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钱谦益撵出东园,冒险回到半塘家中之后,董小宛的病,又加重了几分。
她是在给她娘送葬那天染的风寒,后来一直不大见好。不过前些日子还能勉强挣扎着东躲西藏,这两天她却躺在床上,几乎再没有起来过,一切都由唯一的丫环寿儿给她料理打点。她那丰润漂亮的鹅蛋脸明显地变长了,鲜艳的、小小的嘴唇也失去了光泽。她睁着一双有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好半天好半天地瞅着屋梁上的燕子巢,不动,也不说话。害得寿儿瞧着瞧着,不由自主就惊慌起来。
在追欢卖笑的风月场中,董小宛是属于那一类为数不多的女子——她自幼沦落风尘,却例外地不曾染上太多的青楼习气。有人曾经挖苦说,这是读书把她读呆了。这话说来也有几分真。她的娘姓陈,本是个贫家女子,卖入青楼当了妓女之后,深感不谙文墨,十分吃亏。任凭你模样儿再俏,对客人再殷勤卖力,终难攀得上第一流名妓的地位。所以,小宛七八岁起,娘就下决心给她延师授课。小宛生性聪慧,记性儿又好,到了十六七岁上,那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女训女诫、食谱茶经之类,当真给她熟读了不少。更有一桩,她不光是读,对书中那些圣人之言、闺阃之训还深信不疑,以为那便是天地间的至理。她既自伤沦落,命薄如纸,对于那些古哲先贤、名媛淑女就愈加心深向往,倾慕不已,久而久之,言行举止之间,便不知不觉地学起样来。譬如卖笑人家求之不得的是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她却偏偏喜欢清静闲适。青楼姐妹们为着成名走红,谁都争着往通都大邑里跑;她却偏偏向往隐居山林。至于碰上男男女女挤坐在一块,又弹又唱,又笑又闹,她就更是愁眉苦脸,打心眼里感到厌烦。这股子清高脾气,同她的身份地位本来很不相称,注定她非倒霉碰壁不可。只是世上有的事情却不能以常理测度,秦淮河上偏有那么一批自命风雅的公子名士,每日家在旧院里鬼混流连,征歌逐色,受着那一个个热得像火盆儿、暖袄儿一般的娘们儿的奉承巴结,都腻烦了。一见了这位空谷幽兰般的董大姑娘,都稀罕得不得了。何况,小宛毕竟也是一位色艺双绝的美人儿。所以,她愈是摆出一副清高冷淡的模样,他们愈是一窝蜂地捧她的场。因了这缘故,董小宛的名声反而不胫而走,一天天地叫响起来,在狎客们的口碑当中,成了与顾眉、李十娘这样一些红角儿享有同等身价的尤物。
不过,这种令多少同行姐妹嫉妒艳羡的成功,并未能改变董小宛的心意。不如说,她因此更加讨厌这种卑贱、屈辱的卖笑生涯。至少是为着暂时摆脱它,她终于打点行李,离开了秦淮河,搬到苏州城外的半塘来住。三年前,她又随着她娘,到西湖、黄山、白岳一带去漫游,直到前不久,才回到苏州来。谁知就在归途上,娘忽然染上重病,一连请了几个大夫诊治,却全无起色,好容易挨到半塘家中,就死了。小宛悲痛过度,身子便有些不妥,初时还硬挺着办完丧事,不料随后就碰上田国丈派人来苏州采买女孩儿,并且点着名儿要买她,吓得她拖着有病的身子四处逃难。这两天,外间的风声倒是平静了些,听说田府的人已经回京去了。
现在,董小宛斜靠在她的闺房里的一张雕漆八步床上,刚刚吃过药,正闭着眼睛歇劲儿。这间闺房,位于院子当中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楼下是用竹篱笆围成的院子,满院的梅树,以及几幢模仿乡间茅屋式样建筑的厅堂馆舍,七里山塘就在门前蜿蜒流过。自从黄山归来之后,董小宛便闭门谢客,加上前一阵子又忙于逃难,这宅子一直不曾认真收拾布置。院子里固然杂草丛生,落叶满径,即便是闺房,也处处显出凌乱和不经意。那架大红绸帐,只放下了一半,另一半还挂在钩子上;床靠的一边,随手搭着脱下来的一条裙子;那些平日安放小摆设的地方,至今还让它空着;两幅字画已经长了霉点,却依旧挂在墙上;窗前的镜台蒙上了一层灰尘,周围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瓶药罐,有的打开了盖子,却忘记随手扣上。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在这里嗅不到通常名妓闺房里的那种令人骨酥意荡的幽香,有的只是刺鼻的药饵气味。由于寿儿明显地在设法偷懒,尽管天色已经不早,窗际那一方薄暮晴空正在逐渐黑下去,房间里还迟迟未曾上灯。
不过,这一切,董小宛都没有心思再理会了。经历了十多天的悲伤、疾病和惊吓的折磨,她现在是那样的虚弱,以致周围的一切,在她的感觉之中,都变得那样遥远、隔膜,无关紧要。甚至连身体和四肢,也由于它们的麻木和沉重,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唯独心还在跳动,肺叶还在呼吸,脑子也仍旧在活动,这些是她还能清晰地感知到的。不过,就连这些部分,似乎也正在衰竭下去……
“哦,莫非我快要死了么?”董小宛冷漠地想,同时有一点惊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十九岁就死,这是什么意思?”她费劲地思索,可是脑子里却一片茫然。她实在太虚弱了,思路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而且她愈是努力,它们就愈加变得飘忽不定,终于只剩下一些迷离难辨的迹辙,几乎看都看不清了……
现在,董小宛觉得自己正独自一人,沿着一条难以辨认的小路往前走。这条小路仿佛是悬在空中的一根飘摇不定的带子,周围是黑沉沉的无底深渊,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她心里非常害怕,双腿也在簌簌发抖,可是却不能不往前走。因为她听见有一个亲切的、温柔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她。她走啊,走啊,也记不清走了多久,只是觉得很累,两条腿也越来越沉重。“啊,看来我是走不到那里的了!得歇一歇,回家……”刚动了这样的念头,她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堵黑沉沉的墙壁跟前,墙上没有门,却有一个小圆洞。她凑近一瞧,看见里面当中放着一张床,一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赤身露体地躺在上面;周围站着一群长得人不像人、野兽不像野兽的东西,正贪婪地盯着那女孩子雪白的身体;一个面目狰狞的、屠夫样的人,把那女孩儿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抛给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女人——董小宛认得那是她死去的娘,高高地卷起袖子,手里拿着一把尖刀在等着,把每一个抢到肉的人不人、兽不兽的东西夹脖子揪住,然后用干净利落而又冷酷无情的动作,把他的皮整张地剥下来,剩下那具血淋淋的躯体,就随手往地下一丢,让他们在那儿哀号、狂笑、跳闹、痛哭……董小宛瞧得毛骨悚然,双腿发软,正想离开墙洞,不料给屋子里的人发现了。那群被剥了皮的东西立即一个个从墙缝里钻出来,围着她欢呼大笑,硬要把她拖进屋子里去。董小宛吓坏了,连忙用力一挣,转身就逃。不知怎么一来,就骑上了一匹毛驴。这毛驴长着两道白眉毛,下巴上还拖着一把胡子。它撒开四蹄,跑得风驰电掣一般。董小宛害怕起来,也不知这驴子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只好死死抓住缰绳,闭上眼睛。跑着跑着,突然驴子猛地一掀,把她抛出好远。等她爬起来,驴子不见了,眼前却出现了一座高山。她仔细一看,原来不是高山,而是无数死人堆在一起。那些尸体一具具都断头折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群顶盔贯甲的人还在上面挥舞刀枪,苦苦厮拼,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疯狂的怒吼和惨厉的呼喊。突然,刀光一闪,一颗脑袋飞上了半空,随即疾速向山下飞来。董小宛正想躲避,谁知那颗脑袋突然变大了无数倍,龇牙咧嘴地向她砸来。董小宛心口一凉,闭着眼睛等死。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先前那个召唤她的声音。它变得更加温柔、亲切,而且越来越近,使董小宛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瞧一瞧他再死。于是她又睁开了眼睛,却意外地发现,那个可怕的脑袋已经不见了,那座用尸体垒成的高山和在山上恶斗的人也不见了。如今,她已置身于春光明媚、鲜花盛开的原野上,黄莺在耳边娇柔地啼啭,蝴蝶在周遭翩翩飞舞。一个身穿白夹春衫、姿容绝世的美少年正在朝她走过来。“哦,我已找了你很久了!”他用美妙悦耳的声音说,伸出手,把她轻轻地扶起来。“我们现在回家去吧。我要用最华美的屋子安顿你,用最漂亮的衣裳打扮你,用最精致的食物供养你,我再不同你分离,再不让你受苦了!”他娓娓地说,不胜爱怜地瞅着她。董小宛顿时感到心头宁帖了,泪水涌上了眼眶。她想告诉他,她并不需要这些。只要他肯让她跟在身边,做一名卑微的奴仆,她就心满意足了。她还想告诉他,她是那样爱慕他。为了他,她可以去死……可是,她说不出来,因为她的喉头哽咽得厉害。她只是信赖地依偎着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
然而,渐渐地,远处响起了呜呜的风声。那美少年站住了,抬头望了望天空,笑着说:“这风来得正好,我们可以早些到家了。”话刚说完,原野上已经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那少年“呼”的一声,被风刮上了天空。董小宛猝不及防,慌乱中用手一抓,扯住了那少年的一根衣带,也被带上了空中。但是,衣带那样柔弱,它显然承受不住董小宛身体的重量,转眼之间,就被拉得又细又长,最后竟成了一根绷得紧紧的细丝。董小宛万分焦急,低头一望,只见下面阴风阵阵,惨雾沉沉,什么花啦,草啦,黄莺啦,蝴蝶啦,全都无影无踪。那些半人半兽、被剥了皮的“东西”,那些在尸山上恶战的甲士,以及那个硕大无朋的脑袋,又重新出现,并且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董小宛害怕极了,竭力抓紧那根细丝。谁知这么一用劲,细丝“噗”地断了,董小宛立即高速向下堕去。她绝望地悲呼:“冒郎救我!”全力向上一挺,蓦地惊醒过来,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一件里衣已经湿透了……
说也奇怪,现在董小宛觉得心里清爽了许多,身子虽然像是加倍的疲倦,却不似先前的麻木沉重了。她睁大眼睛望着绸帐的方顶,默默地回想着适才的梦境,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啊,那美少年我分明认识,那就是他,是他!他说找了我很久,这是真的吗?三年前,他确实同方公子来访过我几回,却只见到一面。记得那一天我碰上闹酒,正在里间睡着,还是娘把我推起来,扶出去见他的……可是,那以后他再没有来过。后来就传说他同陈圆圆相好得不得了。不过,听说圆圆这一次到底给田皇亲抢去了。那么,他如今又在哪里?他还记得我吗,他会来吗?嗯,会来吗……”
她这样暗暗叨念着。忽然,说也奇怪,她分明听见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有节奏的“吱扭——吱扭——”的声响,那是一支船橹在摇动。她不能说出这船是什么样子,但是分明感觉到,它是冲自己而来的。现在,她还听见了船上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嗓音就是在梦中呼唤过她的那个亲切、温柔的声音。
“小贱种,你反了天了!竟敢管起大爷的事。看我不打死你!”一声男人的怒骂蓦地从天井里响起。萦绕在董小宛耳边的幻觉一下子被驱散了,而代之以乒乒乓乓的竹棒击地声、追打声、哭叫声。接着,楼梯咚咚一阵乱响,寿儿——一个长着一张猫儿脸的十四岁小丫环,头发披散,跌跌撞撞地冲进闺房来,一下子扑到董小宛的床沿,跪在地上直叫:“娘快救我,老爹要打死我!”
董小宛还未开口,她爹董子将已经手执竹棒,气势汹汹抢了进来。他有五十出头,一个在青楼妓馆混了几十年的老篾片,长得又高又瘦,皱皱巴巴的脸上,透出一种灰不灰、蓝不蓝的所谓“晦气”。他这辈子除了会打一手十番鼓,外加逢迎拍马,再没有别的能耐。相反,游手好闲、吃喝玩乐那一套,却学得精熟。现在,他光着微秃的脑袋,没有戴头巾,正瞪着一双大而混浊的眼睛,狂怒地龇着牙,像是要把寿儿一口吃下去似的。吓得寿儿浑身哆嗦,连滚带爬地藏到床后。
“爹——”董小宛蹙着眉毛,有气无力地叫,声音里透着烦躁。这位亲爹的脾性,她是清楚的。过去,靠着小宛母女俩,他倒不愁没钱花。可是自从陈氏死后,小宛又因病闭门谢客,家中的用度,就渐渐紧张起来。这位董大爷却嗜好难改,仍旧三天两日摊着巴掌向女儿讨钱。给得少了,他就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这事小宛也听寿儿唠叨过许多回,碍着是亲爹,也不好怎么说他。偏偏寿儿这丫头躲懒归躲懒,性子却颇为耿直。她看小宛不管,有时就忍不住当面数落董子将几句,惹得老董大为光火,又跳又骂,这种事也非止一回。适才,想必寿儿又刺中了董子将什么痛处,竟然一路追打进来。
董子将听见小宛的叫声,怔了一下,随后他仍然冲上来,挥棒朝寿儿打去。寿儿慌乱中举手挡架,竹棒“啪”地打在她的手指上。寿儿哀叫一声,护着痛弯下身去,朝床底下一钻,躲在角落里再也不敢出来。董子将还不解恨,他一面用竹棒朝床下乱捅乱戳,一面恶狠狠地喝叫:
“畜生!奴才!你妈妈的出来不出来?赶快出来!出来!”
董小宛被他们闹得头昏眼花,心中又急又气。她用尽全力,一连挣扎了好几次,才坐起了身子。她喘着气,抖抖索索地指着门说:
“你、你们出、出去!都出去!”
说完,她又挣扎着打算站起来,但她的两条腿颤抖得那样厉害,实在站立不稳,只好又坐了回去。不过这一来,总算引起了她爹的注意。董子将斜着眼睛瞅了女儿一会,终于把竹棒扔在地上,气哼哼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躲在床下的寿儿,一直听着老董下了楼,脚步声消失了,才轻手轻脚地钻出来。她侧着耳朵又听了听,断定董子将已经走远了,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一边拍打着头上、身上的灰尘,一边嘟嘟哝哝地说:“自己为老不尊,不要脸,还不许人家说……”她回过头,蓦地发现董小宛正扶着床靠坐着,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就连忙走近去,讨好地问:
“娘,你怎么啦?你身子不好,这么坐着怎吃得消?快躺下吧!”
董小宛摇摇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睛,一边示意寿儿不要说话,一边支起耳朵,神情显得越来越专注和深沉,像是极力倾听什么声音,又像神游在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寿儿被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扰她,只好呆呆地望着。
终于,董小宛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恢复了常态。
“哦,我有点饿了,想吃粥。”她说,疲乏地抓住床靠,把头抵在立柱上。
寿儿的眼睛睁圆了:“娘是说,饿、饿了?啊,娘身子大好啦?”
董小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要半碗,两根水菜……嗯,吃完了,你替我梳梳头,我捉摸,这头有两天没梳了吧?一定难看死啦!”
寿儿又惊又笑:“娘,你今儿个怎么啦?娘,婢子这就给你弄去!”
“还有,这屋子也该收拾一下。”董小宛继续吩咐,闭上了眼睛,“我觉着,今晚,说不定有人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