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潭。
河水潺潺东流,于断崖处形成宽阔瀑布。幽碧潭水外有一处竹林,谢岭月站在竹林边缘,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萤光,依稀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凉亭。
凉亭背后,是一座行宫。一路走过去,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谢岭月手执烛火,打量着殿内鬼气森森的装潢,小声嘀咕:“怎么连个当值的都没有。”
斐灿说:“大概,不日城主自恃修为高深。”
谢岭月有点好奇,问:“跟你比呢,你打的过吗?”
斐灿瞥了她一眼:“没打过。”
这时,一阵妖风袭来,谢岭月连忙拱着手护住烛火。风从她掌缝穿过,微弱的火苗摇曳一瞬,随即熄灭。
一时,视野一片漆黑。
短暂的失明后,谢岭月看清黑暗里涌动着微弱的荧光。
头顶房梁突然剧烈颤动,因久未清理而累计的尘埃簌簌掉落。
斐灿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抬起手罩在她头顶,宽大袍袖将她整个人护住。
谢岭月抬起头,朦朦胧胧的昏暗夜色里看见斐灿勾起唇角笑了笑。
身手这么快?谢岭月有些不服,她正准备捏个诀隔绝尘埃的。
“我还想好好同你问话,”顿了顿,斐灿敛起笑容,抬头向上空,“你自找的。”
谢岭月指尖陡然亮起一团明亮的火焰。
她是先天火灵根,之前思虑着不能随意在魔族地盘暴露修士身份,现在形势有变。
手一抬,那团火焰便升入空中,瞬间暴涨数倍,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谢岭月也终于看清黑暗里星星点点的荧光是什么——墙角栖息着一只巨大鬼蝶,双翅上无数只人眼齐齐张开,每只眼下一滴血红妖异的泪,发着莹润荧光。
千百只栩栩如生的人眼看起来又恶心又诡异。
看来这就是不日城主了。
鬼蝶双翅猛地一震,无数细粉从她翅膀上扑簌簌落下。
斐灿扭脸避开:“当心!”一边脱下身上外袍将谢岭月整个人包住。
谢岭月默默地捏着身上的玄黑外袍,有种浑身是劲没处使的空虚。
斐灿抽什么风啊,她完全可以自保的。她又不是什么柔弱的凡人……争着出风头呢是吧。
不日城主又是一振翅,更多闪着幽光的细粉如雪纷纷飘落。
她眼神冷冽,下方站着的两人,连话都不想同他们多说一句。
打扰她闭关破茧的,都该死!
斐灿腾空暴起,一剑劈在谢岭月捏出的明火上,霎时火焰迸射出无数火花,瞬间将空中蝶粉点燃。
火星四溅,扑簌簌落下。
普通魔族和修士根本无法抵挡带着剧毒的蝶粉,鬼蝶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她怒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擅闯我不日城主行宫。”
斐灿抬脚碾了碾坠地的火星子,淡淡道:“那你又能如何?”
不好,这人克她。
鬼蝶一肚子委屈,看向下方那道娉婷身影。
这女修长得俏丽出众,杏仁似的圆眼看起来就是个不中用的软柿子,鬼蝶一思量,决定从这女修身上下手。
白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谢岭月袭来,在空中张成网状,逼近她面门。
再看那少年,竟然丝毫没反应过来,根本没有察觉。
鬼蝶脸上有些得意,出其不意的突袭马上就要奏效,只要控制了这个小姑娘,剩下那少年也只能被拿捏。
她脸上的笑突然顿住。
一道刀光闪过,锋利刀刃将丝网割成两半,却没有顿住势头,笔直地朝鬼蝶的位置袭来。
寒芒亮起,鬼蝶不得不飞身闪避,迅速坠地。
重物落地,发出沉闷声响,灰尘混着未燃尽的火星四溅。
鬼蝶神色复杂。
一只细白的手稳稳接住飞回的双刀。
“不中用的软柿子”杏仁眼弯了弯,朝旁边少年道:“我还以为你们魔族的城主有多厉害呢。”
那少年撇撇嘴:“城主里她算弱的。”
“不中用的软柿子”深以为然点点头:“看出来了,是不太行。每个魔族城主都这么弱,你们魔界早完蛋了。”
鬼蝶气得后槽牙磨得咯吱咯吱的响。
那少年突然转过脸,看着鬼蝶:“不羡仙,是你的秘术。”
鬼蝶咬牙切齿的表情僵住,愣了愣,硬是活生生露出个讨好的笑:“是。”
“查一查。”斐灿自顾自地往鬼蝶行宫软榻上一靠。
鬼蝶心头一喜,有所求就好,至少不会莫名其妙地杀了她,她正色道:“谁中了不羡仙?”
谢岭月接过话头,手指来回指了指:“我俩。”
话音落下,鬼蝶将二人上下打量两番,露出暧昧的神情:“这样啊——”
斐灿将她古怪的表情捕捉到,他扬眉:“有什么问题?”
鬼蝶问:“你是阿修罗?”
斐灿皱眉:“如何?”
鬼蝶一拍手,恍然大悟,面露感慨之色:“你俩的爱情真让人敬佩。”
斐灿:“?”
谢岭月:“?”
斐灿瞥了眼谢岭月,眼睛一眯:“慎言。”
谢岭月连忙摆手:“我俩,怎么会有爱情呢?”顿了顿,怕鬼蝶不相信似的,有些好笑,“我俩是死对头,他不可能喜欢我,我也不可能喜欢他。”
她说着,朝斐灿扬扬下巴:“对吧。”
斐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抵着后槽牙笑了笑:“……对。”
谢岭月看得出斐灿有些恼怒,她猜想,或许鬼蝶说他俩相爱就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几十年的死对头,却在别人眼里是一对。
这个死对头,哪能当的这么失败呢。
换做是她,她也觉得倍受侮辱。
鬼蝶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洞察一切的表情:“不羡仙,其实是同源者用来双修采补的。”
她指着斐灿:“阿修罗,”又指了指谢岭月,“修士,你俩不同源,双修后只能共生不能采补。”
接着一拍手:“那你们下蛊只能是因为互相爱慕,爱到要生死相随了。”
见说不通,谢岭月自动忽略鬼蝶离谱的脑补。
采补……谢岭月有些失神,她想象不到这个词出现在自己身上。
突然,她想起什么,问:“前来找你下这秘术的人,需要花费多少,嗯……代价?”
鬼蝶翅膀扇了扇,近距离下,谢岭月清晰的看到有的眼睛还在眨眼。
不日城主像小女孩似的,有些扭捏地看着翅膀上的一只只眼睛:“不多,一百只眼睛就好。”
望着巨大蝶翅上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谢岭月默了默,道:“这咒蛊不是我找你下的。不羡仙既然是你不日城的秘术,想来能够查到下这咒蛊的人。”
鬼蝶化作人身,仔细端详了下二人,从芥子里取出一本册子,对谢岭月道:“报上你姓名,年岁。”
谢岭月道:“……都是实名记录啊?”
鬼蝶道:“自然,不羡仙是下在被采补方身上的,只要同她双修,就能缔结共生契约。所以这秘术还需被采补方的血。”
根据谢岭月不过百岁的年纪,她很快在百年内的记录里找到,“喏,这里。”
谢岭月看过去,只见微微泛黄的册子上端端正正地写着谢岭月三个字,字迹再熟悉不过,龙飞凤舞,颇有些潇洒风范。
正是她的手笔。
签字旁边还有一滴干涸的血迹。
怎么可能呢?
谢岭月脸色微变,瞳孔一缩。
这字迹确实是出自自己,但她压根没有一点映像,且这不羡仙听起来怎么都对她没有一丝益处,于情于理她都不可能给自己下个咒蛊。
斐灿将她面色变化都看在眼里,眼眸暗了暗:“若有他人取得她的血,带来这里,也可以下咒蛊?”
鬼蝶顿了顿,道:“是。”
“字迹不难获得,且可模仿。”斐灿只一眼,视线就从字迹上移开。
谢岭月有些意外,师尊师兄弟都不曾信任她,可斐灿看起来丝毫不怀疑自己。
斐灿问:“不羡仙可有法子解?”
鬼蝶抿抿嘴:“有是有,”顿了顿,有些艰难道,“只需要……”
谢岭月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需要什么?”
“只需要,大道飞升。”
斐灿身为邪修,压根就没有飞升之路,他抬头,脸色阴沉:“大道飞升?”
“不羡仙乃是上古秘术,受天道桎梏,”鬼蝶咽下口唾沫,“只有大道飞升才能摆脱天地桎梏,自然就解开了。”
谢岭月轻声:“哪怕是最好飞升的修真界,也有数百年未曾有人飞升了。”
斐灿沉默半晌,将桌案上那盏熄灭的火烛执起,走向鬼蝶,冷声道:“料想你也不敢欺瞒。”
他食指拨弄着灯芯,将火烛往前一推,淡淡地笑了笑:“你方才关灯吓她?”
鬼蝶不知道怎么回答,含糊地嗯啊呃了一声,看向谢岭月。
斐灿神态自若,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似的:“我见你这翅膀能发荧光。要么,你自己把翅膀撕下给她照明,要么,我帮你动手。”
鬼蝶震惊地望着他,又望向同样一脸震惊的谢岭月,后者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她这翅膀这么多眼睛怪渗人的……”
鬼蝶咬牙,哪里丑了!这么好看的翅膀!没审美是吧!
斐灿一睨。
鬼蝶愤愤不已,同时还有些委屈。是别人自己觉得丑,又不是她不给。
偏偏这两个人她一个都惹不起。
突然,她灵光一闪,飞快地跑出行宫,不多时又返回,手里多出一只萤火虫精,谄媚地递给谢岭月:“嘿嘿嘿嘿嘿,赔给姑娘的灯。”
谢岭月默默地接过这只巨大的萤火虫,行吧,好赖是比长满眼睛的蝴蝶翅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