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说得口干舌燥,自己一言不发似乎不太礼貌。
于是青泷想了想,问道:“你在这里等哥哥?”
“嗯嗯。”长桑灼点点头,将手中的地瓜掰成两半,“姐姐你吃不吃?”
青泷摇摇头,她望向山顶,月亮高高地挂起,照着山间静悄悄的。
今夜还有很长的路。
“我得走了。”
长桑灼伸出被地瓜烫微红的手,拽了拽青泷的衣角,眼巴巴地挽留道:“哥哥说过,越往上越危险。姐姐不如跟我一起在这等,哥哥会来找我们的。”
两个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好长,随着她的靠近,慢慢重叠在一起。
青泷微怔。
这小姑娘是在关心她吗?
她向来是块湖心石,伫立在最危险的地方,抵挡风暴,倒是第一次有小姑娘这么软声软气地拉住自己。
青泷笨拙地开口:“不怕。”
长桑灼歪着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兴趣:“姐姐很厉害吗?”
小姑娘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在青泷身上游走,见她全身却没有一丝伤痕和血迹,只在袖口沾了几颗苍耳。
“我喜欢厉害的人。”长桑灼忽然咧开嘴一笑,“我跟姐姐一块走。”
她已经等了好久,或许已经距离哥哥太远了。
离得太远的话,哥哥就不会来接她了哦。
青泷并不介意身后多了只小尾巴,更何况这只小尾巴很听话。
一路上遇到不少鲜血与尸体,有些是被奇吴吃剩的碎块,有些是自相残杀的结果。
长桑灼专心致志地啃着地瓜,姐姐往哪走,她就挪着小步子往哪走,不说不问不打扰。
她吃食物的模样,青泷觉得很熟悉。
如饥似渴,狼吞虎咽。
手掌下意识地紧握,防止别人同自己抢食。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青泷曾经跟随秦曜,见过太多这样的画面。
饥肠辘辘的难民们靠在城墙下,头埋在碗里,大口大口吸入施舍的米粥。
有人喝完自己的,按捺不住去抢食,去争斗,大打出手,头破血流,闹出人命也是常有的。
里面不乏曾经教养良好的贵妇,熟读圣贤书的青年,在生存面前,人们只剩下动物的本能。
插在城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秦曜居高临下睥睨众生,他淡漠地开口:“真是可怜。”
失去家园的人们,首先失去的便是尊严。
然而,在秦曜所追寻一生的王道上,这是最寻常不过的景象。
青泷的思绪渐渐发散,等她反应过来时已快到山顶。
远处密林中,一团强烈霸道的元炁猛地映入瞳孔。
本体大概在两里之外,不知是人是兽。
青泷想也没想,立刻蹲下身子。
恰巧面前有块虎状巨石,严严实实地替两人做了遮挡。
她转过头,手指放在嘴唇上,对着长桑灼做了个“嘘”的姿势。
对方心领神会,像被瞬间定住般的玩偶,保持一动不动,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月光照着虎石粼粼发亮,像眼睛的那两块凸起尤其栩栩如生,摄人心神。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正朝她们所在的方向。
杂草被踩得簌簌作响。
青泷屏住呼吸,袖子口露出一截箭头。
她捡拾了金尚射向自己的那支金箭,待会倘若发动近战,便以其射向来者元炁最薄弱之处。
草地里有只乌鸦,全然不知良夜惊魂动魄,悠闲地低着头寻找虫食,享受着属于它压制性的食物链优势。
脚步声停下。
箭头银光闪过青泷的脸。
然而下一秒,一声清脆的“哥哥”突然响起,乌鸦吓得振翅高飞,那可怜的虫子扭曲着身体,逃过一劫。
明明被挡住了视线,身旁的长桑灼却自信满满地站起来。
青泷跟着看过去,对面的男人收起咽喉处聚拢的元炁,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迷惘,在看向对方双眸时,迷惘立即变成了惊喜。
青泷认识这个人,是长桑灼的哥哥,长桑权。
——
“哥哥,你差点把我丢在半山腰了。”
三人前后而行,长桑权走在最前方带路。听到长桑灼的抱怨后,他内心升腾起一丝歉意。
他好像真的有一段时间,忘记自己还有个妹妹。
“以后不会了。”他沉闷地保证道,伸出手拉她上坡。
长桑权是死士里最强的男人,他浓眉大眼高鼻阔口,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穿着灰色旧布袍,颇有风霜之色。
伸出的手掌中遍布老茧,从位置来看,他大概从前是六国从军之人。
一路上,他并不与青泷言语。直到登上山顶,峭壁之上悬着一座九曲蜿蜒的木桥。
虽然一眼望不到尽头,但他们知道,上官先生就在木桥的那头等待着。
长桑灼累得气喘吁吁,咬了口地瓜补充能量。她看起来并不激动,只是为了让哥哥开心,便打起精神兴奋道:“哥哥,我们是最先到达的!”
听了这句话,长桑权若有所思地转过头来。
月光下,青泷看到了他眼中的自己。
长身玉立,一袭青衣,薄唇紧闭,眉目比身后的林木还要清凛。
长桑权动了动口。
不待任何人反应,两株藤蔓忽然以迅疾之势,从草地中窜出,瞬息之间攀附而上,如锁链牢牢捆住青泷的双臂。
名家·驱物。
通过言语驱动自然万物,为己所用。
长桑灼睁大眼睛:“哥哥,你做什么?”
青泷动了动手腕,很紧,挣脱不开。不过没关系,她的眸子中倒映在长桑权越走越近的身影,盘算着再近一些,她就会用双脚扭断他的脖子。
她从不会考虑输赢胜算,哪怕现在的情形在别人看来,可谓是笼中之鸟,必死无疑。
她只会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做了下一步,再考虑下下一步。
教管青泷的人曾将她扔进死囚营里,命她不准使用元炁。仅靠近身术她打服了一百多个死刑犯。
长桑权停下脚步:“妹妹放心,我不会杀她。鲜血的味道会引出这山中的野兽,快到终点了,我也不想徒增是非。。”
他一边盯着青泷,继续向长桑灼解释:“我打听过,四人中前二者才会派去秦曜身边卧底。为了防止这姑娘过桥时搞出什么动作来,我只能把她绑在这里。”
后二者会被派去寻找御魂丹。
他确实听说过这东西。可三年前那灭世魔头毁了阎罗塔后,关于御魂丹的形状颜色却无一点消息传出来,谁知道这东西的存在是真是假。
他要报仇,他必须要接近秦曜,亲手杀掉他。
为了他的家人,和战场上千千万万惨死的兄弟们报仇。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人还要肩负起义气与使命。
察觉到长桑权并无恶意,青泷刚刚还绷直的身体瞬间放松。脑海中回想起他说的话。
“派去秦曜身边卧底”。
所以,秦曜……也要去圣贤院?
他去圣贤院做什么?
他不是很讨厌那地方么?
七国分立之时,青泷曾陪秦曜去过一次圣贤院,去见一个人。
圣贤院不涉朝政,才不会管你是什么将军或是太子,光是办理手续通传弟子就让秦曜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他那时正是年轻气盛,自小被湘妃捧在手心,哪里受过这样的怠慢,把茶水掀翻了一地。
青泷静静地望向对方。
担心她搞什么小动作,大可不必。眼下她知道了前二要去亲近秦曜,是绝对不可能去争抢名次的。
重生之后,她觉得很好。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虽然,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就像在大海上被人遗弃,独自漂流的帆船,漫无目的。
这种感觉或许就叫做自由。她不想失去这种感觉。
长桑权眯了眯眼。
刚刚是他的错觉么,明明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意,却又在瞬间消失不见。他自然不会怀疑这个被藤蔓捆覆住,不怒不叫的没用女人,只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然后一把拎起妹妹,脚下御风朝着木桥飞去。
“哥哥.......”长桑灼踢着脚,一边大喊,但她的声音很快被肃穆的钟声淹没了。
“咚,咚……”
沉重庄严,自山顶向下蔓延。
钟声响了两下,代表有两个人已经挑战成功。他们已经见到上官先生了。
青泷俯下身子,藤蔓将手腕扯得生疼,就像白皙的瓷器上留下鲜艳的血迹。
她自顾自地将袖口的金箭倾倒出来,用脚踩住尾端,以箭尖耐心地割断藤蔓。
“小兔子倒是聪明。”
冷冷的一道女声在面前响起。
青泷将藤蔓扔掉地上,抬起头,看到一双细长的剑眉。
眉尾处沾了几滴鲜血,平添了几分冷峻。
青泷指了指胸前的玉牌:“上官泷。”
衡宁默不作声地看了看她,转身朝木桥走去,似乎并不打算介绍自己。
——
上官先生等来了四个人。
看到青泷的那瞬间,银色面具下的脸闪过一丝惊讶。
真是叫人好奇。毫无元炁的少女,居然也来参加考验,而且走到了他的面前。
是那股未知的力量么?
启明星自东方冉冉升起,山上归于平静。
奇吴卧在草地里闭目养神,闯入的人已经被全部吞吃。
上官先生倒了一杯酒,洒在地上。
“天苍茫而路遥漫,一叶落而万木春。新生的太阳会带走一切,唯独带不走勇士的灵魂。他们将会在这里长眠,在这里目送你们远去。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新世界。”
“秉天道,伐暴晟。”
衡宁接过酒杯,朝地上一洒。
今夜,她杀了人。
没办法,是金尚先动手的。
听到钟声,意识到只剩下两个名额,金尚和猴子同时向她动手。
那他们似乎忘了,她可是最先拜入师门的。
师姐怎么会输给两位师弟?
长桑权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今夜,他杀了人,那又如何?
挡他复仇路者,死。
青泷洒了半杯,喝了半杯。
一半敬死人,一半敬死了又重活的自己。
长桑灼年纪小,没有接过酒杯。
她站在高高的山顶。
心想,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呀,就像从前一样,从南方逃难到北方,从一个城市流亡到另一个城市。
可是这里很好看,那天上的朝霞,红彤彤的,和地瓜一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