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掩于暮色之中,月光清辉落在阶前,像是落了满地的冷霜。
檐角飞过去一只不知名的鸟,在寂静的夜晚发出清脆的叫声。
青泷望着镜子。纵使已过去半月有余,她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镜子中,少女的脸庞清秀,鼻尖高挺,眼如点漆,无悲无喜。
桌子上,刻着“上官泷”的玉牌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这是男人给她取的名字。
男人告诉她,她是他从溪边捡回来的,足足睡了五天五夜,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是问:“这里是地狱吗?”
男人笑了,脸上银白色的面具闪着光,与一头白发相衬。但他的声音并不苍老,他说:“不是。”
青泷伸出手,掌心的生命纹清晰地断开,又奇怪地延续。
她明明记得她死了。
她从阎罗塔中闯出,满身鲜血。然后摇摇欲坠地走进秦曜为她准备的诛杀阵中,元炁尽失,烈火焚烧。
……理应永世不得转生。
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居高临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坐在床上的少女。
反晟计划需要修为高深的死士,这孩子是毫无元炁的常人,他没有理由救她回来。
只是初探她神识时,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一股强大而霸道的力量。
这股力量超出他的认知,等到再探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看着少女扬起脸。她的眼睛很安静,像看不见底的深海,没有一丝波澜。
她张了张口,男子以为她会问“这是哪里”又或者“你是谁”。
然而她问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
青泷神情认真地问道:“你也戴着面具,不疼吗?”
男人的衣衫微微飘动,他反问:“为什么要用‘也’?”
青泷一愣,紧接着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一次,手指触摸到的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柔软细滑的肌肤。
她的手指顿了顿,然后从上到下,缓慢地抚过自己的眼睛,鼻子和下巴。这一举动在男人的眼中多少有些古怪,可青泷的心却没来由地怦怦直跳。
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地感受自己在活着。
她不仅活着,更摆脱了那张从小就长在她脸上,禁锢了她十八年的结契面具。
它或许是在大火中被烧尽了。
青泷低下头,她依然穿着那身青衣,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切就如同昨日一般。
男人很耐心,静静等她观察自己,过了好一阵子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女孩子看起来呆呆的,不像是会与人结仇的样子,她怎么会受如此重的伤?受这么重的伤还能醒过来,难道是与她体内的力量有关?
他等了好久不见对方回答,又说道:“这里不记得姓名的人,都可以姓上官。不如你就叫上官……”
“上官泷。”
少女垂下浓密的眼睫,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上官泷。”
镜子前,青泷伸出手,将玉牌取下来,挂在脖子上。这是每一个天道死士的身份证明。
那个男人,大家都管他叫“上官先生”,他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
前有七国百年纷争,后有晟国王君秦恒统一天下之后,令太子秦曜为先锋,对其余六国之人斩尽杀绝。
流离失所实在是一件太寻常的事情。
上官先生在筹划“反晟计划”,这个计划的具体没有人知道。被他收留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六国曾经的将领,甚至还有重刑的逃犯,几乎都是身负元炁的修士,其中一个男人,已经达到中阶下天境。
这些人统称为“天道死士”,他们在这里一起吃住、训练,怀揣着不同的算计想法——有人为家仇,有人为国恨,有人为知己,还有人为出名,组成了庞大的反晟组织。
青泷有些羡慕这些人。
她从小所接受的训练,是无条件按照秦曜的指令行动,不允许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目的。如今离开了秦曜,她竟然有些迷茫,不知为何活着,又不知该去往何方。
月明星稀,夜风乍起。
树叶从枝头打着旋落下,风吹到哪,就落到哪。
今夜上官先生在奇吴山设下了考验,自愿参与。
通过者即进入反晟计划的下一阶段,通不过,就会死在山中。
青泷不想参加什么计划。她前往斋堂,完成每天固定的流程——吃晚饭。
路上,她俯身捡起一片落叶,放进了袖中。
到了斋堂,她一个人慢吞吞地端着盘子打菜,听到身边有人在神情严肃地讨论着什么。
“你们都打算去奇吴山参加考验吗?”
一少年身着金色服裳,唇红齿白器宇不凡,在一群流民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意气风发道:“去,不成功便成仁!”
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金尚,小点声,”他左手边的女子名为衡宁,一双剑眉紧锁,压低声音,“听说,通过的人会被上官先生安排进入圣贤院。”
青泷乖巧地同斋堂师父比了个手势:“要五份肉。”
没有人会不知道圣贤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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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院乃世间修士的学府圣地。相传是在千年前,由黄帝的老师广成子建造。虽名为院,却占据了整个岱屿岛,规模庞大,比之一国而不逊色。
广成子以道生万物,悟天下之理,发展出儒、法、农、医、乐、数理等百家学派。身死之时,立下两条规矩:
第一条:凡一心向学者,无论天南地北,只要能够度过岱山海,都可来圣贤院学习百家之术;
第二条:进入圣贤院内,便不再分国别不论出身,只有学院弟子之称;但出了圣贤院,一切言行概不负责。
光阴流转,沧海桑田,王朝更迭,唯有圣贤院屹立不倒。
在七国并立之时,诸国的太子王侯均有在圣贤院求学。然待硝烟燃起,战争纷乱,不乏兵戎相见、手刃昔日同窗者。
如今,晟国虽一统天下,却不敢侵犯圣贤院分毫。有先天之境的五位圣贤坐镇,更有神秘的七十二阵法庇护,岱屿岛永远是一座世外桃源。
金尚显然不满意:“若是进了圣贤院,不亚于与世隔绝,还怎么反晟?”
他对面的矮个子男长相尖薄,眼中眸光一闪:“这你就不懂了吧。依我看,上官先生此举是为了御魂丹。”
专心干饭的青泷顿了顿。
“猴子猜的不错,”衡宁微微颔首,继续说道,“三年前,魔头青泷取得御魂丹,企图毁天道灭人世,被诛杀于阎罗塔前。秦曜自知御魂丹乃天下第一邪物,恐招致祸端,便交到圣贤院保管。”
金尚冷哼一声:“御魂丹的力量……这位太子殿下倒是舍得。”
猴子惋惜地啧啧两声:“说起来,那魔头向来忠心耿耿,怎么突然起了灭世的心思?依她的修为,绝不会低于罗天之境,却可惜落得个身消魂灭的下场。听说她的凶剑问情高悬震颤,悲鸣百日不散,最后竟是兵家圣贤出手,才将其封印在圣贤院的剑林之中。”
金尚撇了撇嘴:“那魔头灭什么世,怎么不把晟国给灭了……”
青泷老老实实地把最后一粒米扒进嘴里。
原来——
她不是被人救活的。
她死而复生了,复生在她死后的第三年。
还得了个灭世魔头的称号。
青泷对这个称号不感兴趣。
但她终于找到自己的目的了,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细弱的稻草。
斋堂里人来人往,除了金尚这一桌,倒鲜有人说话。
青泷收拾好食盒,然后站起来身来,一步步朝着奇吴山走去。
深沉的青衣与黑夜融为一体,高瘦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长。
她要通过考验,去圣贤院。
她要去拿回问情剑。
身后衡宁注意到动静,扭过头来,语气平淡道:“又有人去挑战了。”
“这人半月前才来,听说是个不能修炼的。”金尚抬头看了一眼,很快不屑地收回目光,“我还奇怪,上官先生怎么什么人都带回来。”
猴子跟着嘻嘻笑道:“小姑娘貌美如花,死了真可惜。”
“花……”
千万盏灯笼被高高挂起,巍峨高峻的皇城在深夜依然亮如白昼。交班的侍卫来来往往,步履整齐划一地走在沉郁的殿影之中。
东宫朱红色的大门庄重肃穆,重重回廊画栋上雕刻着古老的庇护符纹。庭院错落,其中花草皆按阴阳五行之数排布。
回廊尽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内殿,殿门紧闭。夜风穿过仅开着的一扇窗,将逶迤倾泻的水晶珠帘吹得哗哗作响。
帘后,睡在锦帐中的人紧闭着双眼,似乎陷入某种梦魇。他额头汗珠如豆,猛然伸出手去,在空中胡乱地抓着:“花。”
秦曜又做梦了。
梦中,青衣少女身形瘦削,笔直地站在梨花树下。雪白色的花簌簌如雪,落到她的发上肩头,她持剑而立,一动不动。
秦曜注视着她的背影,想喊她的名字却喊不出来。他不停地向前走,却始终与少女隔着三丈的距离。
突然之间一阵风起,青衣少女与梨花一道慢慢变得透明。秦曜清晰地感受到心中传来巨大的绞痛感,他着急地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青泷!”撕心裂肺的呐喊。
东宫的主人醒了。
半空的手被人牢牢握住。
圣女祉君半跪于床上,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湿汗,再看着其如同孩子般无助又悲伤的双眸,她心疼地安慰道:“殿下,我在。”
然而,待秦曜看清眼前人后,眼神一秒变得狠厉,似乎刚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冷冷地甩开手:“你来做什么?”
“祉君为殿下守夜。”
女子低垂着眼睫,面纱轻动。月光正正好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照着她冰蓝的头发,白皙的皮肤,当真宛如雪山上的神女,偏偏跪在那里,叫人忍不住心动。
秦曜坐直身子,漫不经心地用锦被擦了擦手。硬朗的下颌线上还挂着汗珠,随着他开口滑落进脖颈中:“七日后,就要启程圣贤院。圣女不要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殿下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她踟蹰着,那一句“祉君不会让殿下失望”还未说出话,便见秦曜摆摆手,“去把婳梦叫过来。”
祉君行了礼,退回到殿外,交代几个仆童去巫女殿请婳梦过来。
或许是感怀圣女的心事,刚才还明亮的月,不知何时悄然隐匿于云层之中。祉君眸光晦暗,伸出手抚摸着身侧的一株梨树。
她知道,从前的每一个晚上,青泷就站在这株梨树下,为太子殿下守夜。
无论夏冬,无论风雨。
三年前,青泷死于诛杀阵中。
向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然也会像疯狗一样,从王撵上跌下,昏迷数月之久。醒来后不顾湘妃娘娘的反对,在院中种满了梨树。
可惜,东宫的一切都是湘妃娘娘为了聚王气,按照阴阳家的术数进行布局的。
乱了术数,这些梨树,没有一株开过花。
祉君沉溺于思绪之中,完全没注意到身边有人靠近,直到笑声响起:
“如今,祉君姐姐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红裙轻薄,露出修长的腿。婳梦迈上台阶,抬手去掉敛在首饰上的元炁,一时环佩玉珰,叮铃作响。
她笑意盈盈:“姐姐不是曾说,夜间是修行阴阳术的最佳时期,一刻也不得倦怠,怎么却在此虚度光阴?”
“是吗?”祉君淡淡道,“不像我自己,像谁?”
“姐姐何必明知故问。”婳梦用食指轻轻抵在唇上,“那个名字,早在三年前就不被允许提起。”
“不能提又如何。三年了,殿下还是忘不了她。”
祉君抬起头,越聚越厚的云倒映在剔透的眼眸中,脑海中闪过刚才殿内的一幕幕,她忍不住喃喃自语,“殿下,真是痴情。”
婳梦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喜欢一个人,却因为忌惮她的实力,亲手杀了她。
甚至用这天底下最残忍的诛杀阵,叫她永世不得转生。
好一个痴情。
当然这些话,婳梦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她用食指轻轻放在手镯上,只见里面一条赤色小蛇立刻游过来,贴着指头允吸。
她低头轻轻一笑:“忘?怎么会忘记?”
“时间或许会让你忘记那个人的名字,忘记他的音容相貌,可是有一样东西,却像一条毒蛇,钻入你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永永远远地折磨着你。”
周祉君冷冷道:“你该去给殿下布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