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大半日功夫,谢岭月行至一方小石桌前驻足。
极目远眺,巍峨的长留山高耸入云,四方笼罩着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灵力丰沛的护宗大阵。
黄昏时分,彤云密布,灿灿烟霞给这座凌然神圣的仙山染上一抹人间烟火气息。
上清宗就坐落山上。
谢岭月放眼望去,前方是足足一百零八层青玉石阶。
这里是上清宗弟子们下山外出历练的必经之路。
上辈子,那个一模一样的黄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谢岭月只身一人前往虚弥之地采药,本就身受重伤。情瘴入体后,无人解瘴,身心更加精疲力竭。
采得地脉紫芝后,她强撑着回宗门求助,想着师尊或许有办法。
重伤让她无法腾云御剑,于是只得步行,行至山脚下已是极限,眼一黑便在这石阶上晕了过去。
谢岭月循着记忆里大概相同的位置,随意找了块石阶躺上去,然后刻意地微微张开手指,将手里的地脉紫芝露出更多。
按理,上一世她晕在这里后,是被梁沐瑶发现了,而后将她的地脉紫芝占为己有。
她躺这里静静地等。
谢岭月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个时辰,太阳落山后,暮色渐浓,终于听见一名女子一声惊呼:“啊!仙子,你看!”
正是同梁沐瑶形影不离的丹药峰女弟子琉星。
接着是鞋履踏在石阶上的声音,越来越近。
梁沐瑶听起来焦急又不失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姐!快醒醒!”
琉星正要伸手去摇,被梁沐瑶伸手拦住:“别碰,大师姐受伤了。”
琉星定睛一看,果然看到谢岭月露出的胳臂、腿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不可思议道:“大师姐可是能与元婴一战的金丹,怎么会伤得这么狼狈。”
谢岭月衣衫有些地方已经破碎,加之伤痕遍体,此刻看着惨不忍睹。
“许是遇到更强的妖邪了吧,”梁沐瑶搪塞着。
她一眼便瞥见谢岭月手里紧攥着一朵状似水仙的深碧色小花,心头一热,不做痕迹地闪身挡住:“你快些回宗里叫长老来。我在这守着。”
琉星不疑有它,唔了一声,便小跑而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长阶尽头,梁沐瑶不急不缓地蹲下身,并没立即动作。
谢岭月几乎可以感受到她探究的视线。
半晌,梁沐瑶低声道:“我知道你醒了,师姐。”
谢岭月大脑有一瞬间是空白的。
顿了顿,梁沐瑶不重不轻地用胳膊推了推谢岭月。
谢岭月霎时心中一惊,始终屏住呼吸没有作声。
难道她装晕不够像,被发现了?
又过了数息,梁沐瑶见她迟迟没有动静,这才长吁一口气,轻轻地将地脉紫芝从谢岭月掌中抽走。
不愧是女主,这么小心谨慎。
难怪每次与她发生矛盾,谢岭月从未讨得好处。
梁沐瑶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见谢岭月始终紧闭双眼呼吸微弱,便不再停留,急切地掏出一张堪需一千上品灵石的腾云符。
手指一点,符纸瞬间燃烧化作飞灰。
梁沐瑶踏云朝着上阳主殿方向腾飞而去。
待她离去后,谢岭月躺在石阶上睁开眼。
一抹弦月隐没在云雾里,她扯了扯唇角。
也罢。
尽管梁沐瑶人前掩饰地很好,一副柔弱恭敬的模样,但只有谢岭月自己才知道在她手下吃过多少亏。
不是第一次直面梁沐瑶的恶意,她上辈子就知道地脉紫芝只可能是被梁沐瑶拿走了。
只是没想到,梁沐瑶竟然就这么把昏迷的自己丢在路上。
又等了半刻钟,有年轻弟子惊呼声传来:“快!有人晕了!”
接着一行清白衣袍的弟子快步走近,正是下山游历归来的上清宗外门弟子。
“大师姐!”
“快送大师姐回宗门!”
……
等到谢岭月被送回自己洞府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她本来是在自己床榻上假寐,没想昨夜里同斐灿并不怎么休息,加之身体受伤,一时疲惫不堪,竟然真的睡过去。
“师姐,师姐!有个好消息你还不知道呢!”
一阵叫嚷将谢岭月瞬间惊醒,接着小师弟白洛衣关切地奔到她床边,脸上带着兴奋地红光:“你猜猜看是什么好消息!”
谢岭月抬眼,看着白洛衣。
此刻距离梁沐瑶离去已经有一个多时辰,这所谓的好消息无外乎就是梁沐瑶找到了地脉紫芝。
她上一世并不明白,峰内师弟师兄关系一直都很亲近,为什么在自己被关进水牢时没有却一个人来探望或是求情。
但现在,却看到白洛衣满眼激动,甚至没有发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
兴许那些她以为的亲近早就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悄有了变化。
见她半晌没反应,急于告知“好消息”的白洛衣憋得抓耳挠腮:“师姐?”
谢岭月撑着身体坐起来,吃痛地嘶了一声,故意道:“你突破筑基了?”
“啊还没……不过应该快了,”白洛衣讪讪地岔开话,有些羞愧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谢岭月露出的胳臂上,这才猛地发现她脸色苍白异常。
他弯腰凑近仔细端详,才看见谢岭月衣袍上还有血迹,脖子上一道细小的伤疤从耳后蜿蜒至锁骨,一截白皙的手臂上有几道深深的血痕。
谢岭月问:“那什么好消息?”
白洛衣正懊悔没发现师姐受伤,闻言愣了愣:“哦?哦,是沐瑶师姐,她带了地脉紫芝回来,师尊有救了!”
谢岭月点头:“确实是个好消息。”
白洛衣嗯了声,关切地问:“师姐,你怎么受伤了?”
“啊,这个啊,”谢岭月扯扯唇角,“我去魔界摘地脉紫芝,受了点伤。”
白洛衣给吓了一跳,大声地啊了一声,一只手正往包袱里掏养伤的回春丹,那是梁沐瑶之前赠给他的,此刻动作僵在半空,很是为难,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大师姐,所有人都看见是沐瑶师姐带回了地脉紫芝……”
从前那个师弟,不论怎样都信自己。
谢岭月问:“那小师弟信我吗?”
白洛衣嘴张了张,没有立即回答,他愣了数息,反而劝道:“师姐,你就别和沐瑶师姐置气了,师尊要是不信,你要吃大苦头的。”
“好,”谢岭月笑了笑,深深地看了白洛衣一眼,不去计较他话语的质疑:“师尊在哪?”
“应当在灵丹峰。诶?师姐,师姐,你去哪儿!”
灵丹峰,妙药堂。
说完一句“地脉紫芝是我摘回的”后,谢岭月便静静地站在大殿前不再开口。
气氛仿佛被冻住了般凝重。
大殿正中设有一方巨大的扶桑木桌案,右侧坐着一个中年模样的严肃男子,正是师尊晋明尊者。
而左侧坐着的是梁沐瑶和她的随身童子。
谁都没开口,那童子却率先坐不住了:“你胡说!那地脉紫芝分明是沐瑶仙子摘回的。”
谢岭月问:“摘到的,还是偷到的?”
“自然是摘——”
却被谢岭月大声打断:“师妹自己难道不会说话,要你帮她开口。”
她音量很大,灵丹峰正在烧制丹药的小弟子们都听到了动静,纷纷停下动作竖着耳朵听墙角。
梁沐瑶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是委屈得泫然欲泣:“大师姐,地脉紫芝确是我回家族找太爷爷要来的。”
谢岭月看也不看她,扭头盯着晋明尊者:“那日我曾在师尊洞府看到一本药谱子,上面写着虚弥之地生有地脉紫芝,可延年益寿、突破桎梏。”
虚弥之地其实距离上清宗并不远,只是它背靠酆都,百年前突然瘴气横生,自那以后,妖邪滋生,已经许久没有人踏足,是名门正派公认的魔界禁地。
几乎是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她就立马动身前往虚弥之地。
甚至为了让师尊同意她下山,也是为了不让晋明尊者担心,谢岭月第一次对师尊撒谎:“听闻赤水一带近日有狐妖四处作恶,徒儿愿前去诛妖。”
也正因如此,上一世晋明尊者压根不信是谢岭月摘回的地脉紫芝。
晋明尊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神情复杂,哼了一声,声音不怒自威:“是这本药谱子吧?”
说着指尖遥遥一指,一本药谱子飞至谢岭月面前,哗啦啦地自动翻页到记载着地脉紫芝的一页。
上书地脉紫芝,上古仙草,已绝迹。
而她记得,原书写的是,地脉紫芝,上古仙草,除虚弥之地外,已绝迹。
这本书被人涂抹过!
谢岭月遍体生寒,她抬头看了眼梁沐瑶,后者神态柔弱中带着委屈,没有一丝破绽。
上一世谢岭月在这一幕并未提到药谱子的事,现在想来,恐怕从头到尾这件事都不是巧合。
谢岭月睫毛颤了颤。她握紧了手。
被玩弄于鼓掌、被利用算计的滋味让她愤怒又恶心。
这时,周遭气息微微一变,谢岭月瞬间心惊,但仅仅一瞬这种异样的感觉便消失了,快到让她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她下意识抬头,从晋明尊者几人神态看来,似是一点没察觉出异常。
那气息她很熟悉,昨晚与她耳鬓厮磨了一整夜。
可斐灿是被逐出师门的邪修,他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潜入!
梁沐瑶体贴地声音适时响起:“师姐她也是为师尊着想,师尊别怪罪师姐了。”
晋明尊者睨了她一眼,问:“谢岭月,我再问你一遍,地脉紫芝是你摘的?”
谢岭月身体笔直,抬起眼皮跟他对视:“是。”
晋明尊者冷声道:“你此番下山是去赤水降伏狐妖,上哪里顺带取得上古绝迹仙草?”
梁沐瑶站起来,朝着谢岭月边走边劝:“师姐,你就是倔强,我知道师姐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跟师尊扔个错,他不会怪……”
啪!
突地一个巴掌扇来,打断梁沐瑶的话。
飞快冲出来的随身童子替梁沐瑶挡了这一巴掌。
那童子捂着脸,一脸怨恨地看着谢岭月,就差把骂人的话写脸上了。
没打到,谢岭月颇有些可惜。
梁沐瑶被童子推到一旁,先是惊恐地看了谢岭月一眼,接着温柔地掏出手帕擦拭着童子嘴角的血:“子萍,疼吗?”
看起来心疼极了。
谢岭月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如今她情瘴已解,修为不再受损,对于宗门她依然有利用价值,仅仅是“抢功”并不能让她受到什么严惩。
果然,看见谢岭月竟然当着面打人,晋明尊者失望之余更生出一股隐秘的愤怒。
他一抬手,一道剑气打出,瞬间将谢岭月击飞。
谢岭月向后倒退了数米才站稳。
大殿后方炼丹室里几个小弟子闻声而来,见着这情形面面相觑,一阵交头接耳。
“大师姐竟然打人?”
“大师姐胆子太大了吧,当着师尊面掌掴同门,简直目无尊长!”
“可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出格的事,兴许,真的是被冤枉了才会……”
“胡说,沐瑶师姐人多好,还出生草药世家,怎么可能抢功,谁信。”
……
梁沐瑶有一瞬间不可抑制地勾起唇角,只一瞬那抹弧度就消失。
谢岭月平日沉稳,今日的做法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但这事越闹越大,梁沐瑶巴不得。
梁沐瑶眼里含泪,楚楚动人地劝道:“师尊,别打了!师姐,我相信师姐她只是一时糊涂。”
晋明尊者嫌恶地看了眼不屈不挠的谢岭月,只觉得两个弟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心中对谢岭月的厌恶更甚。
谢岭月对这火上浇油的求情一点不领情:“打的就是你。”
梁沐瑶神色错愕不解中带着点受伤:“师姐……”
谢岭月压根不想听她说话,又是一巴掌甩上去。
不知是故意不躲,还是压根没想着谢岭月竟然敢众目睽睽下继续发难,这一巴掌倒是实实在在的打到了梁沐瑶脸上。
“啪”地一声,满殿寂静。
弟子们簇拥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众人眼里皆是震惊:
大师姐平日并非嚣张跋扈的人,今日是怎么了?
痛快!解气!
谢岭月有些快慰,她用了十成的力,在梁沐瑶脸上留下一个红红的巴掌印,片刻后便肿起老高。
这才哪到哪呢,负她欺她的人,她都要一一讨回来。
泪水盈满眼眶,不是装的,梁沐瑶真的疼。
她低垂着眼睫,掩饰着眼里的震惊,一时间拱火的话都说不出来。
以往谢岭月顾全脸面、大局,顺从师尊的话,断然不会像今日这样行事。
“够了!”
晋明尊者冷冷地看着谢岭月,怒声喝道:“休再作恶!目无师长,嫉妒同门,冥顽不灵!我且再问你一遍,你可知错?”
“无错,如何知错。”
晋明尊者气极,拔剑出鞘就要当众教训谢岭月。
反应过来的梁沐瑶深知晋明尊者并不愿此刻重创谢岭月,他需要一个台阶,于是冲过去,张开双臂挡在谢岭月跟前:“师尊!都是我的错,要罚要打都冲着我吧。”
晋明尊者背过身去,半晌声音才传来:“谢岭月,罚俸一年,自去寒风洞思过三月!”
谢岭月冷眼看着二人表演。
梁沐瑶捂着火辣辣的脸,却不得不替谢岭月求情,她气的险些控制不住情绪,扭过头,正好和一脸嘲讽的谢岭月四目相对。
后者毫不退缩,甚至缓缓地微微弯起唇角。
梁沐瑶心中一惊,正要探究那笑容里是否藏有什么深意,下一瞬谢岭月已经转开脸。
这一世谢岭月情瘴已解,尚有利用价值,所以意料内的没有再被关入水牢,只是罚至寒风洞面壁三月而已。
晋明尊者还需要她。
但她当着晋明尊者面打人,晋明尊者一定会震怒,被关寒风洞一事很快就会传遍上清宗。
但……谢岭月要得就是这个结果,抢功这事闹得越大越好,最好人尽皆知。
这时,心口突然一阵灼烧感袭来。空气中隐隐传来一股格格不入的气息。
谢岭月心中一凛,好在那气息只一瞬便消失不见。
第二次了,这不是错觉。
斐灿来干什么?
视线从殿内众人毫无察觉的神色一一扫过,谢岭月按下心中疑惑,舒了口气。
两位白袍弟子从外殿走出来,抬了抬手,要带给谢岭月带路:“师姐,请吧。”
“不必,”谢岭月站得笔直,推开他俩的手,从容不迫转身就走,“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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