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阁这边,宋嬷嬷听完事情始末,惊得脸上血色全无,她抱着少甯哭得不能自已:“都怪奴婢,奴婢今日本该跟着姑娘一起去的。若姑娘有个好歹,奴婢可如何有脸去下面见老爷和太太。”
云萝也红着眼睛跪在地上:“姑娘,你罚我吧!都怪我没保护好你。”
少甯此刻手脚还冰凉着,裹着毯子坐在榻上,对二人道:“宋嬷嬷,云萝,你二人又不是神算子,如何能预测到这些事,谁也想不到那亭子会有男子闯进来,你快起来,若再跪下去,只怕日后我都不敢使唤你了。”
云萝含泪起身,痛定思痛,下定决心道:“奴婢日后一定勤练身手,好好护着姑娘你,再不让你遇到危险了。”
少甯道:“好云萝,我信你就是了,快别哭了。”
又让下人打来清水,主仆三人都净了脸,这才重新坐下来说话。
宋嬷嬷上了岁数,到底比云萝沉稳几分,虽自责,但很快便捋出头绪来:“姑娘,我觉得今日的事只怕不简单。”
少甯又何尝不知,她叹口气沉默不语。
宋嬷嬷便反应过来,“姑娘是有怀疑的人?”
少甯道:“倒也不能确定,只今日大姑娘反常了些,只是咱们手上也无证据,若是告到老夫人处,只怕也是神仙打架,一团乱麻,虽大姑娘是个庶出的,但柳姨娘在大老爷那一贯得脸,便是连大夫人也不敢磋磨她太过,咱们眼下也只能吃了这哑巴亏,只待细细观察,日后再做图谋便是。”
“可若是那谢三郎不肯撂手呢?”
少甯便想起那男子临去时在亭子里撂下的话。若他真去求皇后娘娘的恩典,难道自己真要入府做妾不成?
不,不,少甯甩甩头,将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去掉,沉声道:“那谢三郎自己持身不正,只怕不敢闹到皇后娘娘跟前去,再则,我虽只是个孤女,可到底也是忠臣之后,道理到哪去说,也没有硬要我做妾的道理。”
宋嬷嬷便放下心来,想了想还是劝说她:“我知姑娘不欲,但目下这种状况,不若还是主动给苏州去封书信吧!左右表公子迟早也是要进京省试的,不若早些过来,将你二人的婚事给定下来。”
闹了这样一出,少甯自然是后怕的,且听那谢荣启所言,只怕还不肯轻易放过,若能早日嫁人,也算绝了那人的念头,倒也不失是个好办法。
少甯想了想,应了下来:“我知道了,宋嬷嬷你且去为我准备笔墨。”
宋嬷嬷备好笔墨纸砚等物,又进来扶着少甯去到隔壁的耳房,将给苏州王家表妹的信写好,封了口,嘱咐宋嬷嬷:“你且悄悄的,让刘管事自己寻了驿站去,别惊动府里。”
原本王家这一年态度便有些冷淡,少甯也不想将这桩婚事催得太急,可目下遇到了难处,想着左右也是要嫁的,不若就将此事掀了开来,若王家一味推脱,迟迟不肯进的京来,那便是婚事有异,届时再另想法子。
说到底,这桩婚事成与不成都是变数,少甯此时还不想闹得满府皆知。
宋嬷嬷更是明白这个道理,自接了信让她宽心,又见她眼窝下泛着青紫,心疼不已,只道:“姑娘今日惊着了,这会儿便不去寒山院了吧?吃点东西好好睡上一觉。”
少甯也怕自己这副样子吓坏程老夫人,便点了头:“我去睡上一觉,晚饭就不用了,没有什么胃口。”
西市槐花胡同口,有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宅里东面的一处院落里,此时正房正坐着一位梳着坠马髻,身穿织金青色宽袖襦裙的妇人,她端坐在红木圈椅上,手持茶盏,耐心听着下面嬷嬷的回话。
“程大姑娘只说三郎君追了出去,可之后却没闹开来,也不知是郎君一时忍住了,还是那小姑娘另有手段。”
那妇人生得貌美,头上戴着扁方如意金簪,眸光似水,肌肤如玉,她听罢只微微一笑,抬手唤了那嬷嬷起身,道:“程家这个小丫头倒是个有趣的,那日我不过佯装哭诉了一番,她竟上了心,今日闹了这样一出给我瞧,只是到底年轻,是个不中用的,我都配合玩了失踪,她露了首尾不算,事也没给我办成,真是可惜啊!”她眼里微微泛着光,“若今日那逆子能在程家闹开来多好,他的名声就全毁了,皇后娘娘那即便护得再紧,也保不住那逆子一颗风流成性的心时时刻刻给惹祸端。”
她一想起自己亲生的闺女曾朝她哭诉,说这逆子曾强闯过她的闺房,便心头梗着口气,恨得咬牙切齿。
别人,连同自己的丈夫在内,根本不会有人信,只她却是相信的。这畜生荤素不忌,便是嫡亲的堂兄妹也管不住他□□里的那二两肉。
幸好那次天气不好,她提早回了府,没闹出事,不然她定要亲自提着刀去砍了那畜生才好。
她捏着拳头狠狠捶了一下榻沿。
李嬷嬷亦是满脸不屑,嗤了一声,道:“可不是,三郎君自己持身不正,总有一日会跌下来,只是奴婢今日瞧着,那程大姑娘也不是个老实的,她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想攀附咱们四郎,不过就是个庶出的,也配!”
妇人正是武安侯府的谢二夫人。
谢二夫人脸色冷了几分,摇头道:“嫡庶不嫡庶的,我倒是不放在心上,我本也不是家中嫡出的。”
李嬷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忙跪下来请罪:“夫人勿怪!奴婢一时失言。”
谢夫人抬抬手唤了那婆子起身,脸色恢复如常,这才道:“嬷嬷你跟了我十年,你的为人,我还信不过?按我的心意,自也是愿意让四郎娶个门当户对的嫡女进府,只你瞧瞧,他也得让我省心不是,奇芳阁那位,眼看就七个月了,我瞒到现在已然不易,再过些日子,那贱货肚子里瓜熟蒂落,只怕满京城的贵女再无人肯嫁与我谢家做儿媳。”想了想,又道:“那程家大娘是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我岂会不知,自是不满意的,可目下哪里还有我挑拣的余地?”
李嬷嬷垂眼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谢二夫人便道:“你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嬷嬷眼中闪过一丝阴暗:“若我说,奇芳阁那位不安分,若夫人真让她生下庶长子,日后新进门的奶奶再拿捏不住她,只怕咱们四郎的后院就会成为全燕京的笑话,还不如....”
谢二夫人是个心软的,叹口气道:“都七个月了,造孽啊!我吃斋念佛,哪里能做这种事!”又道:“戬儿喜欢她喜欢的紧,我又能如何?好在戬儿也是个懂事的,知道那女子只能做妾,没争着闹着为她讨个正头夫人当,我便容了她了。这程大姑娘相貌和家世都算不错,也不算太辱没我儿,再看看吧!且还有段日子,只要能让那位在生子前给新妇敬了妾室茶,她肚子里那个就不算私生。”
少甯这一夜却是翻来覆去不得安枕,一直到了后半夜,月亮爬上远处峦顶,她这才渐渐合上眼。
竟做起了噩梦。
她很快醒了过来,因出了汗,一身雪白缎面的中衣紧紧贴在身上,像蒜皮一般。今天晚上,本来是云萝值夜,宋嬷嬷不放心,将她赶走,自己坚持守在了外间的榻上,听到内室传来窸窣响动,一骨碌从榻上起身,举着烛台就推门走了进来,边走边忧心地唤道:“姑娘可是又梦魇了?”
少甯怔了一下,点点头。
宋嬷嬷走到床边,将烛台放在小几上,去隔壁端了铜盆进来。
小姑娘这些日子总是梦魇,白日里又受了惊吓,宋嬷嬷存了心,用了晚膳便没让小厨房的炭炉熄灭,温了一大锅热水,此时正派上了用场。
她将帕子打湿,给少甯轻轻擦着后背,擦完,又换了干净的中衣,抱着小姑娘安慰道:“姑娘莫怕,奴婢陪着姑娘。”
少甯怔怔望着头顶的承沉,死寂了许久,突然嘴巴一瘪,抱住宋嬷嬷便痛哭起来,直哭得撕心裂肺,抽抽噎噎。
“姑娘,”宋嬷嬷亦是红了眼睛,一下下为她抚着后背,“你莫怕,你莫怕呀!”
直哭了一盏茶的功夫,少甯这才平静下来,软软趴在宋嬷嬷肩头,哽咽说:“嬷嬷,只怕我就是真嫁了出去,也得不了清净,这可该怎么办呀!”
宋嬷嬷这才知道,白日里姑娘说无人敢硬让她做妾,是在宽慰她。
一时只觉棘手。
主仆二人俱是温柔周全的性子,此刻遇到这般天大的难处,又不知该如何化解,为难之际,只得抱头又痛哭了一场,这才相携睡去。
翌日,少甯穿戴妥当,来到寒山院。
甫一进来,秦嬷嬷便迎上前来:“姑娘来得早,老夫人昨日吃了几盅酒,现下还睡着,不若去正堂等上一等,二房的四姑娘也在。”少甯听着秦嬷嬷的话,倒是有些诧异起来。
小丫头们掀了珠帘,她进的堂来,就看到一个身着浅粉色对襟宽袖襦裙,鬓边簪着一对玉兰绢花的女子站起了身:“表姐。”
正是程立锦。
小姑娘人长得白净,有种邻家女孩的娇柔气质,但却因不大愿意与生人接触,很少出来走动。
这事还要从六七年前说起,那时程明礼在外放任上,二老爷程明仪尚是白身,想借着大哥的东风做些小生意,跟着去了当地。
方氏留两子在京读书,仅带着最小的女儿一同去了。
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玲珑剔透,倒也一时弥补了方氏离家远行的混沌不安。
只是后来,城中竟闹起了倭乱。
几百个海上来的倭人进城,杀人抢物,放火烧城,程明礼当时只是县令,手上也就几十个衙役,自然不能同倭人硬拼,只得匆忙逃到附近的府城,去跟知州和卫所借人。
不料出逃仓惶,人群一冲,那么小的孩子竟不见了。
后来带人杀回击退倭人后,悬赏寻找,这才有人去程府上报了信,说是看到街上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被一个闲汉带走了。
他们在破庙寻到了人,却哪里看到了什么闲汉,只见到女儿发丝掩盖的额头上撞了拇指大小的伤口,血流不止,人也变得呆呆滞滞。
方氏抱着哭了几日,小姑娘这才肯开口说话,只从那以后便再也不大愿意出门了,更不愿意见除了父兄以外的陌生男子。
即便是非出门不可,也常常一整日都坐在马车中,为此可是愁坏了母亲方氏,用了许多办法都不能让女儿开心起来。
少甯也笑着同她招呼:“锦儿,早!”
程立锦抿唇露出个甜甜的笑来,见表姐眼睛红红便道:“表姐可是昨夜没睡好?”
少甯点头,“很晚才睡着,头疼得厉害。”
廊上有女使通报,大房三姐妹都到了,下人们陆续进来添茶点。
很快,几位郎君们也进的堂来。
少甯想起昨日的事,轻轻侧头观察程立雪,见她神色安静,一副坦然之色,一时又有些拿不定主意,昨日的事究竟同她有没有关系?
正在七想八想间,耳边传来程立锦细如游丝的声音:“表姐,你可听说了?”
少甯一头雾水:“听说什么?”
程立锦瞧了一眼堂内,凑近她小声道:“我今早起来听闻,说是昨日来咱们府中拜寿的谢三公子,马受惊了,连车带人翻进了沟里去,今早,宫门一开,就传出了皇后娘娘的话来,命太医院一半的太医今早都去了谢府。”
少甯一愣,下意识去看程之衍,见他正端坐品茶,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低着头同程之远小声交流着什么。
少甯被心里的念头吓了一跳,忙摇摇头,对自己说道,自己一定是想多了,大表哥那样外冷内热,正直高洁的人物,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正在胡想间,程老夫人已穿戴妥当,进的堂来。
几位后辈忙起身拜礼。
程老夫人注意到少甯,抬手唤了她过来,打量一番道:“怎的脸色这样差,可是昨日吃酒的缘故?”
她笑着扶老夫人坐下,轻轻道:“是吃酒的缘故,不过睡了一夜,今早起来已然好了许多,累的老夫人为我担忧,实在是我的不是。”
程老夫人一生并无自己骨血,除却程之衍和秦嬷嬷,身边也没几个可心的人,可程之衍毕竟是男子,平日里需要出外应酬,不能常常陪伴左右,秦嬷嬷虽得她心意,也是少了几分逗趣,多了几分恭敬,而少甯这个小辈的陪伴,于她而言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她这份心灵上的空缺。
程老夫人见状,嗔怪了她一句,又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坐下,让下人将小叶茶撤了,换了解酒的茶水,这才作罢。
向大房三姐妹和几位郎君们问了昨日寿宴后来的事后,这才注意到程立锦,见女孩乖乖坐在一旁,也不说话,像朵静静绽放的花,笑说道:“阿锦极少出门,今日倒是积极,可是有事要来求祖母?”
程立锦耳根微微一红。
“祖母,我...我想去法宁寺进香,想让菀菀表姐陪着我一起去....”小姑娘还不适应在众人面前大声坦露心声,所以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少甯脑子里面乱糟糟的,随口便道:“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