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柳敬亭等人到底没能与城外的凌君甫及其手下人联络上,但是由黄宗羲、王正中所率领的三千义军,却比原定计划提前了两天,也就是于五月十八日分乘六十余艘战船出发,顺利渡过钱塘江,抢占了海宁县城以东四十里的一个小市集——谭山铺。
他们之所以要提前行动,一来是各路兵马齐集之后,粮草消耗相应大增,供应十分紧张,提早一天出发,就能够早一天摆脱困境,利用江北的广袤之地去开辟新粮源;二来,是南边一线传来消息,说清朝的征南大将军博洛所率的援军已经抵达杭州,正在向富阳县一带的钱塘江边集结,对驻扎在七条沙的方国安部摆出悍然进逼态势,看样子,大有把鲁王政权的这支主力正规军一举击垮的企图。因此,张国维和孙嘉绩等人愈加急于从东线先发制人,把战场引到江北去,以打乱敌方的计划。
现在,黄宗羲和他的三千将士已经成功登岸,并且在谭山铺一带驻扎下来。正如事先派人侦察过的那样,这里正当海宁、海盐两县的接合部,位置比较偏僻,清军无力顾及,因此他们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至于谭山铺里的居民,大约看见江对岸突然驶来许多兵船,也早就吓得躲的躲、逃的逃。结果,黄宗羲上岸之后,领着手下的将官们在市集里外转了一圈,最后竟然只找到一个老疯子和一只又瘦又癞的野狗;此外,就是三四十间东倒西歪的草房、两扇搬不动的石磨,以及一些来不及带走或者不打算带走的坛坛罐罐。这种情形,虽然已在意料之中,但黄宗羲仍然感到颇为失望和不安。因为在他的意识中,自己所统率的可是大明的军队,是为了解救这里的汉家百姓而来的,对方应该欢欣鼓舞,“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才对。不过,他也明白,由于前一阵子明军渡江作战时,凡是遇见剃了发的,都认作是背叛了祖宗,横加杀戮,因此弄得老百姓人心惶惶,走避唯恐不及。于是他立即命人向附近各路口贴出告示,宣谕鲁监国最近的旨意:百姓凡是剃了头的,只要按从前的习惯,重新戴上网巾,就算表示弃清归明,改恶从善,就能得到“王师”的宽恕。与此同时,他还传令各营:严禁私自四出打粮,一切由中军大帐统一筹措,违者军法从事。下达完这两道命令,他眼见天色已近傍晚,而且经过大半天的行船,风浪颠簸,将士们都显得颇为疲倦,于是又下了第三道命令,吩咐各营就近择地驻扎,埋锅做饭,洗涮休息;但是必须向各处路口派出巡哨,严加警戒,以防不测。
经过一番马嘶人喊的紧张和忙碌,如今,那三千将士已经分别进入自己的营地,陆续安顿下来。随着缕缕炊烟从各处军帐间升起,海宁方向的西边天末,夏日的夕阳也渐渐落入到丛生的树木背后。但是天空却依然明亮,近处的谭山和远处的大尖山、小尖山,沐浴在一片紫黛色的霞影之中,显得圣洁而柔媚。这一带离钱塘江的出海口已经很近,受潮汐的影响,一天之中江水的涨落很大。久而久之,沿着江岸就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浅滩。为了抵御潮汐对堤岸的猛烈冲刷,减少水土的流失,这里的老百姓自古以来都不断在浅滩上广种杂草和灌木,并且筑起一道一道阶梯状的防波堤。被称为“草塘”的这些防波堤从东边江口外的乍浦所,经过海盐、海宁,一直延伸到杭州城下,长达八百余里。它与著名的钱塘江潮一道,成为这一带的一大风景。不过,对于黄宗羲来说,这一切都已经并不新鲜。因此,他与王正中等几位主要将领简单地啃了几口干粮之后,就只顾动身到各处阵地去巡视。直到证实各营将士已经遵照命令分为三股,右依谭山,左凭大江,中踞大路,互为掎角地驻扎下来,而那六十余艘大小航船,也已经井然有序地在江边排成了一个水寨,并同陆上的军队保持着密切的联络,他才稍稍放下心来,于是向王正中等人嘱咐了一番,责成他们管好各自己的队伍,发现异常情况,立即报告。然后,他就带上黄安,径自赶回已经成为临时指挥所的市集中去。
黄宗羲之所以匆匆赶回来,是因为记挂着他的弟弟黄宗会。说起来,这事也令他始料不及。今天从龙王堂出发渡江时,黄宗会竟然不顾劝阻,也硬跟着乘船到了江北。本来,这位三弟只是奉族长和母亲姚夫人之命,来给黄宗羲和黄竹浦的子弟们送行。与他一道前来的,还有二弟宗炎、四弟宗辕和别的一些父老乡亲。他们给黄宗羲带来了衣物和一些用品,更带来了姚夫人、叶氏和周细姐的殷殷嘱咐,虽然无非是保重身子、强饭加餐、添衣盖被,以及早日得胜归来等等一类的话,但是黄宗羲仍然掂量得出,这些简短而寻常的嘱咐当中所包含的深切的情怀,想象得出母亲和妻妾们说话时的悲啼和泪眼。以致有一阵子,他心中也变得热烘烘、乱糟糟的。不过,戎马倥偬的昂奋气氛,出发在即的紧张和忙乱,却不容他多想,甚至不容他说上更多的话。结果,当时除了一一应诺,以及几句对前途表示乐观的抚慰外,他竟然再也没有机会与对方从容叙谈。直到正式拔营出发那一天,孙嘉绩、熊汝霖等一班官员齐集码头,替出征的将士隆重地誓师饯行之后,彼此才又得以匆匆话别。谁知,就在船队起锚的一刻,已经跟到船上的黄宗会出乎意料地提出:要独自再送黄宗羲一程,直到抵达江北为止。对于这个要求,黄宗羲当时就表示不同意。但是黄宗会极其固执,劝说也罢,呵斥也罢,就是不肯下船。其余两个弟弟和乡亲们也一齐帮着他说话。最后,黄宗羲没有办法,只好勉强应允,但是当场说定:一旦到了江北,黄宗会就得马上掉头返回,不许再借故逗留。现在,既然军队已经成功登陆,并且顺利驻扎了下来,黄宗羲自然就想到,必须赶快把弟弟送走了……“是的,我本该在龙王堂就把他赶下船才对!竟然让他跟了来,现在又得派船往回送,真是没事找事。何况还是刀兵相拼的当口,简直胡闹!”一边往回走,黄宗羲一边恼火地想。不过尽管如此,到了这一步,却仍旧只有抽调船只和士兵,去办这件差事,而且还不能有差池。“要不,母亲那里可是交代不了。几个兄弟之中,平日就数宗会最得她宠爱……”念头这么一转,黄宗羲反而有点担心起来,于是暂时忘记了生气,开始暗暗考虑该派哪只船,以及由谁护送才稳妥。
“哎,大哥!”一个声音熟悉的呼唤远远传来。黄宗羲抬头一看,发现那位任性的弟弟已经在住所前守候着。暮色四合的薄黯中,他那身白色的直裰被晚风吹得飘拂不定。
“啊,大哥回来了!”大约没有得到黄宗羲的答应,黄宗会又快步迎上前来,急煎煎地问:“那边的事都安排妥了么?劣弟打算这就回去,只不知有没有过江的船?”
黄宗羲看了弟弟一眼,心想:“早先不让他来,他偏闹着死活要来,如今我还没开口让他走,他就又急着要走了!”由于更多了一分不悦,他便故意不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问:
“嗯,你坐了这一天的船,不觉得累乏么?”
“啊,刚才趁大哥不在时,小弟已经歇过了!”
“唔,饭呢?”
“也吃过了!”
“可是,人家水寨那边才刚刚把船泊定,还没吃饭呢,哪里有力气即时又开船送你!算了,迟个把时辰再说。现今你且随我在近处走走,我还有话要吩咐你!”
这么说了之后,黄宗羲也不等弟弟答应,就管自迈开脚步,顺着右首的一条街道,向前走去。看见哥哥这样子,黄宗会分明错愕了一下,但是却不敢违拗,乖乖地跟在后面。
这当儿,随着最后一抹霞光隐去,天完全黑了下来。不过,月亮已经在东边悄然升起。那是一轮十八夜的海月,虽然略见瘦减,但是桂树和玉兔的影像依然清晰可辨。它把银色的辉光从茅屋顶上铺泻下来,洒落在兄弟二人的头上、肩上,也照亮了他们身旁的一溜板壁,使狭窄而幽暗的街道浮荡着一片朦胧的光影。在茅屋背后,那看不见的远处,传来了江潮拍岸的低沉声响。
“大哥,”大约发现已经走出了十来步,黄宗羲却一直沉默着不开口,已经同他并排走着的黄宗会忍不住试探地问,“这一遭分手之后,不知何日才能重新相见?”
黄宗羲“哼”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街道的远处,冷冷地回答:“这一遭分手之后,只怕就未必能重新相见了!”
“大哥说什么——不能、不能重新相见了?”黄宗会显然吃了一惊。
“……”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重新相见了?”黄宗会着急地追问,声音里透着惊骇。黄宗羲看了他一眼:“征战场上,性命相搏,到头来是生是死,谁又能说得准?能活着下来,自是天大之幸;至于殒身丧命,也实在寻常得很!”
“可是,可是在龙王堂誓师那会儿,孙督师不是说,三月间,我师已经大破鞑子于江上,此番乘胜西征,必能追奔逐北,早奏凯旋么?”
黄宗羲摇摇头,苦笑说:“必能早奏凯旋?我可不敢作如此之想!实话告知你吧,这次朝廷说是要出师西征,可是方国安、王之仁二人俱徘徊观望,不肯用命。孙、张二公眼见鞑子的援兵已至,不得已,才饬令为兄先行渡江,意在鼓勇一击,以激励其他各军。为兄此行之成败,固然牵扯甚大,唯是孤军犯敌,那凶险又何尝小了!”
“啊!”黄宗会顿时惊得站停下来,睁大眼睛,颤抖着嗓门说,“原、原来鞑子的援兵已至!那、那、那岂不是明摆着送死么,大哥为何还应承他?”
黄宗羲没有立即答话。不过,对方在这一刻里所表现出来的紧张和关切,却使他心中分明地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一种遥远的、模糊的东西开始在记忆中苏醒。那是一种根植于血缘的、柔软而温馨的感觉,就像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出自同一个母体,受着同样的哺育和滋养,许多年来一直相依为命,一起成长。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永远分离的一天。然而,眼下却正如弟弟所惊骇地道破的那样,这一次把分手之后,彼此还能够再见么?还能像过去一样,尽管也常有各自奔忙的时候,但到头来,仍旧又走到一起来么?黄宗羲实在有点拿不准。事实上,这一次出征可以说是成败未卜,每前行一步都充满风险和杀机,随时随地有丢掉性命的可能……
“嗯,倒也不能这等说。”为了摆脱这种不合时宜的软弱情绪,他开始字斟句酌地辩解说,“鞑子的援兵眼下齐集富阳。我们这是绕出其侧,避其锋芒,攻其不意。赶明儿一旦拿下海宁,便北上嘉兴,直趋太湖。此数地俱为鞑子力所不逮之处。倘使顺利,便可联络当地义师,闹他个天翻地覆,令洪承畴、张存仁顾此失彼,博洛如芒在背。到那时,孙、张二公再乘机挥师西进。那么,便不止浙东之危可解,就连杭州——哼,说不定也能一举收复呢!”
停了停,看见弟弟只是呆呆地听着,没有回应,他又奋然一挥胳臂,大声说:“嘿,国家亡破到这一步,天下糜烂到这一步,死又算得了什么!终不成为着活命,就连我华夏的诗书礼乐、文明教化都宁可不要了?须知我们可是圣人之徒,不是无知村夫,不能忘却天下之责!只要死得其所,死得壮烈,我看就比觍颜苟活,任凭鞑子凌辱糟践强似万倍!”
这么情怀激荡地说着,他觉得浑身的脉管都在贲然扩张,血液随之沸腾起来,于是,也不等黄宗会回答,就径自扭过头,噔噔噔地向前走去,直到出了市集,来到一块开阔地上,才重新放慢脚步。
谭山铺的规模其实很小,街道纵横相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十间铺位。市集之外,是连绵起伏的郊野,外带一片倾斜的防波“草塘”。这当儿,月亮已经升上了半天,并且褪尽了前时那一层薄翳,变得愈加清晰而明朗。它静静地高悬着,把大地山河全都笼罩在溶溶漾漾的银色辉光里。远处的大小尖山固然已经变得模糊而缥缈,就连近处的谭山和山脚下的军营,也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暗影。四下里莽莽苍苍,混混茫茫。只是这儿那儿,间或闪现出一两星火光,传来了几声含混的话语,才使人觉察到,这周遭并不是空明荒寂一片……
“大哥,”从后面跟了上来的黄宗会,心事重重地低声说,“大哥决意舍身报国之志,令劣弟甚为感佩。我圣人之徒生于斯世,自是正该如此。只不过,说到‘死得其所’,却尚有可斟酌之处。”
“噢?且道其详!”黄宗羲问,没有回头;同时,倾听着江堤外那变得宏大起来的潮水声。
“冲锋陷阵,血战沙场,本是武人之事,实非我辈所长。适才听大哥说,此番出师,方、王二帅俱按兵不动,而让大哥挺身犯险,孤军渡江,这岂非弃长用短,强人所难?更何况大哥博识精思,本非寻常儒士可比,更兼多年求索,于学问已臻大成之境,未来更是无可限量!若因此遭逢不测,固然可当‘壮烈’二字,却实在难以称之为‘得所’!”
黄宗会说这番话时,显得有点畏缩。不过,同样的问题黄宗羲其实也曾经反复思考过,那就是他曾经对孙嘉绩说过的,鉴于方国安、王之仁等武人嚣张跋扈目光浅狭,他要用实际榜样证明由仁人君子统领的、通晓礼义的军队,更有眼界胆色,也更能打胜仗!但是,话又说回来,正如弟弟所提醒的:在方、王的主力军意存观望的情况下,自己凭着三千孤军,渡江犯险,真有获胜的把握么?万一就此死去,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正是这种突然冒出的疑虑,扰乱了他的心思,以致过了半晌,他不由自主地低声问:“那么,依你之见?”
也许发现哥哥口气有点松动,黄宗会的胆子变得大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若是、若是并无必胜之把握,那就不如退回江南——或者,或者干脆撒开手,回家!”
起初,黄宗羲还耽搁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弟弟的话没有怎么在意。然而,随后他就吃了一惊:“你说什么?退兵?回家?”他瞪大眼睛问,同时,因为发觉弟弟在那番貌似为自己着想的话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龌龊的主意而大为生气,于是使劲一跺脚,怒声呵斥说:“真亏你想得出!告诉你,这是办不到的!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为兄已是义无反顾,纵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唯有拼死向前而已!”
“大哥,”黄宗会看来也急了,争辩说,“你难道不想想,家中还有母亲,还有大嫂、细姐和百家、正谊、大囡、二囡他们一窝子人!你不顾惜自己,可抛下了他们,今后怎么办?”
“哼,我要是死了,不是还有你们吗!往后,他们就托付给你,还有晦木了!”黄宗羲回答得很干脆。
“可是,我担当不起!担当不了!”黄宗会猛地一挥胳臂,吵架般地大叫起来,“如今家里这等穷,乡下这等穷,还不停地打仗!我本来就没有本事,平日连自己家中那几口子都照应不过来,又怎么有力气再照应大嫂和侄儿们?你、你这不是分明要我的命吗?你倒好,一家伙战死沙场,轰轰烈烈,名垂青史了!可留下我们还得活下去的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黄宗会怒气冲冲地叫嚷着,激动地做着手势,眼睛在薄黯中闪闪发光。看来,兄长这种断然的、蛮横的托付,不仅使他感到痛苦,也使他感到十分惊恐和紧张。说到后来,他似乎终于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用双手掩住脸孔,呜呜地哭泣起来……
这一次,黄宗羲默默地望着,没有立即说话。事实上,弟弟的指责虽然尖刻、激烈,而且似乎还十分小气和薄情,不识大体,但是他心中却很明白,正因为对方一旦接受了自己的托付,就一定会拼着命也要承担到底,所以才在这一刻里,表现得如此紧张和惊恐。相反,自己不顾对方是否承当得了,就一股脑儿把偌大一个包袱硬推给对方,是不是有点过于自私了?正是这种反躬自问,使他感到有点不安,也有点愧歉。略一迟疑之后,他终于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黄宗会的肩膀,和解地说:“别再哭了!适才是为兄不是,不该那等说话,你且起来,快起来!”这么催促着,他侧起耳朵倾听了一下,又说,“听,今儿是十八大潮,这会儿怕是潮水上来了!”
对于大哥的话,黄宗会一向是顺从惯了的。这一次也不例外,虽然他没有吱声,但是却用鼻子咝咝吸着气,拭擦着眼睛,站了起来。
这当儿,耳畔的潮水声变得更加巨大,它有如沉雷一般轰隆隆地响着,一阵接一阵地从江面上传来。当兄弟俩走上堤岸的高处,放眼望去时,果然发现,早一阵子他们离开时还是夕阳斜照、细浪逶迤的江面,这会儿完全变了样。在反常地提早而至的海潮压迫下,它正在整个儿不安地翻腾着。本来是露出水面的大片“草塘”,已经消失不见。江面却变得更加浩瀚和开阔。起伏不已的波涛,有如千百条身披银甲的蛟龙,在江中盘旋出没,咆哮搏斗,激溅起高达数丈的无数水花。而在水天相接的远处,那汹涌的潮头,一道接着一道,在月光的映照下连绵而至,远远看去,仿佛在一匹巨大的墨绿色缎子上,滚动着一串串闪闪发光的珍珠,渐行渐近,那潮头就幻化成了无数奔驰的战马,冲锋的甲士,翻卷的旌旗,月光之下,呈现出一片浩浩荡荡的素白。这情景使人想到圣洁,想到丧礼,想到视死如归的哀兵……也许正因这个缘故,在堤岸上,除了黄氏兄弟之外,这小半天里虽然已经又聚起了许多闻声而至的观潮将士,但是大家似乎全都被眼前这震荡古今、充满悲愤和不平意味的壮伟场景禁制住了,以至于惊愕地伫望着,不动,也不说话。
“这潮上来了,恐怕得有个把两个时辰才平定得了。今儿怕是来不及了,你就明早才回去吧!”在震耳欲聋的潮声稍歇的当间,黄宗羲回头对弟弟大声说,“不过,我却要告诉你,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须知为兄作此决断,不惜殉之以身者,并非只是为的报大明,更是为的报天下,为士大夫立一榜样……”他本想说下去,但是一阵怒雷般的潮声已经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他只好闭上了嘴巴,直到潮声稍弱之后,才又继续说:
“是的,要立一榜样!皆因国家丧亡至此,天下丧亡至此,全由士大夫因循故习,不思变革进取之故,要拯救之,振拔之,就须得打胜这一遭生死存亡之役,成大功,立大名,然后因势利导,雷厉风行,革故鼎新。只要为兄一息尚存,定要坚行到底,绝无……”活没说完,又被轰轰而至的潮声冲断了。黄宗羲皱一皱眉毛,干脆把嘴巴凑在弟弟耳朵边,用尽力气高喊:“哎,立——一——榜——样——!你可明白?”黄宗会回过头来,敏感而苍白的脸上现出憬然觉悟的神情,眼睛闪着泪光。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来,同哥哥紧紧相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