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了垂拱殿,夜色荼蘼,江问行亲自执灯相送,一路自是客套寒暄几番。
到了西华门前,程之衍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缎,兀自塞到江问行手中。
掀开来看,竟是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玉筒戒。
周身凝雪通透,唯正面一点金丝缠成的小结,结上缀着血玉,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淡雅的光。
只怕在这宫里也难踅摸到这般上上佳品。
江问行欢喜非常,又按捺着情绪,推辞道:“大人这可折煞老奴了,无功不受禄,老奴岂敢!”
却被程之衍按了回去,“中贵人这几年照料官家,实是劳苦功高才是,昔日您在江宁时,澜柏尚能踅摸几罐好茶,以中贵人今时今日,澜柏便不献丑了。这筒戒是我偶然得之,无论是府中还是我私宅,并未登记在册,知晓中贵人喜玉,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万望莫弃。”
江问行一时百感交集,他们这些宦官,挨了一刀,被人轻视,被人嘲笑是常事。人前客气,人后总不过骂一句:阎狗。
他以往在王府侍奉,跟着官家走南闯北,见多了冷心冷肺,唯有这小程大人一人对他热忱敬重,不论手上得了什么好东西,总忘不了自己那一份。
江问行小心包好雪缎,收拢入怀,哈腰道:“那老奴就敬收了,日后但有用得到老奴的地方,大人切莫客气。”
程之衍沉思片刻,忽面上露出几分迟疑。
江问行反倒放了心,这世间事,不怕有所求,但怕无欲无求,他身处这个位置,若说别人接近他别无他求他也不敢信,反倒是这种细微处若能回报一二,一来与他无损,二来也好还上这份情。
他乜了身后一眼,几个小内侍顺势走远了些,这才捏着嗓子问道:“大人若有难处,但说无妨。”
程之衍屏息凝神片刻,似下了决心,道:“也罢!此事本不欲烦扰中贵人。然则自收到陛下诏令起,澜柏这几日也是食不下咽,枕不安寝,一路纵马疾奔,今日方进得燕京。哎,不瞒中贵人,江宁那边差事尚未交接清楚,澜柏只怕有负圣恩——”
余下未出口,江问行便轻笑起来,恍然道:“老奴还当是何事。大人莫急,今日陛下召见,只为与小程大人叙叙旧,江宁那边陛下早有打算。您那边一动身,京中便遣了替补之人,算时间当已到达。至于大人,若老奴没有猜错,便提前给大人道一声喜,届时大人高升,再来同大人讨一杯水酒喝。”
此事同程之衍猜度吻合,但受人指点,他必要领这份情,即面露欣喜躬身道:“澜柏多谢中贵人指点,只是不知圣心落在了何处?”
江问行笑容可掬,仰着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道:“这老奴就不得而知了,圣心不可擅测,不过瞧着陛下对小程大人宠爱有加,许愿意带在身边也不准。”他抬头望向宫门,见朱红色镶嵌柳丁的大门外,双阙上挂着的八角宫灯交相辉映,道:“哟!说着说着便到了,老奴还要回去伺候圣驾,黑夜难行,大人小心脚下。”
程之衍一揖,口中道:“中贵人慢走。”
待出了城门,等在宫外的程彻立刻上前,唤道:“大爷。”
昏黄凄迷的烛光下,程之衍侧颊晕染了一层淡淡的烟雾,自顾低头走到宫墙另一面,这才提身上马,道:“回府。”
程彻坐于马背之上,轻声道:“主子,可是同咱们猜测的有所出入?”
程之衍摇头,“并无不同,只是——”
“只是什么?”
“若自承奉那里得到的消息无误,陛下恐会留我在三衙效力。”
程彻、程潇并一旁亲随均面露喜色,齐声恭喜,说:“主子,这是好事呀!不消是殿前司、侍卫司或者步军司,总归是御前,掌军政,高升之位!”又观程之衍面目肃冷,不免诧异:“主子何故忧心?”
程之衍面紧,一派肃厉之色,道:“只怕官家目下手中缺刀,咱们正好一头撞了进来,日后同谢家免不了势如水火。”
程彻一凛,驱马上前与之并排,道:“那主子,可用咱们想个办法化解?”
一旁大哥程潇斥道:“化解?你可别忘了,咱们是奉圣命回京,焉能忤逆陛下?你这都出的什么馊主意!”
“我又没说忤逆陛下,不过是——”
程之衍厉眸扫来,二人讪讪闭了声。
程之衍不悦道:“燕京不是江宁,口舌收好,今日之事,调命下来前,不可再提,若有私下议论者,军规处置。”
众人道是,随即厉声呵马,驱驾朝着霭霭夜色中驰去。
少甯是翌日一早给老夫人请安时见到的这位大爷。
她夜里睡不安稳,早上起的晚,待到了寒山院时,大房、二房已经都到了。
二老爷程明仪还要上差,听闻大哥无恙,今日便能归府,略坐了坐同程老夫人见了礼便离开了。
他一走,二房两个儿子程之乔、程之穆也自去读书了,只方氏带着一女程立锦以服侍老夫人为由留了下来。
少甯进得堂来,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那位传闻中的大爷。
清隽、冷情,似一把剑,若说眉眼,那是极俊的,风姿特秀,萧萧朗宁,唯气质清凌了些。
穿一身云白色暗纹梅花的圆领直缀,腰系革带,修长如竹。
微微转过头看向她时,少甯只想到了漫天的飞雪,赫赫扬扬,一丁点的温度都藏不住。
想来并没听说过她,微微仰着颈,眉眼中透出几分诧异来。
老夫人便道:“菀菀快来,见过你大表哥。”
一旁同坐的二爷程之简也是方归不久,起身靠的同少甯近了些,同大哥介绍道:“大哥,你离家八年,想来还不知道,这位是咱们祖母自苏州接来的表姑娘,小字唤作菀菀。”
程老夫人一向不喜这孙子轻佻,沉着眉眼,有些不悦。
江氏对嫡亲的孩子更是看得紧,这老夫人摆明了不想少甯做妾,她这傻儿子什么心思她还能不知道?
这种没有家族助力的儿媳她更是坚决不会要,便斥声道:“简儿你这几年也多是在清明书院读书,逢年过节才回来一两次,要介绍也轮不到你。”
少甯转过头,正视着老夫人敛衽行礼,又对着江氏和方氏拜了拜,最后才对程之衍微微躬身,口中道:“大爷万福!”
程之衍眸中一瞬露出惊艳之色,压着眉眼点了点头。
那厢程之简却道:“都说了多少次了,菀菀表妹不当这般见外的,还是唤我们兄弟作表哥,如此也好亲近些。”
少甯不动声色站远了些,含笑道:“既是亲人,喊什么称呼自不会远了去。”
程之衍见二弟垂头丧气回了座位,又偏过头见方落座的女孩。一身檀色遍地荷花半臂,搭月白色喜鹊登枝暗纹轻旋裙,肌肤胜雪,乌发如墨,美艳仿若画中仙,可一句话轻轻松松便拉远了与程家众人关系,想来是个极有成算的小姑娘。
往日里少甯远着程之简老夫人自是默许的,可今日不知为何,凝眉敛眸片刻却道:“二郎这话倒也不错,菀菀,日后便唤三位哥哥表哥吧!如此也好亲近些。”
少甯眸光闪动,甜甜笑着起身又福了福,这才道:“那菀菀便僭越了,问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安!”
小姑娘腰肢细软,声音动听,三人都是一怔,视线便同时定格下来。
三郎君程之远含笑道:“这样才对,大家本就是一家人,表妹若有什么需要哥哥们出力的,尽管说话。”
程之简一瞬间瞳孔放大,痴痴道:“正是,正是。”
少甯抿唇露出个甜甜的笑来:“谢谢二表哥、三表哥。”
程老夫人含笑点点头,让人落座,又唤下人奉茶上点心。
几尺高的镂空雕花落地罩外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两旁女使打帘,三四个娇俏的小姑娘次第进来。
走在最后的程立锦侧头瞧见少甯,立刻跳着跑过来,笑着挽她手,“菀菀表姐。”
程立锦是二房独女,因性子怯懦,怕见生人,平日里甚少出门,几个堂姐便都不大喜欢同她来往,倒是少甯,时常过来陪伴她,她心里高兴,自拉着她说话,又请她有空到自己的葳蕤堂去看雪团。
最前的程立娆早到了老夫人身边,轻轻为老夫人捏着肩膀,讨巧道:“祖母,祖母,方才的碗筷都是我布的。”
程立雪也不甘示弱,站到另一边道:“祖母,我还让下人做了您最爱吃的酥油泡螺。”
三姑娘程立姝是个面人,不敢同老夫人那般亲近,便只乖乖站在一旁痴痴看着,口中道:“祖母,大哥哥说爹爹就要回来了,可是真的?”
程老夫人也被这气氛感染,喜眉笑颜点头,“好好,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又说,“正是呢!说是午后便平安出来了。多亏了你大哥哥。你大哥哥离家八载,此是头一遭回家,待你爹爹回来便是一家骨肉团聚,自也可好好过日子了。”
二姑娘嘴快,有疑必问道:“大哥哥要在府里常住,不回江宁了?太后娘娘那可准了?不会连累全家吧?”说完,脸色一变,忙补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哥哥要回来,我自然是高兴的,只是觉得还是要同太后娘娘打声招呼才是。”
程老夫人哼了一声,脸拉得老长。
方氏轻轻拨动着汝窑梅花瓷盏中的茶叶,偏着头笑道:“二姑娘这话说的,太后娘娘还能让人家一辈子骨肉分离不可?你这话听着,倒像自己不愿意兄长回府似的。”
这次大伯出事,江氏明里暗里鼓动老夫人,要将早年分家时多给他们二房的两间临街的铺子收回去。
哼,当她是傻的吗?大房惹出来的事,凭什么共担?幸好老夫人还没老糊涂,不然做嫡母的开了口,她这儿媳还真不好拒绝。
是以现在看到江氏,她心里便恨得牙根痒痒。
江氏却很镇静,帮着女儿打圆场,“娆儿还小,说话词不达意,弟妹这么大的人,不用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吧!”
方氏阴阳怪气道:“自不会,不过人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二姑娘今儿这话一出口,凉薄至斯,大嫂还是好好教教吧!没得传出去让人以为都是受了大嫂你的影响,那便不好了。”
江氏还待再说,扶着圈椅的程之衍站起来一揖到底,说:“尊长们放心,昨夜我进宫面圣,太后已然知道了,若有说辞,这会儿想必我已经不在这了,司天监刚刚占卜过,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殿下又康泰稳健,日后澜柏便能安心在燕京侍奉尊长了。”
程老夫人转眸瞥了一眼大儿媳,哼了一声道:“如此就好!一家骨肉连胫,缺了谁都不行,行了,既然几个丫头摆好膳了,都去西次间用朝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