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本想借着这机会和太太谈一谈关于他们自己的今后逃难的方针……可是因为孩子这一闹,把机会闹完了。太太已经把那从街上得来的兴奋的感情闹光了,太太躺到床上去了,而且有些疲倦的样子,把眼睛合了起来了。
太太就要睡着了。
等约瑟闹够了,从他身上跳下去,去和大卫玩了好些时候了,马伯乐仍是用眼睛瞪着约瑟,不但瞪约瑟,就连大卫一起瞪。
不过终归大卫和约瑟还是小孩子,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他们还是欢天喜地地玩。马伯乐往床上看一看,太太也睡着了。孩子们一个个地在爬着椅子,登着桌子,你翻我打地欢天喜地地闹着。马伯乐瞪了他们一会,觉得把气已经出了,就不再瞪他们了。
他点起一只纸烟来,他坐在一只已经掉落了油漆的木椅上。那木头椅子是中国旧式的所谓太师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结实,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大概中国古时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质地过于密的木料做着一切家具。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几,也都是用硬木做的。
偏偏马伯乐所住的旅馆是一个纯粹为中国人所预备的。在这旅馆里住着的人物,是小商人,是从外埠来到上海,而后住了几天就到别的地方去的。而多半是因为初到上海来,一切都很生疏,就马马虎虎地在这旅馆里边住上三两天,三两天过后走了也就算了,反正房价便宜。至于茶房招待得好坏,也就没有人追究。
这旅馆里的茶房是穿着拖鞋的,不穿袜子,全个的脚都是泥泥污污的。走起路来把肚子向前凸着,两只脚尖向外。住在这旅馆里的客人,若喊一声“茶房”,必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那似乎没有睡足的茶房才能够来到。
竟或有些性急的住客,不止喊一声茶房,而要连串喊好几声。但是那都完全没有用,也同样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茶房才能够来到。而来到住客房间门外的是个大胖子,睡眼模糊的,好像猪肉铺里边的老板。客人说:“买一包香烟,刀牌的。”
客人把钱交给了这个大胖子,大胖子也就把钱接过来了。
接过钱来之后,他迟钝地似乎是还在做梦似的转不过身来,仍在那儿迷迷糊糊地站了一会,而后用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肚子向前用力地突出着下楼去了。
这一下了楼去,必得半点钟过后,才能够回来。
也许因为这茶房是个大胖子,走路特别慢,是要特别加以原谅的。其实不见得,比方住客招呼打脸水,五分钟之后来了一个瘦茶房端着脸盆去打水了。照理这瘦茶房应该特别灵便,瘦得好像个大蚂蚱似的,腿特别长,好像他一步能够跳在楼下,再一步能够从楼下跳到楼上。其实不然,他也不怎样卖力气。
他拿着空脸盆下去,走在过道上,看见楼栏杆上蹲着一个小黑猫,他看这小黑猫静静地蹲在那里很好玩,他举起脸盆就把那小黑猫扣住了。小猫在脸盆里喵喵地叫着,他在脸盆外用指甲敲着盆底。他一敲,那小猫一害怕,就更叫了起来。叫得真好听,叫得真可怜,而且用脚爪呱呱地挠着脸盆发响。在瘦茶房听来,仿佛那小猫连唱带奏着乐器在给他开着音乐会似的。
因此把在旅馆里专门洗衣裳的娘姨也招引来了,把一个专门烧开水的小茶房也招引来了。他们三个人,又加上那个小猫,就说说笑笑地在玩了起来。
住客等着这盆脸水,可是也不拿来,就出门来,扶着楼栏往楼下一看,那茶房在楼下玩了起来了,他就喊了一声:
“茶房,打脸水,快点!”
茶房这才拿着脸盆去装满了水。等茶房端着脸盆,上了楼梯,在楼梯口上他又站下了。原来那洗衣裳的,穿着满身黑云纱的娘姨在勾引他。他端着脸盆就跟着娘姨去了,又上一段楼梯,走上凉台去了。
在凉台上,这穿着很小的小背心的瘦茶房,和娘姨连撕带闹地闹了半天工夫。原来凉台上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茶房端着的那盆脸水,现在是放在地上,差一点没有被他们两个踏翻了。那盆里的水很危险地东荡西荡了半天才平静下来。
“茶房!茶房!”
那等着脸水洗脸的住客,走出门来,向楼下喊着。这次他喊的时候,连那个瘦茶房也不见了。他的脸水不知道被端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旅馆就是这样的,住客并不多,楼上楼下,一共四十多间房子,住客平均起来还不到二十个房间。其余的房间就都空着。这旅馆里边的臭虫很多,旅客们虽然没有怎样有钱的,大富大贵或是做官的,但是搬到这旅馆里来的时候总都是身体完整的;可是当搬出这旅馆去的时候就不然了,轻的少流一点血,重的则遍体鳞伤,因为他们都被臭虫咬过了。
这家旅馆在楼下一进门,迎面摆着一张大镜子,是一张四五尺高的大镜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间一样,东边摆着一排太师椅,西边排着一排太师椅,而墙上则挂满了对联和字画,用红纸写的,用白纸写的,看起来非常风雅。只是那些陈列在两边的太师椅子稍微旧了一点。也许不怎么旧,只是在感觉上有些不合潮流,阴森森的,毫无生气地在陈列着。像走进古物陈列馆去的祥子。
通过了这客堂间,走进后边的小院里才能够上楼。是个小小的圈楼,四周的游廊都倒垂着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虽然那廊牙好久没有油漆过。但是越被风雨的摧残而显得苍白,则越是显得古朴。
院子里边有两条楼梯,东边一条,西边一条。
楼梯口旁边,一旁摆着一盆洋绣球。那洋绣球已经不能够开花了,叶子黄了,干死了。不过还没有拿开,还摆在那里就是了。
一上了楼,更是凄清万状,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挂满了煤烟和尘土,几年没有擦过的样子。要想从玻璃窗子外往里边看,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旅馆的老板因此也就用不着给窗子挂窗帘了。即使从前,刚一开旅馆时所挂的窗帘,到了今天也一张一张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们手里的揩布。就是没有拿掉的,仍在挂着的,也只是虚挂着,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帘子不扯起来,房间里就已经暗无天日了。从外边往里边看,就像上面所说的那样子。若从里边往外边看,把太阳也看成古铜色的了,好像戴着太阳镜去看太阳一样。而且还有些窗子竟没有了玻璃,用报纸糊着,用中国写信的红格信纸糊着。还有些竟没有糊纸,大概那样的房间永远也不出租的,任凭着灰尘和沙上自由地从破洞飞了进去。
楼栏是动摇摇的。游廊的地板不但掉了油漆,而且一处高,一处低的,还有些地方,那钉着板的钉子竟突出来了,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把人的鞋底挂住,而无缘无故地使人跌倒了。
一打开房间----哪怕就是空着的房间,那里边也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气味,而是特别难闻的气味。有的房间发散着酸味,有的是胡焦焦的味,有的是辣味,有的还甜丝丝的,和水果腐了之后所散发出来的那气味一样。因为这旅馆所有的房间,都是一面有窗子的缘故。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了。空气很不流通。
还有电灯泡子,无论大小房间一律是十五烛光的。灯泡子没有灯伞,只是有一条电线系着它挂在那里,好像在棚顶上挂着个小黄梨子似的。
这个旅馆冷清极了,有时竟住着三五家旅客。楼上楼下都是很静的,所以特别觉得街上的车,和街上的闹声特别厉害。整个旅馆时常是在哆唆着,那是因为有一辆载重大卡车跑过去了。
而且下午,旅客们都出街的时候,这旅馆的茶房就都一齐睡起午觉来了。那从鼻子发出来的鼾声,非常响亮地从楼下传到楼上,而后那鼾声好像大甲虫的成串的哨鸣在旅馆的院心里吵起来了,吵得非常热闹,胖茶房,瘦茶房,还有小茶房等等……他们彼此呼应着,那边呼噜,这边呜噜,呼噜,呜噜,好像一问一答似的。
以上是说的在“八一三”以前的情形。
等上海一开了炮,这旅馆可就不是这情形了,热闹极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搬来了,满院子都是破床乱桌子的。楼上的游廊上也烧起煤炉来,就在走廊上一家一家地烧起饭来。廊子上几乎走不开了人,都摆满了东西。锅碗瓢盆,油瓶子、酱罐子……洗衣裳盆里坐着马桶,脸盆里边装着破鞋,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了。孩子哭,大人闹,哭天吵地,好像这旅馆变成难民营了。呼叫茶房的声音连耳不绝。吵的骂的,有的客人竟跑到老板的钱柜上去闹,说
茶房太不周到。老板竟不听这套,摇着大团扇子,笑盈盈地,对于这些逃难而来的他的同胞,一点也没有帮忙的地方,反正他想:
“你住一天房子,你不就得交一天的房钱吗?你若觉得不好,你别住好啦。”
旅馆里的房子完全满了。不但他这家旅馆,全上海的旅馆在“八一三”之后全都满了。而那些源源不绝地从杨树浦,从浦东,从南市逃来的人们,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亲友皆无的就得在马路边,或弄堂里睡下了。旅馆是完全客满,想要找房间是没有了。
马伯乐住在这个旅馆,刚一打起仗来,就客满了,也有很少数的随时搬走的。但还没有搬,往往房客就把房转让给他自己的亲戚或朋友了。要想凭自己的运气去找房子,管保不会有的。
马伯乐来到这旅馆里,上海已经开仗很久了。有的纷纷搬到中国内地去,有的眼光远大的竟打算往四川逃。有的家在湖北、湖南的,那自然是回家去了。家在陕西、山西的也打算回家去。就是很近的在离上海不远的苏州、杭州之类的地方,也有人向那边逃着。有家的回家,没有家的,投亲戚,或者是靠朋友。总之,大家都不愿意在上海,看上海有如孤岛。先离开上海的对后离开上海的,存着无限的关切;后离开的对那已经离开的,存着无限羡慕的心情。好像说:
“你们走了呵,你们算是逃出上海去了。”
逃出上海大家都是赞同的。不过其中主张逃到四川去的,暗中大家对他有点瞧不起。
“为什么逃得那么远呢,真是可笑。打仗还会打到四川的吗?”
大家对于主张逃到四川去的,表面上虽然赞成,内心未免都有点对他瞧不起,未免胆子太小了,未免打算得太早了,打算得太远了。
马伯乐关于逃难,虽然他发起得最早,但是真逃起难来,他怕是要在最后了。
马伯乐现在住在旅馆里,正是为着这个事情而愁眉苦脸地在思虑着。
他的太太,从街上回来,报告了他几件关于难民的现象和伤兵现象之后,躺在床上去,过了没有多大工夫就睡着了。
约瑟和大卫在屋子里打闹了一会,也就跑到楼下小院子里去了。雅格和哥哥们闹了一会之后,跑到床上去,现在也睡在妈妈的旁边了。
马伯乐坐在古老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香烟。关于逃难,他已经想尽了,不能再想了。再想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也只能够做到如此了。
“反正听太太的便吧,太太主张到西安去,那就得到西安去……唉!太太不是有钱吗!有钱就有权力。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多想也是没有用的。大洋钱不在手里,什么也不用说了。若有大洋钱在手里,太太,太太算个什么,让她到哪里去,她就得到哪里去,……还什么呢?若有大洋钱在手里,我还要她吗?这年头,谁有钱谁就是主子,谁没有钱谁就是奴才;谁有钱谁就是老爷,谁没有钱谁就是瘪三。
马伯乐想到激愤的时候,把脚往地板上一跺,哐啷一声,差一点没有把太太震醒。
太太一伸腿,用她胖胖的手揉一揉鼻尖,仍旧睡去了。
有钱的就是大爷,没有钱的就是三孙子,这是什么社会,他妈的……真他妈的中国人!”
马伯乐几乎又要拍桌子,又要跺脚的,等他一想起来太太是在他的旁边,他就不那么做了。他怕把太太惹生了气,太太会带着孩子回青岛的。他想太太虽然不好,也总比没有还强。太太的钱虽说不爽爽快快地拿出来,但总还有一个靠山。有一个靠山就比悬空好。
“太太一定主张到西安去,也就去了就算了。西安我虽然不愿意去,但总比留在上海好。”
“但是太太为什么这两天就连去西安的话也不提了呢?这之中可有鬼……”
马伯乐连西安也将去不成了,他就害怕起来。
“这上海多呆一天就多危险一天呵!”
马伯乐于是自己觉得面红耳热起来,于是连头发也像往起竖着。他赶快站起来,他设法把自己平静下去。他开开门,打算走到游廊上去。
但是一出门就踢倒了坐在栏杆旁边的洋铁壶。那洋铁壶呱啦啦地响起来了。
太太立刻醒了,站起来了,而且向游廊上看着。一看是马伯乐在那里,就瞪着很圆的眼睛说:
“没见过,那么大的人暄天撞地的……”
马伯乐一看太太起来了,就赶快说着:
“是我没有加小心……这旅馆也实在闹得不像样。”
太太说:
“不像样怎么着?有大洋钱搬到好的旅馆去?”
马伯乐说这旅馆不好,本来是向太太赔罪的口吻,想不到太太反而生了气。
太太这一生气,马伯乐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恭顺也不对,强硬也不对。于是满脸笑容,而内心充满了无限痛苦,他从嘴上也到底说出来一句不加可否的话:
“逃难了,就不比在家里了。”
他说了之后,他看看太太到底还是气不平。恰巧大卫从楼下跑上来,一进屋就让他母亲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
“该死的,你们疯吧,这回你们可得了机会啦……”
大卫没有听清他母亲说的是什么,从房子里绕个圈就出去了。
而马伯乐十分地受不住,他知道骂的就是他。沉闷地过了半天,太太没有讲话,马伯乐也没有讲话。
小雅格睡醒了,马伯乐要去抱雅格。太太大声说:
“你放她在那里,用不着你殷勤!”
马伯乐放下孩子就下楼去了,眼圈里饱满的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来了。
“人生是多么没有意思,为什么一个人要接受像待猫狗那般待遇!”
马伯乐终于到街上去,在街上散步了两三个钟头。
马伯乐在快乐的时候,他多半不上街的;他一闷起气来,他就非上街不可了。街上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吗?并没有。他看见电线杆子也生气,看见汽车也生气,看见女人也生气。
等他已经回旅馆了,他的气还没有消,他一边上着楼梯,一边还在想着刚才在街上所看到的那些女人,他对她们十分瞧不起,他想:“真他妈的,把头发烫成飞机式!真他妈的中国人……”
他一把推开房门,见旅馆中的晚饭已经开上来了。照常地开在地中间的紫檀木的方桌上。
约瑟和大卫都在那儿,一个跪在太师椅上,一个站在太师椅上,小雅格就干脆坐到桌面上去了。他们抢着夺着吃,把菜饭弄满了一桌子。
马伯乐很恐怖地,觉得太太为什么不在?莫不是她打了主意,而是自己出去办理回青岛的吗?
马伯乐就立刻问孩子们说:
“你妈呢?”
马伯乐的第二个小少爷,约瑟就满嘴往外喷着饭粒说:“妈去给我炒蛋饭去了。”
马伯乐想:可到哪里去炒呢?这又不是在家里。他觉得太太真的没有生气,不是去打主意而是去炒饭去了,才放心下来,坐在桌子旁边去,打算跟孩子们一起吃饭。
这时候太太从游廊上回来了,端着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饭,而且一边走着一边嚷叫着:
“烫手呵!好烫手呵!”
这真奇怪,怎么蛋炒饭还会烫手的呢?
马伯乐抬头一看,太太左手里端着蛋炒饭,右手里还端着一碗汤。他忙着站起来,把汤先接过来。在这一转手间,把汤反而弄洒了。马伯乐被烫得咬着牙,瞪着眼睛,但他没敢叫出来,他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太买一点好,他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姿态赶快拿出自己的手帕来,把手擦了。
太太说:
“我看看,怕是烫坏了,赶快擦刀伤水吧,我从家里带来的。”
太太忙着开箱子,去拿药瓶子。
马怕乐说:
“用不着,用不着……没多大关系。”
他还跑去,想把太太扯回来,可是太太很坚决。
等找到了药瓶子,一看马伯乐的手,他的手已经起着透明的圆溜溜的水泡了。
很奇怪的,马伯乐的手虽然被烫坏了,但他不觉得疼。反而因此觉得很安慰,尤其是当太太很小心地给他擦着药的时候,使他心里充满了万分的感激,充满了万分的仟悔,他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他想:
“太太多好呵!并没有想要带着孩子口青岛的意思,错猜了她了。她是想要跟着我走的呀,看着吧!她把刀伤水、海碘酒,阿司匹林药片都带来了,她是打算跟着我走的呀……”
并且在太太开箱子找药瓶的时候,他还看见了那箱子里还有不少毛线呢!这是秋天哪,可是她把冬天的事情也准备了。可见她是想要跟着他走的。马伯乐向自己说:
“她是绝对想要跟我走的。”
马伯乐一想到这里,感激的眼泪又来了。他想:
“人生是多么危险的呀!只差一点点,就只差这一点点,就要走到不幸的路上去的呀……人生实在是危险的,误会,只因为一点误会,就会把两个人永久分开的,而彼此相背得越去越远,一生从此就不能够再相见了。人生真是危险的呀!比如太太哪有一点带着孩子想要回青岛的意思,可是我就一心猜想她是要回青岛的。我猜她要回青岛,那是毫无根据的,就凭着她的脸色不对,或是她说话的声音不对,其实是可笑得很,世界上的事情若都凭着看脸色,那可就糟糕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马伯乐好像从大险里边脱逃出来似的,又感激,又危险,心情完全是跳动的,悲喜交流的,好像有些飘忽忽地不可捉摸地在风里边的白云似的东西,遮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起着悲哀,他不知为什么他很伤心,他觉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时时往上涌着眼泪,他的喉咙不知为什么有些胀痛。
马伯乐连饭也没有吃就躺在床上去了。
太太问他头痛吗?
他说:“不。”
问为什么不吃饭呢?
他说:“没有什么。”
往下太太也就不再问了,太太坐在桌边跟孩子们一齐吃饭。她还喝了几口汤,也分吃一点蛋炒饭。
太太离开家已经十多天了,在这十多天之中吃的尽是旅馆的包饭,一碗炒豆腐,一碗烧油菜……不酸不辣的,一点没有口味。比起在家所吃的来,真是有些咽不下去。今天她偶尔借了隔壁的赵太太的烧饭剩下来的火、炒了一个蛋炒饭。而赵太太那人又非常和蔼,给她亲手冲了一大碗的高汤。这汤里边放了不少的味精和酱油。本来这高汤之类,她从来连尝也不尝的,而现在她竟拿着调匙不住地喝。仿佛在旅馆里边把她熬苦坏了。而隔壁三十一号房间的赵太太,是一个很瘦的、说起话来声音喳喳喳的一个女人,脸上生着不少的雀斑。她有五个孩子,大概她也快四十岁了,满脸都起了皱纹。大概是她的喉咙不好,她一说起话来,好像哑子的声音似的。
赵太太对马伯乐太太说:
“看可不是那包饭太不好吃,我就吃不惯,我们来到这旅馆头三天也是吃的旅馆的饭。我一看这不是个永久之计,我就赶快张罗着买个煤火炉……我就叫茶房买的,谁知道这茶房赚钱不赚钱,这火炉可是一块多饯,从前这上海我没来过……你说可不是一个泥作的就会一块多钱!”
马伯乐的太太说:
“这上海我也是第一次来。”
赵太太说:
“可不是嘛!我就说不来这上海,孩子他爸爸就说非来不可。我看南京是不要紧的。”
马伯乐太太说:
“男人都是那样,我们孩子他爸爸也还不是一封电报一封信的,非催着来上海不可。来到上海我看又怎样,上海说也靠不住的,这些日子上海的人,走了多少!杭州、汉口、四川……都往那边去了。”
赵太太说:
“你们不走吗?我们可打算走,不过现在走不了,打算下个月底走,孩子他爸爸在南京做事,忙得不得了,没有工夫来接我们。我一个人带着这一大批孩子,路上我是没办法的。听说最近淞江桥也炸了,火车到那里过不去,在夜里人们都下来从桥上摸着走过去。听说在淞江桥那儿才惨呢,哭天叫地的,听说有些小孩子就被挤掉江里了。那才惨呢……说是有一个老头背着孙儿,大家一挤,把那老头的孙儿扑通一声挤到江去了。那老头过了桥就发傻了。和一摊泥似的就在江边上坐着,他也不哭,他也不说什么。别人问:‘你怎么不上火车呢?’他说他等着他孙儿来了一块上火车……你说可笑不可笑,好像他的孙儿还会从江里爬出来似的。后来那老头可不是疯了!有好些人看见他的,我们有一个亲戚从淞江来说的。”
马伯乐太太说:
“你们打算到哪儿去?”
“我们打算到汉口。”
“在汉口可有亲戚?”
“我们有朋友。”
就这样随便的说着,蛋炒饭就已经炒好了。
赵太太看见蛋炒饭已经炒好了,就赶忙说:
“吃蛋炒饭配着高汤才最对口味……”
赵太太于是就着那个炒饭的热锅底,就倒了一大碗冷水进去,不一会,那冷水就翻花了,而且因为锅边上有油,就咝咝地响。等那开水真正滚得沸腾的时候,赵太太忙着拿过酱油瓶来,把酱油先倒在锅铲上,而后倒在锅里去。酱油一倒在水里,那锅底上的开水,就立刻变成混洞洞的汤了。而后又拿出天厨味精的盒子来,把汤里加了点味精。
马伯乐太太看了赵太太的那酱油瓶子,瓶口都落了不少的灰尘,而且瓶口是用一个报纸卷塞着。她一看,她就知道那里边的酱油不会好,不会是上等的酱油。因为马伯乐家里水久吃的是日本酱油。
马伯乐太太一看了赵太太用的是天厨味精,她就说:
“我们青岛都是用味之素……”
赵太太一听,就感到自己是不如人家了,所以连忙就说:
我们从前也用的是味之素,天厨味精是来到上海才买的。
赵太太说完了,还觉得不够劲。多少有些落人之后的感觉,于是又拍着马伯乐太太的肩膀说:
“味之素是日本货,现在买不得啦。马太太……”
那碗高汤一转眼也就烧好了。马伯乐太太端起那碗高汤要走的时候,赵太太还抢着在那汤皮上倒几滴香油。
本来马伯乐太太一走进自己房间的门就想要向丈夫讲究一番隔壁的那赵太太是怎样寒酸,怎样的吃着那样劣等的酱油,但是因为汤烫了马伯乐的手的缘故,把这话也就压下了。
一直到晚上,太太才又把这话想起来。刚想要开口,话还没有说出来,她就先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拍着马伯乐的腿:
“隔壁住着的那赵太太真可笑……她也爱起国来了她不吃味之素,她说……”
太太说了半天,马伯乐一动没动。她以为或者他是睡着了。他的脸上蒙着一块手帕,太太去拉那手帕,拉不下来,马伯乐用牙咬着那手帕的中角,咬得很结实。
但是太太看见了,马伯乐的眼睛都哭红了。
太太说:“怎么啦?”
马伯乐没有应声。
马伯乐这些日子所郁结在心中的,现在都发挥出来了。
“人生忙忙碌碌,多么没有意思呵!”
马伯乐自己哭到伤心的时候,他竟把他哭的原因是为着想要逃开上海而怕逃不成的问题,都抛得远远的了。而好像莫名其妙地对人生起着一种大空幻。
他哭了一会,停一会。停一会再哭。马伯乐哭起来的时候,并不像约瑟或是他太太那样的大哭,而是轻轻地,一点声音也没有似的。马伯乐从来不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哭,人一多了就不能哭,哭不出来。必得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仔细地,安静地,一边思量着一边哭。仿佛他怕哭惜了路数似的。他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和现在的他的次公子约瑟完全不同,约瑟是张着大嘴,连喊带叫,不管在什么人多的地方,说哭就哭。马伯乐和他太太的哭法也不同,太太是属于约瑟一类的,虽然不怎么当着人面就哭,但是一哭起来,也是连说带骂的。关于他们哭得这么暴躁,马伯乐从来不加以鉴赏的。马伯乐说:
“哭是悲哀的表现,既然是悲哀,怎么还会那么大的力气呢?
他给悲哀下个定义说:
“悲哀是软弱的,是无力的,是静的,是没有反抗性的……”
所以当他哭起来的时候就照着这个原则实行。
马伯乐现在就正哭得很悲哀,把腿弯着,把腰弓着。
太太问他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一直哭到夜深,好在太太白天里睡了一觉,精神也很不坏,所以就陪着他。再加上自从来到了上海他们还没正式吵过架,假若这也算是闹别扭的话,也总算是第一次,给太太的感觉,或者还算新鲜,所以还很有耐性地陪着他。不然,太太早就睡着了。
太太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吗?”
“不”
“要请朋友的客吗?”
“不。”
“要跳舞去吗?”
“不”
“要做西装吗?”
“不。”
太太照着他过去哭的老例子,问他要什么,而今天他什么都不要。太太想,虽然她把他的全部的西装都从青岛给他带来了,而且连白鞋,黄皮鞋,还有一双在青岛“拔佳”买的漆皮鞋也都带来了。西装当他出门的时候也常穿。西装倒还好,不过这几双皮鞋都太旧了。大概他哭的是因为他的皮鞋双双都太旧,觉得穿不出去了吧?还有他的领带也都太旧了,去年他一年里简直就没有买过一条领带,所打着的都是旧领带……太太忽然想起来了:去年他不就是为着一条领带哭了半夜吗?太太差一点没笑出来,赶快忍着,装做平静的态度问着:
“你可是要买领带吗?”
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冷淡他说:“不。”
太太觉得这回可猜不着了。于是就不加寻思地随便又问了他几样,似乎并不希望间对了似的:
“你要买皮鞋吗?”
“你的帽子太旧了吗?”
“你要抽好烟卷吗?”
“你要抽前门烟吗?”
马伯乐一律说“不。”
太太说:“你要钱吗?”
马伯乐一听提到钱了,他就全身颤抖起来,他感动得不得了,他几乎要爆炸了的样子。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好像中了个炸弹似的,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拥塞得不得了,说不定一个好好的人,就要立刻破碎了。
马伯乐在这种半昏迷的状态之下,他才敢说:
“我要去汉口呀……”
太太就笑起来了,把那烫得很细的波浪的长头发,好像大菌子伞似的,伏在马伯乐的身上,说:
“这很容易,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就是去汉口!那么咱们就一齐去汉口吧。”说着太太就从床上跳到地上去,她跳得那么灵便而轻快,就像她长着蚂蚱腿似的。
而且从床底下就把小箱子拉出来了。从箱子里就拿出来一个通红的上边闪着金字的银行的存款折。
太太把这存款折就扔给马伯乐了。
马伯乐并不像普通人那样立刻就高兴得跳起来,或是立刻抓过那存折来。他生怕有人会看到了这存折,他向太太使着眼神说:“你把那窗帘子遮起来。”
那被烟熏的乌洞洞的玻璃窗,本来从外边往里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太太为着满足他这种愿望,也为着可怜他,就听了他的话把窗帘遮好了。
等太太转身,一看那床铺的时候,那床上的帐子已经拉得非常严密了。仿佛存款折这一类的东西,太太看见了也不大好似的。
太太听到马伯乐在那帐子里边自己读着:
“一千二百三十……”
三天以后,他们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上海了。
1940年
第二部
第一章
马伯乐来到了梵王渡车站,他真是满心快活,他跟他太太说:
“你好好地抱着小雅格……”
又说:
“你好好地看着约瑟……”
过了一会又是:
“大卫,你这孩子规规矩矩地坐着……”
原来马伯乐的全家,共同坐着三辆洋车,两辆拉人,一辆拉着行李包囊。
眼看就要到站了,马伯乐的心里真是无限欢喜。他望西天一看,太阳还大高的呢,今天太阳的光也和平常两样,真是耀眼明煌,闪着万道金光。
马伯乐想:反正这回可逃出上海来了。至于上海以后怎样,谁管他呢?
第一辆洋车上拉着行李和箱子。第二辆洋车上坐着太太,太太抱着雅格,约瑟挤在妈妈的大腿旁边,妈妈怕他翻下去,用腿着力地压在约瑟的肚子上,把约瑟的小脸压得通红。
第三辆车上这坐着马伯乐。马伯乐这一辆车显得很空旷,只有大卫和父亲两个人,大卫就压在父亲的膝盖上,虽然马伯乐的腿,压得血液不能够畅通,一阵阵地起着麻酥酥的感觉。
但是这也不要紧,也不就是一条腿吗?一条腿也不就是麻吗?这算得了什么?上前线的时候,别说一条腿呵,就是一条命也算得了什么!
所以马伯乐仍旧是笑吟吟的。他的笑,看起来是很艰苦的,只是嘴角微微地一咧,而且只在这一咧的功夫,也还不是整个的嘴全咧,而是偏着,向右偏,一向是向右偏的。
据他的母亲说,他的嘴从小就往右偏。他的母亲说是小的时候吃奶吃的,母亲的左奶上生了一个疮,永远没有了奶了,所以马伯乐就单吃母亲的一个右奶。吃右奶的时候,恰巧就用右嘴角吸着,所以一直到今天,不知不觉的,有的时候就显露出了这个特性来了--往右边偏。
说起这嘴往右边偏来,马伯乐真是无限的伤心,那就是他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说右倾。本来马伯乐是极左的,闹学潮的时候,他永远站在学生的一面,决不站在学校当局那一面去。游行,示威,反日运动的时候,他也绝对地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没有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或是近乎日本人的立场上过。
但不知怎的那右倾的名头,却总去不掉,马伯乐笑盈盈的嘴角刚往右一歪,同学们就嚷着,马伯乐右倾了。
这些都是些过去事情了,马伯乐自己也都忘记了,似乎有多少年也没有听到这个名头了,但在夜里做梦的时候,有时还梦见。
不过今天马伯乐是绝对欢喜万分的,虽然腿有点被大卫压麻了,但是他一想在前线上作战的士兵,别说麻了,就是断了腿,也还不是得算着吗?于是他仍旧是笑吟吟的,把眼光放得很远,一直向着梵王渡那边看去。梵王渡是还隔着很多条街道,是一直看不见的。不过听得到火车的家换了,火车在响着哨子。马伯乐就笑吟吟地往火车发声的方向看去。
因为是向着西边走,太阳正迎在西边,那万道的光芒射在马伯乐的脸上,马伯乐的脸照的金乎乎的,好象他的命运,在未卜之前已经是幸运的了。
他们全体三辆车子,都到了站台。但是将到了站台的附近,还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就不能前进了,因为在前面有一根绳子拦着。
马伯乐起初没有看到这根绳,坐在车上不下来,还大叫着:你拉到地方,不拉到地方不给钱。”
他正想伸脚去踢那个拉车的,因为拉车的哇里哇啦的说些上海话,马伯乐听不懂,以为又是在捣乱,他伸脚就踢,但是伸不出脚来,那脚已经麻木不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