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04 小麻子和六指.4

两人又吵闹和撕打在一起。

「这就是爹娘寻找儿子的结果。」

六指盘腿坐在大厅的白地毯上,点着指头,严肃地告诉我。小麻子事毕之后的疲倦睡去,使六指有了片刻的空闲。蛇也休息了,屎克螂也休息了,斑鸠也休息了,六指也休息了同时也快该回去捣大粪了,出于对贵族生活马上就要结束的恐惧,这种恐惧他要找一个发泄点,站在这个发泄点上,似乎事情并没有结束而还要节外生枝,他老人家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这时候就找到了我;他以他早些介入小麻子和贵族生活因此比我知道的早知道的多为制高点,一反刚才对我视而不见见我与他打招呼也不见的态度,这时和颜悦色地与我促膝谈起心来。一开始他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说出我因为丽晶时代广场、同性关系、家园、被贵族和毛驴开除和拋弃到了这种狼狈不堪的地步就好象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才临时抱佛脚来找小麻子的种种不妥和莽撞。我刚才忙于剃头和装蛇没有理你,谁知你还拿个棒槌当成针了。这让人可气不可气?

「别说是你,就是他爹瞎鹿和他娘沈姓小寡妇来又怎么样呢?

接着就说了上述一例。说完这些,又说:「刚才你要给他说事情,他倒头就睡着了,还不说明问题?」

然后,洋洋自得,跷着二郎脚,倒在了地毯上。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真有些发毛。小麻子睡着了。六指忘记了马上要回去捣大粪。世界上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六指偷眼看我在那里发愁,终于放心了,嘴里哼着小曲,也许是存心气我,竟然学着小麻子的样子,也安心入睡。姐姐们这时也折腾够了,疲倦了,也一个个东倒西歪背靠背或胸贴胸地睡着了。偌大一个世界,大家都睡着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世界的边缘上踯躅,也够叫人发毛和恐惧的。孤独者不是大家,你们都入了睡,剩下我一个人在世界上清醒,我承担得了这么大的责任吗?一会儿世界发生了陡变算谁的?打猎的趁夜色来了怎么办?这里丢了东西怎么办?姐姐们因为睡着没有防备被人利用了怎么办?都是问题。我的事情小,你们自己的事情也不管不问了吗?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气愤,上去就把六指给摇醒了。但摇醒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知道,在世界上两种人不能惹,一种是醉鬼,一种是睡鬼,他们都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不清醒的时候,就容易忘掉自己的斤两;酒壮矬人胆,睡也壮矬人胆哪;睡意朦胧中,伸手打了婆娘一拳,接着大家就清醒了,你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呢?我一把把六指推醒,接着也就气馁了,后悔了,变矬了。但六指已经睁着血红的眼睛醒来了。他睡意朦胧之中,果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当成了小麻子。也许他正在那里做小麻子梦呢,把现实和理想混淆到了一块,但刚才小麻子对我的和蔼他倒忘记了,这时厉声问:

「怎么回事?没看到大王正在睡觉,为什么把他摇醒?知道把伟人从梦中惊醒是什么后果吗?大厦倒塌了吗?股市崩盘了吗?秘书长倒台了吗?需要我马上来收拾旧河山了吗?……」

六指嘴里说个不停。我不禁感到好笑。我又摇他:「六指叔,你醒醒吧,别在那里做梦了,看看你自己是谁,接着该到地里捣粪了!」

六指这时彻头彻尾清醒了。摇头晃晃,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正因为这点不好意思,他对我又生气了。为什么把我从南柯一梦中惊醒呢?梦是现实,现实是梦,谁又能说得清呢?这种境界还不到,还跑到这大堂里来干什么呢?就不能让我在梦中再多呆一会吗?如果你出于无知,我还可以原谅,当然我也就对你更加看不起;如果你是故意,是阶级敌人搞破坏,你承担得了这么大的责任吗?六指想到这里,又恢复成了刚才盛气凌人的状态,不耐烦地挥着手说:

「说说吧,什么原因,必须把我摇醒。屋子里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摇大王,为什么不摇姐姐,单单挑上了我,这不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吗?是不是看我是个剃头匠,就从人格上看不起我了?那就错了。你到大街上随便走一走,看看到处是不是你六指叔创造的发型和蛇在流行呢?单从职业的外表看,我是没有政治家和大资产阶级威风,但从活人的境界看,让他们的制度和产品像我的发型一样这么在世界上流行,还不是借了大资产阶级之头?头之不存,发将焉附?并不能说明是你的创造。这话说得有理。但也请你不要忘记,这也只是貌似有理,其实是一种谬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流通和流行,除了偶然性,占更大比重的,还是它的必然性。艺术是一种创造,这种创造能轻而易举得到吗?如果世界盛行偶然,大家不都成了艺术家了吗?我剃头,你写字,说到底,吃的都是江湖饭,活的都是艺人生涯,怎么不见你偶然创造出世界流行的精神产品呢?从潜意识来讲,是不是对我的嫉妒呢?为什么大家老说,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别说三年,三十年也不成。原因有二个:一,他们只说不做,说说就完;二,谁对谁都不服气,在一起就闹不团结。弄得政治家都不敢跟你们握手,一握手就往人家手里塞纸条。这让人家怎么看你们?小刘儿贤侄,我奉劝你想一想,你是不是这样的人呢?从思想深处找原因,来一个历史大循环,由小及大,再想你为什么叫醒我,恐怕从条理上还要清楚一些呢。说吧,谈一谈,为什么要叫醒我?」

六指又跷起了二郎腿,像猫捉老鼠一样,在那里微笑着看我。我头上当然就冒出了汗。嘴也有些结巴了。我向六指解释,我之所以叫醒六指,既不是看不起他,也不是看不起他的艺术;我没有往谁手里塞告状信;对别人我可以那样,对你我不能,你毕竟是我崇拜的叔;同时,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大家都在睡觉,俺叔正在做青天白日梦,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去打扰俺叔;我与俺叔相比,孰轻孰重,孰大孰小,还能掂量不出来吗?再说,我以我的清醒状态去对俺叔的睡意朦胧,也是欺负人,这是一个人的品质问题,小侄再不懂事,也不会那么做;我纯粹出于公心,为了这屋里的大伙。你们都睡觉了,万一世界发生了变化,我怕我承担不起。为什么先叫俺叔不叫别人,也是出于对俺叔的尊敬和爱护;譬如地震吧,屋里倒竖的瓶子倒了,我先叫谁呢?把大家都叫起来,一窝蜂地向门口涌去,谁能出得去呢?还是得叫跟自己最近最贴心的人。这个人是谁呢?就是你,就是俺叔。哪怕最后发现酒瓶并不是地震搞倒的,而是老鼠一蹿而过带倒的,引起俺叔一阵虚惊,但做侄子的心,也算用心良苦──因为这种误会,打扰了你的好梦,就请你原谅你侄子一次吧。六指听后,这次倒没生气,笑了。他笑不是对我的解释已经接受了,而是听了我一番叙述,用六指点着我说:

「这孩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出去几天,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会说话了?你爹可是个闷嘴葫芦。卿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刚才我不理睬你,现在看有些不对,我小看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迟不迟?」

说着,向我做了一个肥喏,从头到脚。我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飘飘然,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笑着说:

「老叔不必过谦,小侄也有毛病。您坐下,您坐下。」

说着,我上前搀住他,将他往地毯上按。弄得两个人心里都热哄哄的。原来我们竟是亲叔侄,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叔,今后有什么用得着你这个不起色的侄子的地方,你到时候说话。侄子没有别的,腔子里的一腔热血,就是找不到买主。找到了明主,杀人越货也给他干了。六指激动地说,侄子我信这个,侄子我以前有什么做大和对不起你的地方,也请你原谅;今后我会以实际行动去弥补;说到这里,我说什么也得给你再做个揖。我一把捺住他,说老叔你要这么做,就是还没有原谅你侄子。他仍在那里挣扎,到底没有挣扎过我,于是做出老一辈面对下一辈的样子,又气喘吁吁地扬脸说声得罪,这才放心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这时的六指和蔼可亲,没了大艺术家大剃头匠的架子。让人放下架子,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就这么简单。杯酒释兵权,几句话释了架子,我心中凭空增加不少自信呢。这时我也有些嘲笑六指,你刚才的制高点哪里去了?你这个小麻雀,也不是那么难解剖的。这时我又拿起刚才小麻子喝剩的麦爹利,一边怕惊醒小麻子和姐姐们,一边与六指相视会心地偷偷一笑,共同轻轻地干了一杯。喝过酒,两人更加知心。但对于接着要说什么知心的话题,两人又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有些冷场,让人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六指大方,这时自我解嘲地一笑,当然同时也把我的嘲给解了。说:

「不要不好意思,刚才说什么,我们接着还说什么。无非再说的立场不同了。刚才我们说什么来着?」

我说:

「对,刚才说什么,现在还说什么──刚才你睡觉之前,一直在教训我不该来找小麻子。你侄子现在遇到了困难。同性关系问题闹得我进退两难。本来在广场上我很主动,现在完全掉了个个儿;本来我们主张不给同性关系者家园,谁知孬舅后来又主张给他们家园,闹得我措手不及,把个贵族和毛驴也给闹掉了。这还不算,现在孬舅又把这个问题转交给了小麻子;我的身家性命,都在小麻子身上系着;谁知他刚才又睡着了。我现在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就差找根绳子上吊了。这种情况下,你还嘲笑我,人为地给我设障碍,说我不该找人,你这种说法等于,白白送给我一根上吊绳……」

说到这里我有些激动:

「本来我心里就够难受的了,来时心里就犯踌躇,没想到你又来给我泼凉水。还举他爹他娘的例子吓唬我。怎么你就可以一月一次来剃头,混得风光无限,捣大粪时想着麦爹利,生活中凭空增加了一个期望和信心;你的发型,也就此流行开去,你也成了社会名人──你到底从里面捞到多少好处?怎么你一月一次,捞肥了还继续捞,一到我危难之时,想找一根救命的稻草倒就不成了呢?小麻子是你的私人专用品吗?你来得,别人就再也不许来了?一来就犯法和大逆不道了?这样的思想压力,你出于个人的私利强加给我们,到底道德不道德呢?我就不懂了。我们是一种什么思想境界,你是一种什么思想境界,两相对照,不就昭然若揭了呢?出于对您的尊敬和爱护,我要正告您,有便宜大家分开点,有肉汤大家舀开喝,对你对大家,都好多着呢!」

六指吓了一跳。他对我由友好到激动的转变过程,缺乏思想准备。他毕竟只是一个剃头的,对世界的仓促变化和时代大转弯,还是缺乏应变能力。他的成名和这之后的牛气,看来有些盲目和虚张声势。面对我情绪的陡转,他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尴尬和尴尬引起的脸红。与我刚进大厅时对人不闻不理的情况判若两人。他到底原形毕露了。想发火,可又找不到发火的原因,我说的句句占理;也可能见识了我刚才流畅的口才和缜密的思路、智能和逻辑,有些望而生畏。脸红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新的观点,只好做出草鸡和认输的样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翘起六指,在头上搔痒。我终于心安理得地站到了制高点上,他心甘情愿地站到了下风,仰着脸看我。他低声下气地问:

「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终于把他的命运交给我安排了。但以我的修养论,我不是一个多么得理不让人的人。我就是不打落水狗。看着他可怜,我倒起了怜悯之心。这是我与大多数得意忘形人的区别。我的情绪又发生了变化和转弯。我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我答复他:

「你要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你首先要明白一个道理,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日是轰动京城的红妓,转眼间嘴也瘪了,胸也塌了,皮肤也没有弹性了,于是就成了街头捡破烂的老太太了。世界就是这么循环往复的。瞎鹿还懂这个道理,你就不懂吗?所以,得帮人处且帮人。你现在不是给小麻子剃头吗?不是在他面前很红吗?他把头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在我这个同性关系和家园的事情上,对他的头施加影响。不要看他现在是一个大资产阶级,自认为是一个伟人,有时在一个事情的决断上,也并不是大起大落、大出大进的,伟人的性格,有时倒比我们常人更优柔寡断。在他心灵的天平上,有时影响他这样拍板而不是那样拍板的原因,往往就是一根头发丝似的因素。它是一缕微风,它是一股轻烟,它是枕边的一丝微语或软语,它是剃头时多拉下或少拉下的一根头发。我的叔,你的作用大得很吶。我不是批评过后又表扬你,只要你想帮侄子,你就能帮得上。帮不上我的人,我也不会这么苦口婆心地与他废话。我的要求并不高,你们吃肉,我连肉汤也不要求喝,给我喝一口你们要倒掉的泔水,行不行呢?虽然他现在大权在握,但在同性关系和家园问题上,我参与得比他还早呢,也算是开国元勋了,就算中间──像孬舅所说的那样,犯了一些错误,但你还是应向小麻子建议,对人不要一棒子打死。给个出路嘛。半米宽的小胡同,只要能侧着身过去,我就满足了。说我来求小麻子,其实我是来求你老叔,谁不知您老除了剃头之外,还是他半个秘书?秘书厉害还是首长厉害?不懂的人说是首长,咱们这些在上层和贵族圈子里混过一阵的人,都知道首长在秘书手里攥着呢!不是我恭维您,老叔,您现在是大权在握,您就是大资产阶级。刚才您做的梦并没有错,朦胧之中说话的口气,也很合身份。刚才倒是我犯了小肚鸡肠。您不用理我的小心眼,就这么坚持下去吧!您就用这种身份和自信去替我说话,去替我做工作,小麻子肯定会听您。他也得想想,他今后还剃头不剃头了呢?不是普天下除了您会剃这种头型,别人剃的他都不满意吗?这就是拿他的话题和把柄。他有求于您,就不由他不顺从。大资产阶级怎么了?大资产阶级也得听剃头匠的。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就是这个道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您小侄一把,关键时帮他一下,他一辈子都会记得您。做一件事,让两边都感激你,世界上这样的好事也剩下不多……我说了这么半天,何去何从,老叔,您现在就决定了吧!」

我一掌下去,用力和信任地拍在了六指肩膀上。这样一番话,又将六指恭维得高兴了。一个剃头匠,高兴起来一下也找不到北。他甚至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啧啧」点头说:

「说你这孩子出息了,我看得还真是一点都不错。你刚才一番话,也说得忒理解人了。故乡的一些小毛贼,在这一点上就显得特不懂事,说你再牛气,不还是一个剃头匠吗?他们只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知道剃头匠跟剃头匠的不同呢?他们只以为我在麻子身边,是一个下等使唤丫头,岂不知我在这麻府,也正经算一派呢!贤侄,你刚才一番话使我知道,天下有见识的人并没有死绝,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知音,你一下使我摆脱了片刻的孤独。我今后在捣粪的时候,一想起你的话,心里也增加不少温暖呢!冲着这个,今天我就帮你一把。不为别的,不单单是为了咱们的友谊和你刚才的一番话,而是为了让你看一看我六指的手段。帮你我也不是瞎帮。说是替人帮忙,帮起来是瞎帮,最后什么也没帮成,事情办成了一团糟,做事情只有冲动,没有手段,那还显示不出你六指叔的水平呢。放心,我想叫麻子办事,自有我的路子和渠道!」

这我倒有些不解。但六指刚才一番话,也使我认识到,六指也不是一般的六指,他也不可小觑,他也有他的水平呢!我说:

「老叔这番话我佩服得很,姜还是老的辣,做事情有手段、有谋略,早年有铺垫,现在好做人。小侄只是想知道,你的路子和渠道是什么?」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到了同流合污的程度,六指也跟我知心得无话不谈了。他将嘴凑到我的耳朵边,当然这时有些口臭,双方理解的笑也有些下作了,但这都是小节,双方都顾不得了。他神秘地对我挤着眼说:

「蛇。」

「蛇?」

他的回答使我又有些不解。我的不解的神色,使六指感到更加得意。他拉开架式向我解释说:

「他头上的蛇,不都是我放上去的吗?看你六指叔是剃头匠,其实它和杀猪匠一样,都是手拿刀子,职业离政治近;换言之,说你六叔首先不是一个剃头匠,而是一个政治家,说不定倒更准确呢。所以在把蛇往麻子头上放之前,我在蛇笼子和水缸里,已经把它们培植成自己的势力了。它们是我的亲信,是我的工具,是我的间谍和情报员。而它们在麻子身边,又有别人替代不了的作用。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会比它们离麻子的耳朵更近的了。连麻子和姐姐们做事时,姐姐们的喘息声,都没有蛇离他的耳朵更近。一般我不会直接跟麻子说什么,我剃头只管剃头;有什么我告诉蛇,让蛇在小麻子高兴的时候,再告诉小麻子,你说这是不是更高明呢?蛇整日在麻子的头上,掌握他的脑电图,知道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更能瞅准机会;你说我用的这个办法,到底成不成呢?这次你这个事情,我也照此办理,你说这事又能不能办成呢?……」

六指说着,我不禁兴奋得拍起了巴掌。这时我由衷地说:

「六指叔,有你的。我真心地佩服你。刚才我也低看了你,花马掉嘴说了那么一番,现在看,也是我心中肤浅、井底蛤蟆不知天外有天的表现。你就再一次地原谅我吧。你就照你说的途径和渠道去办吧,有你的毒蛇队伍在,再没有个事情不成的。这下我彻底放心了,把心彻底放回肚里了。有俺六指叔在,我就可以放心睡大觉了。现在看来,并且可以这样理解,从您老的准备和我托您的这点事相比,我托的事还显得过小了一点,它使您的才华还不能得到尽情的发挥呢──您感到有点窝着,有点不舒服,有点牛刀小试,要说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这才是最大的对不起呢。六指叔,现在看您的了。您去给蛇做工作,我倒该像这屋子里的所有人一样,放心倒头睡一会了。就这样吧。我在睡梦之中,等着您胜利的消息。您事情说妥之后,不管我是否睡着了,都可以把我喊醒。这和我刚才喊醒您可不一样,您不要管我是朦胧或是清醒。这是地位使之然,也体现着我对您的尊敬。六指叔,再见!」

说完,我倒头就睡着了。躺在白地毯上。太劳累了,该歇一歇了。我把难题留给了该留的人。六指,你上了我的圈套,你去和蛇一起,把朦胧中的我给搭救起来吧。我甚至已经在梦中看见自己东山再起的种种情形。但就在这时,我似乎听到倒竖的瓶倒了,大地地震了,股市崩盘了,秘书长倒台了,天下大乱了,接着是「一二三」,姐姐们的一声吶喊,我和六指像当时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一样,被姐姐们、蛇、小麻子齐心协力给叉了出去。他们不是睡着了吗?他们什么时候醒的?六指的工作是怎么做的?蛇们都反叛了吗?工作做反了吗?托六指去做,还不如不托吗?等等等等,万种念头,千头万绪,都涌现到我的脑中。但明明白白的是,山风已经起了,我与六指,已经被叉到了山梁上。月光如水,山色如黛。我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六指已经明明白白地在那里哭上了。我万念俱灰,六指边哭边埋怨我:

「都怪你,使我也到了像你这种地步。我过去有一句座右铭,说不帮人就不帮人,帮人没有好下场。看看,现在应了这句话了吧?我早就告诉你,伟人正在睡觉的时候,不要去叫醒他。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去叫,非要托我;我一时激动,为了逞能,就上了你的当。蛇本来是我的好朋友,可我忘记了它也在睡觉。睡意朦胧中,它哪里还认得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呢?它以为是一个生人对它的挑衅。它一发怒,就影响了麻子的脑电图;睡意朦胧中的麻子,哪里容忍得了这个?一声断喝:『叉出去!』睡意朦胧中的姐姐们,可不就把我们给叉了出去?现在到了山梁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你让我怎么办?为了你的起落,让我落到这步田地,你说我冤枉不冤枉?闹了半天,我倒成了你的殉葬品!你个挨千刀的,你个小狗日的!这个事情的后果,你想到过吗?你倒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呢?我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哪!这事情传出去,一个艺术大腕,一个世界上知名的理发师,突然一天,被人叉了出去,这不是各报明天头版头条的新闻吗?世界上这么传开,我今后还怎么活?我还有脸再到丽丽玛莲大酒店给人理发吗?我的艺术,我的蛇,我的屎克螂,今后还怎么发展?小子,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千古罪人,你是万恶不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决饶不了你!你包赔我的损失,你包赔我不可复得的世界!……」

六指叫骂着,像疯狗一样向我扑来,打我,踢我,撕我,拽我,掐我,咬我,最后失了主张,又像亲人一样同病相怜地抱我,亲我,舔我,揉我……我泪流满面,一动不动。我也恨哪。恨不是恨别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是恨别的,而是恨自己的眼睛。以前就有预感,遇事不能找六指这样的人;六指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一个剃头匠,一个笨嘴葫芦,动不动就像吞了热薯的黄狗,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这些德性和历史,不都清清楚楚像明镜一样在心里存着吗?怎么一到事情上,就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最后又投到了本不该投靠的怀抱,犯了一个历史性错误呢?事情不交给他办,也许还好些;事情一交给他办,就到了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事情不托六指,我现在还在丽丽玛莲大酒店里呆着,麻子和姐姐们还在那里睡觉,虽然前途未卜,但总能挨一会儿是一会儿,希望还没断绝,一切还可以再说;我刚进门时,小麻子对我还很和蔼,还把他的姐姐们推荐给我。现在到了山梁上,一切都没了退步和可盘垣和回旋的余地,这可让我怎么办呢?这一切怪谁呢?六指,你怎么就这么笨?你把我现在置身于何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让我今后可怎么活?但我一声不响,脸上,身上到处被六指抓得挂彩,任头上的血脓顺着眼泪往下流。好你个六指,我恨你不得,只有看着你可怜。你再打我,将你的愤怒和无能发泄到我身上,我都是不抵抗主义。这就是我最大的愤怒和抗议。我是甘地和托尔斯泰,我可以逃避和道歉,但我决不还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相互埋怨,只会使双方变成小丑和猴子。我刚才已经上了你一次当,我还能继续把错误犯下去吗?六指打骂亲舔了半天,见我一动不动,像一个模型和木头人,我没什么,他倒害怕了,倒退两步,呆呆地看我,看一个血人。半天才楞楞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泪又一次流了出来。我真诚地说:「六指叔,你说的都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是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资格说了。」

六指见我这么说,一下又有些感动,又上来抱住我。他把我道歉所包含的无限仇恨和无言的愤怒,又一次当成了对他的亲切。这样智力的人,怎么竟跟他共起事来了呢?他仍在那里抚摸着我问:

「我刚才打疼你了吗?我是没有退路了,你今后准备怎么办呢?」

我仍木木地答:「我想马上找一颗歪脖子老树上吊!」

这次我说的是真话。我又一次马上泪流满面。亲爱的,我的亲人和仇人,我所爱过的爱人和情人,六指,为了眼睛的错误,再见吧。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上吊。冬天的雪,寒冷的土地,马上就要覆盖到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