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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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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叶如兰亲自出面,快刀斩乱麻,把金姨的事处理了,姨妈可能要被她活生生气病了。
当然,气归气,依然秉承了姨妈一贯善良又大方气派,钱一点没少给。一切恢复到正常秩序之后,叶如兰提到是不是再找个好保姆,叶如棠听了当即面如死灰,惊出一身汗。妹妹觉得她有些偏激,从南极偏到北极。
叶如兰给她补贴的保姆钱她节省下来,自己干活。
宽宽和叶如兰都发现姨妈的另外一些变化。自从她在马路上被车子撞伤后,她就这样了。她在外面无论做什么,都急急忙忙的,想着赶快做完了,赶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打开门四处张望一下,床底下也看,啥也没有,再锁门,心定了。她从外面回到这个小窝,每次都像是久别重逢。每当她在上海喧闹马路上横穿马路,走到路中央,她就感到一阵慌乱,感到自己在世界上是多么孤零零啊,她前面是车子,后面也是车子,左面是陌生人的脸,右边是自行车流,她掉进了车的汪洋大海里挣扎,怎么它们都凶神恶煞地往前面冲,根本不顾她的死活,她几乎要卷进浪潮里,马上要被吞噬,被卷进某个圆圈,被碾碎了。“我一个人过马路,我总是一个人过马路,没有人牵着我的手的。”她回家就喃喃自语道。
宽宽笑答道:“我从小学开始,就不要大人牵着手。”
浑身大汗淋漓的姨妈过了十字路口,跑颠颠地冲,冲到僻静的路上去之后,她的脸色才正常。接着,她开始溜着墙根走路,紧挨着法国梧桐树木里侧的墙根走路让她感到有依有靠,心里塌实。她还要一把将满不在乎的宽宽拽过来,让自己把空旷的路节省出来,只占据很小的路的边缘,她在路上走,走出一溜直线。
宽宽还发现,姨妈橱柜上摆着很多关于宠物的中外文书籍,貌似热爱宠物的专家,可她好像不知怎么与动物打交道。邻居那只救过命的小狗,她看着它水汪汪的大眼睛,说了一串感恩的话,不敢用手摸它。有一次,她竟然戴着手套或是胶皮手套去亲近它,搂着救命恩狗照相,她的表情一点都不愉悦,僵僵的。宽宽笑翻了,姨妈辩解说,我有毛发过敏症!
姨妈尤其害怕邻居那只黄猫。她关门开门都很警惕,可是有一天,那只猫还是溜溜达达来串门了,只见姨妈面如死灰,歇斯底里地喊道:“宽宽,快来呀!”宽宽便来和她一起轰,抓了半天没抓着,黄猫哧溜一下蹿没影。偶尔,姨妈也会翻着书,嘀嘀咕咕问,那只猫是公猫,还是母猫?
宽宽笑道:“姨妈你干吗,要给咪咪找对象吗?”
姨妈正色道:“要是搞清了性别,就能找另外一只猫来作为诱饵,引它……”
宽宽疑惑道:“诱饵引它干吗?”
姨妈怪怪笑道:“猫是女巫,你千万不要被猫抓了手。不是迷信,真的。”
那天为了证明她说的是真话,还是科学,她给宽宽讲了个故事。先从苏格兰的女巫文化讲起,谈及信仰,有点玄,而后再扯到自家,女儿雪娃就是10岁被猫挠过,挠了之后立即像是换了血,换了心,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叶如兰是这样评价姨妈的,她告诫儿子道:“不光迷信,她什么都信。什么事情超过了理性范围,她还是信,就成了信仰。天下好像她一个人有信仰。”
而最重要的变化是骨折刚恢复,姨妈就跑股市,打算炒股了。买电脑的事一拖再拖,老潘就更和她碰不上面。
叶如棠认为电脑这玩意儿不会保持青春活力,也像一切家用电器似的一天天老去,而且很快就被岁月抛弃,所以她决定积极创造永恒,而不是消极被动享用瞬间。这些日子,孙小玲动员她加入传销团队,传什么高级系列营养保健品,说既不要付出体力,也不抛头露面,找关系就可以发财,很多人都辞职一门心思传,还“传”成了中产阶级,你妹妹大导演关系多,这么多资源闲着也是闲着。叶如棠想了想,毅然拒绝了。电视成天批判传销,很可怕,歪门邪道。她认定了,靠智慧赚钱是人间正道,这种哲学头脑本来理论上讲很可贵,很冷静,可谁知行动起来,她头脑发热启动太快。
股市简直疯了,叶如棠潜心研究看准了几个股,将买电脑的钱投进去,哪管做长线还是投机,业绩看好,开始很不错的,天天能向上爬的曲线,小赚一点。
姨妈每天让宽宽去楼下报亭帮她买证券报,天天看电视,盯牢自己衷情那几只股票的一举一动,情绪起起落落,经常吓人一跳。听起来,她的自我感觉很好,若有一次操作失误,全是居心不良那股评人的误导,好像每天都有到了嘴边的鸭子,飞走了。这几天,抓住了一次长停板,她喜笑颜开,天天盯着电视,拍着手欢呼道:“哦,我又赚了一毛钱!”
可突然海啸天地产被证实是个空壳公司,股值咣当跌到了底。那天她汗流浃背赶到股市,远远听见有人在骂街,有人在号啕大哭。一片乱糟糟的,一个平日看似很斯文的老头,扑到了自动操作机前,拼命捶打着机器,喊着要把里面的钱抢救出来,像是鬼魂附体。保安面无表情上前拉他,他打了保安。于是,保安的头儿叫了110。老头被架出去的时候,握着戴金戒指的拳头,面包屑挂在嘴边,他心酸喊道:“骗子,还给我,这是我全部的血汗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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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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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拿着证券报,恍如梦境,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一切都是真的?广播报纸上就这么一行几个字,那成千上万的钱就蒸发了?她早该想到的,只是抱着幻想,以为都是传闻,跟风儿。其实她长这么大,中国什么事传闻不是真的,偏偏人就是渴望侥幸,渴望幸福从天而降。
她正心慌发愣着,又是一阵骚乱。身边的人哗啦啦啦往楼上跑,说是一个老太爬上楼顶要跳,消防队的车火箭似的蹿来。人群轰隆隆又折回来,说老太对消防队挥舞着白手绢,缴械投降的意思,一眨眼,却已经跳下了。
叶如棠伸头往窗外看,如临深渊。没看清下面的人影,仿佛张开肢体躺在深渊里的是自己,她被这个念头刺痛,猛然缩回头,头晕,天旋地转,她想到自己本来就是被逼到了独木桥上了,买股票就是抱着独木桥在爬。
爬回家的感觉,之后她眼前总是晃动着深渊里的影子。电话铃声骤然惊醒了噩梦。
“叶如棠,你怎么不开手机?重要消息!”是孙小玲。
她掏出了手机,一通乱按,怪不得孙小玲打电话她收不到,因为她总是关机,为了节省电池和话费。
“嗨,你不是买了那个吗?!”孙小玲的电话里哇哇叫。
她镇静地问:“买什么?”
“海啸天地产股票啊!”对方说。
“谁说的,我没买。我买的是海贝地产,你这人怎么耳朵有毛病?”叶如棠故作轻松道。孙小玲也犹豫了,哧哧笑道:“老天,神经过敏了。”叶如棠慌得出汗并意识到自己开始撒谎了,她不说,她不想告诉任何人事实真相,咬牙忍住死活不说,连自己亲妹妹也不说。这个世界的规矩她一下明白了,一贫如洗是可耻的。
姨妈极不情愿地感到,对于挣钱,她只能是个眼巴巴、无计可施的幻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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