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老人总是突然出现。」
野猪叔叔也就是猪蛋叔叔对我说。
猪蛋叔叔浑身披挂着武装带。
「你们以为当年把我轰出故乡不准我参加同性关系和生灵关系我就成了局外人了?你们以为把我轰出去我在世界上永远就成了被动一切命运都得听你们安排了?错了。往往局外人就是掘墓人呢──世界上还有这样一层道理在等着你们。你们以为我在外边四处流浪只是到傍晚的时刻才对着故乡悲惨地嚎叫两嗓子就是走投无路的体现?当然,这样的时候有,但那是因为我特别孤独和想念我的过去而不是故乡才做出的。我嚎叫面对的不是你们和故乡,虽然我是对着你们的麦田和山岗,但在我心里,我面对的却是我的过去。过去我在故乡是多么地如鱼得水呀。我掌管着这里的一切,我想和谁玩就和谁玩,我今天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我想吃谁家的小枣就吃谁家的小枣。现在我一个人在田野上跑来跑去不准我进故乡的圈子怎不让我悲伤和发呆呢?但你们如果认为我整天就是生活在悲伤和回忆之中那也大错特错了。考察一下我的历史,我猪蛋是那种只为悲伤活着而胸无大志的人吗?我猪蛋是胸无点墨不在心中给自己留一个退步和辗转空间的人吗?虽然我日日嚎叫,但那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你们看罢了。就让你们看着猪蛋是这样胸无大志的人甚至他也活不了几天和蹦达不了几时吧──一下你们不就放松警惕了吗?一下你们倒是沉浸在歌舞升平的日下而忘记长远的历史了。你们就不把自己的将来交给我和到头来由我来收拾你们的山河了吗?我嚎叫之后就不嚎叫了。我表面粗野和悲伤之后就开始退到野林子里后屁股蹲在一个木桩子上点着松明子在那里挑灯夜读或是挑灯夜战。读些什么书?读些收拾故乡和故人的书。读一下书,捋一把自己的猪胡子,心中就更加明亮和对未来充满信心。这时你们在干什么呢?你们却浑浑噩噩昏天黑地一个个脑袋里都进了水。在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们已经由同性关系发展到生灵关系了。我冷眼旁观,知道你们越是这样,你们的末日就越是要加速来临。寒星在天上眨眼,夜露已经下来了。我读书读到五更鸡叫,披着锦袍走到林子之外看着夜色中的村庄和你们。在世界上的同一时刻,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同时在搞不同的关系呢?这也是我思考的一个重大问题。收拾你们的时刻已经为时不远了。我攥自己的拳头,把关节和骨头攥得『咔吧咔吧』地响。我的剑还没有出鞘。我的真面目不但是现在就是过去我和你们在一起的几千年的历史中你们也没有发现。原来历史的锲子和契机把我留到了这里。原来我还可以有一番大的作为和由此改变历史的进程。中枢啊,你该转折了。为了这个,我感谢生活。我生得恰逢其时。我把生命到了最后。我感谢你们把我逐出了故乡让我躲到了山野于是就躲过了与你们同归于尽接着我倒成了收拾你们的一个工具了。我就是一个历史的工具,又怎么了?但我也知道目前还不到时候呀,我还没有到拔剑和披挂武装带的时候。我还得忍耐、忍受、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就是你忍无可忍也得这样忍着。你到了第二天的傍晚还得装成一头浑身泥水和长满虱子的野猪,好象这个时候你才是忍无可忍对着村庄悲惨地嚎叫两声。多少人听到这嚎声一下都由衷地感动了,说现在的猪蛋也不容易呀,是不是我们对它太狠了一点呢?照这样下去,它也活不了几天了;它精神就要崩溃了;它体力就要不支了……我不问别人,我只问你小刘儿,当初你听到我这样悲伤嚎叫,是不是产生过这种念头呢?(这时我老实地答:「猪蛋叔叔,当初我产生过这种念头。」猪蛋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是说,大家都上了我的当了。大家都没有想到我在林子里会有两种生活状态,做梦也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我会披挂着武装带出现在你们面前。(我又老实地答:「猪蛋叔叔,当初我们没有想到。」)倒是我而不是你们,有时会把这两种生活状态给弄混和弄颠倒呢。有时该是野猪去嚎叫的时候了,我倒是一个人坐在日头就要落了晚霞铺满天空的景色下和山岗上在那里认真地看书;有时夜里该看书了我还一头泥一头水地在那里嚎叫。如果我含辛茹苦卧薪尝胆这么多年自己有什么悲伤的话,这倒是让我一个人坐着想起来所黯然神伤的。是我把两个世界给搞混了而不是你们,因为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有两个世界。在你们眼里猪蛋就是一个形象很单纯,谁能认识到它还有复杂性的一面呢?当晚霞一点点退下去,夜色渐渐地漫过来和涌过来,夜风起了,书上的字开始看不清的和看不见了。这个时候我披着袍子站了起来。这个时候发生了时间和自我的错位,我披着身上的泥水、虱子开始疯狂地对着世界嚎叫了。但我突然又控制住自己,开始默默地在那里流泪了。悲伤之后,我就像一个被人拋弃的孩子一样,一边自己抹着泪,一边自己就回到林子里去了。这个时候悲伤就一点点退了下去,仇恨就一点点在心头聚集。总有一天,我会跟你们算账的──清算这悲伤的日日夜夜。一排一排的猪娃们,就从黑暗中钻了过来,在黎明的曙光里,千军万马站在我的面前。我开始细心地给它们描画起红眉绿眼。我红嫩的舌尖闪现在东方刚刚升起的第一缕朝霞的映照下。接着我们就开始进行动作激烈的操练──我被你们撵出去的时候是一个人,但我回来的时候可就带着千军万马这一点你们压根也没有想到吧?看一看这复仇的队伍吧。一望无际的队伍,就从我的身边走过。我站定脚步看着这队伍,队伍却永不停歇。它们的肩膀在整齐地平仄晃动,它们的目标十分明确。它们不像你们这些白日梦的游神们在麦田里三五成群地晃来晃去直到现在人生还没有一个目的,它们的目的非常单纯而锋利,就是长大了跟着猪蛋大爷去报仇。为什么要报仇?时机一到为什么要冲进故乡一刀把小刘儿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给砍下来?虽然它们并不知道原因但那是猪蛋大爷考虑的问题而我们现在的任务首先就是在山林子里练就砍西瓜的本领。我们只是体会把他们的头砍下来的快感就行了──但是我们砍的决不是你们腔子上的脑袋,我们砍的恰恰是你们下边吊着的东西;猪蛋大爷就是因为下边的东西被你们轰走的,现在我们也只说下边而不说腔子,冤有头债头主,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在头的问题上还纹丝不乱,你们就知道你们的猪蛋大爷不再是以前的粗枝大叶如今得到朝霞和雨露的滋润已经长成为一个新时代叱咤风云的英雄了。到时候我们不会让你们抱着上边的脑袋抱头鼠窜,而让你们每人都抱着自己的下身一尥一尥地东奔西逃。我们杀你们一个回马枪。我们让故乡到处都是捂着下身在奔逃的人。我们不允许故乡街头再出现一个不捂着下身昂首挺胸和理直气壮的人。人人自危,捂着下身。砍你之前你双手还捂着一个希望,砍了以后你就是捂着一个碗大的疤了。这时能在路上直着身子走路的,只剩下我猪蛋一个人了。你们一下都清醒了,就剩下我一个人胡涂。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在我经过艰苦的努力之后。我只说一声『开始』,世界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我一个人在世界上走来走去的时候,倒是我会对世界发生怀疑:一切应该是这样的吗?这是该我造成和铸成的吗?就好象五更天一个游子到了故乡,对该进的家又发生了怀疑一样,总是要走到别人的家打问一下,这里还是我的家吗?我下山之日就是收拾故乡山河之时,但我没有想到这一天竟出乎意料地提前来到了。我还没有把我的猪娃队伍完全训练好呢。笨头笨脑的猪娃们还分不清各种不同脑袋的不同割法呢。我现在教的还只是一个大概而没有深入到细节呢。还只说到总体没有说到别类呢。现在课堂上摆的,只是一头头的石膏模型还没讲到生活中的千差万别呢。当我们只学到了相同还没学到不同的时候,谁知你们灭亡的日子就提前来到了呢?──你们在生灵关系中自己发生了骚乱──这就不怪我们而是你们的原因了。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出现一些小弟兄在割头技术上不熟练没有照顾到生活中的千差万别面对陌生下手还有些犹豫呢──我没见过这个模样的我该如何动手呢?──因此出现千篇一律的手法和技法,出现意想不到的钝刀子割肉的疼痛和额外的大出血,或是一刀没割干净当它们发现刀上滚下的东西缺斤短两或残缺不全于是又重新动手的时候,这也怪你们自己灭亡的匆忙我和我的操刀队伍不准备承担任何道义上的责任这里我也先告诉你们。说像一个城防司令在镇压可恶的市民起义在动手之前总要一遍一遍地广播让你们呆在家里,如果你们不听劝告,我对你们的生命安全不负任何责任一样。现在我对割头也不负责任。割成什么样就算什么样吧。怎么不是割呀。小弟兄们稚气的喊杀声,震动着林子和大地。战斗提前打响了,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是我们结束了你们白日梦的时候了!」
猪蛋叔叔挥了一下大手,拢了一把麦田中还在埋头漫游的我们。猪娃们一声怒喊,就把自己的马刀给拔了出来。就要动手了。人们都紧张地看着城防司令猪蛋叔叔的嘴唇。只要他的嘴唇再一哆嗦,吐出那么一个字,我们马上就会人头落地和血流成河。故乡就又到了另一种状态,就又成了它经常出现以后还会出现的非模样了。有时我们也把这两种状态给搞混了呢。刀已经举到了头上。队伍已经包围了麦田。麦田中的鱼早已逃遁。我们的心已经憋到了嗓子眼。但就在这时,猪蛋叔叔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举起的大手又放了下来。随着他的放下,他的那些猪娃们都吃了一惊,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怎么事到临头又发生了变化呢?这时猪蛋叔叔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当然是他上边的头──对我说:
「忘了,忘了,行动之前,忘了一件大事。」
接着向队伍和小猪娃们骂:
「打旗的呢?打旗的怎么忘了打旗呢?操你个妈,已经动手了,却忘了打旗,差点让我师出无名。」
打旗的猪娃这时也清醒过来。在这之前,它还在那里随着其它猪娃做割草和割头的动作呢。想在这最后的关头和考试之前再重漫一下自己的动课。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但是它为了补习功课,却把自己更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我的那辆马车呢?我的那面大旗呢?我的那根旗杆呢?大旗终于找着了。但旗杆却没有找着,就用六指和小刘丢盔卸甲丢下的那根鱼竿吧。终于,大旗在故乡的上空呼啦啦地展开了。大旗上赫然写着几个斗大的字:「灵生关系者回故乡。」猪蛋在那里说:
「看到了吧?你们搞生灵关系起了骚乱,现在我们又比你们进了一步,我们搞灵生关系。你们是人,我们是一帮野猪,过去你们搞我们,现在我们就搞你们。不管是在实践上还是在理论上,我们一下不就超越了你们和站住了脚跟吗?没有这个名目,我们来搞你们和收割你们,就成了替我猪蛋私仇公报──不要以为我猪蛋那么简单,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呢;你们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再由同性关系到生灵关系,不都有一面大旗在村西的粪堆上飘扬吗?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我照猫画虎也制了这么一面;有了这个名目,我一下就师出有名了。一下就名正言顺了。让几个女猪娃缝一面大旗有什么难的,有了这个技术性操作,刀子下去就割得你们无话可说。当初你小刘儿提出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口号发起一场运动,现在我提出灵生关系者回故乡就不能席卷故乡吗?你想没想到你当初提出的一切,只是给我最后的到来在实践上和理论上做一些准备呢?最后回故乡和占领故乡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帮野猪呢。上帝当时把我弹出去只是为了将来,等我反弹回来,我可就成了你们故乡的上帝了。没有这一曲折,我猪蛋还是原来的猪蛋;有了这个曲折,我猪蛋可就成为一个新人和新军的大头领了。故乡就要在我的脚下而不是你们的脚下颤抖了。你们过去的异性关系同性关系生灵关系都算白搞了。虽然为了你们这种准备和铺垫付我要谢谢你们,但是这感谢并不影响我们对你们的下手和快刀斩乱麻地收割。小刘儿,你说,有这面大旗和没有这面大旗是不是不一样?我是不是一下就主动了你们一下就被动了?本来我们毫不搭界,现在是不是一下就联系起来了?」
猪蛋在那里得意洋洋地问我。我看着这面呼啦啦的大旗,也不得不承认猪蛋这主意确实高明。猪蛋比过去成熟了。猪蛋比过去提高了和有文化了。看来要想让谁提高,就得把他变成猪。我们这些梦游者和垂钓者倒显得可怜得无话可说,只能等着束手就擒。但是这个时候猪们又不着急了。本来它们已经举起了镰刀,现在又开始不慌不忙地重新打磨起自己的工具。大旗是它们的主心骨,有了这个主心骨,它们就要把这等待的时间拖得更长一点。它们知道这种延长也是一种艺术对它们是延长幸福对我们就是拖延痛苦了。这个时候它们就像当年我们收割麦子一样,我们来到了麦田,但是我们只是在地头专心地收拾我们的工具还顾不上看麦子一眼呢。收割之前,我们还要坐到地头再抽上一袋烟呢。这是多么平静的一幕呀。天上悠悠地飘着白云。平静之后,我们知道收割的紧张和紧张的收割就要开始了。麦子在风中摇晃的姿态像少女一样婀娜多姿,但是这种一浪涌过一浪的动感马上就要消失了。一季子的努力就要结束了。接着就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猪娃们在地头磨着它们的看上去已经很锋利的镰刀。镰刀的锈水滴落在它们的蹄爪上。磨刀的时候它们还旁若无人地谈笑呢。有些小的猪娃戴着红肚兜留着锅铲一片的小胎毛还在地头蹦蹦跳跳呢。猪蛋悠闲地走在它们中间,敲打着自己的武装带,亲切和蔼地对猪娃们说:
「不忙不忙。刚才我们是太着急了。都误了打旗和准备工具了。现在我突然明白:磨刀不误砍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