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泷已经回寝,但农家学堂里的热闹还没有结束。
圣贤院的入学考试,不仅要用留影珠进行影像记录,还要主试官批注,最后归纳入档。大部分的评语无外乎:天赋尚可,性格恭谨等等。
谢知棠作为农家的主试官,自然要负责填写青泷入学考试的表现。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作。
葡萄藤上一片绿叶悠然而下,趴在少年的肩头,似乎在好奇他在写什么。
更好奇的是站在一旁挤眉弄眼的另外两人。
待谢知棠刚放下笔,孟昱就从身后出其不意地按住他的肩膀,燕瑶眼疾手快地抽出宣纸。
她偷笑着,一字一字慢悠悠念出来:“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翻译过来就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哇,”燕瑶调侃道,“谢糖糖,这么俗套的撩妹手法你也用?”
暮色为谢知棠的眉眼染上一层毛绒绒的淡金,他漫不经心地反问:“俗套吗?”
孟昱一拍桌子:“俗不可耐!”
裴淮序冷冷道:“你承认是在撩妹?”
谢知棠将宣纸慢慢卷起,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上的落叶,朝着屋内走去:“太阳要下山了,我去煮小葱面。”
他脚下踏着一双凡间平民惯穿的布鞋,小心地绕开每一朵花每一叶草。
一只玉笛却以迅疾之势,带起清风一阵,横住他的去路。
空气有一丝微妙的寂静。
裴淮序问:“你真想好了?”
想好要招这位小师妹入农家?
谢知棠答道:“阿裴今日有点唠叨。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了。”
玉笛飘在半空,玲珑剔透,散发着寒冰之气。
“不行,”裴淮序斩钉截铁道,“至少要等我们查清楚她的底细。”
“虽然我觉得小师妹看上去是个好人,”孟昱挠挠头,说道,“但沅圣说过,接近你的人都要查。”
“喂,又搬出我师尊,”谢知棠转过身来,无奈扶额,“你们可别乱来啊,别把我师妹吓跑了。”
说起来,谢知棠真是搞不懂自己的师尊沅圣。
从前农家也是门人济济,但到沅圣掌管农家时,竟只招了他一个弟子。又嘱他设下三道几乎不可能的难题。旁人不了解内情,只道是谢知棠嫌带师弟师妹麻烦。
可师尊又要他把农家技传承下去,师尊啊师尊,你还不清楚你自己的徒弟有什么病症在身吗?
谢知棠等了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么聪明又幸运的师妹。
裴淮序忽似想到什么,脸色比平时更要冷上三分:“谢知棠。”
他叫了对方全名后,问:“你的病症是不是又加重了?”
“所以你才着急找个师妹?”
燕瑶一边走上前取回裴淮序的玉笛,一边慢悠悠地接话道,“不想让农家技断送在自己手上?”
三年前突然出现在谢知棠身上的病症实在诡异,就连当时还在世的农家沅圣也无法破解,医家陈圣贤束手无策,到现在依然未解。
这件事再加上沅圣的叮嘱,这些年他们一直小心提防着出现在谢知棠身边的生人。
“呸呸呸,别瞎说话。”孟昱说,“我们家糖糖好着呢。”
谢知棠有模有样地拱了拱手:“承蒙各位关心。”
天边晚霞万丈,少年仿若入画,参差的额发在眉间轻荡。
他扬起笑容,却是轻松地岔开话题:“为了感谢你们,我决定在今晚的小葱面里卧鸡蛋,不过只有一个,举手,先到先得。”
跟在他脚边亦步亦趋的小食铁兽第一个举起爪子。
“好,我宣布,是咱们的卷卷!”
裴淮序和孟昱还要再开口,燕瑶却是噗嗤一笑。
谢知棠看上去散漫随性,然而他下定的决心,如山屹立,谁也改变不了。
她打圆场道:“好啦好啦,你们两可太小看谢糖糖了啊,孟小爷不是说,这师妹连元炁都没有么。若真有人要害糖糖,至少得派个罗天之境的大能吧?”
“可是师妹好看,”孟昱食指戳心窝,“这叫美人计,专攻心。”
“好看吗?”谢知棠假装思索片刻,肯定道,“我怎么觉得是特别好看?”
裴淮序冷哼了声。
夜幕渐生,屋内不断传来斗嘴声和面的香味。
海棠摇曳,还未到开放的时月。
——
新生入学的前几日还算得上清闲。井然有序的日程安排主要是为了让弟子们熟悉圣贤院的环境、历史与秩序。
比如,圣贤院共有儒、道、农、兵、医五位先天之境的圣贤,其中农家袁圣于两年前逝世。其余如数家、乐家、阴阳家、机关家、小说家等百余家,则由数名上阶罗天境的教习管理。
修者以元炁入体,按修炼等级分为人天境、下天境、小天境、天境、上天境、罗天境、先天境,前六境又分高中低三阶。先天境者,超脱世俗凡尘,与天地同在,肉身消逝之日,意识登仙。
“虽说先天境者早已超脱世俗身份,但兵家的江圣曾是楚国人……”王修欲言又止。
秦曜的房间里,如忆香正无声绵延。
如今婳梦不便再为他布梦,便特地送来此香。睡前闻如忆香半个时辰,就能在闭眼时做想做之梦,见想见之人。
她莞尔一笑:“不过殿下还是少闻一些罢,日后若是真见到思念之人,怕是会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婳梦的这句话突然闯入脑海中,让秦曜有些烦躁。
他刚刚淋浴过,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垂在狭长的锁骨上。虽披散着发,但深邃的眉宇,刀锋般的脸颊,都散发着震威天下的王者之气。
不耐烦地按了按太阳穴,秦曜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圣贤院五圣之一,兵家江瑜的身上。
尽管他极不愿回忆,但他见过这个人。
三年前,在青泷死的那天。问情剑高悬半空,悲鸣百日不散。他手下上千修士,竟无一人能靠近剑身半分。
直到一个白发银簪的女子出现。她步步生风,移形换位,直越过千军而走到问情跟前。
“一把没有剑灵的剑,竟然也会如此悲伤。”她说,伸手带走了问情。
女子容颜年轻,不过十七八岁,说话的声音空灵而超然,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她就是能号天下兵器、以百岳为奇门的兵家圣贤江瑜。
有人说江瑜早与自己的剑灵融为一体,因此容颜不老。
自从上次从秦怀璋处得知,蛟龙甲在兵家剑林当中,近几日秦曜就一直在筹划着如何能进剑林。
若能得到兵家圣贤的帮助,显然是最好。但江瑜成圣前是楚国人,不仅如此,她是楚国名将江承彦的孙女,从小熟读兵法,太乙,六壬之术。当年晟楚一战,江承彦宁死不降,被俘后,晟国将领将其曝尸三日。而昏庸的楚君把战败归咎于主将无能,下令将江氏一族满门抄斩。
江瑜因当时身在圣贤院而躲过一劫。
秦曜沉思片刻,道:“想得到这位兵圣的帮助,看来是不太可能。”
“还有别的办法进入剑林。”王修正说着,忽感到门口有人靠近,他与秦曜快速对视一眼,紧接着就传来敲门声。
是室友长桑权。
长桑权不知道上官先生是谁,居然能安排上他和秦曜同住。尽管上官先生要他暂时勿动,但他一想到战死沙场的兄弟们,如何忍耐得了。全身戾气上涌,但在王修打开门的一刻又瞬间冷静下来。
不行,圣贤院内禁止私斗,他不清楚秦曜的实力,如果不能一击必中,他就会被赶出圣贤院,那么一切就都白费了。
“中厅的书是谁的?”长桑权憋了好半天,开口生硬地问道。
“是我的。”王修儒雅有礼地回答。他今日进儒学堂,对浩瀚的藏书爱不释手,更发现许多曾经苦寻不得的珍贵书籍,迫不及待地借了十几本。
若非出身相府,王修真心想永远留在这儿,读一辈子的圣贤书。
长桑权侧过脸去:“可否借我一阅?”
“请便。”王修想了想,又叮嘱道,“小心翻阅,勿要折页,多谢。”
关门的刹那,长桑权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门缝开的窄,他并没有见到那位晟国的太子殿下,却有股深重的压迫感倾泻而出,让这位看惯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士兵竟然莫名也有些心悸,手指狠狠地掐紧掌心。
关上门,王修接着道:“圣贤院的弟子第一年除了习基础课,还可选修一门其他家的课目。若有入选了兵家剑术课的,都可以去剑林挑一把剑。”
去剑林挑剑人多眼杂,显然不是拿蛟龙甲的好机会。王修打得是“先行探路”的主意,熟悉剑林的情况,好为将来暗取蛟龙甲做准备。
他提议:“此事便交予黄瑾温少将军吧,还有他的那位义弟,似乎叫祝靳。”
“我也去。”秦曜抬手,慢慢拭去眉尾的一滴水珠。
黄瑾温虽然使得是雷神鞭,但身为兵家将才,他的剑术同样高超,过剑试定然是万无一失。
而祝靳,听说曾是流犯,还在死囚营里待过一段时间。等到问斩时,这人忽拿出一块信物,自称是黄瑾温之父——黄老将军当年的部下之子。那部下早已经战死沙场,黄老将军重情重义,就将祝靳收为义子,好生对待。
王修见过他几面,知晓此人头脑机灵,让他去打探剑林的地势、人员看守等情况,弥补黄瑾温的粗野最是合适。
因此,根本无需万金之躯的秦曜亲自上阵。
但王修并未再开口。
如忆香浓郁的气味在鼻尖萦绕,他知道秦曜在想什么。视线落在三根燃烧殆尽的香柱上,王修心中想起婳梦姑娘似乎说过,这香一次烧一根就足够了。
看来,他今夜也能做个好梦了。
秦曜房间的灯刚刚熄灭,楼下飞车疾驶而过。
夜间路上无人,飞车师傅开得很快。他看着镜子里的身影,乐得唠嗑道:“姑娘,这么晚还坐飞车?”
青泷就坐在第一排:“师傅,您这么晚了还开飞车?”
“我们是轮班制,我专职晚上呢。”
青泷点点头:“辛苦啦。”
今夜,她要赶去农家堂赴师兄谢知棠之约,去见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