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洪承畴的断然制止,已经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猛烈爆发的一轮恶战,就像西边天上那片狰狞的晚霞一样,虽然张牙舞爪了一阵子,最后,仍旧只好暂时收敛起它咄咄迫人的光焰。
穹庐似的天空,渐渐幽暗下来,先是近处的草树,然后是远处的山丘,都次第消融在苍茫的暮色中。随着阵阵秋风加深着征人身上的寒意,充满了紧张和敌意的白天,终于被倦怠的、沉寂的无边黑夜所代替。不过,眼下正是八月十八日——中秋节才过去三天,因此,片刻之后,一轮略见清减,却依然明净的皓月就从大海那边、从东边的山脊上冉冉升起,开始把柔和的银辉洒向滚滚东流的大江,洒向变得空濛起来的辽阔郊野;自然,也洒向处于重兵围困之中的江阴城,洒向城外密密层层、亮起了点点号灯的清军营垒……
现在,回到中军大帐中,略事梳洗,并且换上了一身便服的洪承畴,已经在仆人的服侍下,简单地用过晚膳。他回过头去,朝帐门外望了一眼,发现那条连通辕门的大路,已经铺满了溶溶的月色,但事先约好了饭后过来议事的刘良佐,还没有露面,于是便放下手中的茶杯,离开桌子,走到大帐的门前去。
虽然决定了在攻城之前,要对江阴作最后的招抚,但是洪承畴也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在此之前,刘良佐已经不止一次地尝试过,结果都遭到失败。不过,也许由于是以文官的身份跻身于行伍的缘故,自幼年起就深入脑际的圣人训诲,使洪承畴在采取行动之前,每每不能不有所掂量和权衡。如果说,当年他竭尽全力地同农民军作战,无情地甚至是残酷地镇压他们,是出于坚信不这样做,就不能使国家重新获得稳定,就会使全体黎民百姓陷于更深的灾难的话,那么眼下,面对江阴城的“乱民”,他的心情却要复杂一些。不错,站在清朝大臣的立场来看,这些人作为抗拒“天命”的反叛势力,是注定要被消灭的,不如此,国家就不能归于一统,社会也同样不能获致安定。但是,洪承畴毕竟又是明朝的旧臣,已故的崇祯皇帝当年对他可以说是宠信有加,恩遇隆渥。在松山一战中失败被俘后,洪承畴出于对自己生命和才能的顾惜,最终投降了清朝;后来又积极为新主子入主中国出谋划策,但也还可以解释成是为的“讨伐流贼,替故主报仇”,从而自己觉得心安理得。可是眼前的情形却不一样:死守江阴,拒不投降的是整整一城与他有着同一位“故主”的前朝“遗民”。而且相对于满人来说,彼此还是血缘更亲近的同胞。对着这两面道义的“明镜”,始终以圣人之徒自命的洪承畴,即使表面上能够气定神闲地硬挺着,私底里仍旧不免有点自惭形秽,感到理直气壮不起来。正因受着这样的心理困扰,凭借“不流血”的招抚手段来达到目的,在洪承畴的掂量中,就成了一种无论是对新朝还是故国,都似乎比较交代得过去的选择。“是的,既然眼下还找不到破城的良策,那么与其一味蛮攻,弄得两败俱伤,倒不如先行招抚,看看对方作何反应再说!”倾听着从夜幕笼罩的清军营帐深处,远远传来一支芦笛呜呜咽咽的吹奏,洪承畴断然地想。随即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月光下朝这边走来,他估计该是刘良佐,于是便转身走回大帐,在正当中那张铺着一张虎皮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果然,片刻之后,刘良佐那张剃去了半爿头发的瘦脸,就出现在大帐门口。也许由于还记着中堂大人今天下午那一番正言厉色的训诫,这位总兵官眼下一身公服,穿戴得整整齐齐,神色之间,也透着诚惶诚恐的样子。倒是洪承畴已经把白天的官架子完全收起,变得亲切而随和。他先让下属宽去外衣,又吩咐手下人“看座”。等刘良佐被这种意想不到的礼遇弄得受宠若惊,迟迟疑疑地坐了下去之后,他才眯起眼睛,微笑说:
“学生请将军前来,无非是随意叙谈——自然也不离这江阴城之事。将军与彼辈盘桓甚久,所知必定既多且详,当能有以见教?”
“啊,大人言重,卑职万不敢当!”刘良佐连忙打着拱说,“大人只管下问,卑职必定竭尽所知禀告!”
“那么,将军不妨从头说起!”
“是!”这么应了一声之后,大约为着收敛心神,刘良佐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下,然后才一五一十地说起来。据他介绍,三个月前,江阴城本来已经被清军进占,局面也还算平稳,只是由于新任知县方时亨强力推行剃发令,才激起民众的愤怒,一呼百应地全体造起反来。他们拘杀了方时亨,并公推典史陈明遇为城主、阎应元为副手,发誓“头可断,发不可剃!”,重新打出明朝的旗号,得到四乡的狂热响应,徽州商人程壁,把他的钱财十七余万两银子拿出来充饷,大商富户也慷慨解囊,结果,数日之内就汇集起十几万人,使远近为之震动。起初清朝的常州知府派出三百兵丁前来镇压,才走到半路就被义军一举袭杀;再派来精锐的马步兵,也遭到狙击,损失惨重,结果只好飞报南京,请求增兵。谁知城中士民抱定了宁死不屈的决心,拼尽全力坚守,任凭清兵四面围困,一再增兵,并且千方百计发动强攻,却始终无法得手。于是,战事便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地拖了下来……
洪承畴捋着胡子,半闭着眼睛听着。这些情形,还在南京时,他已经从塘报中大致知道,眼下之所以让对方亲口复述,是想从中得到一些新的、塘报所忽略的东西。因此,当发现刘良佐的追述比塘报还简略时,他就打断他,问:
“嗯,敌人能拒我至今日,这守城之术,可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据卑职侦查得知,此城共有四门,自反叛以来,即分堡而守,譬如东堡人即守东门,南堡人即守南门——各门皆用大木从里面塞断,不许出入。纵使城中之人,急切间亦不能开启,因此省却内顾之忧,专其全力以对外。至于城上,则以一人守一堞;临战之时,更添至两人,昼夜轮换。另外,又按十人一组,配小旗一面、火铳一支;百人一队,配大旗一面、红衣炮一门。据居民言称:当年曾化龙、张调鼎做兵备使时,为防流寇,曾大造军器,故此城中所藏大炮、火药,及见血封喉弩甚多。彼遇攻城时,若见我兵以船、棺木或牛皮遮护而进,便以炮石及火弩火箭抵御;若用云梯、望车攻城,他便守住堞口,待我兵近前,即发铳轰击。有好几番,我兵已攻近城头,俱因他火器厉害,未能得手,反而折损了几员大将,士兵亦伤亡甚众;其间也曾试过从城下掘洞,放药炸城,又被他用长阶石从城头掷下,或将旗杆截成数段,钉上铁钉投下,令我兵难以停留,无功而返。而且城中有人善造兵器,时出新样,有一种火镞弩箭,势甚强猛,中人面目,号叫而死;又有一种木铳,形如银销,内藏铁乌菱,从城上投下,火发铳裂,着人立毙,尤为厉害!”
刘良佐微低着头,如实地述说着。在摇晃的烛影下,他的表情显得有点颓丧。洪承畴虽然并未亲身经历前一阵子的战事,但以他的久历沙场,完全能够想象那种恶斗的艰苦与惨烈。他不禁沉默下来,片刻,才又问道:
“唔,这些——倒也罢了!不过,自闰六月至今,七十余日之内,敌人总有松懈之时,何以不乘隙而进,竟至师老无功?”
“啊,大人有所不知,他以十堞为一厂,分兵值守,就在城下烧煮食宿,日夜轮换;每逢城堞被炮轰塌,即时便修葺完好。闻得那陈明遇长居城上,与士卒共甘苦;阎应元更是日夜不寝,每夜巡城,见有睡觉者,即时喝起,以利箭穿耳示众,故此军令肃然。近半月,因我兵攻城日急,城中人心颇有动摇,他更下令,有言语含糊或作战不力者,立即杀死,并将尸首抛入火中——至今已杀却数百人,因此人人畏惧,只得并力死守……”
洪承畴一边听着,一边默默地拈着胡子。对方最后说到的这种情况,使他心中微微一动,本能地抬起眼睛。不过,当他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时,出于老成持重的习惯,临时又忍住了。
“好吧,”又询问了几个细节之后,他终于站起来,说,“暂且谈到这里。趁着今夜月色甚好,不如到外间去走一遭,看看城上的情形,再作计议!”
既然上司这么说了,刘良佐自然不会有异议。于是,稍作简单的准备——包括重新穿上护身甲胄,并披了一件斗篷,洪承畴就跨上战马,由总兵官陪同,在全副武装的亲兵们簇拥下,经过一座挨一座地排列着的清军营帐,出了辕门,来到阵地的前沿。他先朝黑沉沉地耸立着的江阴城东门注视了一会儿,随即拨转马头,向南行去。
已经是初更时分,升上了中天的圆月变得愈加皎洁、清明。从马背上望去,只见空旷的战场上笼罩着一片淡淡的银辉;路旁的石头、野草,以及沿着营垒而设的鹿角和栏栅,历历可辨。微冷的空气中,隐隐有一股焚烧木头的焦煳气味。而在远处,丘陵起伏的郊野那边,初升的雾气像一道白色的、曲折的溪流,缓缓地起伏飘泻着。无论是城上还是城下,都已经灯火全无,人声沉寂;只有他们这一行人的马蹄,在脚下发出杂沓的声响。
“嗯,听说前些日子你们曾致书城中,劝其归顺,可有此事?”洪承畴一边注视着远处的城墙,一边问身后的刘良佐。现在,他们一行人已经来到江阴城东南角。同北边相比,朝东这一面的城墙,长度似乎短得多,这一点,引起了洪承畴的注意。
“是的,卑职自闰六月围城后,即一而再、再而三致书城中,劝其降顺。直至八月十三,还遵照大人下达的钧旨,写了一封长信,射入城中,宣谕我大清的威德,并许他若害怕剃头,一时间也不必合城尽剃,只须竖出顺民旗,剃他几十个头,巡行城上一周,令城外望见,即行退兵……”
刘良佐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不过洪承畴并没有立即追问,因为就在这一刻里,他被呈现在眼前的一幅景象吸引住了:只见在黑色的天幕衬托下,那座被月色所照亮的江阴城,由于南北长、东西窄的形制,使它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白色航船。东部是船头,西部是船尾,一南一北,是船的两舷……
“嗯,你说什么,只要他们剃十几个头——就退兵?”他终于回过头去,略带疑惑地问。
“禀大人,这个,无非是诱降之计。只要他一旦归顺我朝,这剃头,不过是早晚的事!”
“唔,那么,他可有回音?”
“禀大人,前几次,他虽不肯降,但还有回信;这一次,却并无回音。”
“怎么?并无回音!”
“是的。不过三日之后,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他们却在城头摆出筵席,相呼劝酒,又唱又跳,喝醉之后,就指着城下叫骂不休。今日又趁我设坛招魂之时,放炮击死我兵。瞧那狂乱颠倒的模样,像是全无求生之意似的!”
洪承畴微微一怔,这最新的情况,使他感到意外,随后又有点恼火。因为刘良佐在劝降书中所提出的条件,可以说已经宽得有点过分——只要对方剃上十几个头,做做样子,清军就退兵!虽说是为着诱降的权宜之计,但如果让朝廷知道,恐怕也会落个徇私枉法,对剃发令阳奉阴违的大罪名!即使由他洪某人亲自劝降,只怕也不敢把条件放宽到这种地步。可是这些江阴的逆民竟然仍旧拒不接受,看来,其死硬顽固确实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既然如此,你何不趁他纵酒作乐,疏于防范之际,挥兵急进,攻他个措手不及?”沉吟片刻之后,他冷冷地问。
“这个——”刘良佐眨眨眼睛,小心地回答,“卑职一来见他士气正盛,二来适逢中秋节……”
洪承畴尖锐地看了下属一眼,现在,他终于弄明白江阴城久攻不下,原因就在于刘良佐优柔寡断,指挥无能。“什么中秋节,简直是胡扯!”他想,不过,却没有把不满流露出来,只是用马鞭指着城池,说,“此城东西狭,南北广,其形如舟。城东为船首,易守难攻。以往久攻不下,以学生之见,实因进击之方位不对。为今之计,应须移师于南北两侧,拦腰夹击,方能成功。又因北城逼近大江,防守较疏,攻城时,更应佯攻城南,而并全力于城北,如此,不出三日,此城必定可破!”
停了停,看见那总兵官仰着胡须虬结的脸孔,在那里发呆,他又轻描淡写地说:“唔,如若以学生之言为是,那么就请将军连夜移师,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如何?”
“啊!”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刘良佐竦动了一下身子,结结巴巴地问:“大人适才、适才不是说,要、要先行招抚么?”
洪承畴抚着胡须,呵呵一笑,随即又把脸一沉,说:“抚,是为的破城;战,也是为的破城。适才按兵不攻,是未得破城之策;如今既得破城之策,又安有拘守成议、贻误战机之理!”
说罢,他回鞭一指,断然下令说:“马上回营,着大炮先轰城南,掩护大队向城北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