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明尊者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垂着头,眸中闪着幽光,似心怀悲悯。
但谢岭月知道,这绝不是因为于心不忍。
晋明尊者在思考这件事的真实性。
梁沐瑶见状,脸色微微发白。
晋明尊者为人何如,她再了解不过。眼下他瘴气入体,就算再怎么疼爱偏心自己,只要能解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取她心头血。
偏偏她无法自证清白。
梁沐瑶修仙短短几十载,修为才堪堪筑基。她的根骨、天资都很普通,前两年才凝出第一滴心头血,假如真的被取出,数十年苦修都将化为泡影。
梁沐瑶眼里盈满眼泪,眼尾泛红:“师尊,你信我,我没有偷吃什么熟果。”
晋明尊者见她哭的可怜,像朵风雨飘摇下的小白花,不由有些怜悯,但这件事事关他能否解瘴,他语调便有些奇异:“只取一滴而已,不碍事。”
梁沐瑶登时呆住。她知道的,晋明尊者向来利己,他不过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仙风道骨、悲天悯人不过是他披着的一层皮罢了。
晋明尊者虚弱地躺下,咳了咳,道:“你不愿?”
梁沐瑶泪眼朦胧:“只要能解师尊的瘴气,弟子就是取尽心头血又如何,”她抬手擦拭脸上清泪,“可我并未服下地脉紫芝。”
谢岭月适时开口:“空口无凭,你说没有就没有?”
“自我拜入师门,师姐从不与我亲近,”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俩不和睦,梁沐瑶试图带节奏,博取同情,“我知道师姐觉得我抢走了师尊师兄的关怀,所以记恨我。可师姐,怎可因此诬陷我。”
“诬陷……”
谢岭月忍不住笑出声,还真就是诬陷,但她事先便做足了准备,让她百口莫辩。她死后,后世曾有人误服过未成熟的地脉紫芝,因而瘴气入体,走火入魔。
她在重生后便摘了一生一熟两枚地脉紫芝,然后故意让梁沐瑶偷走生果。
此时修真界对于地脉紫芝还知之甚少,且因其只有一朵,故而并未有人替晋明尊者试药。
晋明尊者最终如她所愿染上瘴气。
现在这个狗咬狗的场面,她很喜欢。
谢岭月面向大殿:“你先前口口声声说,地脉紫芝是你太爷爷给的。”
殿内有妙药堂当值的弟子接嘴道:“是啊,我当时也在场……”
又一弟子道:“现在才早知道是从大师姐那偷来的。”
“大师姐看着好憔悴,这地脉紫芝生在魔界,她一定吃了好些苦头才摘到的。”
“对,我看师姐身上还有些新伤呢,被抢功不说,还被关进寒风洞……”
“大师姐怎么可能就摘个生果回来,那熟果去哪儿了呢?”
……
梁沐瑶环顾四周,众人神色各异,有的面露怀疑,有的看向她的眼神满是厌恶,更多的人作壁上观,静观其变,只有少数仍旧信任她。
梁沐瑶真的慌了。
她机关算尽,用尽手段,所求不过就是飞升得道,可谁知道,那朵偷来的地脉紫芝竟然是生果!
谢岭月生性好强,过于板正,很好挑拨她的情绪。
往日与谢岭月发生矛盾,必定是她占上风。
同门也都偏向她。
可现在因为地脉紫芝一事,这些平日愚昧跟风的弟子已经不再盲目战对,怀疑起她来。
谢岭月从前只知道埋头苦修,她一定有问题。
她变了!
谢岭月背对着师尊,这个视角只有梁沐瑶看得到的她的表情,她脸上慢慢地勾起一个讥诮的笑。
梁沐瑶身躯一颤。
强烈的直觉让她心头不可抑制地涌上一个荒谬念头——这一切,从头到尾她都在被谢岭月牵着鼻子走。
晋明尊者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心头也有些犯嘀咕,按照谢岭月的性格,就算她的心头血并不能解瘴,只要他开口,谢岭月也会心甘情愿奉上。
可现在,谢岭月每个字都在引导宗门弟子的情绪,逼迫着他将矛头对准梁沐瑶。
众目睽睽下,晋明尊者也不好再开口取谢岭月心头血。
他姑且可以将这归因为谢岭月被梁沐瑶抢功、被关入寒风洞,险些错过临渊仙境大比。
但谢岭月的话,他仍旧将信将疑。
梁沐瑶何其聪慧。
她应该没有胆子做出私吞地脉紫芝的事来。
只是不论如何,他仍旧要维护他慈悲、仙风道骨的宗主形象。
今次是定不能当着全宗门弟子的面再取谢岭月心头血。
更何况……
思量一番,晋明尊者已有了解决之法。
晋明尊者闭上眼,叹道:“为师知晓,你二人,皆是为师尊着想的好徒儿,兴许,那朵熟果在岭月昏迷时便已遗落。”
梁沐瑶身躯一抖。
晋明尊者接着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人各有命,不可强求,”他虚弱地咳了咳,才接着说,“为师又怎能因瘴气入体,去取弟子心头血。”
话音落下,殿内弟子们跪倒一片。
众人悲戚地想,没了宗主他们可怎么办啊。那心头血再珍贵,又能比宗主的命珍贵吗?
更有年纪尚小的弟子已经哭出来,恨不得献上自己的心头血。可他们知道自己修为低微,即便凝出心头血,也对解瘴气没有帮助。
众弟子原本对谢岭月生出的几分怜悯转瞬便化为怨恨。
不就是一滴心头血么,有什么献不得的?
以大师姐的天资,一滴心头血而已,再苦修十年便是。
她只是失去一滴心头血,可晋明尊者失去的可能是命啊。
谢岭月冷眼看着众人变幻不定的目光,心中不免有些悲凉。
这就是了,她为之鞠躬尽瘁的宗门。
上一世,她一心为宗门为同门着想,抬眼望去,殿内这些个弟子有哪个没有受过她照拂?
这些人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仇敌似的。
过去的谢岭月,简直是万里挑一的大冤种。
“都散去吧,”晋明尊者抬手作遣散手势,道,“不必为我忧心,十日后便是临渊仙境开启之日,尔等需勤勉修习,好生准备,为自己,为宗门博得个好名次。”
梁沐瑶含泪道了句师尊保重,众弟子这才如梦初醒,齐齐与晋明尊者道别,没一会儿,众人便都散去。
李彦锋独自伫立在大殿一侧,望向谢明月的神情十分复杂,似有话要说。
谢岭月只看了他一眼,就避嫌似的移开视线,跟在人群末尾向外走去。
李彦锋却像非要跟她说些什么,跟着便追了出去。
谢岭月对他想说的话不感兴趣,她在转弯处加快脚步,刚踏出一步,动作却突然僵住。
只见拐角处,在一道寒气逼人的身影斜坐在参天榆木枝头,一只手摸着冒着魔气的长剑,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向她挥了挥。
正是斐灿。
谢岭月下巴都快吓掉。
鬼鬼,好歹上清宗还是个名门正派,斐灿就这么大刺刺的跑到大殿外头站着?
李彦锋跟在后头,将谢岭月反应看在眼里,顿时疑窦丛生,正想加快脚步跟上去,谢岭月突地转身:“师兄!”
李彦锋停下脚步。
谢岭月绞尽脑汁,跟李彦锋微微亮起的眼眸正面对视,思考着究竟该说些什么。
她在李彦锋炯炯有神地注视下沉吟:“师兄,今天天气真好。”
李彦锋望了眼天上的乌云:“……”
谢岭月顺着李彦锋的视线,望向天幕厚厚的积云,这时一声天空突然亮起,数息后响起一声惊雷。
谢岭月简直不知道该做何表情,突然,她有了灵感,严肃道,“我想起蹴鞠的日子。师兄,你什么时候把蹴鞠还我?”
李彦锋回过神来,语气有些温柔:“沐瑶应该已经修补好蹴鞠,我明日便去找她。”
谢岭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竖着耳朵听身后。
希望斐灿别乱来,赶紧躲起来。
“岭月。”
李彦锋看着眼前面容娇艳的少女,心头一动,向前走了两步,眼看就要来到转角处。
只见一块巨大岩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李彦锋头上。
“哐当”,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谢岭月眼睁睁地看着李彦锋白眼一翻,身体猛地向后倒去。
谢岭月当场愣住。
“师兄,师兄!”
谢岭月上前两步,见他闭着眼没有反应,心中一跳。
没流血,身体素质还挺强。
以防万一,她还是伸出手指探向他鼻息。
却在半空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
谢岭月抬眼,斐灿懒懒散散地立在身旁,看似无害,黝黑眼瞳却漫着森冷杀意。
谢岭月眉头蹙紧:“你来干什么?”
斐灿指尖颤了颤,轻声道:“心疼了?”
谢岭月觉得他脑回路莫名其妙,要知道现在晋明尊者就在一墙之隔的大殿内躺着!
她压低声音,小声怒吼:“被发现怎么办?你想死,我可不想。”
斐灿轻嗤:“他奈何不了我。”
又说大话,他明明连自己都打不过。
谢岭月不赞同地瞪他一眼,拉过他手,往外蹑手蹑脚的走:“嘘,小声些。”
斐灿撇看了眼躺在原地的李彦锋,目光又落在和谢岭月相握的手上。
谢岭月的大师兄就这么孤零零地晕厥在冰凉的地上,而她似乎完全没有要管他的意思。
谢岭月忧心斐灿被发现,对两人一直牵着的事毫无知觉,期间还不忘回过头做了个“别说话,先出去”的唇语。
斐灿眼里有丝疑惑,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他垂下眼睫,纤长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安静地任由她抓着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