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04非梦与花朵.1

丛草的青气是从丛草的下部弥漫和拥挤出来的。丛草和花朵拥挤出通往故乡沼泽的一条小路。小路射向青气,就像子弹穿过苹果一样溅出和突然涌出清脆的汗液和碎渣,到我们手里已经是茫然和一种破碎了。我们无法将其规拢和总结。高低起伏的坡度当然也不大,原野上拥挤和交错出一望无际的丛草和花朵。花朵探出草丛和归拢到路的两边。或者是占满路的两旁像向日葵一样高高地探着,越过它们才是一望无际的杂草和草原。风并没有吹过来,但是花朵和草丛为什么一刻不停地摇曳呢?当然摇曳的幅度也不大,这一点又令我们放心。是郁金香吗?是美人蕉吗?是天堂鸟吗?是串红或者是牵牛花吗?……血红的硕大的花朵,就杂错在路的两边而且一望无际。这时我们就归结成一个人。不是成群结队地从这里穿过,而是一个人在那里穿行。是寻找吗?是寻探吗?是一念之差或是无意之中呢?暮色已经降临了。清风徐徐吹过。我们不相信的白天的热度和烦躁一下子无影无踪。我们一人端着一个大碗,蹲在我们的月光下吃我们的最后的晚餐。谁都知道我们明天就要上路了。谁都知道各人的上吊绳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都已经视死如归和纹丝不乱了。过去的千差万别都是暂时的,现在男女老幼都显示出了我们本来的固有的大家风度。明天离今天不是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吗?我们毫不在意地把它当作一桩别人的事。男人变得豪壮无比,女人变柔情似水,畜牧变得温顺听话,一个幽灵似的孩子,这时在贴着地面低飞。过去的历史是多么地遥远呀。我们现在已经是男女和生灵不分了。我们一下就单一了和纯洁了。俺爹和白蚂蚁,刘全玉和郭老三也变得不啰嗦了,老曹和老袁也变得心平气和而不是牢骚满腹成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了,女地包天和卡尔·莫勒丽了变得不那么狠毒和歹毒了──对事情不再那么斤斤计较,开始对世界的一切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了,不掐男人和割男人了,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也不那么横行霸道了,猪蛋和孬舅也不摆他们过去领导的臭架子了,秘书长变得像我们的秘书一样,曹小娥也不唆猪尾巴就是不唆现在也不流口水了,冯·大美眼也不在我们面前走她的模特步了,「还是日常的步子要稳妥和舒服得多呀」,她说。前孬妗头上油光水滑没有虱子是肯定的了但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上前一把就拉住了冯·大美眼:

「我的好妹妹,过去都是我年轻不懂事,我那时赌的什么气和熬的什么油呢?早一点把你娶过来,我们两个共同来服侍老孬,你一夜我一夜,谁身上有了不方便就让别人一夜,心平气和过着小三口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真是一时胡涂油蒙了心,就到了过去那种地步,还麻烦小刘儿描画了我们半天!」

这时小刘儿也笑嘻嘻地有了大人地位,在那里像大人一样笑嘻嘻地说:「不麻烦,不麻烦。」

前孬妗又笑着对后孬妗说:

「当然,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明天我们就要上路了,我们也就剩最后一夜了。」

接着两个人在那里相互推让:

「今夜是你的了!」

「今夜是你的了!」

「那最好今夜谁的都不是,就剩他自己算了!」

「或者让两个老孬来服侍我们一个!」

又在那里「咕咕」地笑。白石头呢?白石头呢也不像往常那样偷奸耍滑了,开始老老实实缩在他爹身边给他爹捏脚呢。白蚂蚁还有些炫耀地把脚伸给了我爹。我看到后,忙向我爹喊道:

「爹,不要怕,等我忙完这一块,马上也去给你老人家捏脚!」

俺爹笑着向我摆了摆手:

「不忙不忙,你忙你的大事;等你忙完,到时候就不是你给我捏脚的问题了,我应该给你捏脚才是呢!」

我忙不叠地说:「爹说到那里去了,这玩笑开得过了头,儿可担不起!」

爹又开通地说:

「什么爹不爹儿不儿,就是爹儿也不就是今天一晚上了?到了明天一上吊,我们一步也就跨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时候谁还认识谁,我们不也是甩开手你和我何干我又和你何干?我们提前结束这种契约反倒痛快。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我们两个哥儿俩相称好了!」

我死抱住过去和今天不放说:「爹,不能这样,不到明天早上,我还是我,你就还是我爹!」

我爹又大度地说:「如果你非要这样,那我也随你!」

一切显得热络随和。这时你想怎么样,你就怎么样,理想的社会和风气就这样在上吊的前夜提前来到了。过去我们变换了那么多的人间制度,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从同性关系到生灵关系,从生灵关系到灵生关系,都没有改变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说它们是换汤不换药毫不过分,没想到现在一切制度都不变了,就来了一个上吊,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和随风而散了。早知这样,何必当初呢?我们还经过那么复杂的过程干什么?我们早一点上吊和就谈上吊不就完了?后来的研究者研究到这里也有些含糊和含混,这里是直线延伸呢,还是缧旋上升了一圈呢?如果不存在螺旋的话,其实那点过程倒是真可以省略哩。这是多么重要和清风徐徐的一个夜晚。社会风气和人的素质一下就得到了大的提高。人变得一点毛病都没有了。人人都成了洁白无瑕的瓷人。一群瓷人像儿童玩具一样凑在一起共事和说笑,它怎么能会不是清风明月呢?就是撑着让它坏,它还能坏到哪里去呢?──但是令我们事前怀疑和照过去复杂的龌龊的多变的既定的标准来看,这是祥云到来之前的宁静呢,还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前奏呢?真是无为而治呢,还是引而不发呢?──当然照过去的思路如果是前者的话,我们倒是不放心,世界是还有这样的好事和免费的晚餐在等着我们吗?我们一步步往前走,我们又提心吊胆──前边说不定就是陷阱;如果是后者的话,我们倒觉得是正常的我们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倒是可以暂时欢乐一下子的。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前奏,这是行将灭亡之前的一次联欢。我们得过且过,我们风和日丽。本来灭亡之前我们应该像热锅上的蚂蚁或者火燎蜂房之中的马蜂一样着急,但是不,我们反倒平静了有礼貌了,可以为所欲为和畅通无阻了。我们一切都想通了。这才是故乡和他乡的一点区别和它适得其反的一览无余呢。唯一令我们有些担心的是:为什么总是引而不发呢?快乐为什么总不停止呢?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但这点担心反倒增加了我们的快乐。本来应该是慌乱的,但在慌乱到来之前,我们像听到一声锣响,一切的慌乱和举动都停止了,接着就按步就班和从容镇定了。本来正在唱快板,一下就转到慢板、西皮和倾拆了。练功场上本来一片慌乱,现在就从容镇定走着悠闲的步子──暴风雨到来之前我们并不慌乱,我们并不随着刮起的腥风顶着书包和簸箕往家跑,那样反倒让风一阵阵地往我们脖子里灌,弄得我们一头一脸的土;本来我们还在跑,现在反倒不跑了,我们停下来了,迈着悠闲的步子。不就是淋一个落汤鸡吗?暴风雨,你来和更猛烈一些吧!我们反倒停在路边开始深入谈心。过去没有说出的话,现在都说出来了。平静地端着碗,吃着我们最后的晚餐。在别人眼里是暴风雨到来之前刮起的一阵阵黄沙,但到我们心里,却是月明星稀的祥和的夜晚呢。因为我们知道明天早上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于是我们现在悠闲地吃我们的晚饭谈着我们的心尽着我们的孝给爹捏着流出黄水的脚把丈夫都让给对方──在这最后的晚上。莫着前边已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时我们就变了一个人──本来一个个蓬头垢面,脚上流着黄汤,现在就成了一个个白玉无瑕的瓷人,这样我们就万众一心地一切都能想到一起地终于合成了一个人,我们前边就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草丛和花朵。一开始也没想到成为一个,问题出在谁去探求这草丛和花朵上面,大家起了一些无大雅的争议。虽然我们可以避免无原则的争论,但是在上路上的细小枝节上,还是会有不同意见的。但是这个时候的争议是通过讨论的办法心平气和的交谈来解决,而不是通过战争和阴谋了。说来也怪呀,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反倒对战争、狂喊和阴谋诡计有些向往了。那样解决问题毕竟要简单和直接得多,在解决一些矛盾的同时,还可以掩盖和忘记另一些矛盾,也许那些被我们忽略和忘掉的才是主要的,深入细致的讨论和思想政治工作做起来可真是磨人和让我们耐不住过去的性子和违背着我们过去的心呀。操刀一快,说割了也就割了比在法庭上讨论和辩护几天、几月和几年要痛快和稳便得多。不是我们看着就剩下今天和晚上来日不多的面子,如果我们现在再不变得文明和文雅一些,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们真想一下就恢复到猪蛋、牛蝇·随人或横行·无道甚至是一杆子插到底就是老袁和老曹时代的样子。现在让我们太憋屈了。我们这个豪放和爱唱歌骑在马背上的民族。为什么现在变得温文尔雅和柔情似水了呢?这中间牺牲了我们多少人性和本性呀。从另一方面说,我们又是一个多么能忍耐和识时务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民族呀。我们在压抑着自己来讨论我们的细枝末节,而这个细枝末节在以快刀斩乱麻的过去是不存在的。到底谁去草丛和花朵中穿行呢?如果照过去的传统这个人就应该是我们的强人和领袖,但现在我们心平气和了,明天大家都要上吊了,这个强人和领袖马上要和我们一样去球和不存在了,在一个没有强人和领袖的前提下,就好象小刘儿他爹在小刘儿面前都要提前封爹、挂印、挂靴和挂拍的情况下,爹已不爹儿将焉附,这时遇到草丛和花朵该派谁呢?放到过去不是一个问题的问题现在就成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摆在了大家面前。这时当然就起了文雅和带着微笑的争论了。争论到最后发现派谁去都不合适,谁去都有纰漏和欠缺,谁去都不能代表大家,过去有强人和领袖的时候大家还好代表现在大家一律平等了反倒不好代表了。你是派小刘儿呢?还是派小刘儿他爹呢?小刘儿一个黑孩子我们过去看着聪明可爱,替我们跑一下腿送一下信探一下路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一下把这么大的历史重任和责任放到他身上就显得不那么合适了。派他去磨房可以,派他到草丛和花朵之中就不一定合适。小刘儿他爹如果克服过去的啰嗦和不着腔调的毛病派他跑一趟倒也无妨,但是马上就有人客观地而不是人身攻击地换言之是出于公心而不是泄私愤地提出,小刘儿他爹改变的人品如果放到过去我们放心,但是放到改变的现在就成了改变的改变我们倒是不放心了。还有他的个头呢?品性改了,个头没有改。是不是长得过于粗矮了一些呢?而且有口臭,遇到好奇的东西爱探头探脑──这些毛病也没有改,如果在草丛和花朵中映现出一个探头探脑的老杂毛,这事实本身不也够违反今天晚上初衷的吗?如果不派小刘儿和小刘儿他爹,再换一个白蚂蚁怎么样?白蚂蚁别的倒没什么,但蚂蚁一遇暴雨爱钻地洞,穿行之中真下起雨怎么办呢?白蚂蚁不行,老袁或是老曹怎么样呢?老曹老袁性格勇敢,唯一的不足是他们两个都有脚气,流着黄水的一双旧脚从新鲜的和鲜艳的花朵上踏过去,不也是对我们心灵的践踏吗?猪蛋和刘老孬,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性格上虽然克服了暴躁的一面,但心中也过于自由主义了,谁知道他们在花朵之中会穿行到哪里去呢?会不会真的横行无道呢?郭老三和刘全玉又太爱夸夸其谈了,花朵是让看的和用心灵来感受的而不是让你来品头论足的;他们的这种特点用来讲课和说数来宝可以,但是用到穿行草丛和花朵上,就明显是避其所长和扬其所短了。小蛤膜和脏人韩,瞎鹿和六指,尽管他们在历史上都有些作为,但是他们也不是多么沉稳的人哪。找来找去,个个不让人放心。既然我们在过去的男人中寻找不出合适的人选,要不我们在那些花朵般的过去曾经是女人的人中来找找看?女人是水做的。但寻找起来也让我们失望。卡尔·莫勒丽是不行了,她过去爱割东西,虽然她现在不再割人了,但是会不会割草和割花呢?单是拿一把镰刀在花丛里穿行,就够吓人和唬人的。别吓着我们的花朵。接着女地包天也被筛了下来。女兔唇也被筛了下来。前孬妗也被筛了下来。她们在一缕古老的阳光下也露出许多霉点。最后就剩下后孬妗冯·大美眼和当年的歌星呵丝·温布尔。挑来挑去,人群中就剩下孤零零两个人,这时我们倒有些着急了。就像我们在挑烂梨一样,刚开始挑的时候我们毫不珍惜,但是当挑着挑着露出筐底的时候,这时反倒觉得筐里剩下的两个是宝贝了。本来她们两个也是不行的,有人提出她们一个是模特,一个是卖唱的,从本质上讲,她们和男瞎鹿男六指这些艺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些人除了爱拋头露面和爱出风头,一般还有自恋症和自怜症,不见花草她们还没什么还想着大家,一见花呀草的她们再对景伤情在那里顾影自怜起来,这时思前想后掩面掉泪只顾在临死之前想自己的心事忘了大家伙对她们的嘱托到时候可就晚了和完喽。我们就白选她们了。本来大家是这样想的,但因为现在就剩下两个,把这两个扔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一个草筐了,大家也就谨慎起来甚至破碗破摔地想犯老毛病有奶就是娘了,就是她们了,就在她们两人中间选一个了,大家就要这样拍板了。但是问题是现在剩下两个而不是一个,就又使问题复杂化了。如果剩下一个,我们没有挑拣的余地也就是她了也顾不得她上路之后会不会顾影自怜,真到那个时候我们也会自我安慰地把她的顾影自怜当作我们大家的影和伶也就是了──影怜,是不是一个好名字呢?但是现在筐底偏偏剩下两个,这就给我们和她们俩出了一个更加陈旧和古老的历史问题。二者必居其一,在任何时代都是令我们害怕的选择。模特说她步子走得好,摇曳的步子,和那摇曳的花朵儿正好相配;说着说着就做出了要收拾行李和卷铺盖上路的架式。但这时呵丝·温布尔已经亮起了她高亢有力的喉咙唱起了直穿云霄也穿透了我们心灵的歌。不唱歌我们没有什么,一唱歌我们从心理上一下就和花儿呀草儿呀的心相通了。原来歌声不但是没有国界和民族限制的,不但没有时间和空间限制,外星人听到我们的歌声也在那里犯楞──除了这个,原来它还不受生物和植物的限制,花儿呀草儿呀听到这么优美的歌声也支起了耳朵和摇曳起它美女般的脸庞。这时我们就为难了,又觉得冯·大美眼的步子不算什么了,要从动人的角度,还是我们的黑歌星呵丝·温布尔合适。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不同意这种主张,还是坚持原来的选择,譬如小刘儿和他爹(这时爷儿俩倒是统一了),就觉得相对于声音来讲,对于美丽的花朵来讲,还是婀娜多姿的步子对于它们更重要,还是此处无声胜有声地要好──如果一种状态真是好的话,其实不用说什么,事物的本身自然会传导出一种声音、韵味和弦外之音。我们要的是感觉是心而不是耳朵,所以以他们爷儿俩为代表的感觉派,还是同意冯·大美眼的成分居多。最后争来争去又浪费了一些时间,本来筐底两个不烂的梨,现在受着烂梨的传染(虽然烂梨己经被我们扔出筐外,但在没扔出去之前,筐子已经受到霉菌的感染,现在潜伏期到了),也和筐外的烂梨一样烂掉了。这时大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就是同意冯·大美眼或是呵丝·温布尔也没有用了。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对着一个空筐反倒是轻松了。一个也甭挑了,没有了;扒来扒去,一个合适的也没有。如果把这种结果放到以前,大家肯定会有些不服气和怨天尤人,譬如冯·大美眼和呵丝·温布尔就有话说,我们可是被你们给耽误的。但是现在不是和以前不同了吗?现在大家不是心平气和和有教养了吗?大家之间的差异也就是在性格上,你沉闷一些我爱多嘴多舌一些,但在本质上和品质上大家已经统一了。烂了也就烂了。烂了也没有什么。烂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大家心理上还带着过去历史上不患贫患不均的老思想,这时反倒轻松和不相互埋怨了。冯·大美眼也大家风度地说,幸好是烂了;如果不烂,真让我去或是让呵丝去,回想起来也有许多不合适的地方呢。凭什么就让我们成了最后的选择?还不是因为我们容貌美一点或是歌声美一点是美声而不是通俗虽然我们刚才从理智上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是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还不是因为我们这点和花朵美丽的接近吗?正是因为我们的接近所以就派我们去接触和穿行我们的同类吗?这个原因表面看是合适的和站得住脚的,其实从更高的审美角度看,也不一定合适呢。太相近的东西摆在一块不就没有差异了吗?两个没有差异的东西摆在一块哪里还有相反相衬的不同美和错落有致的杂点杂色杂毛和杂种而杂种和一切杂的东西才是优秀的这一点呢?反倒减弱了花朵的光辉。冯·大美眼说过这个,我们倒是看出派她去的合适了。于是月光下的街头饭场上又响起一阵笑语欢声。大家欢过和笑过,大家也知道,话是这么说,但我们横竖也不能没有一个人去穿越我们的梦境和花朵呀。当然这个时候派谁去和不派谁去大家已经无所谓了。爱谁谁。谁去都跟我去一样。我们都是好弟兄和好姐妹,你随便找谁吧。说起来我们还懒得动呢,派谁去还要劳累和偏劳谁呢。就找一个有差异和有错落的吧。·在我们这里找一个与花朵协调的难,找一个错落和有差异的阴差阳错和不着腔调的从历史上看可是俯拾皆是。干脆,这事我们不用操心,就让小刘儿来决定算了。小刘儿说谁就是谁吧;我们连决定都懒得做了。小刘儿虽然身子没有长高,浑身还是那么焦黑一搓落下一地泥卷,浑身就穿了一个裤头,光着脚丫子一天疯头野脑地跑下来,还喘着气在那里不觉着累,转着黑眼珠在看着我们;但是说起话来和举手投足,还是比以前稳重多了。也知道他爹是他爹了。虽然这种觉悟在他爹和我们看来还是有些晚了。但死到临头觉悟还是比不觉悟好呀。活没有活个明白死倒死了个明白总比到死也不知道为谁而死要好呀。说的就是这个。孩子一大,自然就懂事了。我们不用着急。现在大家懒得管,就让他来管。同时从一个大事让一个过去不懂事的孩子来决定的本身如果我们不从不慎重和有些冒险的角度去考虑,就只能看作是大家对这个事的彻底不在乎了。当这个重任意外和阴差阳错地落到小刘儿头上时,也是出乎小刘儿本人意料的。大家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用一根柴禾棍拨拉屎克螂或是臭虫玩呢。如果照过去的小刘儿,他在这时候是不会有心思和屎克螂或是臭虫玩的,他要非常讨厌和不知趣地在大人谈话中插言插语,这些插言和观点又都不着腔调而让人哭笑不得;现在好了,他长大了,知道大人说话的时候不再插言了,他找到了真正的朋友开始和屎克螂和臭虫玩了。就好象一到大灾之年孩子立马就懂事一样,到了大家都通情达理的时候,孩子也成熟了。虽然世界毕竟是大人的世界和成年人的世界,但等大家觉得自己没用突然发现了孩子的价值,我们一下就把我们大人的命运毫不犹豫地付托给这个孩子了。孩子,我们对自己不管了,我们对草丛和花朵无所谓了,一切由你来安排和决定我们的命运吧。倒让孩子大吃一惊。他丢下屎克螂和臭虫,屎克螂和臭虫马上就急急忙忙地爬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的面前就剩下了我们这些大人、叔叔阿姨和舅舅妗妗们。让谁去探索和穿行草丛和花朵呢?当我们没有把选择和决定权交给孩子的时候,我们对这一切都不在乎和爱谁谁;但当我们把这决定我们命运的权力交给这孩子,孩子在迷茫之后就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们倒是再一次对这孩子有些担心了。我们决定得是不是有些匆忙和不慎重呢?这孩子到底成不成呢?孩子张了张口,我们的心就提了上去;孩子闭上口,我们的心又落了下来。孩子看了看饭场上所有的叔叔阿姨、舅舅妗妗──怎么都变成了臭虫和屎克螂呢?就是为了显示自己和花朵的不协调吗?他倒是一下长大了。全场就数自己高,人里头挑人就数哥哥好。谁最不美丽呢?谁最和花朵不协调呢?你们不要在那里自作聪明和顾影自怜了。其实你们中间每一个都和花朵不协调,派这一个人或是另一个人差别并不大,如果你们是从这样一个角度出发说对这事不在乎了派谁都一样倒是正确的;但我终于还是看了出来,其实你们的心底并不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和认识的,你们的心底还是在乎和向往协调的。这就是你们大人和成年人的可怜和可恶之处了。虽然你们品质改好了但是这点性格上的不能自己的毛病还是没有改过来现在想改也难时间已经来不及和不允许了你们肯定是要带着这点毛病进坟墓了。现在你们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了我──选择权交给谁是多么地重要呀,哪怕是夜里分配一个床单,他也能由此改变世界和重新开始。既然你们口头上赞成不协调心里头想着协调,我就要口头上赞成协调心里头藏着不协调。不协调在世界上总不是一件好事嘛。孩子如果不懂这个道理还可以原谅,你们都是成年人了还这么违心和憋屈着生活吗?只是从审美的角度出发吗?审美能代替日常的生活吗?今天寻找和穿行草丛和花朵只是为了我们的审美吗?在这个明天就要上吊和受刑的日子里。毕竟还得有些实用价值吧?从这个意义上,我找出了一个人。他是既协调又不协调,既能照顾审美又能实用地生活。这时大人们都像臭虫和屎克螂──在孩子柴禾棍恶作剧的拨弄下懵头转向和毫无目的地爬来爬去──都像幼儿园的孩子望着阿姨一样,用稚嫩的声音齐声问:「小刘儿叔叔,你找到谁了?」

这时小刘儿叔叔老练地毫不羞愧和惊慌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那就是我呀。」

众人大吃一惊或者说一点也不吃惊。这是大家没有料到的但是仔细地一回想这也是大家早已料到的。当初我们把这选择权交给小刘儿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到他会选择到他自己呢?当谁手里有选择权的时候不是首先想到自己呢?这样也好,起码说明我们的孩子成熟了,已经颇具成年人的气魄,已经到了胸有成竹当仁不让和舍我其谁的地步。不是我要这样,如果我不这样,人民不答应哩。他也知道这么厚颜无耻地做了和说了或者干脆就不说。光做不说。小刘儿说完,大家还在那里张着嘴吃惊或是回味,这个黑孩子就自顾自地在收拾自己的行囊要上路了。就像刚才筐里所剩的那两个烂梨一样。真是出落得和我们大人一样了。真是换汤不换药了。这时还有一个臭虫郭老三怯生生地爬到前边问:

「既是你把标准又换成了协调,那我怎么越看你和花朵也不协调呢?我看你长得不像一朵花,倒像是一条干萝卜和黑萝卜。」

小刘儿又厚颜无耻和大家风度地说:

「这本身就是一种协调呀。不协调就是协调,协调就是不协调。你想一想,当一根黑萝卜出现在一丛花朵中,是一种什么情形和意境?这是不是我们临死之前所追究的和死到临头最先想到的?」

众臭虫和屎克螂马上热烈地鼓掌。都怪郭老三多爬出来多嘴。一下弄得你的意见好象代表大家一样。郭老三只好又爬了回去。看着郭老三爬回去,小刘儿背起行囊又反守为攻地把行囊扔到地上说:

「如果你们觉得我不合适,如果你们觉得我也是一个烂梨和不能代表大家,你们再换一个人当然那就要重新开始连选择人也换一下就是了。认为我想干这个呀,如果不是看在明天我们都上吊了都去球了就谁也不认识谁了的面子上,我才不会替你们穿行草丛和看花呢。我用这临死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来反省和思考我自己的问题、心事、快乐和烦恼不成吗?为什么要替大家受累呢?临死之前倒是把自己给弄丢了。一开始当你们以为是一件好事的时候想到过我吗?一开始你们选择我了吗?还不是当你们自己扒来扒去把一筐好梨扒成了烂梨一切都无可收拾成了一个烂摊子的时候才把我推了出来了?这个烂摊子不让我收拾还好呢。以为我不去就活不下去了?再活不也是到明天早上吗?我一个夜晚就不能坚持吗?非要提前上吊吗?如果因为我的协调不协调的问题影响了大家的穿行和看花,我还乐得不去呢。临死还被人误会我图个什么呢?谁想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去不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大家一块倒霉!」

说完,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众人。众人这时也让他弄胡涂了。临死之前和大难临头的人还是容易胡涂呀。本来是他自已选择自己的,主动权在他手里,现在怎么一下就变成了我们对他的选择成了人民的意志现在他倒要给我们撂挑子了?但是我们这些臭虫并不能一下从胡涂中解脱出来呢,这个时候除了小刘儿,谁还能代表我们呢?小刘儿一赌气,臭虫和屎克螂反倒一下都着了慌,又都爬到小刘儿的脚下,一个个扬着红扑扑的小脸不好意思地说:

「小刘儿叔叔,你就别跟郭老三一般见识了。你就替我们去一回吧。这里除了他个人有些胡涂思想,大部分的人民还是拥护你的。就像你刚才说的,不看在我们大家的份上你看在明天大家就要去球的份上你就原谅他吧。如果不是看在明天的份上,不用你说,我们自己也就把郭老三提前给解决掉了。但是考虑到不管怎样到了明天都得解决,就是他有天大的错误,不是明天也解决了哪里还差这一夜的等待呢?何况明天你不也和我们一样要去球了吗?看在这个共同点上,你就求同存异地不要再给我们出什么难题摆什么架子老老实实拣起你的行囊上路吧。我们在明天太阳出来之前还等着你的返回和你胜利的消息呢。去吧小子,说来说去你不也是一个臭虫?」

话说到这里,小刘儿就不好再摆什么架子了。就压抑住自己内心的兴奋表面上做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重新拣起自己的行囊上路了。刚上路的时候还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招手地给我们做出些留恋的样子,但一到大路拐弯的地方,猛地一转身,一看就知道是有预谋的而不是灵机一动地一溜烟就跑得看不见了。这个时候倒是给他送行的臭虫们和屎克螂们还在那里尴尬地招手和扬着自己的小毛刺爪呢。也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刚才遭到大家指责已经伏下身子老实呆着的郭老三,这时倒提前放下了自己的小毛爪,叹了一口气说:

「大好河山,马上就要沦为他手了。」

接着提了提自己的袍子,出宫而去。当然也受到了我们的讪笑。接着大家才甩了甩自己的袍子,散去。虽然事后我们觉得这样解散是不对的。这种不对倒不是说我们后悔当时做得不对而郭老三说的是真理,我们讨厌的就是那些信念过于执着的人,我们后悔的仅仅是当时没有来一个告别的仪式。我们没有来一个形式上的相濡以沫。过去我们相忘于江湖的时候倒仪式隆重,现在被人扔到了干岸上却一哄而散。为了这个我们在死后也痛心疾首。我们当时应该把小刘儿再叫回来,相互抱在一起,共同用我们的唾沫和唇印,来舔对方、靠对方、化对方和占领对方,这样我们才可以化成一个人,这样我们说一个人代表着我们大家才有根据。现在这种根据虽然也是根据但是缺少了一种仪式总是让人放心不下。我们毕竟是一个注重形式和仪式的民族和故乡呀。我们没有抱一下团和用各自的唾液占领和感化对方我们就是吃起饭来也难以下咽。当然这时候要把小刘儿叫回来已经是不可能了他己经匆匆忙忙走了好远我们就是扯着嗓子在田野上呼喊他也听不到了。也可能听到了他故意当作没听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假如他能够回心转意呢?这是我们事后的遗憾。当时我们怎么没有喊他一声呢?孩子,该在暮色和炊烟中回家吃饭了。俺娘或俺姥娘扬着嗓子在村西土岗上喊。晚风吹着她花白的头发。但是俺娘和俺姥娘没有喊。据小刘儿事后说,没有这声喊不仅是俺娘俺姥娘和俺叔叔大爷和舅舅们的遗憾,其实也是他的遗憾。因为当时用了一个阴谋和小机灵上路倒是匆匆忙忙地上路了,但等上路之后,一开始在路上一溜小跑还是挺兴头的,天上刚下过雨,路上湿漉漉的空气也湿漉漉的;一点不缺氧,让人心旷神怡──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和就要上吊和上路的时候还有这样清新的道路和空气,亦属百年不遇,于是打心眼里高兴;但是走着走着,当草丛和花朵越来越显现和越来越稠密的时候,当花朵一开始是一朵两朵他还处在到处欣赏和东张西望的阶段──说起来小刘儿这黑孩子和黑萝卜真是和开放的花朵不协调呀,但是小刘儿有一点还是说对了,协调就是不协调,不协调就是协调,当一个花朵般的少女出现在花朵前和花朵中我们觉得没有什么毫不出我们的意料,但是当花朵旁出现一个毫不着调的黑孩子时,一下倒使我们耳目一新和啼笑皆非呢;小刘儿一开始还为这不协调而感到协调和欢欣鼓舞呢,就好象一个花朵般的姑娘身上扭着一个花朵般的少年我们看着没有什么但是如果不是这样而是一个精壮丑陋的黑汉时,我们就会精神为之一振和感到马上就有好戏看了──但等小刘儿在草丛和花朵中越走越深,越走草丛和花朵越多,终于到达一个山岗从山岗上往前看前边成了一片辽阔的原野,草丛和花朵成了一望无际和铺满天地,是蒸腾的燃烧是摇曳的天地整个原野都在摇曳整个天地都在摇曳、摇曳着摇曳着铺天盖地的花朵「呼」地一下着起了大火喷出了冲天的火焰时,小刘儿可就一下着了慌和吓得尿了裤子了──这个时候他还是显露出了他孩子的本相。他着慌和害怕不单是因为花朵的辽阔和气势,而是因为在这辽阔和气势面前,他忘记自己干什么来了。上路了而不知道来干什么,而这时你已经在路上而路上又出现了你没想到的阵势,这时他才觉得来得是太匆忙了,都没向叔叔大爷讨一个交待。你以为你的小机灵是玩住了大爷,谁知道上了路才知道是大爷玩你呢。你玩大爷是一时,大爷玩你可是整个穿行的过程。世上有一千条岔路走岔一条你就不能返回原道,世上有一千条想法和念头,为什么你就动了这一念之差呢?世上有一千个房间个个门户大开,你为什么把另外九百九十九个窗户都关闭上就剩下这一个窗户你跳进去了呢?你关九百九十九个窗户的时候你不觉得累吗?到了屋子你才知道这是一个黑屋从此就要生活得暗无天日到了路上你才知道是上了绝路你才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条路上来和到这条路上是干什么来了。你可真让我对人生体察之深,世上的边角和黑洞,你让我钻了和徘徊了个够,当我一个人坐在路上和山岗上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风怎么还是日常的风雨露还是日常的雨露呢?你一时聪明和大意,就导致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和陷入深深的泥潭。这时候连你姥娘也救不得你喽。你被这事情和花朵的辽阔无边永远没个尽头的气势就像黑云压城一样给吓坏了。你不知道怎么把这个事情和麻烦的绳索解开;你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一团乱麻理出一个头绪如果这乱麻理不出头绪的话你怎么把握接下去的路呢?走到一半你就害怕了,你甚至不敢再走下去了。假如这条道还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的话,你不知道下边的每一步会发生什么怎样才能把这黑屋和牢底给坐穿由这条幽暗无边的绝路另换和跨上另一条康庄大道。你甚至想着时光为什么不能倒流呢?如果再回到原地和出发点,再回到暮色的饭场上和臭虫和屎克螂中间我决不会再那么做。这个时候你在感到那些臭虫和屎克螂叔叔大爷阿姨姐姐们可恨和可恶的同时,又感到他们是多么地可爱可亲哪。你开始留恋饭场上和臭虫屎克螂身上熟悉的气味和发出的温暖了。就是它们身上的一个个缺点、斑点和为你编织的阴谋,现在也显得那么地可亲和熟悉。你想一头再扎到那种熟悉的温暖、气氛、气流和泉水之中。时间和空间距离的拉开,又增加了这种对往事回忆的美感。这个时候你明显是想回头了。你已经不想再寻找、穿行草丛和花朵了。你已经不大计较你的半途而废和无功而退而把这看成是迷途知返了。你已经不大在乎当你回到原地的时候回到熟悉的气氛和饭场的时候叔叔大爷阿姨姐姐对你半途而废的嘲笑和嘲弄了。你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准备把那也当成是另一种对你的亲切和爱抚了。你已经不计较你的生前和身后事了。你一切都看开了。你不再逞能和做大了。你不再耍小聪明和做小动作了。你就想生活在龌龊肮脏但亲切温暖的世俗生活中去。你要把你的软件老老实实地缩回到你的蚌壳和无耻的厚甲之中。你不再屎克螂挡大车当然就是历史发展的车轮而硬充好汉了;你愿意做一个平常人和用平常心来对待这日复一日的碌碌无为的生活和一地鸡毛了。你已经为你回头所要承受的一切都做好思想准备了。你就要回去和走回头路了。想到这里你像在前方一下找到了光明和在黑夜里找到了村庄一样欢欣鼓舞。漆黑的夜里,前边出现了村庄和人家,从那里闪现出一缕灯光。回去。回去。回去就是前进。你这么真诚和彻底地想。你这么狡黠和得意地想。说不定你将以你回头和走回头路的举动,在叔叔大爷阿姨姐姐的嘲笑声中感到比他们还计高一筹。你用你的回头破坏了他们本来的阴谋。你现在唯一害怕的倒是当你要顺着原路回去,不再自作聪明地寻找和穿行草丛和花朵的时候,当你回到生你养你村庄的时候,叔叔大爷们的饭场是不是已经散了呢?是不是已经人去楼空和物在人亡了呢?你一个人走到空无一人的饭场上和村庄里。这时你倒开始了寻找,就像你刚才在寻找草丛和花朵一样──原来草丛和花朵就是你出发前呆过的温暖而又熟悉。肮脏、粘稠而又美丽的饭场、叔叔大爷和阿姨姐姐们。叔叔大爷们,你爹和白蚂蚁门的一张张笑脸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呀。你还自做聪明地在世界上寻找什么呢?你唯一担心的就是当你回去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解散了,戏己经收场了。一盏风中的马灯,标志着曲终人散和人去楼空。但当你下决心要义无反顾甚至还有些像来时的兴冲冲一样要回乡和说回身就回身的时候,你发现就是你的这点思念和担心,也已经化为泡影和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接着使你大吃一惊和感到绝望的是:你刚才走过的路也已经不存在了。就像是我们的人生已经无法重复了一样,连你刚刚登上和走过的山岗也已经不存在了。在你的身后;也和你刚刚的身前一样,到处都是无边无际和铺满天边的草丛和花朵。这时身前和身后己经是一样了。已经无所谓身前和身后了。你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这时就是后退和倒退其实也是在前进、寻找和穿行了。就好象你知道自己不该那样说话其实在当时的场合下你怎么说话也都是一样一样。你的周围已经连成一片。你的周围已经模糊不清。你的周围已经是下片沼泽、大淖和污泥,你拔不出脚和分不出身了。你的后路已被闸断,你的前方没有目标,你不知你到这沼泽、大淖和污泥之中来干什么,于是你的心中没有太阳。你一下看到头顶竟是乌云在翻滚。乌云像破旧的棉絮一样在你头上扯来扯去。同时你还发现你处在包围之中,花朵是美丽的象征呀。草丛仍是一片翠绿。但它们都探头探脑成了包围你的敌军。这时你多么地想念你的老曹大爷和老袁大爷。如果他们和你一块来就好了。他们才有应付这种场面的历史经验呀,你看到这一切感到慌恐和战栗,老曹和老袁看到这一切说不定还感到波澜壮阔呢。你害怕这个就像害怕人与人之间激烈的冲突一样而他们看着就像一场游戏和会猎。他们熟悉这个,而你没有派他们来。该来的没有来,不该来的来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当你随着大家克服了你品质上的诸多毛病而性格上的这点爱逞能和爱出风头倒是给保留下来了。于是现在你就吃了眼前亏。你上路了,但你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马上就要开仗了,你却不知这仗是为谁打和是不是一场正义的战争。而我们的老曹和老袁大爷才不管这一套呢,他们要的仅仅是一个战胜。可能就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和随处可见的小寡妇或是一根猪尾巴或一根兔毛就打起来了。将来我们在正文中又会发现这一点。那是多么地温馨、知心和朋友之交的一场大战呀。我们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了多少平时所得不到的榆快、愉悦和生与死的真谤。我们的风采和大度都得到了最大场合和机会的体现。就在我们喝着敌军将领送来的一壶酒或是贴在身上一帖膏药上。我们在秋风中骑着马缓辔而行。夕阳打在我们的脸上或是我们的马蹄之下。但是现在你甩掉了老曹和老袁大爷,你一个黑孩子处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你哪里能够逃得脱呢?你哭都来不及。当然就是现在老曹和老袁大爷来了也不见得中用了。他们的腿脚都已经老喽。他们英姿勃发的好时候己经一去不复返喽。环境非逼迫你和你的老曹和老袁大爷做一个精神上的不撤退者吗?这是你心里唯一的安慰。当你的四周都是敌军撤退不也就是前进吗?这时你的两眼迷朦了。草丛和花朵都变成了田野上一个个生动和游荡的灵魂。这时你终于想通了另外一点:就我们的原野上来说,从老曹和老袁大爷英姿勃发的当年算起,我们一代代的灵魂有多少?田野上行走的和迷途难返的就像是小刘儿这样的生灵虽然很多,但是一代代拥挤的叔叔大爷二舅们的灵魂是不是更加成群结队和漫山遍野呢?生不如死,死比生多,你还怕什么呢?现在的问题仅仅是: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呢?你是站在多数人一边呢,还是站在少数人一边呢?你是站在生的一边呢,还是站在死的一边呢?孩子这个时候还不算胡涂,他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一处是不胡涂的,但是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关头,他倒是一下子清醒了。当得到这个课堂提问,他坚定地说:

「我站在多数人一边。」(虽然有时真理在少数人手里。小刘儿心里想。)

「我怀念我过去的已经故去的朋友。」(事后小刘儿又向我们解释道,这一句话也是有出处的,因为故去的朋友对我们没有威胁,给我们剩下的就是温情和挂念了。)

「我想念灵魂们。」(这话也是有出处的,我们不是也要马上变成灵魂了吗?想念他们其实在内心就是想念我们自己。为什么想念?是因为我们内心有恐惧。恐惧时时刻刻和一点一滴在压迫着我们,我们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

「我更加怀念英姿勃发的老曹和老袁大爷。」

「三国是一个多么让人畅快的年代呀。」

「那个时候杀一个人就像杀一只鸡,给我们省下多少烦恼。我们把我们的恐惧一下杀掉不就完了吗?虽然这说起来也是懦夫的行为。」

「我想念草丛。」

「我想念花朵。」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突然就出现了一个奇迹。随着突然而至的开天辟地的宏大的整个山谷山野广场和打麦场都被钢琴大号小号和提琴占领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指挥竟是村丁小路),桃花开了,杏花开了,红艳艳的杜鹃花也开了,工资长了,房子分了,老婆由无理取闹的泼妇变成了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丈夫由瘦驴拉硬屎的穷酸变成了挥金如土的阿拉伯王子,草丛闪开了一条路,花儿急速地向后退,这时眼前出现了一弯一望无际烟波浩淼的大湖。湖啊,你为什么这么大,就是因为你的委屈;你的水为什么这么深,就是因为你站得比别人都低;为什么你的水是在涌动而不是翻腾,是因为你时刻地在惭愧着自己。你的姥娘也刚刚去世。你的姥娘教导你说:

「遇事让别人站到岗上,你站到洼地。」

这哪里是湖呢?这就是你的姥娘。当年你跪成了石人没有结果,现在你在走投无路的草丛中和花朵里找到了她老人家。你一下就扑向了这湖,你一下就扑向了姥娘。这时你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寻找和穿行花朵。你的眼中不知不觉就流下了泪。本来你的眼睛已经干涸了,你多少天已经不知道流泪的滋味了,但当你见到湖和见到姥娘的时候,你的泪不知不觉地就想了起来和流了出来。当正文中你一统天下又见到这湖的时候。当时你就命令车马缓行。你跳下马,来到了这湖边。左右都是你贴心的人呀。你的斗篷被湖边的风吹得乍起。你再一次流着泪指着湖说:

「她是姥娘,她是慈湖。」

于是她就叫慈湖。这时你又对身边的左有说:

「谢谢你们,这些在姥娘之后看护过我的内心的朋友们。」

就像当年你是一个黑孩子误人草丛和花丛一切都胡涂的时候,你一见到湖,你的一切胡涂也就清醒了一样。你不是不明白你到草丛和花丛中来干什么了吗?你上路了不是还不知道你上路的目的吗?现在湖告诉你:

「到花丛中来,是为了给你们采一朵献给自己的玫瑰,在你们明天上吊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