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清想过自己的死有很多种可能,却没有一种可能跟当朝宰执大人挂得上勾。
不过仔细想想,若是已经站在权力中心徘徊的人想通过牺牲她这个弃女来绊倒大恒国的权臣,的确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构陷成功,公坚礼倒下。构陷不成功,便可以说是一桩误会。真真是很好的计谋。
想到这一层,乐清眼下阴霾更甚,垂在身侧的双手紧了紧,奈何她现在只是一缕魂,指尖再也触碰不到手心。
“徐大人,本相所言可是实情?”公坚礼轻飘飘的问着话,双手交叠一起,右手食指轻轻转动着左手大指拇上的一枚白玉扳指。
徐大人身子颤了一下,艰难道:“下...下官......”
他下官了半天也没回个所以然来,公坚礼眉心微动,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他盯着徐大人双目一凝,冷声道:“督察院左判院使徐昌宏,结党营私在前,污蔑构陷当朝宰执在后。依大恒律法,处以死刑,即刻斩杀。”
语气不重,却在轻描淡写之间就未审先判,下了一位正四品官员的死罪。
公坚礼的话一落,便见院墙上突然跳进了一群带刀黑甲侍卫。他们行动迅速敏捷,抽出腰间的刀剑直指跪在地上的督察院一行人。
谢大娘见状惊叫一声,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乐清心中惊骇,真不愧是传说中只手遮天的公相。
徐大人当头起身拔剑向公坚礼怒道:“公坚礼你怎敢滥用私刑.......”
稳坐在椅子上的公坚礼并未搭理他,只转眼瞧了一下石桌边乐清的尸首,接着对他身后的随从淡淡道:“厚葬此女。”
他的声音不大,这四个字却被风吹进了乐清的耳朵里,如同一汪清泉流进了她的心间。
乐清这一生根本没有奢望过自己死后会是怎样的归属。
就在等着黑白无常来收她魂魄的方才,她一度很后悔生前为何没有攒钱给自己买一口棺材,收一块墓地。
她料想自己死后最好的下场,便是被官府的人带回去,待案子查清后就被拉去火化了。
而如今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却对自己的随从吩咐要厚葬她。乐清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笑。
徐昌宏见公坚礼不置可否的态度,额头冒着青筋,一双眼睛已是气得通红,举着剑就朝他砍去。
可惜他还没靠近公坚礼半步,黑甲侍卫的刀便拦下了他的剑。
“锵~”
刀光剑影一触即发,戏台上所唱的腥风血雨展现在眼前。
乐清隔着对战打斗的人群看见院中坐着的那抹身影缓缓站起身来。
他要离开了。
而就在公坚礼转身之际,乐清瞧见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随从从背后抽出了一把匕首。
“小心!”
乐清喊出的话没人能听见,而她自己话未落魂就先飘了过去。
她伸手扑向公坚礼的后背,可惜那单薄的魂魄只能穿过公坚礼的身子,触碰不到他分毫。
那把匕首终究还是插进了大恒国公相的心口。
大恒国,永昌二十三年初春,京都泰安伯爵府。
乐清从黄花梨的雕花木床上睁眼时,只觉头疼欲裂,喉间干涩。
她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冰凉的触感碰到额头,一下子便让她清醒过来。
乐清的手指僵在原地,睫毛轻颤,视线慢慢转移到床边的纱帐上。
片刻后她又伸手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臂,再摸了摸柔软的被褥,蚕丝被丝滑的触感从掌中传来,那样真实。
怎么回事,自己不是已经死了么?
“环薇,你去看看她醒了没有?“屋外传来一道女声。
乐清闻声侧头。
“我才不去,要去你去,她那身子娇贵得紧,三天两头就生病。不是说从小在乡野种田长大的么,这般难伺候。”
屋外传来的两道女声她很熟悉,是环碧和环薇,泰安伯爵府的一等侍女。
“你小声些,莫被人听见了。”环碧许是朝屋门口走进了一些,提醒环薇的话听着清晰很多。
“听见了又怎么样,被大娘子安排过来伺候这位乡野.......哎呀,反正这几年我是受够了。昨个雅苑的翠荷还笑话我穿得不如她们院里的二等侍女。”环薇说话的声音更大了些。
“好了,你少说两句,且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一会我端进去总行了吧。”
“哼~”
屋外的谈话声结束了,乐清盯着床帐的顶端细细回想着。
她曾经听过一模一样的话,彼时她才及笄不久,也就是被沈从则当作义女带回京都的第二年。
那年初春她受寒病倒在床,那时候环碧和环薇站在她屋前说的话就是这几句,一字不差,连语气都一样。
自己这是重生了还是在做梦?
难道老天爷感念她做鬼时也不忘救助他人,给了她重活一回的机会?
乐清抬手毫不留情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差点疼得她咬破了舌头。
自己真的还活着,确定好这一点,乐清躺在床上发自内心的笑了。
就算她只是泰安伯爵府的贱种又怎么样,就算她被万人嫌被万人耻又怎么样,老天爷的眼睛是雪亮的。
上一世她活得懦弱无知小心谨慎,才造就了自己被人毒害的惨死下场。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这一世她便再也不会让自己受半点委屈。
她绝不允许自己再过一次那样屈辱忍隐的日子。
乐清的娘亲出身贱籍,曾是柳州县城里的歌姬。前世直到死去,沈乐清的名字都没能入得了泰安伯爵府的族谱。
两年前,京都泰安伯沈从则去柳州县城巡视家族里的产业,回来时便带着一个年满十四的少女。
沈从则对外宣称此女是自己在柳州所收的义女,取名沈乐清。这件事一度成为京都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话说沈从则在柳州郊外被劫匪突袭,一不留神中了一剑,他留着血逃到郊外的一个庄子上,被一个善良的女孩搭救了。
那女孩是农民出生,幼年时父母就早亡了,一个人靠着左邻右舍的帮助才活到了今天。
沈从则感念女孩的勇敢和善良,又怜惜她的处境,为了答谢她的治伤之恩,便把她带回了京都。
这位伯爵大人在京都是出了名的仁德,常在困苦的地区施粥救济百姓。老百姓听到这茬也都不奇怪,只又歌颂了一番他的心胸与美德。
只是没让众人想到的是,这个女孩还是位难得的才女。
听说此女虽是农民,但自小就有好学向上之心,经常偷跑到庄子里的学堂听课。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不说,还习得一手好字,其画工更是了得。
相传沈从则便是看中她在家里画的一副字画,才决定收她为义女的。
初入京都的记忆涌现在脑中,乐清上一世还不太懂自己的人生为何如此不如意。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判了凌迟,只因她是个女子。
不能考取功名,不能经商理事,更不能为泰安伯爵府的未来贡献分毫的利益。
而她娘亲是贱籍人的身份,更是能让泰安伯爵府一夜之间名声尽毁。
所以沈从则在乐清娘亲死后便计划好了一切,她这个烫手的山芋,放在哪里都不放心,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
乐清的模样生得极好,沈从则第一次见她时,心里就暗叹自己的算盘打对了。
他把乐清带回京都后便好吃好喝的养着,想着待她及笄,再把她许给哪位寒门出生的秀才或者探花。
如此她这个义女也算是为泰安伯爵府争得了一些脸面,还可为伯爵府在朝堂上笼络好一份势力。
乐清揉了揉生疼的额角,从床上坐起来,前世她没看清楚沈从则的花花肠子,还天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家,导致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让她悔不当初。
“吱呀“一声,屋门被人轻轻推开。
环碧捧着盛药的托盘走进来,她见着坐靠在床头的乐清愣了一下,随即温和道:“姑娘,你可算醒来了。”
乐清转眼看着她,微笑着:“劳烦环碧姐姐照顾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开口说出的话还有些沙哑,显然还在病中。
环碧和环薇的年纪都比她大个一两岁。上一世她住近泰安伯爵府时被人伺候着很是局促,便在称呼上对侍女也很客气,一直都是姐姐姐姐的唤着屋里的一等侍女。
环碧走到床边把药碗递给她:“姑娘你从昨个儿午后睡到今日,现下都已是辰时了。”
乐清听着她的话接过药碗,仰头就把苦涩的药一口闷了。
环碧早就习惯了她喝药样子,伸手接过空碗看了她一眼道:“姑娘身子好些没,今日可要去给大娘子请安?“
没错,和记忆中一样,上一世的今日她确实是辰时醒来的。那时她听信了环碧的提醒,不顾自己身子没好利索,坚持要去给大娘子请安。
结果却被大娘子数落了一番,说她在泰安伯爵府住了两年,还是不懂规矩,病着也要过去搅她用早膳,也不怕将病气传给她。
那时的她受了教训,心里只有难过,难过大娘子为何那般不待见她。
现在想来,原是自己没有提防小人和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