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向往升天成仙,因为他们认为仙人过的生活一定非人类可及,那必然是逍遥快活的最佳写照,否则也不会有“我欲乘风归去”这样的词句了。
换个角度说,有这种幻想的人,现实生活大多是有些无奈无趣无聊的吧。倘若现实生活是衣食无忧,心想事成,事事顺心的话,有谁还会幻想去天上逍遥快活呢?
文佳佳也一直在为生活发愁,尤其是那会儿为了帮急病的父亲四处筹医药费时。后来老钟出现了,她的生活得到了解放,压力也有了发泄的渠道,一切都变得宛如成仙。
但是“成仙”之后,文佳佳也时常产生错觉,时不时怀念过去的苦日子,时不时怨恨自暴自弃的现状,以及时不时唾弃她和老钟的所作所为。她觉得她在助涨婚外恋的歪风,也是在另一个女人的辛勤耕耘的基础上,恶意的分享胜利果实。
但是她能怎么办呢?怨挂号费和手术费太高,怨人口太多而病床太少,怨物价太高而人民币永远不够花,还是怨社会怨国家?这么怨恨下去,她只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愤青,但经济问题却得不到丝毫解决。
若说文佳佳觉得最愧对的是谁,那一定是老钟太太。但幸好这种愧疚还有好几个女人和她一起背负,这令她在精神上轻松不少,但在道德上,她依然负罪并且追悔莫及。
人们遭遇困难时,会希望从天而降有权有势的人将他们带离苦海,因为钱能通权。但是人们很少会想到,当有钱有势的人遇到困难时,那可能就是钱和权都救不了的大事。
比如老钟这一次的“诈骗”行为。
虽然文佳佳怎么都想不通老钟怎么会想不开去诈骗。
诈骗?他能骗谁?他还想骗谁?他的钱多的下辈子都花不完了,还需要骗吗?
他最多也就行个贿吧?
以上,只是文佳佳的主观想象。
而从客观来说,在老钟身上发生的不幸,和旁人没有半点干系,地球也依然转动。
银行不会因为失去老钟这一个客户而望钱兴叹的,老钟的牌搭子也不会因为少了他一个而永不再找别人替补的,老钟家里的司机和女佣也可以再找别的工作,毕竟这世界上的有钱人都需要司机和女佣。
差别最大的,恐怕也只有老钟太太和文佳佳了。
老钟太太受到多大影响没人知道,但文佳佳却因此波动很大。她不仅在一夜之间摆脱了“少奶奶”的处事原则,还突然化身为任劳任怨的劳动模范,将月子中心里的所有家务活都大包大揽过去。
在此期间,黄太时常震惊于文佳佳的手脚麻利,就像她当初震惊于文佳佳的公主病一样。
在月子中心的小院子里,也时常能见到摇曳在挂衣绳上许许多多的大人和小Baby的衣服,这些都是文佳佳的杰作,令它们在微风和阳光下显得白而耀眼。这里空气好,衣服洗干净也不用担心会突然扬起一阵沙尘将它们再度污染。不像在国内,广大的城市家庭妇女,会时不时面临晾干的衣服需要二次洗涤的命运。
这天上午,文佳佳一如既往的到院子里晾衣服。
等她将最后一件湿衣服在挂绳上固定好,又一手抱着空盆令一手扶着大肚子进了屋,转身走进了浴室,顺手拿起一边的洁厕灵和刷子,正准备卖力的刷马桶。
黄太端着碗打从浴室门口经过,声音飘了进来:“陈悦啊,来,喝米酒了,又瘦肚子又催奶的!那,我给你放门口了哦……”
黄太从陈悦屋里走出来时,文佳佳已经刷完了马桶,冲了水,马桶壁变得又白又光滑。
文佳佳呼了口气,直起腰洗手,黄太也走了进来戴上手套,抢先将文佳佳的下一个目标——浴缸。
黄太边刷边说道:“马桶以后你不要刷了,再累出个好歹,我赔不起的!”
文佳佳笑笑:“你要是心疼我就多付我工钱好了。”
黄太也笑,边笑边摇头。
如今,不辞辛劳的干家务活已经成为了文佳佳坐月子期间的主要经济来源。她的保险不包括产检和生产费,而且每个月还要支出给月子中心的几千美金的服务费。她花不起,也输不起,更不能不为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小Baby多考虑一些。甚至于,文佳佳有时候还恨自己不能有先见之明,赶在怀孕之前先把美国这边的各种健康医疗保险都买一遍,那她现在就是整日睡饱了吃、吃饱了睡,也无需担心医药费的问题了。
钱!文佳佳现在很缺钱!
仅仅是一夜之间,文佳佳就恢复到认识老钟之前的状态了。而她唯一能为自己和孩子做的,就是和黄太调换奴隶和奴隶主的身份——为黄太打工,赚取奶粉钱。
几分钟后,文佳佳又走进了洗衣房,从烘干机里取出床单、被罩、衣服,手里一边折一边走进陈悦房间,看见门口的米酒还没有拿进去,就蹲身将它端起,敲门进去。
屋里的陈悦正抱着孩子流眼泪,看见文佳佳进来赶紧擦了把脸,有些欲盖弥彰:“哦,放那吧,谢谢。”
文佳佳转身刚要出门,想了想又站住脚,回头轻声问道:“想不想和女儿视频聊天?”
陈悦抬起头,神色犹豫。这样的表情等于直接说出了答案。
文佳佳问:“她还不知道她有了妹妹吧?”
陈悦听到这话低下头:“还以为是个儿子,做B超的时候我一直没敢问医生。”
陈悦一直想给老公生个儿子,冒着风险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博了第二胎,没想到婴儿落地的那一刹那,医生宣布是个女儿。陈悦只觉得晴天霹雳,真是宁可立刻昏过去,实在没面目见老公。
陈悦不像小周一样是大企业的老板,也不像是文佳佳一样身后傍着个大款。陈悦的老公只是做小商品生意的小商人,他们两口子攒点钱不容易,更何况还要养一个半大不点的女儿。
陈悦冒着风险跑到美国来搏第二胎,为的就是花个十几万买个希望。赴美生子的套餐有很多种,贵的几十万,便宜的十几万,前者需要找月子中心和中介公司协助办理各项事宜,而后者则需要自己DIY,陈悦自然会选择后者。
精打细算的陈悦甚至算过一笔账:签证加Baby的出生办证需要一千多美刀,每个月林林总总的购物费需要三、四千美刀,大人机票三千多美刀,Baby机票一百多美刀,黄太黄太的月子房租三千美刀,额外的吃饭需要五六百美刀,坐月子费用四千多美刀,还有各项杂费比如机场接送、产检接送、月子陪护等,又需要几百甚至上千美刀。由于陈悦的老公不能来美国陪护,这便可以省下一个成年人的机票钱和陪护费。但是紧接着,还有在医院顺产的费用和各项杂费,又是几千美刀……
这样几千几千的加上去,无论陈悦怎么省,都免不了花进去十几万。
但这十几万,花的到底值不值,陈悦自己也说不清楚。
其实在孩子出生之前,陈悦就有些预感——这一胎很有可能是女儿。女人怀儿子和怀女儿的表现形态是大相径庭的。怀女儿,雌性激素分泌更多,孕妇的皮肤也会变得更细腻,而怀儿子则加重了雄性激素的分泌,孕妇很容易长斑和起痘痘。
陈悦怀的这一胎就和怀上一胎时一样,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每次她对着镜子审视越发光泽的皮肤时,心里都越发没底。
女人的直觉已经将事实告诉了陈悦,这钱白花了,但她仍怀揣着侥幸心理想赌一把,便连照B超的时候都拒绝去听医生的宣判。这种心情就,就如同一个死刑犯希望临刑的前一夜能再长一点一样。
文佳佳安慰道:“儿子闺女都一样,你老公肯定都会喜欢。”
陈悦欲言又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正泥足深陷于死胡同里,难以自拔。
文佳佳又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电脑……”
文佳佳带着笔记本来美国,却一次都没用上,主要是远在国内的老钟不玩这一套。这等于直接剥夺了文佳佳缓解思念的权利。从这一点上来说,文佳佳还是有些羡慕陈悦,虽然文佳佳在前一天还觉得有钱真好,最起码不用像陈悦一样精打细算,成天盯着打折品瞧并且在脑子里快速计算什么东西买回去更划算。
但是现在,她们一样了。
不,文佳佳甚至还不如陈悦。
陈悦是在绞尽脑汁的省钱,为她的合法老公省钱。而她文佳佳,除了要省钱还要赚钱,为自己赚钱,为Baby赚钱。
笔记本电脑很快联上网,一个男人出现在电脑屏幕里,他对陈悦深情呼唤道:“悦啊,悦!”
在他身后,是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的摊位,周围环境很吵。
文佳佳把电脑转向陈悦的面前,陈悦的表情还有些挣扎,她怀里抱着孩子,对着老公叹了一口气。
陈悦的老公见到这一幕,立刻叫道:“都生了!你咋没告我呢!我这些天急都急死了!”
陈悦的预产期到了,但是却一连好几天没和家里联系,陈悦的老公生怕是出了什么意外,而他远水救不了近火。
陈悦简直是难以启齿:“生了个丫头。”
说这话时,她好似又快哭了。
陈悦的老公顿了一下,连忙说:“丫头好啊!咱老大在学校门门一百,咱老二是个美国公民,将来说不定能钓一洋女婿回来呢!我跟他一块说不定把生意就开美国去了呢!”
陈悦的老公实在乐观,也不亏和陈悦是一家人,话里话外都离不开算计。
陈悦扑哧笑了:“你也不会说英语,跟人家聊什么!”
陈悦的老公迫不及待说:“哎呀,我可以学,快让我看看老二!”
“可惜是女儿”的话题被成功转移,陈悦赶紧将女儿凑到镜头前,女儿正闭着眼睡得香甜。
文佳佳看着这一家三口,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轻轻关上门走了出去。
在一整天的劳作结束后,文佳佳身心俱疲,但这天晚上她却睡得很晚,这主要是因为她心事重重,难以坦然入睡。
自从小周离开月子中心,文佳佳也没有搬进大屋里住,当时是怕这样搬来搬去太过麻烦,现在是经济条件不允许。
国内那边再没传来过老钟的消息,老钟太太也不会再找文佳佳。文佳佳帮不上忙,只能心里干着急,而且在经济上也已经捉襟见肘。眼瞅着孩子就要生了,但她没钱。信用卡被冻结以后,她也像是被与世隔绝了一样,处处碰壁。
到头来,她又像是当年挂不上黄牛票时一样,一无所有。只除了她的随身行李,和一些限量版的爱马仕包包,以及挂在窗前随风轻轻摆动的捕梦网。
一想到这样的处境,文佳佳的心里就被萌上了一层伤肝,忽然有些自我怀疑,也不知道这过去几年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折腾。
那时,她大手大脚,对钱满不在乎,对生活无所畏惧,因为她觉得钱是最忠诚的仆人,而生活是会向钱臣服的。而现在,她的仆人长脚跑了,生活也露出了小人得志的嘴脸,像是一座巨大的山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这样说来,生活和她算是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