小娘子,久等了!”
小心地关上门,他迫不及待地跨到床榻旁。床上的人似乎脸埋在被子里,已然睡熟。
虽然看不清脸,但柳君桀能够想象床上的人有多美貌。
那一定是个婀娜多姿,面容娇美,肤白胜雪的绝世美人。
他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柳君桀觉得,他大展身手的时候到了。
美人的手必然是最滑最嫩的。
就先从摸手开始享用吧。
黑暗中,他激动万分,哆嗦着抖了半天,终于摸索到了“美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