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老师枉顾,请恕弟子失迎之罪!”罢官在家的前户科给事中瞿式耜,身穿礼服迎出大门外来,拱着手说。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微弓着,浓眉下面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专注地望着阶下,长方形的脸上现出恭敬严肃的神情。
这是钱谦益回到常熟之后半个月的一天下午,偏西的太阳从幽静狭长的巷子上空照下来,把高大漂亮的瞿府门楼的影子,清晰地勾画在大门对面的白粉影壁上,那影壁盖着讲究的瓦顶,还有雕砖镶边。
刚刚从四人抬大轿里走下来的钱谦益,听见这熟悉的招呼,抬起了头发花白的脑袋,黝黑的脸上露出亲昵的,几乎是讨好的笑容。
“哎,太亲翁,何必客气!”他大声说,迎上去,同趋步下阶的主人行礼相见,“说真的,一路上我还叨念着,怕你出门了呢!”
“没有——二冯兄弟,还有云美、子长他们都来了,正在卿云阁里看字画呢!”
“噢,他们都来了么?”
“要是老师有事……”
“没事、没事!我也是随便走走。嗯,听说你新近收到一幅赵子昂,我正想瞧瞧!”
“是,请——”
“请!”
这样说完之后,两人便并肩朝宅子里走去。
在常熟城里,瞿式耜可算是同钱谦益关系顶深的一个人。他不仅是钱氏早年的学生,而且他的孙女儿又许给了钱孙爱。论学业渊源,他该称钱谦益作老师;论姻亲关系,钱谦益却得反过来尊他一声“太亲翁”。不单如此,他们还曾一起在朝共事,一起在崇祯二年被温体仁排挤罢官;十多年间,他们同样一直在家赋闲,得不到起用。前几年,有个叫张汉儒的本地帮闲,秉承温体仁的意旨,入京告发钱谦益在家贪肆不法,把瞿式耜也告了进去,结果师生二人又同时被捉拿进京,下狱问罪。幸而温体仁很快就倒了台,他们才逃过危难。因了这种种缘故,二人的关系,就确实非比一般。不过,瞿式耜生性耿直,对钱谦益是恭敬而不阿谀。所以有些见不得人的事,钱谦益也避免找他商议。不过,既然落到了目前这种倒霉的境地,瞿家却又成了钱谦益寻求慰藉的理想去处了。
当钱谦益在瞿式耜的陪同下步入卿云阁时,先到的几位本地名流或坐或站,正在那里指手画脚地品评字画。看见钱谦益进来,大家便住了口,一齐迎上来同他相见。这些名流,平时也都是钱府的常客,彼此熟悉得很。可是此刻钱谦益见到他们,却不由自主感到有点心虚。“嗯,不知他们可已听说那桩倒霉事?”他想,脸上尽力装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暗地里却十分注意每个人的神情。直到发现大家都没有异常的表示时,他才稍稍放下心来。“毕竟是交往多年,所以……”于是,他开始分外热情地同大家行礼、寒暄,侧着耳朵倾听每一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带着亲切的微笑,回答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
“啊,牧老,你来,你来瞧这画!他们说是宋徽宗,怎么会是宋徽宗!”一个兴冲冲的声音蓦地叫起来。那是一位名叫冯班的本地名士。他长着一个可笑的红鼻子,和一双狂热的、醉醺醺的眼睛。秃而亮的脑门上歪扣着一顶半新不旧的方巾,下面露出乱蓬蓬的头发,直裰的胸前尽是星星点点的油污酒迹。不过,别看他外表邋里邋遢,却写得一手好诗,对书法也颇有研究,在江南文坛上薄有名气,与他哥哥冯舒并称“常熟二冯”。
“咦,牧老,你快过来瞧啊!”冯班又叫,不管钱谦益正同别人说话。
“定远,你总是火烧眉毛似的!”钱谦益微笑着责备说,离开了交谈者,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绢本宋画跟前。
这是一幅《芙蓉锦鸡图》:一枝盛开的木芙蓉自画的左上方斜伸下来,枝上伫立着一只羽毛璀璨的锦鸡。它的重量把花枝压得微微弯垂。一丛萧疏的秋菊安排在画的左下方,右上角则对称地翩飞着一双彩蝶。蝴蝶下面用瘦金书题着一首五言绝句:
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
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
右下方靠边署着:宣和殿御制并书
钱谦益漫不经心地望着画幅。这幅画他在瞿式耜家里已经看过多次,而且反复讨论过它的真伪。要在以往,他会立即说出自己的意见。不过此刻出于一种周到的考虑,他却想给冯班一点面子。
“定远,你说这画不是徽宗御笔,所据何来?”他侧过头问。
“咦,牧老你瞧那首题诗,第一句,‘秋劲拒霜盛’的‘盛’字,显系‘威’字之误!此处下一‘盛’字,不唯平仄欠工,而且不通!须是‘威’字方诗意畅达,而且谐韵。岂有堂堂御笔,而荒谬不经若此!必系赝品而又出于极端下流无知者之手无疑!”
冯班说“盛”字是误字,钱谦益倒不曾注意到。他走上前去再仔细瞧一下那首题画诗,随即微笑起来。但他也不立刻说破,反而点点头:“定远的话不错,这画或许并非道君皇帝真迹。”
“喂,怎么样?怎么样?啊?”一直瞪大眼睛等他回答的冯班,兴奋地跳起来,胜利地大叫。
“可是……”“不过……”好几个声音同时表示不服气。钱谦益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
“我说这画并非道君真迹,是说可能如此。皆因宋时画院中,确有画师曾为道君代笔,所谓‘供御画’便是。不过,倘若此画果属此类,则题诗内断不致出现误字。即使当时确有误题,亦必不敢以之进呈天子,更不敢任其流传,而必当即时毁去。”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望望大家,才又接着说,“其实,‘拒霜’,乃木芙蓉之别称。‘拒霜盛’,是谓此花盛开。故‘盛’字并无不通。若改作‘威’字,反而不妥了……”
这样一说,持不同看法的几个人都频频点头。冯班却像被人掐住了喉颈的公鸡似的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再也神气不起来。
“不过世上之事,阴差阳错,未可以常理度之者正复不少,所以亦不能以此论定。”钱谦益瞧了一眼冯班,又补充说,“但我观此画布局严谨,宾主分明,疏密有致,色泽鲜妍,渲染精妙。即便是左下角上那丛不惹眼的小菊,亦摇曳多姿,刻意求工,故此画纵非道君御笔,亦当系北宋院画之精品——鄙人浅见如此,未知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席议论,说得大家都点头称是。只有冯班仍不服气,他咕咕哝哝地说:“我瞧那锦鸡就画得差劲儿,怪模怪样的,活像只断头鸡!”
这当儿,瞿式耜已经命人把《芙蓉锦鸡图》收起,亲自从箱子里挑了一幅,交给小厮挂上,一面对钱谦益说:“老师,这便是学生新近购得的那一幅赵子昂的《双马涉溪图》了。”
钱谦益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他忘了答瞿式耜的话,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瞧着墙上。只见画轴在小厮手里缓缓转动着,首先露出一个仰着的马头,那用简练遒劲而又富于变化的线条勾勒出的马头,筋肉毕现,鼻孔张开,眼睛里闪射着桀骜不驯的光芒,端的是神采焕发,顾盼惊人。然后是健壮的脖颈、飞扬的鬃毛……第二匹马出现了,那是一匹花骢马。它正低着头,顽强地向前行进,下面,是八条强有力的腿,或屈或伸,在一道宽阔湍急的溪涧上蹴踏起飞溅的水花……
全场人都被这幅杰作的不寻常魅力吸引住了,静静地观赏着,谁都没有说话。钱谦益更是如醉如痴。他一会儿退得远远地拈着胡子,眯起眼睛欣赏全貌,一会儿又走上前去,几乎把鼻尖贴着画面作细部的观摩,许久,才连连点头,叹道:“神品,神品!”
“若是老师喜爱,学生就此相赠。”瞿式耜说。
钱谦益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回头瞧着主人,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你说……”
“学生想将此画送给老师!”
“啊,这、这、这如何使得!太亲翁莫要作耍,不……这,我……”
瞿式耜摆一摆手,淡然说:“区区一画,何足挂齿!”说着,回头吩咐小厮,“把这画收拾好了,待会儿,给钱老爷送过去!”
钱谦益不再推辞了,但是嘴里仍然喃喃地说道:“罪过、罪过!”同时,斜起眼睛瞧着两个小厮把画收起来,装进一只长形的黄杨木盒子里,另外放到一张单独的桌子上,这才放了心似的,回过头去,向主人深深地作揖称谢。其他客人见了,也围上来,带着羡慕的神情,纷纷向钱谦益道贺。
这时,一个声音蓦地叫起来:“啊哟,不得了!臭!臭不可闻!混账,收起!听见没有?快收起!”
大家吃惊地回过头去,发现冯班站在一幅刚刚挂起来的书法跟前,用袖子拼命地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又跳又叫。大家好奇地走前一看,原来挂出来的是一幅宋代黄庭坚的自书诗《登快阁》。那书法苍劲瘦硬,笔笔有力举千钧之势,一望而知是幅精品。大家正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见冯班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他从人丛中一下子冲了出去,远远地站着,兀自掩鼻挥手,呜呜不休。
众人又惊奇又好笑。顾苓忍不住高声问:“定远兄,你这是怎么了,莫非这又是那下流无知之徒弄出的赝品?”
冯班远远地摇着头,但又不肯把衣袖从鼻子上放下来。大家只听见他咿咿唔唔地说着,却听不清他说什么。这时,他的哥哥冯舒说话了。
“小弟已知定远之意——”他慢吞吞地说,“只是,他持论太偏,见解虽奇,却有失忠恕温厚之道。他一生志业,只怕就吃亏在这一点上!”说到这里,他十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却停住了。这个冯舒,长得又高又瘦,性格同他的弟弟恰恰相反,说话行事总是慢条斯理,往往绕了半天圈子,还到不了点子上。大家都深知他的脾气,明白催他也没用,都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他还嗜酒如命,这就更不好了。”冯舒又说,仰起头,瞧着屋梁,“比如去岁科考,他醉酒迟到,还侮辱宗师,结果,考了个六等……”
听见他这样慢条斯理地揭着弟弟的短处,大家都暗暗好笑。
冯班远远听着,眼睛瞪圆了,他忽然把袖子放下来,大声说:“不用你说!我说!”
冯舒顿住了,他把目光从屋梁转移到弟弟身上,“你说,自然我就不用说了。”他同意道,于是,重新退到一旁,不再开口了。
“列位,小弟平生论诗,第一等讨厌的,便是那劳什子江西派!”冯班气呼呼地说,“江西之体,大抵有如农夫之指掌、驴夫之脚跟,本臭硬可憎,却自夸什么‘强健’!又如老僧婺女之床席,奇臭恼人,却自夸什么‘孤高’!再如老妪之教新妇、塾师之训弟子,语言面目,无不可厌,却自考什么‘我正经’!这个姓黄的老家伙,乃是江西派第一个奇臭可憎之人。不意今日觌面相逢,却不是老大的晦气!”冯班说完,又把鼻子掩上了。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孙永祚打趣说:“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冯定远,却被江西派吓得只差没跳墙而走!”
冯班摇头说:“冒犯了天地,不过粉身碎骨而已;碰上江西派,却教人如堕粪窖,五脏翻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黄老头儿万一有再起之日,我必远避,否则别寻生计,永不作有韵之语!”
瞿式耜微笑说:“既然定远兄如此说,这幅字竟是再也挂不得了,快快收起!”
待到小厮把字幅取下,重新收藏好,冯班才走回来,叹着气说:“经此番浊臭一冲,必损我三日诗思!”
在这番闹腾的当儿,钱谦益一直没有插话。因为他的整个心思,都关注在那幅赵子昂的《双马涉溪图》上了。从冯班逃开去的一刻起,他就退坐在一张花梨木圈椅上,脸上虽然也跟着大家一起微笑,眼梢却不住地往搁着画匣的方向瞄,恨不得立即就把那幅现在已经属于他的宝贝抱回家去,关起门来细细地重新欣赏。只是考虑到礼貌,他才勉强忍住了。好容易挨到关于黄庭坚和江西诗派的这场风波告一段落,他就站起来,准备告辞。然而,这时候,瞿府的一名家人扬着拜帖,走进来禀告说:
“许大相公求见,说有要事马上面陈钱老爷!”
这位许大相公,名叫许隽,是本县的一名老秀才。因为会写几句诗,尤其善于把眼前的事物七拼八凑地弄进诗句中,造成一种离奇滑稽意味,使人读来,往往忍俊不禁,所以钱谦益平日同他也时有来往。如今听说他巴巴地追踪到瞿府来,说有什么要事相告,倒教钱谦益吃了一惊。他回头望了望大家,只好暂时打消告辞的念头,重新坐下来。
许隽很快就出现了。他头发花白,戴着一顶旧毡帽,一身玄色布直裰洗得发白,右边袖子的手肘处还打了个大补丁,脚下一双旧黑布鞋有好几处都脱了线,露出白袜子。不过,他的表情却十分神气,红扑扑的一张脸,宽颧骨、狮子鼻,走路时微昂着头,大摇大摆,显出目空一切的样子。
“哦!牧老,你原来躲在这儿快活,却叫我好找!”许隽气咻咻地叫,同大家行过礼,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茶!”他大声说,不客气地瞅瞅瞿式耜。
瞿式耜朝小厮做了个手势,茶端来了。许隽接过,一口喝干,用袖子擦擦胡子,这才像喘过了一口气。
“牧老,这江南的士习,是越来越不成话了!”他说。
“啊,怎么?”
“他们造作谣言,无事生非,由来已久,这也罢了。可是,这一回竟造到你老哥头上,你说可气不可气!哼,还亏他们是复社!”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由得“啊”了一声。钱谦益的脸却一下子红了,他动了动嘴巴,想说句什么,可是终于没有勇气说出口。
“前几日,弟上姑苏去了一趟,”许隽接着说,显然没有发现钱谦益的神情异常,“那一天,闲着无事,便到书坊走走,想拣两本新选的墨卷,却碰到两个方巾朋友在那里闲讲。弟起始也没在意,后来听他提到牧老,便留了心。谁知不听犹可,一听,真差点没给他气死!——那个不知是姓方还是姓汪的小畜生,竟造出一段漫天撒谎的奇闻来,说牧老如何同京里周阁老串通,想替阮圆海翻案开脱,怎样给周仲驭、陈定生识破,上门问罪。说得活龙活现,煞有介事。是弟气不过,上前同他争辩,说:‘牧老是我的老友,我们天天在一块儿,怎么就没听说这事?你们快快闭嘴,没的在此污人清白!’谁知那两个小畜生笑嘻嘻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这事江南各府县都传遍了!可不是我们随口乱道!’他们、他们还说:‘钱牧老怕是想入阁想疯了,所以做出这等事来!’牧老,你说,这可气人不气人!”
许隽这么没遮没拦地一口气说下来,客人当中像冯氏兄弟这些不知情的,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仿佛听到了什么海外奇谈。至于瞿式耜、顾苓、孙永祚等人,或者是参与其事,或者多少听到点风声,只是碍于情面,在钱谦益面前装作一无所知,这时都不禁变了脸色,担心地窥伺着钱老头儿的神情,估计他立即就会暴跳起来,大发雷霆。
然而,出乎意料,钱谦益却没有这样。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许隽,眼睛露出绝望的、黯然的神情,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终于,他低下头去,喃喃地说:“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当然不是!”被这个惊人的消息唬住了的冯班,忽然跳起来,高声大叫,“他们凭什么这样诬赖人,可恶!牧老,不要怕,有我冯班在,决不容那伙无耻之徒胡作非为!”他奔向许隽,“伯彦兄,你说,那两个混账畜生是谁,我明儿就上姑苏去找他算账!我要……”
他还要说下去,可是瞿式耜做了个手势,把他拦住了。瞿式耜走到钱谦益跟前,沉默了一下,说:“至人之虑,自非群愚所能省知。老师德高望重,难免为居心叵测之徒侧目,是以蛾眉招谤,古今同慨。然而亦无非蚍蜉撼树,适足见其不自量而已!何况如今国事蜩螗,已不堪问!不出数年,当有大变。老师正无须与彼辈争一日之短长。依学生之见,不如暂且仍作东山高卧,静以观变。直待九重诏下,登车揽辔,拯社稷、济苍生,犹未为晚!”
接着,顾苓、孙永祚也走过来,竭力劝慰。钱谦益的心情这才慢慢舒展了一点。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已是垂暮之年,什么拯社稷、济苍生,此生是不敢企望了!但求能优游林下,读书养性,清清静静地过上几年,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是,唉……”
“哦,说到读书养性,牧老的拂水山庄,那可是第一等的!”顾苓连忙凑趣说,“都道‘徐家戏子瞿家园’,乃系我常熟二美,可是学生总觉着,拂水山庄只需稍加修葺,只怕未必便让稼老专美呢!”
瞿式耜也说:“我那个破园子算什么!不过枉得虚名罢咧!被人一个劲儿地起哄,也真想花点工夫把它修一修。前些日子我已经着人到留都去请计无否来帮我踏勘,若是老师想修拂水山庄,到时便让他一块儿瞧瞧!”
钱谦益抬头瞧瞧瞿式耜,又瞧瞧顾苓,却没有作声。他适才那番“读书养性”的话,本来是聊以解嘲的敷衍话,现在被他们煞有介事地一说,倒提醒了他,觉得这也不失为忘却眼前处境的一种办法。他若有所悟地捋着胡子,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