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在场除却那日妙药堂当值的丹修,一大半都是因为谢岭月被晋明尊者罚入寒风洞,才知道有谢岭月“抢功”一事。
然而晋明尊者服药出了事,竟然找的是谢岭月。
难道那地脉紫芝真是谢岭月摘回的不成?
这样的话,梁沐瑶不但抢功,还诬陷同门。
一时间,殿门口众弟子面面相觑,皆是不可置信的样子。
谢岭月淡淡道:“师尊说了,地脉紫芝是梁沐瑶找太爷爷要的。找我作甚。”
李彦锋一僵:“……”
梗了半天,硬梗不出来一句话。
谢岭月接着道:“师尊昏迷,是因为服了回春丹。那丹药是谁炼制的,可曾查过?”
李彦锋应到:“是丹药峰刘长老及其余丹药峰弟子,炼制过程没有差错。”
谢岭月点头,问:“地脉紫芝,”她顿了顿,看了眼李彦锋,道,“是梁沐瑶献上的,她人在何处?”
“师姐!”梁沐瑶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殿门内传来。
一进门,梁沐瑶正扶着晋明尊者自床榻上坐起,见着谢岭月,眼睛立马亮了。
殿门缓缓合上。
室内燃放着安神聚灵的焚香,烟气缕缕,氤氲一室。
晋明尊者朝谢岭月招招手,仅这个动作,就让他疼地浑身冒出冷汗。
谢岭月向前两步:“弟子在。”
晋明尊者低声问:“你先前说,地脉紫芝是你摘的?”
谢岭月眉头慢慢蹙起:“师尊,这是何意?”
晋明尊者摆摆手,道:“行了,沐瑶已经向我坦白,她是在将你送回宗门时,在路上捡到的地脉紫芝。”
谢岭月视线从梁沐瑶身上扫过,后者显然毫发无损,正低头抽噎,她生的清秀,此时梨花带雨,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捡到的,”谢岭月嘲讽地重复道,“不愧是草药世家出生,随便就能捡到这样名贵的药材。”
梁沐瑶眼圈红红的,低声道:“运气罢了。”
谢岭月笑盈盈地问:“不是说这是你问自家太爷爷要来的?怎么成捡来的啦?”
梁沐瑶眼里流下一行清泪,她看了眼晋明尊者:“那本古籍是太爷爷给的,我能认出地脉紫芝,多亏了太爷爷。家族式微,这才会……”她转过头,顿了顿,“是我错了。”
“是吗?”谢岭月就这么笑着问。
“那这地脉紫芝,是如何这么巧,突然出现在人来人往的登天阶?”
梁沐瑶看了眼晋明尊者,道:“许地脉紫芝,是师姐摘回,师姐晕后,掉在地上被我捡到。”
晋明尊者接过话,责备道:“ 你师妹也不是有意抢功,做师姐的,别斤斤计较。”
谢岭月轻声说:“师尊,寒风洞真的很冷。”
晋明尊者看了眼谢岭月委屈的脸色,道,“梁沐瑶非有意抢功,但也害同门蒙冤,看在她主动坦白的份上——”
谢岭月饶有兴致地听着。
晋明尊者道:“就罚沐瑶闭门思过十日。”
“好。”谢岭月为师徒二人的情谊感动抚掌,“十日后刚好是临渊仙境大比,刚好赶上。”
还是闭门思过。门一关,以梁沐瑶平日的人缘,只能说这思过和度假似的。
晋明尊者印堂笼罩着一层黑气,那黑气明明灭灭,如同有生命一般。
这是瘴气入体的象征。
晋明尊者严肃道:“仙境大比事关前程。”
“那我呢?”谢岭月问,“她撒谎,害我被关寒风洞三月,若不是师尊开恩,提前放我出来,我也无法参加大比,我的前程就不是前程?”
晋明尊者有些头大。
如今自然知道地脉紫芝是谢岭月摘得的,他现在只想解瘴气,只想象征地安抚安抚谢岭月,按她恭顺的性子,此事也就翻篇。
哪知道为何这次谢岭月一反常态,竟不好糊弄,一副非要他主持公道否则决不罢休的样子。
晋明尊者印堂黑气涌动,他忍着全身瘴气入体的疼痛,宽慰道:“临渊仙境大比后,梁沐瑶需入寒风洞三月,静心思过。”
得,左右就是不让梁沐瑶错过临渊仙境。
谢岭月此前便知道晋明尊者更喜欢沐瑶,但没想到他能偏心到这个地步。
晋明尊者话锋一转,带着锋芒:“虚弥之地常年瘴气密布,你为何没有瘴气入体?”
入了,入的还不是普通瘴气,是情瘴。
谢岭月在心里答道。
但她将与斐灿解情瘴的事如实告知,恐怕立马就会被当成与魔族邪修狼狈为奸的奸细。
晋明尊者指望着她或许能帮自己解瘴,探究地眼神一直牢牢锁着她,不放过她一丝表情变化。
只见谢岭月面露迷茫:“弟子不知为何,虚弥之地确实遍布瘴气,但瘴气并未侵蚀我。”
“当真?”
谢岭月低头:“不敢欺瞒师尊。”
晋明尊者凝视她片刻,对她的话将信将疑。
但想到谢岭月的身世,怀疑又淡了两分。
一旁默不作声当背景板的李彦锋突然抱臂,单膝跪地:“师尊,就让我去请长生宗长老,定能帮师尊清瘴。”
晋明尊者睨他一眼:“此事,本尊可以解决。若让其他宗门知道我上清宗宗主瘴气入体,恐会非议。”
他突然看向身侧的梁沐瑶。
后者自从谢岭月进来后就努力地减少自己存在感,一直低头默默垂泪。
感受到晋明尊者的视线,她抬起头,似是斟酌了片刻,才道:“弟子倒是有一法可以一试。只是……”
梁沐瑶像有所顾虑似的飞快地看了眼谢岭月,失言般捂住嘴。
李彦锋身为大师兄何其机敏,立马道:“别怕,只是什么?”
梁沐瑶顿了顿:“师姐去虚弥之地还能毫发无损,说不定只血脉有奇异之处。若是取滴心头血……”
她话只说一半,话外之意却让殿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李彦锋立马喝道:“师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滴心头血便需十年苦修,”他皱眉,一边说一边扭头看向晋明尊者,“再说,师尊他也不会——”
他一番话讲的斩钉截铁,最后几个字却在看到晋明尊者若有所思的样子时越来越小,几乎听不清。
“……同意的。”
晋明尊者捋了捋胡须:“只是取一滴心头血,并不会伤害本源太多。若真有用……”
梁沐瑶接过话头:“那师尊就有救了。”
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直视着谢岭月,眼神闪烁。
晋明尊者也看了过来。
似乎今日,这心头血,于情于理,她不给也得给了。
谢岭月简直要为这师徒二人的配合拍掌。
绕来绕去,就是想要她的心头血。
前世,她就曾在水牢里被晋明尊者亲手取尽心头血。
那时她已经在水牢度过了十一个月。
水牢不见天日,阴暗潮湿,水里还有许多蛇虫。
她从狭小的天窗看到黄昏时的晚霞。
接着,那道许久没有被打开过的水牢门缓缓打开。
谢岭月并未在意,毕竟这近一年的日夜,她曾经无数次幻想着会有人从天而降,将她救出去。
又或者有一天,师尊能够查明真相,将自己放出去。
直到水牢上方,突然伸出一只手,递给她一枚桂花糕。
香气飘入鼻腔。
是恍如隔世的美好味道。
她抬头,看见晋明尊者古井无波的一张脸,看向她的目光似乎带着一丝怜悯:“吃吧。”
谢岭月擦了擦手,接过桂花糕,却没有立刻吃,她望着师尊,以为自己终于沉冤昭雪,眼里也带了丝亮光:“师尊,你信我了!地脉紫芝真是我摘的。”
晋明尊者却避开了她灼热的视线,只重复道:“吃吧。”
谢岭月喜爱吃糕点,但在拜入上清宗后,她已经很久没吃到这样甜腻的糕点了。
晋明尊者平日对她要求严厉,从每日修习,到口腹之欲。
她以为这是师尊因为误解她,迟来的弥补。
现在想来,兴许晋明尊者只是想让她死前再吃一次最喜欢的糕点。
这甚至不是出于怜悯,只是他良心不安罢了。
师尊的剑划破心脏的滋味,她至今都还记得。
冰凉的剑锋毫不费力地划破她的心口,刺入谢岭月跳动的心脏。
谢岭月因情瘴入体,修为大损。
这是教养她的师尊,跟父亲一样的师尊,她无法反抗,也无力反抗。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淋漓的血一滴一滴顺着剑刃淌进小瓷瓶,本源灵力也随之枯竭。
可这一次,她明明已经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却还是要被逼着取心头血!
谢岭月眼角微微染上些湿意。
心口仿佛再次被师尊的长虹剑贯穿,并不存在的伤口越来越痛,让她几乎无法站立。
那是来自她灵魂深处对死亡、痛苦回忆的恐惧。
无邪双刀似乎感知到主人的痛苦,蜂鸣一声就要飞出。
谢岭月抬手按在背后安抚着无邪,她低着头,在疼痛中轻轻地笑出了声。
她谢岭月的心头血,就是这么好取的吗!
李彦锋看着那道倔强孤独的身影,原本想劝她献出一滴心头血的说辞像卡在喉咙里一般。
地老缩在谢岭月发髻里瑟瑟发抖。
他算是看出来了。
谢岭月身为大师姐却在宗门里地位低的离谱,竟然没有一个人向着他。
同门、师尊都不信她便罢了,竟然还有逼着她取心头血。
因灵仆契约的缘故,地老传念给斐灿并没被人发现,他夸张地嚎道:“君上,你快来啊,谢岭月要被取心头血了!”
那边顿了顿,才传来斐灿故作冷淡的声音:“不就是取她一滴心头血,她是我什么人,这点事也要劳烦本尊。”
地老乃是依附斐灿而生,他不愿让他有任何性命之忧,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夸张:“不是一滴,是一滴不剩!君上,谢岭月现在本就虚弱,要是再取心头血,保不准还有没有命。”
话还没说话,就听斐灿急匆匆地呵斥:“本尊让你看好她,一有危险就立马告诉本尊!她要是死了,你就等着给她偿命。”
接着传念便中断了。
地老有些委屈,他只能默默祈祷谢岭月能再拖一拖,等君上来救他俩。
谢岭月在凝重的气氛里抬眼,道:“师尊,方才梁沐瑶说,那古籍来自她太爷爷。我在看到那古籍时,上面写,地脉紫芝在虚弥之地可摘得。所以,我才去虚弥之地为师尊采药。后面不知为何,虚弥之地的记载被涂抹掉。”
谢岭月矛头指向梁沐瑶:“她分明蓄谋已久,有意抢功。”
顿了顿,她突然祭出无邪,双刀蓄在半空,强烈的刀意瞬间将大殿门轰开。
贴在门口听墙角的众弟子一时不防,纷纷跌进殿内。
降妖和除魔一左一右,威不可当,锐利的刀意发出阵阵蜂鸣。
谢岭月朗声道:“说!那日我分明摘了两枚地脉紫芝,一生一熟。生果饱含瘴气,熟果蕴藏灵气,你为何将熟果私吞,将生果献给师尊!”
梁沐瑶微微张着嘴,脸色有些苍白。饶是她多智如妖攻于算计,当下也无法分辨谢岭月所言是真是假。
她甚至认真地努力回想着,那日谢岭月身边还有没有另一枚地脉紫芝。
难道她真的献了个生果给晋明尊者?
破空声响起,无邪刀飞速袭来,直逼她面门。
仓皇之下,梁沐瑶正欲闪躲,可她只是区区筑基,金丹大圆满强烈的威压让她身上如同压着一块巨石,身体动弹不得。
她下意识地闭上眼。
蜂鸣不止的无邪在据她脖子半寸处生生停住,锐利刀意割碎她脖颈旁一缕碎发。
梁沐瑶睁开眼,正对上谢岭月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谢岭月瞧不起她!
怒意涌上心头,偏偏她不士谢岭月对手,无法发作。指甲几乎掐破掌心,梁沐瑶一遍遍告诉自己,现在不是跟她较劲的时候,柔声道:“我不知什么生果熟果。”
“成熟的地脉紫芝能助修士突破桎梏,”谢岭月似笑非笑,“师妹你年长我三岁,至今还在筑基初期,兴许便私自服下了那只熟果。”
梁沐瑶总算体会了一次被污蔑的滋味,她简直百口莫辩,恨恨地瞪着谢岭月:“我没有!”
谢岭月看都不看她,转身朝师尊拱拱手,再面向大殿环视一圈,有理有据地提议:“真相如何,取一滴师妹的心头血便知。师尊向来悲悯,定下不去手,但为了师尊,弟子愿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