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洞与其说是洞,不如说是块山壁。
石壁微微凹陷出一块可以容纳两人的空缺,其余三面皆暴露在猛烈的山风下。
月魄斜斜地从岩缝倾斜下,勉强将岩穴内照亮,一只黑蝶静静地挂在岩壁上。
白洛衣几乎是第一时间赶来寒风洞的。
猛烈的山风呼啸着,白洛衣站在谢岭月身侧,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师姐,师尊他很生气。”
谢岭月置若罔闻。
白洛衣有些着急:“师姐,你向师尊认个错。”
谢岭月有些好笑:“我没错,认什么错。”
白洛衣咬咬牙:“师姐,我知道你同沐瑶师姐有些误会,但是要真关三个月禁闭,下个月就是临渊仙境大比了。”
“你在关心我,怕我错过。”谢岭月神色平静,不见一丝动容。
白洛衣猛地点头:“临渊仙境大比八十八年才开一次,以师姐的资质定能拔得头筹。”
这点她倒是不否认,可惜上一世她回宗门后就被关进水牢一年,反而是让梁沐瑶得了好处。
谢岭月点点头:“所以,你觉得,我待怎地?”
白洛衣吸了口气:“向师尊承认错误,那地脉紫芝确是沐瑶师姐寻来的,师姐只是一时糊涂,并没有害人之心……”届时师尊肯定会提前放师姐出来的。
剩下的几个字在谢岭月锐利的眼神下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谢岭月目不转睛地盯了他许久。
她七十岁时金丹大成那年,隔壁越山来了下一帮土匪,将隔壁山脚的村落血洗了一通。
烧杀抢掠,整个村几乎没了活口。
谢岭月带着主峰和伏魔峰的弟子一同下山,追了十里路,将那帮亡命之徒一一剿灭。
回村落处理完遇难村民的尸身后,意外地听见后方酒窖传来响动。
谢岭月回过头,等了等,却再没听见响动。
许是听错了。
谢岭月正欲离开,身后那最大的青口酒坛突然被推开盖子,然后一个湿漉漉的带着酒气的脑袋冒了个头。
眼睛大大地,带着恐惧和迷茫。
却在一众弟子中,唯独亲近谢岭月,扒着她的裙角就不松手。
谢岭月不忍心,便将这孩童抱起来,任由他挂在身上。
正是白洛衣。
此时距离斐灿被逐出师门一年不到。
年仅四岁的白洛衣遭遇惨痛劫难,被谢岭月带回了上清宗,又因有土木灵根,便成了上清宗新的小师弟。
这么多年,谢岭月教他洗漱穿衣,教他习文识字。
山头的海棠花海开了又谢,数十载一晃而过。
她看着白洛衣长大,从一个阴郁自闭的孤苦孩童,长到现在,成了外人眼中能独当一面的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
谢岭月记得在她瘴气入体,修为尽毁被师尊关进水牢时,白洛衣终究一次也没来探望过她。
只是缘分这事,也不过说断就断了。
说到底,两次,白洛衣都不信她。
如果她这次重蹈覆辙,被关进水牢,白洛衣还会去探望她,自以为为她好地让她向师尊服软吗?
谢岭月弯了弯唇,皮笑肉不笑地:“不劳师弟费心了。”
说着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这里风大,待久了对身体不好,请回吧。”
白洛衣低着头,脸上难掩失落,他在原地不甘地站了会儿,才一拱手,嗫喏道:“那……我过几日再来,若师姐想通了,我便找师尊求情去……”
谢岭月看着白洛衣的身影一步步远去,会为小小的一个白点后,才收回视线。
料峭山风吹拂起她的发丝,衣袂蹁跹,发带触到岩壁上那只黑蝶。
那黑蝶竟然在如此猛烈的山风下纹丝不动。
谢岭月若有所思地喃喃:“不愧是长留仙山,连蝴蝶都非同凡响。”
那被夸的蝴蝶似乎能听懂似的忽地一振翅。
谢岭月心头一动,朝着黑蝶伸手,只听背后传来一声——
“岭月。”
声音温润如玉,带着一丝恼怒。
谢岭月慢慢地转过身,毫不意外地看到一张清隽出尘的脸。
来人身形清瘦挺拔,发丝一丝不苟的拢在脑后,一身月白的象征着上清宗内门弟子的衣袍连褶皱都没有。
谢岭月皱了皱眉:“师兄。”
这样疏离冷淡的口吻让李彦锋愣了愣,以往谢岭月都叫他彦锋师兄。
他只当谢岭月还在置气,更觉得她有些不识大体,开口带了点指责:“岭月,你别和沐瑶置气了。快跟师尊认错。”
谢岭月不耐烦:“师兄觉得我错在哪?”
李彦锋察觉出谢岭月的不耐烦,他扫了眼周围,软了软口气道:“那日,那蹴鞠,是坏了,沐瑶说她能修补得完好如初,这才让她带回洞府修补。”
谢岭月十六岁后,便同李彦锋一同修习。
李彦锋乃是晋明尊者之子,也是主峰大师兄,平日为人正直,很是受宗门弟子敬重。
谢岭月与他,曾是有过婚约的。
那大概是她死前十来年的时候。
晋明尊者即将天人五衰,时日无多,李彦锋资质尚可,虽不及谢岭月,但他为人刚正不阿,平日宗门里卓有声望。
晋明尊者无法突破,陨落是迟早的事。
百年前魔域一战,宗门内修为高一点的中流砥柱都已战死,群龙不能无首,偌大的宗门需要人站出来操持。宗门上下都认为二人结为伴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岭月这辈子长这么大,一直潜心修道,为上清宗鞠躬尽瘁,并未有过没有中意之人。
况且结个道侣对修行也有裨益。
因而她并没有什么异议,算是默许下了这桩婚约。
但因为她尚未结婴,因此宗门长老们约定待她结婴,便举办她与李彦锋的道路大典。
届时她和李彦锋一个当宗主,一个当副宗主。
然直到她死前,谢岭月都未曾突破。
而她死前三年,山下来了个梁沐瑶。
李彦锋说的蹴鞠,不过是梁沐瑶与她大大小小明争暗斗里一件小事。
日复一日的苦修其实很枯燥。
而晋明师尊是真正意义上的严师,尤其对谢岭月更是严苛。
许是寄予厚望的缘故,谢岭月不可随意下山,不可随意玩乐,不可贪图口腹之欲。
很多时候,别的弟子都已歇息,她还需要接着苦修,挥刀至深更半夜手腕脱力方可睡下。
李彦锋看在眼里,便送了她一只蹴鞠,平日歇息时,主峰弟子们与伏魔峰弟子会组成两支小队,在长留山顶的平地上踢蹴鞠。
梁沐瑶拜入师门后,表示想加入蹴鞠队。
然而多了一个人,谁都不想离开小队。
李彦锋给梁沐瑶让位,被晋明尊者制止了:
“谢岭月身为大师姐,天资尚可,怎能沉迷玩乐。”
谢岭月从此没再踢过蹴鞠,给梁沐瑶让位。
从此在蹴鞠小队嘻哈打闹的时候,谢岭月只能在一旁挥刀。等到大家尽兴,那只脏兮兮的蹴鞠才回到谢岭月手里。
尽管已经不能再踢蹴鞠,但谢岭月很珍惜那只蹴鞠,每次都会很小心地将蹴鞠清洗干净。
终于有一日,谢岭月挥刀苦修完毕,到山顶等着拿回蹴鞠。
众弟子早已散去,谢岭月一眼便看见李彦锋轻轻地拍了拍梁沐瑶的肩膀,细声安慰着什么。
梁沐瑶低垂着头,似乎在抹眼泪。
李彦锋将那只蹴鞠递到了梁沐瑶手里。
而这时,梁沐瑶抬眼,看到了树荫下站了不知多时的谢岭月。
她抱着那只蹴鞠小跑上前,却没有归还的意思,正要说什么,谢岭月笑了笑,道:“师兄既然送你,那往后就由你好生保管。”
说着再没看那蹴鞠一眼,转身便御剑走了。
……
“蹴鞠?”谢岭月顿了顿,不解道,“这与蹴鞠有什么关系。”
李彦锋却像认定了似的:“岭月,那蹴鞠是沐瑶不小心划破了,等她修补好,就归还于你。”
谢岭月见他真以为自己是在跟梁沐瑶置气,坦言:“我不能蹴鞠,拿着也无用。给她吧。”
李彦锋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当真不气?”
谢岭月默了默,没忍住问:“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我不是置气要跟梁沐瑶抢功,那地脉紫芝确实是我摘的。”
李彦锋嘴张了张,思量了好一会儿,才道:“岭月,你同师尊请示过,去往赤水诛妖,再者,你是如何找到那早已灭绝的地脉紫芝。”
意料之中的回答。
谢岭月自嘲地笑了笑。
近百年的相处情谊落得这样惨淡的下场,谢岭月重生后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还是不免感到难过。
李彦锋眼皮一跳,一股难言的不安涌上心头。
他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岭月……”
谢岭月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面容已经恢复平静,她漠然道:“师尊却知道你来看我,恐会迁怒你。师兄请回吧。”
李彦锋知道谢岭月是个什么倔强脾气,知道她最是骄傲,就算错了恐怕也不愿向沐瑶道歉。
一片尴尬的死寂里,李彦锋艰难开口:“岭月,你且安心,我会向师尊求情,让你参加临渊仙境大比。”
月色下,谢岭月闭着眼,面容清冷,衣袂翻飞宛如嫡仙,对李彦锋的话无动于衷。
李彦锋扫过她娇俏清丽的面容,咬咬牙补了句:“不会让你等太久。”
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转身走了。
夜更深了,谢岭月睁开眼。
她玩味的看石壁上那只黑蝶扑闪:“小蝴蝶,你不怕冷吗,怎么还不飞走?”
黑蝴蝶扑棱了一下。
谢岭月撇开眼:“人都走了,戏还没看够?”
那蝴蝶扑棱的动作一顿,化作一缕黑烟,落到地上,现出斐灿的身影。
斐灿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有些复杂,定睛看她:“你如何知道的?”
谢岭月也笑了笑,她指指脚下:“这里是长留山,地势险峻高耸入云。这样冷的地方,怎么会有蝴蝶。说来你也曾是我师弟。你忘了?”
斐灿也不恼,他意味深长地扫她一眼,直接脱衣服。
谢岭月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试图制止:
“成何体统!穿上,穿上!”
衣带落到地上,斐灿衣袍大开,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膛,其上青紫交错,那是前夜被她抓咬的。
斐灿手指指着自己:“这是什么?”
谢岭月只看了一眼便掩面转身,没眼再看。
乖乖,不会找她算账吧。
她撸起袖子,看了眼手腕上的勒痕。
来啊,真要算账,斐灿给她留的痕迹更多更重。
斐灿一把抓过她手腕,将她身体拉拢至胸前,手指指向心口上方。
谢岭月本想挣脱,余光却扫见斐灿心口竟有一串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她脸色微变,仔细地辨别一番后道:“应当是符咒,但我认不出。”
地上不知何时冒出来一小团土邱,里面钻出一个身量只有寸余的地精老儿。
地精老儿愤愤地将麻袋扔在地上,伸手放在眉毛上,作远目状朝外张望了一圈:“哼,解了情瘴就跑了,坏女人,可别被我逮着了,不然我定要好好替我们君上出出气……”
他正絮絮叨叨,忽然双脚离开地面。
在惊惶的大叫中,地精老儿对上谢岭月困惑的眼神:
“这是个什么东西?”
地精老儿胆小地退了几步,撞上谢岭月的手指,他抬头看了眼自家君上,忽而有了底气:“你就是那个抛弃我们君上的坏女人吧!我可是君上的灵仆地老!”
斐灿撇了谢岭月一眼,伸出手指把地老捉起来,指腹推了推,轻飘飘道:“再聒噪,拿你喂蛇。”
地精老儿丝毫不觉得这是开玩笑,他连忙捂住嘴,往后退了一步。
斐灿将地老放在掌心,移到胸前。
还没等他开口,地精老儿便心急如焚地蹦跶着:“再近些,看不清!”
老儿活了很久,见多识广,但也没有立马认出这是什么。
他端详许久,斐灿逐渐变得不耐烦,状似云淡风轻地问:“你不是说你博古通今?”
“快了,快了,是上古符咒,”地精老儿额头冒出细密薄汗,连连解释。
他的脸色随着对符文的辨认一点一点变了色,直至最后一个字,他大惊失色地拍着大腿,像要失去靠山似的悲恸道:
“是不羡仙!夭寿哦!是哪个杀千刀的,胆敢给我们君上绑上共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