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仲兄,现时会作诗的女子中,这黄皆令——阁下以为如何?”钱谦益把玩着手中的一把诗扇,微笑着问,同时,漫不经心地朝正聚在码头上等候的那群债主瞥上一眼。
这是他在赴虎丘途中,偶然碰上董小宛被劫持之后第九天的上午。由于柳如是的再三要求和督促,钱谦益终于接受了何云的建议,决定插手过问冒襄和董小宛的事。他们找到刘履丁,问明情况之后,已于昨天派人通知债主方面,让他们立即把董小宛送来。今天一早,钱谦益就约齐刘履丁,还有一班门客,分乘三只大船,浩浩荡荡来到了半塘董小宛的家门外,在码头上停泊下来,只等董小宛一送到,就开始处理债务。
“啊,秀水黄氏二女,皆德、皆令俱有才名。书、画且不论,这诗毕竟是好的。”刘履丁回答,同时瞧了瞧钱谦益。他显然有点不解:岸上的债主们纷纷云集,一场大争执已经迫在眉睫,怎么这位钱牧老还有闲心谈诗论文!刘履丁吃过债主们的苦头,知道这伙地头蛇的厉害。九天前,谈判决裂之后,他也曾想过回如皋去向冒襄求援,但一来当初自己夸下了海口,有些不好意思;二来也有点不甘心就此认输。加上考虑到一来一往,费时太久,所以才决定留下来,就地想办法。此后一连许多天,他四处奔走请托,哪知一听说是这么一件事,谁都摇头摆手,表示难轧得很,惹不起。刘履丁这才着急起来,颇悔当初自己过于孟浪。正在彷徨无计,忽然听说钱谦益愿意出面承担,干预这件事,刘履丁真是喜出望外。他知道钱谦益久住家乡,名高望重,同各方面都有联系,在这一带很有势力。他肯出面,局面自然大不相同。不过,刘履丁仍然担心,事情未必就能顺利解决。事实上,他本人也并非那种无能之辈,在郁林知州任上时,素有精明干练之称;可是碰上眼前这伙人多势众的地头蛇,竟然处处形格势禁,施展不开。这些人,不少都是惯打官司的老手,不只不怕见官,而且还能言善辩。上一次,刘履丁就领教过一个姓郝的讼师,那条三寸不烂之舌,真是波澜翻飞,能把死的说活,活的说死。刘履丁口才本来不错,也被他弄得张口结舌,穷于应付。所以这一次钱谦益到底能有多大把握,刘履丁始终暗暗悬着一份心。此刻见他临阵之际,仍旧兴致勃勃地谈诗论文,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刘履丁的疑虑就更重了。
“那么渔仲兄以为,这皆德、皆令两姐妹,是姐胜于妹呢,抑或妹胜于姐?”钱谦益接着又问。
刘履丁怔了一下,老实地回答:“皆德自嫁贵阳朱太守之后,深自韬晦,其诗遂少流传于世;而皆令身为杨氏之妇,仍时时乘舆四出,奔走于权势之门,名声亦因之而大噪。不过以晚生愚见,皆令未免有风尘之态,不若皆德冰雪聪明也!”
钱谦益瞧着手中的诗扇,微笑地听着,没有立即接口。过了一会,他才把诗扇递给刘履丁,说:“你瞧瞧,这也是皆令的诗,可有风尘之态?”
等刘履丁把扇子接过去,他就仰起头,捋着胡子,津津有味地吟诵起来:“‘灯明惟我影,林寒鸟稀鸣。窗中人息机,风雪初有声……’这种诗,其声凄清,其韵寂寥,有如霜林落叶,午夜梵钟,何尝有半点风尘之态!贱内河东君曾说:‘皆令之诗近于僧。’可谓确评!至于姚叔祥之辈,集古今名媛淑女,比拟皆令,全不识其神情气理,安可谓知诗,又安可谓知皆令!”说到这里,他瞧了瞧刘履丁,见对方低着头不吱声,钱谦益意识到自己只顾说得痛快,对刘履丁却未免有点不客气,就闭嘴不说了。
刘履丁这时也意识到过于认真会有损彼此合作的气氛,为着掩饰这种尴尬的场面,他笑了一下,接着对方的话茬儿说:“能诗会文之女子,虽说历代都有,唯是数量之多,却无过于本朝。尤其近数十年间,名门淑女不必论,便是青楼脂粉、商妇贫婆,竟然也拥鼻咿唔,讲什么‘蜂腰’‘鹤膝’、平仄、拗救,而且颇不乏出类拔萃之辈,这也可算是一大异事了!”
钱谦益点点头:“这也皆因本朝文运昌明盛极之故。所以许多聪明尤物,便乘时而生。也不必远说,譬如辟疆兄的这位未来如君,便是不可多得的一位奇女子哩!”
刘履丁正为今天这事担忧,见对方提起董小宛,便连忙接口说:“不错,否则,以辟疆那心高气傲的性儿,又岂会轻易许诺于她?只是,那帮债主着实贪婪险狠,简直可恶之极,只怕未必便肯轻易就范。”
钱谦益摇摇头,不在意地说:“兄台尽管放心,此事包在学生身上。辟疆兄是我平日极爱重的一个人,论才华学问,当今世上能与他颉颃的,也就是那么屈指可数的三数子而已!所以,学生这次不只必定要为他玉成此事,而且,到时还要在虎丘大排宴席,遍邀四方名士,为小宛把盏饯行哩!”
“啊,劳烦牧老如此费心,何以克当!晚生先此代辟疆向牧老谢过了!”喜出望外的刘履丁连忙站起来,拱着手说。
钱谦益微微一笑:“区区微劳,何足挂齿?到时渔仲兄若是也去如皋,学生倒想烦你代我向辟疆兄致意哩!”
“这个自然,一定转达!”
这之后,刘履丁重新坐下来,两人又谈了些其他的事。终于,船身微微晃动了一下,只见顾苓兴冲冲地走进舱来说:
“牧老,宛娘的船到了!”
钱谦益“噢”了一声,回头朝刘履丁做了个谦让的手势,说:“请!”
于是两人站起来,走出舱门。
这时,岸上聚的人更多了,少说也有三五百,其中一部分是债主,以及他们的仆从打手之类,也有不少是赶来瞧热闹的人。看见钱谦益和刘履丁出现在船头上,本来正东一群西一伙凑在一块闹闹嚷嚷、指指点点的人们顿时静了下来,一齐回过头来,伸长脖子朝这边观望。
刘履丁到底放心不下,迫不及待地用眼睛寻找着。他发现载着董小宛的那只小快船已经靠了岸,却泊得很远,离自己这只船最少也有三四丈。两个仆妇模样的女人正在搀扶着董小宛下船,岸边还有五六个壮汉各执棍棒准备着。等董小宛一踏上码头,他们就立即把她严密护卫起来,完全是一派如临大敌的架势。显然,如果债主们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他们随时随地都会把董小宛重新劫走。
这时,钱谦益也已看清了形势,却不动声色,只是侧过头,向身边的顾苓低声问:“嗯,都准备好了么?”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就点点头,对刘履丁说:
“渔仲兄,且回舱中宽坐,看学生发落。请!”
等刘履丁移动脚步之后,他回头叮嘱顾苓:“一切听我号令行事,不可孟浪!”说完,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回舱里。
刘履丁和钱谦益刚刚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就听见顾苓在外面大声叫道:
“岸上的人等听着:今日虞山钱牧斋老先生来到这里,是专门为的排解董家同各位的债务纠葛。钱老先生声望久著,信誉昭然,诸位想已知晓,不须在下多说。承他应允主持此事,实乃乡邦之福。各位尽可放心,保管人人满意,各得其所!如今,先请董姑娘上船说话。”
顾苓的话音刚落,就听岸上“哄”的一声骚动起来,几个声音同时高叫:
“不行,不能把人给他!”
“不把债还清,我们决不放人!”
“我们又不是三岁孩儿,谁会上当!”
刘履丁在舱里听见,心想:“光凭一句话就想让他们把小宛交出来,只怕未免把对手想得太驯良了!”
他瞧了瞧钱谦益,却发现老头儿神气安闲地捋着胡子,似乎一点也不紧张。等顾苓在外面同债主们又交涉了一阵,仍旧没有效果,钱谦益才回过头,对侍立在身边的李宝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李宝答应着走出舱外。于是,只听顾苓不再坚持,却又大声说:
“列位必定要先清偿欠债,也可以。那么如今这里有三只船,为快当起见,决定同时清偿——二十两以下的,可以到左首这只船,由钱遵王先生发放;二十两到六十两的,可以到右首这只船,由何士龙先生发放;六十两以上的,请上在下这只船,由钱老先生亲自发放。请啊!”
听顾苓这样说,刘履丁又不禁暗暗摇头:“这样处置无非是想分其势力,各个击破,设想虽妙,只怕对方仍未必肯就范。”
果然,没等他想下去,岸上又早已嚷成一片。一会儿,只见顾苓气咻咻地一步跨进来,说:“牧老,他们还是不肯,说什么也要先应承一律按原定本息发放,方肯上船,怎生处置?”
本来,按原定本息发放,似乎也很合理,但这些放债的富人,大多是乘人之危,大肆敲诈,不少利率当时就定得过高,加上拖欠了许多年,利上滚利,竟有超过本钱好几十倍的。如果按这样偿还,刘履丁带来的那几百两银子和几斤人参,绝对不够应付。现在钱谦益既然不打算代冒襄掏腰包,唯一的办法,就是说服对方压减利息。但是看来债主们认定冒襄是个大阔佬,决不肯放过这个大捞一把的机会。上一次,刘履丁就是这样谈崩的。现在他眼看钱谦益听了顾苓的报告之后,沉吟不语,就不由得着急起来,斜倾着身子说道:
“据晚生所知,这伙人中有个姓郝的,是个积年讼棍,一切坏主意全是出在他身上。此人伶牙俐齿,凶险狡诈,极难对付。”
钱谦益点点头,却没有答话。他又沉吟了一下,才对顾苓说:“嗯,好吧,让他们推出两个人来,上船议事!”
顾苓应诺着,到外面去传达了钱谦益的话。这一次,债主们没有再吵闹。过了一会,只听顾苓的声音说:
“噢,是你们二位哪,请!”
随着话音,船身摇晃起来,接着鱼贯走进来两个人。头里一个是五十开外的胖绅士,长着一把大胡子和一双金鱼样的鼓眼睛,正是负责囚禁董小宛的那位张员外;另外那一位儒生打扮,方脸大耳,显得精明强干的,也恰好就是那个姓郝的讼师了。
“学生张秀,拜见两位大人!”张员外似乎有点怕钱谦益,畏畏缩缩地拱着手说。
那个姓郝的讼师却显得沉着机警。他一进舱,就目光闪闪地打量着周围的情形。等张秀说完了,他才彬彬有礼地一揖,说:“在下郝思平,见过二位大人。”
钱谦益没有马上说话,默默地瞅着对方,把他们挨个儿掂量一番之后,他才满脸堆笑地站起来。
“哦,原来是二位先生,久仰!”他回着礼说,又回头瞅着刘履丁,“这二位,不知渔仲兄可曾会过?”
这两个人正是上一次代表债主方面出面谈判的头儿,又凶又刁,刘履丁一见他们就头皮发麻。他红着脸,悻悻地说:“怎么,张员外、郝讼师,又是你们二位,好啊,哼!”说着,一拂袖子,气呼呼地管自坐回椅子上。
钱谦益微微一笑,他既已弄清来人的身份,心里也就有数。于是不再客套,指一指椅子,让张、郝二人坐下,他自己也重新坐了下来。
“二位先生,适才学生听说列位东翁定要按原定本息发放,以冒辟疆先生之财力,实在难以办到,还望列位东翁压减一二才好!”钱谦益单刀直入地说,他知道对方必然不会答应,所以也不想多绕弯子。
果然,早有准备的张秀马上拱着手说:“哦,难得二位大人屈尊赏光,出面主持这事,实乃吾辈之福。适才压减息金之议,本当承命,唯是各券所定息金,俱系双方当时讲妥,两相情愿,更无异辞。时至今日,却要压减,只怕人情惊诧,徒滋纷扰,未易实行。”
“嗯,向来国家律例:私放钱债,每月取利并不得超过三分。如今我瞧这债目,不少竟高至四五分的;且更有将利做本,转算几年,便借一取百,未免太过!若不压减,又怎么成!”钱谦益板着脸说。
按照明朝的律例,确有月利限于三分,违者笞四十;并有不准以利滚利,违者以坐赃论罪,杖一百等条目。但实际上早已成为一纸空文,很少有放债者会去遵从。除非某个官吏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想惩治一下放债者,才会偶尔把它抬出来。现在张秀听钱谦益这样说,一时弄不清他的真正意图。不过张秀知道这位钱老头儿可不是刘履丁,他在本地很有势力,同官府也勾结得很紧,若惹得他认真起来,真要这样干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一下子给唬住了,讷讷地不敢回答。
钱谦益看见三言两语就把对手给吓住,心中暗暗高兴。他正想进一步劝说,忽然,坐在张秀旁边的那个讼师郝思平哈哈一笑,开口了:
“钱老先生所见甚是!就债目而观之,息金果然定得高了些,理应压减才是。岂止应当压减,其实放债这事,每每足以助长豪强之家兼并之权,挫损小民生存之气,积弊颇多,简直就该严令禁止!”他一本正经地说,瞅了瞅座上的两位主人,发现他们都露出留神倾听的神气,就得意地微微一笑,接着说,“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此事其实又是禁不得的,何故?因富者乃系贫者之母,贫者一旦有事,必要求助于富者;而富者则凭借日积月累,方能有所盈余。这一贫一富,也正如人之左右手,右不富,则无力助左。若禁绝放债,使富者不富,则犹如砍去右手,举国俱成废人矣!何况,国家之法,本在利民。如今凶岁连年,兵戈未已,穷民愈多而富民愈少;借债者愈多,而放债者愈少。若仍拘执于三分之薄利,势必令放债之家心灰意馁,将钱钞另谋出路。如此,富者或无大碍,而贫者从此告贷无门,生计俱绝矣!此压减息金之大害也,还望老先生三思!”
郝思平这么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下来,连钱谦益听了,都不由得暗暗点头,心想:“刘渔仲说此人巧舌如簧,不易对付,如今果然!”事实上,钱谦益又何尝真心维护三分利息的律例?他自己在常熟放债,也同样是实行高利息、利滚利的一套。不过,此刻他既要替冒襄主持还债,自然就顾不上许多了。现在,他看得更加清楚:张秀好对付,难轧的是郝思平这个讼棍,不尽快把此人制住,事情就无法进行。于是他瞅着郝思平,不动声色地问:
“郝先生果然辩才不凡,想必是位‘状元’啰?”
他这样问,是因为苏州一带,打官司的风气十分盛行,讼师也最多,内中也分别等级,最高级的称作“状元”,最低的称作“大麦”。这伙人最喜招揽是非,操纵官司,从中发财。
郝思平怔了一下,拱着手说:“不敢。”
“那么,董家欠下郝先生多少本息?”
“哦,董家与在下并无债务瓜葛。”
“然则阁下今日来此作甚?”
“这——是他们请在下来协理此事,所以……”郝思平似乎意识到对方口气不善,变得有点紧张,不像刚才那样神气活现了。
这时,钱谦益可就不容对方躲闪了。“胡说!”他猛地一拍桌子,黝黑的脸上顿时像罩了一层严霜,“你与董家既无债务瓜葛,便该回避远引,如今却硬来从中插手,百计煽惑,兴风作浪,竟至劫人做质,以图要挟,胡作非为,至于此极!分明是个刁顽不逞之奸徒。若不严惩,王法何在!”他回头叫:“来人哪!”
话音刚落,只听通往内舱的门里暴雷也似的应了一声,随即门帘掀起,四个衙役打扮的汉子如狼似虎地扑了出来,手中铁链一抖,把郝思平的脖子套住了。
这一手来得如此意外,不但张、郝二人猝不及防,就连刘履丁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钱谦益斜了一眼张秀,发现那大胖胡子脸色大变,浑身筛糠也似的抖个不住,便“噢”了一声,换过一副和颜悦色的脸孔,对他说:“学生知此事全是这姓郝的奸徒从中捣鬼,与尊驾无干。不过,尊驾若仍扣住人质不放,却也难免担着干系。如今就请去吩咐贵价,把人质送上船来,慢慢再谈不迟。”
张秀本来十分害怕,听说与他无干,心中顿时宽了一半,哪里还敢违拗,连忙走出舱外,大声招呼手下那几个仆人,把董小宛送上船来。
正聚在岸上等候消息的那群债主只听见船里大呼小叫,却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看见要放人质,有几个机灵的便大声鼓噪起来,表示不同意。但是负责看守董小宛的那几个汉子,是张秀的家仆,自然服从主人。他们反而大声叱喝着,用棍棒挡开那些拥过来试图制止的债主,把董小宛送上了船。
这当儿,钱谦益已吩咐衙役把恨得咬牙切齿的郝思平暂且押到后舱看管起来。看见董小宛走进船舱,他就喜孜孜地站起来。董小宛这一次绝处逢生,自然感激得热泪交流,呜咽着跪拜下去。钱谦益把她扶起来,着实抚慰了一番,然后吩咐跟上船来的董子将和寿儿,把她扶到内舱去歇息。
当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回过头来,瞧了瞧张秀。发现那大胖胡子正愁眉苦脸地呆在一旁,钱谦益便同刘履丁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一笑,对张秀说:
“张兄不必过虑,钱某不才,尚能分清是非好歹。那姓郝的怙恶不悛,自应惩处;至于张兄,若不嫌弃钱某,倒想借重大力呢!”
张秀眼见郝思平被锁去,人质又被迫送回,今日已是一败涂地,心中正在七上八下,不知钱谦益下一步会怎样处置自己,忽然听见对方说出这么句话,他不由得一怔,疑惑地抬起头来。
“嗯,请坐着说话。”钱谦益指一指椅子,随即自己也坐了下来。
“弟素知张兄乃信诚君子,凡事都易商量。”钱谦益一本正经地说,目不转睛地瞅着张秀,“只是岸上那些人良莠不齐,其中难免杂有一二刁顽之徒。弟诚恐待会儿发放交割之时,此辈又来吵闹放泼,令人不欢。故此想请张兄届时在此作陪,助我督促弹压。以张兄在彼辈中之威望,此事当不难办到,不知能应允否?”
张秀本来正睁着一双金鱼般的鼓眼睛,疑惑地瞅着钱谦益。听了这话,他的脸色变了,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摇着手说:“啊,这个、这个……”他分明想拒绝,但在对方目光的逼视下,却始终不敢说出口。
坐在一旁的刘履丁,这时对于钱谦益的手腕和魄力已是由衷地信服。他看见张秀狼狈万状,倒也不想迫之太甚,便劝阻地说了一声:“牧老——”但是,钱谦益伸出一只手把他挡住了,同时斜眼看了看站在旁边的顾苓。
顾苓会意,走过来笑吟吟地说:“张兄何必见外?此事我们已合计好了。若然张兄应允时,阁下名下的这一百二十八两的本息,便仍按原券所定,照发不误。而且事完之后,另有酬劳。如此安排,不知尊驾意下如何?”停了停,他又凑上去,咬着耳朵补充说,“这事只有此间局内数人知晓,决不会传到外间去!”
张秀听说他那份债券可按原定本息发放,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收敛起来。他没有说话,低下头,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一直紧盯着对方的钱谦益,目光闪动起来,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马上又变得异常兴奋。他敏捷地站起身,得意洋洋地望了刘履丁一眼,然后脸向着舱门外,用威严的大声说:
“来人哪!吩咐下去,开始发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