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鲁监国挥师西进,钱谦益失意南归 穴斗之忧

正当余怀等人间关南下的途中,浙东地区的战局也呈现出越演越烈的势头。

事情要追溯到去年十一月,自从鲁王在萧山县的官山脚下筑坛拜将,晋封镇东侯方国安为荆国公,并授予节制各营兵马的全权之后,一时士气大振,朝野上下纷纷摩拳擦掌,建议乘势挥兵渡江,一举攻下杭州。方国安本人更是跃跃欲试,打算有一番作为。因此到了十二月,当营中来了四个投诚的儒生,表示愿意给他们带路,从杭州城后西湖山中的小路实施偷袭时,方国安就大为高兴,深信不疑,立即率领主力精兵出发。谁知,在五云山的白塔岭下中了清军的埋伏,被一举歼灭了三千余人,还有五百多名将士成了俘虏,可谓损失惨重。接着,清朝的浙江总督张存仁抓住战机,乘胜出击,又一举攻下了于潜和昌化二城,杀死了方国安的侄儿、副总兵官方元章和都督张起芬,使鲁王政权再也无法从西侧对杭州构成威胁。经此一战,方国安元气大伤,只得踞守位于钱塘江心的七条沙一线,不敢再采取大的行动。

南线的战事陷于僵持状态,北东两线却又燃起了战火。首先是春节过后,一度溃不成军的长兴伯吴日生与总兵官周瑞又在太湖重整旗鼓。接着另一位总兵官茹文略也转战麻湖,最后由于援兵不继,才力尽身死。到了二月中,又有锦衣卫指挥使徐启睿率师渡江,与清兵展开激战,在重创敌人后失手被擒,壮烈捐躯。当然,这些战斗的规模都不大,原因是方国安在南线惨败的消息传开后,不少明军将领慑于清兵的狡悍善战,一下子又变得畏葸胆怯起来,不敢再轻易出动。张存仁发现了这种情形,干脆不等博洛的援军抵达,便在西岸大事打造战船,操练水军,摆出一副反守为攻、随时都会挥师渡江的架势。于是惶恐不安的空气,便日甚一日地在明军的营地中弥漫开来……

面对这种颓势,为了重振士气,督师张国维征得鲁监国的同意,召集已经晋封为兴国公的王之仁,还有驻守小尾的义兴伯郑遵谦紧急商议,决定出动主力水师大举攻击,务求重创敌军,狠狠地打击一下张存仁的嚣张气焰。为了使将士们明白敌人其实并不可怕,张国维还一面严饬各路兵马坚守阵地,防备敌人突袭;一面则让他们派出代表,齐集西兴渡口观战,亲眼看一看王、郑二人怎样联手破敌。

现在,来自各路兵马的代表按照总督行辕的秘密知会,已经先后抵达西兴渡口。而鲁王也派出职方主事张岱作为朝廷的代表,前来观战。说起张岱,自从崇祯十五年秋天,因参加乡试前往南京,与复社社友们有过一段颇为快活的交往,还替他们出面,向阮大铖借演新剧《燕子笺》之后,就回到绍兴家中,没再出门。不过,眼下他却成了深受鲁监国信赖的一位红人。这不仅由于他家是绍兴城的高门望族,更因为他的已故父亲张汝霖曾在山东担任鲁王府的长史,双方交谊深密,所以这一次鲁王在绍兴监国,对他们家就特别垂注和优礼,不惜降贵纡尊,亲临张府饮宴叙旧,还给尚未有功名的张岱封了个正六品官,可谓恩遇隆渥。不过,倒是张岱本人对此并不怎么看重,更没有得意之色,待人接物,依旧是那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派头。去年九月,他甚至一度辞去官职,到剡溪山中去隐居。直到不久前,鲁王委托方国安一再去信敦促,他不得已才又重新回到朝中任职。这一次,因为鲁王也很想了解前线的真实战况和结果,觉得张岱最为忠实可靠,所以便特地派他前来。

鉴于眼前这一仗事关重大,张国维早在前一天,就把总督行辕临时搬到了钱塘江边的木城中,以便就近指挥。因此各方的代表也被安排在那里一道观战。所谓木城,其实是用木桩、竹子和板块搭成的一座临时军营。不过它比一般军营要讲究和坚牢。临江的一面,矗立着一道用成排的巨型木桩筑成的高墙,顶部也像普通城墙一样,有女墙和走道,可以架设大炮,也可以登高观察敌情。眼下,战斗尚未打响,因此无论是张国维和他的僚属们,还是各方的观战代表,都还没有登上墙头,而是聚集在木城内等候。这种当口,可就使生性好动的张岱感到颇为气闷。他眼见中军大帐中,张国维还在一边听取有关敌情的各种报告,一边作最后的布置,忙碌得很,就悄悄地退了出来,在木城里东张西望地随意闲走。不过,木城里来往奔忙的人尽管很多,却没有一张脸孔是张岱熟悉的。结果,无聊地兜了一圈之后,他就干脆溜出城外,信步向江边走去。

还在进入木城之前,张岱就发现,西兴渡口一带作为王之仁水师的大本营,那规模和气象确实不比寻常。一眼望去,高耸的桅樯,招展的旗帜,交织的缆绳,在初升的太阳下,有如展开了一片茂密的、色彩缤纷的森林。而在“森林”之下,则是猛兽似的昂然排列着的无数战船,其中有九丈多长、一丈多宽的四百料巨型战座船和巡座船,也有体型稍小的各种型号的战船。此外,还有供不同需要使用的船只,像巡沙船、哨船、浮桥船和别的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船。它们都按大船居外、小船居内的方式,在江边连接成一个接一个的阵容严整的水寨。再加上无数爪牙似的森然罗列的镰钩、撩钩和刀枪戈矛,那架设在船头的一尊尊铁炮,以及船上忙碌备战的将士,在蜿蜒一二十里的江边上,构成了一道威严肃杀而又生气勃勃的风景,显得那样威武,那样雄强,那样神秘!即便是此刻,当张岱再一次走向它时,仍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非凡气势所吸引,以至久久地打量着,从心底里激荡起一股豪迈的、紧张的、悲怆的诗情。“哦,多么好!多么难得!多么与众不同!”他摇着头,心头发软地惊叹说。

然而不久,他就把目光收回来,并且转过头去。因为他听见,从左边的远处,传来了一阵迅疾的马蹄声——那是两乘人马,正沿着江滩并辔而来。起初,由于距离得远,张岱只从一起一伏的乌纱帽和圆领袍,判断出其中一人是个官员。片刻之后,那两乘人马来得近了,于是他又依稀觉得,那官员看上去有点眼熟。“嗯,那是谁呢?”他疑惑地想,紧盯着愈来愈近的人马,末了,心中蓦然一动,脱口大叫起来:

“哎,太冲!”

来人果然就是黄宗羲。不过,大约他一心只顾着赶路,并没有听见。直到张岱连叫了两声,他才疑惑地朝这边打量一下,随即用了一个匆忙的动作,使劲把马勒停下来。

“宗子兄,你怎么在这里?”他一边驾驭着还在打转的马,一边睁大眼睛,惊讶地问。

“怎么在这里?那么兄又怎么在这里?”张岱笑着大声反问。由于意外地遇到了熟人,而且还是气味相同的朋友,他不禁大为高兴。

“弟是奉命前来观战……”

“那么,难道只许兄奉命前来观战,就不许弟也奉命来观战么?”

“啊,原来兄也是……”黄宗羲一边说,一边跳下马来,“可是,不是说在木城里观战么?怎么兄……”

张岱挥一挥手:“早着哩!还不定何时才开仗。故此弟便出来走走。”

“那么兄已报过名了?”

“报过了。还见了张阁老。不过他们眼下忙得很!”

“可弟还不曾报到呢!”黄宗羲说着,就想转身上马。

张岱却拦住他:“急什么!还有好些人没到呢!况且里面乱得很,进去也没人管你。还不如在这儿先歇口气,看看风景——你瞧,王之仁手下的这些战船,这些水寨,确实是强兵劲卒,非寻常可比!”

黄宗羲瞧了水寨一眼,“不成,弟还是先去报到!”说着,转过身去。

张岱眨眨眼睛,感到有点惋惜。忽然,他心念一转,连忙又说:“可是,方密之近日有信来,莫非兄也不想知道么?”

这一问果然奏效。黄宗羲怔了一下,把已经踩上马蹬的脚又放下来,疑惑地问:“兄说什么?方密之有信来?”

张岱点点头:“这信已来了好些天,其中,还问到兄……”

“啊,那么信呢?”

“弟不知道兄也要来,故此不曾带在身上。”

“那——密之如今怎样了?他在信中怎么说?”这么追问了之后,看见张岱挨延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黄宗羲就把缰绳往马背上一抛,回头叫:“黄安,看着马!”然后跟着张岱,一边向前走,一边问:“嗯,密之到底怎么说?”

他们的共同朋友方以智,是前年八月,因为弘光朝廷要追究他在农民军攻陷北京时的所谓失节行为,而仓皇出逃的。从那以后,他就同朋友们失去联络,变得音讯全无。虽然大家十分挂念他,却苦于不知道他的行踪,连打听的办法也没有。因此,现在忽然听说他有信寄给张岱,黄宗羲自然大感关切,以至连上木城去投名报到也暂时顾不上了。张岱自然很知道这一点,因此,为着让对方多陪自己一会儿,他就故意向堤内走去,直到快要走到斜坡的底下,他才站住脚,神秘地说:

“嗯,兄知道么?方密之眼下已经到了粤东,正在南海县衙中依人为活呢!”

黄宗羲错愕了一下:“什么?密之到了粤东?”

“哎,兄听我说啊!”张岱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密之在信中说,他自前年逃出留都后,先是来到浙南,在天台、雁荡山中住了一阵,随后转入福建,在太姥山下还遇到了同是避祸逃亡的陈百史,盘桓数日,又独自从福宁南下,冬天抵达广州。本想从此隐姓埋名,不料一日,在书肆中被一位姓姚的年友撞见认出。那年友正做着南海县令,便把密之接回衙中居住,待他甚是优礼。如今密之算是在那里安顿下来了!”

停了停,看见黄宗羲睁大眼睛,张着嘴巴,听得发呆,张岱又微微一笑,补充说:“密之在信中还说,他的案子已得唐王颁旨昭雪,并且官复原职了哩!”

“啊,”黄宗羲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忙问,“那么,密之可是打算赴任?”

张岱摇摇头:“许多人都这等劝他,唯是方密之说,他全无此想——哎,也多亏他不去。要不,如今福建与我们浙东闹成这个样子,将来各为其主,彼此还不知怎样相见呢!”

他这样说,是因为去年十月,福建唐王的隆武政权派兵科给事中刘中藻携带诏书来到浙东,要求鲁王政权归入他们的统辖之下,结果遭到冷淡的接待,最后更被断然拒绝,致使双方的关系更加恶化。虽然在张国维等大臣的再三劝说下,鲁王于去年十二月勉强派都察院佥都御史柯夏卿、御史曹惟才为使节,带着书信到福建去谈判,得到隆武帝允许浙东保持现有政体不变,以及将来传位给鲁王的许诺,敌对情绪算是有所化解。但是在浙东政权内部,意见分歧仍旧很大。浙、闽双方的关系也仍旧十分冷淡,始终存在着重新恶化的危机。如果方以智当真投奔福建,去为隆武政权效力,说不定真有可能同浙东这边的朋友们反目成仇。

不过,黄宗羲眼下却显然没有心思探讨这个问题,“那么,还有吗?”他问,并且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

“哦,自然还有!”张岱赶紧说。由于没想到拿出方以智这样的宝贝,也仍旧留不住对方,他不禁有点着忙,于是随口又说:“嗯,兄以为、兄以为我们同福建闹成这个样子,是应该呢,还是不该?”

这一问,在张岱而言,无非是胡乱找个话题把对方绊住。但是,黄宗羲的神情却一下子变了,脚步也停了下来。不过,他也没有立即说话,沉思了片刻之后,才抬起头来,紧盯着张岱,反问:“那么,兄以为是应该还是不该?”

“这个……这个……”由于没有准备,张岱变得支吾起来。

黄宗羲哼了一声,冷冷地说:“大敌当前,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此中道理,虽愚者亦能省知。何况国事败坏到这种地步,浙、闽两地仍旧不思联手对敌,却为名分争斗不休,弄到势成水火,彼此像防贼似的防着,你说说看,这到底算什么?”

“那么……”

“哎,且听弟说!”黄宗羲急切地挥了一下手,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明亮,口气也更加坚定,“当此神州陆沉,社稷丘墟之时,天下万民所瞩望于我浙、闽者,是联袂同仇,尽速把鞑子打回关外去,拯天下于亡丧,解百姓于倒悬。此外万事,俱属其次!如若不然,那么试问,莫非一人之名分,较之天下之兴亡,万民之死活,还更要紧么?啊?还有——我朝三百年基业,之所以败亡至于如此,实在于君权太重,臣责不明;专任武将,轻弃文臣;科举取士,堵塞贤路;立法为一姓,而不为天下;以学校为养士之所,而不以之为育才之所。此数大端者,俱为取祸之根源,亡国之渊薮,而亟须改弦易辙,弃旧图新者。唯是我浙东立朝至于今,不唯不以崇祯、弘光为鉴,反而盲人瞎马,一仍旧例,不作一丝一毫之改革。试问这中兴之业,尚有何望?退一万步而言,纵使侥幸得成,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百姓又有何安乐可享?我辈又有何盛世可期?”

这么咬牙切齿地说出心中的积愤之后,黄宗羲就双手叉着腰,气哼哼地在江堤下走来走去。他没有看张岱,但是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看来当真把上木城去报到的事忘记了。

张岱却听得目瞪口呆。说实在话,直到刚才为止,他支支吾吾地同黄宗羲敷衍,目的也还只是逗对方说下去,以消磨时光,却没想到,竟然引出对方这么激烈的一番议论。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大放厥词的朋友,渐渐地也被激发起心中的思虑。等黄宗羲的话音一落,他就把手中握着的折扇一挥,大声响应说:

“说得痛切!故此弟观完此战,回去复命之后,就决意再度散发入山,从此撒手不管了!”

“啊?”

“老实告知兄吧!”张岱左右望了一下,发现江堤下空荡荡的,只有满坡的青草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却没有一个人影,他就凑到黄宗羲跟前,压低声音说:“弟此次被方国安催得急了,不得已出山。记得是正月十一日,行到唐园岭下的韩水店,背疽发了,只得住下将息。谁知刚一合眼,就进来一个人。你道是谁?原来是祁世培!其实他已经死了,是去年六月鞑子召他去杭州投谒时,在绍兴投水死的。这我当时也知道——他一坐下,就问我为何出山。我说欲辅助鲁监国。他却摇摇头,说:‘天下至此,已不可为矣!’说着就拉弟离座,说是让弟看天象。到了阶下,果然看见西南方向大星小星,坠落如雨,而且崩裂有声。祁世培又说:‘天数如此,奈何奈何!’又劝我即速还山,如若不然,哪怕再有本事,最后也只有走他那条路!说完,就飘然而去。我听见街上的狗叫得很凶,猛然惊醒,才知道是做了一个梦!唯是那街上的狗吠依旧响个不停——嗯,兄说,怪也不怪?”

张岱绘声绘色地说着。黄宗羲却显然没有料到对方竟然还有这么一个不祥的怪梦,而且结论比自己更加悲观和消极,一时间反倒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哎,还有呢!”张岱做了个手势,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江堤上传来了黄安焦急地呼喊:

“大爷,不好了!要开仗了!要开仗了!”

两个朋友不由得一怔,果然听见,江堤那一边已经响起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战鼓声。黄宗羲说声“不好!”,首先猛地跳起来,向堤上奔去。张岱起初还在发呆,但随即也回过神来,连忙用双手提起官袍的下摆,慌里慌张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