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命运的改变往往在瞬息之间,一秒、一念、一为,天壤之分、云泥之别。父亲在面前轰然倒塌,钱小样知道自己人生永远地变化了。

钱进来的伤势让专攻脊柱外科、一直外围服务杨家的高齐有了亲自上阵的用武之地,不可救药的责任感又油然而生。高齐向手足无措的母女解释核磁照片:“看到没?这里,第5、6节颈椎骨折、错位,凭我的经验,应该已经造成脊髓损伤。”

杨杉:“那是什么意思?”

“骨折可以接,错位可以复,但脊髓损伤不可逆。”

“不可逆会怎么样?”

“一旦脊髓受到损伤,可能会高位截瘫。”

晴天霹雳,“那我们怎么办?”“我不是说一定会造成截瘫,但可能性很大,所以要立即手术,对颈椎进行固定、复位,同时对脊髓减压,恢复锥管口径。”

“手术能挽回脊髓损伤吗?”

“现在是紧急抢救方案,目的要控制创伤,遏止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为术后最大程度恢复肢体活动功能打基础,说白了,就是跟伤情争分夺秒去抢,抢回胳膊是胳膊,抢回上肢是上肢;不做手术,等于放任不管,那结果就是一个,全身瘫痪。”

杨杉抓住高齐,像抓牢最后一棵希望的稻草:“你一定要救他!”

“阿姨您放心,我会尽全力。小徐,帮她们办手续,马上准备手术。”

助理医生把《手术知情同意书》《输血知情同意书》《麻醉知情同意书》一股脑摊开,密密麻麻的文字,失魂落魄的神志,两者完全接不上轨。“看着眼晕,反正横竖都得签。”杨杉把心一横,看也不看,在一个又一个同意书上签字。

高齐替她们想在前面:“手术要预交四五万块钱,你们没带那么多吧?要不先从我手里挪一点?”

“不不,不能再给你找麻烦了。小样,给你二姨打个电话。”

小样充耳不闻,从爸出事后,她就一直这样傻着。杨杉怒喝:“打呀你!”她一激灵,魂儿被吼回来。方宇走到她们中间:“阿姨,手术费你别操心了。”抢下住院单,拉走小样。她望着他把住院单、银行卡一起递进缴费窗口,才张嘴说第一句话:“那是你的钱。”

“这时候还分什么你我?祸是咱俩一块闯的,现在什么都没救你爸要紧。”方宇替小样签了该她签的字、做了该她做的事,最后把银行卡裹进缴费单据,鱼目混珠,塞她手里:“押金条一定留好,出院时拿它结账。”

“我不要你钱。”

“不是给你的!谁也没料到出这种事,你爸妈身上肯定没带钱,拿着。”

“方宇,我脑袋一直是蒙的。”

“我知道,可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爸马上动手术,你妈需要身边有个人给她支持,帮她一起撑着,明白吗?你必须赶紧振作起来!听见没有?!”

方宇一嗓子唤醒小样神志,她意识到:恶果是自己酿成的,现在她有收拾残局的义务和承担错误的责任,必须!这一刻开始,“义务”和“责任”这两个词汇进入钱小样脑海,从此萦绕不去。

回到手术室外,小样把缴费单据交给杨杉:“妈,钱交过了,方宇交的。”

杨杉从牙缝儿挤出四个字:“他应该的!小样,你是护士,高齐刚才跟咱们说的那些话有没有保留?情况还会不会更糟?”

“他说的是实话,具体情况要手术后才能判断。”

方宇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阿姨您别太担心,也许情况没想象的那么糟……”

“走开!我现在不想答理你,以后再跟你算账。”杨杉陡然露出凶悍,声震屋瓦,“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除了低头走开,方宇什么也做不了。但他不能离去,宣判结果没出来,不能瑟缩逃避,被宣判的犯罪分子不仅小样一个,他俩是同谋。

颈椎修复手术整整进行一通宵,天色放亮,每个人精神、意志、身体接近临界点时,主刀医师高齐才走出手术室:“放心阿姨,手术顺利,钱叔叔现在状况稳定,没有生命危险。”

“那手术效果怎么样?他以后能不能……”

“手术本身是成功的,我们能做的努力全做了,以后怎么样还不好说,得看他苏醒后有什么知觉,另外肢体感觉和功能也是一点一点逐步恢复的,你们别急。”

钱进来全身包裹在白单子里,无知无觉被推出手术室。这样一个苍白失色、寂静无声的父亲,让小样感觉遥远陌生,他本来是世上距离快乐最近的人,是自己让他从此与快乐千山万水、远隔重洋。

“高齐,你跟阿姨透个实底儿,你钱叔叔他情况到底怎么样?”

“我打开脊柱,看见他的脊髓……损伤很严重。”

“那他以后会瘫痪吗?”

“上肢不一定,但下肢……你们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还有恢复的可能性吗?”

“乐观估计,手术会抢救回来一部分,至于能抢救回多少,现在说不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在这种情绪下,杨杉依然保持良好风度:“谢谢你高齐,熬通宵做手术一定很辛苦,赶快回去休息。”可就在一扭脸的转瞬,杨杉的巴掌旋风一样横扫小样的脸,“啪”一声,裂帛般清脆!这是母亲对女儿经年累月、点滴积攒的一次总爆发。

小样感到两腮灼热前,双膝已经匍匐在杨杉脚下:“妈你打我吧,打了我心里还能好受点!”女儿心甘情愿想化成枪林弹雨的标靶,可母亲握成拳的手,却再也找不到准星,扣不动扳机。

方宇挺身而出,用身躯挡住小样,引火烧身:“阿姨,这事责任在我,我看见叔叔没减速,您有火冲我来!如果能让您减轻痛苦,我怎么着都成。”

杨杉冲方宇胸口左右开弓,毫无章法一通乱拳,方宇不闪不躲,任由被打,低头死扛。最后她把小样往方宇怀里一推:“你不是要跟他走吗?走哇!你俩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爱上哪上哪儿去,我不想看见你们!”

哀大莫过于心死,一个母亲伤心至极就是放弃。方宇再没勇气在医院待下去,离开是唯一的致歉;小样走不了,无论接下来是疾风迅雨,还是数九严寒,她都必须承受。

杨家人闻讯集中到医院,钱进来从全麻苏醒过来,高齐第一时间给他做了知觉测试。当高齐走出病房,不用抬眼就知道老老少少几个女人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检查过了,状况和我预计的差不多,两臂和双手逐渐恢复知觉,可以撤掉呼吸机自主呼吸,但下肢……没感觉。”

杨杉的心往深不见底的地方下坠、下坠:“哪儿以下?”

“还要再看,休养几天再拍个片子,那时就能清楚了,可能是胸,好点就腰以下。”

“你是说,腰以下肯定不行了?”

“临床上可以肯定,因为影像学上早就显示清楚了。”

杨家一片静默。

“别灰心,位置不算太高,将来通过康复训练,做到完全恢复上肢活动功能,甚至借助步行仪重新站立,也不是没有可能。进病房看看他吧,人别太多,别让他多说话。”

“他要问起,怎么对他说呢?”

“他逐渐恢复知觉,瞒不了太久,你们自己看选择一个什么时机告诉他合适。”

郎心平:“咱们商量一下,谁进去跟他说?怎么说?”

杨尔:“最好先别说真话,能拖一阵子是一阵子。”

杨怡:“我也这么觉得,现在说可能对他打击太大。”

杨杉摇头否决:“你们不了解钱进来,不可能瞒住他,我进去跟他说。”

生命里总有一些这样的时刻,肝肠寸断,可必须挨过。在青春遭遇前所未有的灾难时,钱小样有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感受,例如:自己突然间失去率性而为的权利,想望风而逃,却必须迎头而上。她的意识想狼奔豕突、觅个地缝钻进去、永不露头,脚步却亦步亦趋,跟随母亲来到父亲床前。

杨杉伸手握住钱进来手,对他微笑:“感觉怎么样?”

“没感觉,算好?还是坏?”

“妈、大姐、二姐、青楚她们都来了。”

“这是给你爸的待遇啊,我这出回马枪,把她们惊着了吧?”

“别贫了,大夫让你少说话。”

“那不可能,我人死了,嘴还动呢。”父亲看见女儿脸上有种素未谋面、极其陌生的怯懦,不敢近前,“闺女,你站那么远干吗?别怕,我现在想打你也打不了。”

小样心先一松,为父亲苏醒后依然故我的玩笑;随即却抽得更紧,他知道自己状况后,还能风格不变、一直乐天下去吗?

“怎么个情况,你们娘儿俩跟我说说吧。”

“颈椎5、6节骨折、错位,伤到骨髓,给你做了颈椎复位固定手术,给脊髓减压,手术很成功。”

“那为什么还是动不了?杨杉,你在我腿上掐一下。”

杨杉不动。

“小样你,快,使劲掐我一下。”

小样挨不过去,掀开被单,在他腿上敷衍一下。

钱进来眼神黯淡下来,一声叹息:“什么感觉也没有。”

小样反过来握住父亲:“爸你看你手劲儿还那么大,估计掰腕子我还赢不了你。”

“净挑没事儿的地方说,你这叫避重就轻。样儿,你是护士,爸也不是医盲,疼和麻都不可怕,怕的是没感觉,对吧?脊髓损伤不可逆,对吧?”

答案显而易见,但此刻“对”像被从字典里抹去一样,小样死活吐不出它的音。

“手术效果比预想好,医生原来担心状况会很糟,结果你两臂和手都没出问题,说不定过一阵子腿脚很快就能逐步恢复。”

“媳妇,咱两口子一辈子直来直去,你一兜圈子我就能看出来,直说吧,我下身以后还能动吗?”

“高齐说情况还挺乐观,以后即使有些部位活动不便,也可以通过复健……”

“明白了,就是瘫了。”

“爸,就算腿脚暂时动不了也没什么,你身体素质好,只要坚持复健,肯定能恢复,以前电视里不总介绍一些瘫了又重新站起来的人嘛……”

钱进来拦腰斩断女儿的话:“安慰词儿留着以后再用,我现在不愿意想这事儿。高齐在吗?让他给我打针能睡觉的药。反正动不了,躺着胡思乱想还不如睡呢。”闭眼闭嘴,把交流的门反锁。

高齐只能依言行事,以这种方式度过这样的时刻,让所有人在阵痛间获得片刻喘息,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杨杉被郎心平带回家强迫休息,杨怡、杨尔姐儿俩躲进厨房,背后议论钱家一夜间的变故。

杨尔:“大姐你说,咱家是不妨男的呀?你看赵志华走得早,李博怀也和我离了,就剩一个独苗儿钱进来,又这样了。”

杨怡:“别瞎说,咱爸算正常生老病死。”

“那撑死把老太太刨除在外,咱仨还是妨。没准我离婚还救了李博怀一命,天哪!那青楚小样霹雳不会也……”

“你别乌鸦嘴,回头再传到周晋耳朵里。”

“你怕他因为这个不要青楚?”

“呸呸呸,别说得那么邪乎。唉,小样这孩子也忒混了点,非把她爸闹成这样才老实。可我琢磨,这事也不全赖她。”

“那赖谁呀?”

“赖教育啊!你说我们青楚怎么就从来不干没谱的事?那是我教育得好,从小到大,升学、读研、找工作、恋爱,就没一件事让我操心。”

“得了吧,哪个节骨眼儿上你不跳脚出主意?哪回她听你的了?”

“甭管听谁的,反正她总能做出正确选择,归根结底,就是我底子打得好。”

“但我觉得你对青楚干涉过多,什么都管,她找个男朋友,你比她还起劲,一会儿高齐好,一会儿周晋好,这事你说了算吗?对孩子该放手就放手,事无巨细替她操心,结果往往适得其反。你看我,早早就把霹雳送到英国去,放手让她自己锻炼、成长,当然,前提是我基础教育搞得好。”

“我看你家霹雳是个蔫有主意的主儿,你只管放手吧,将来不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呢。”

“好哇,我就等她有惊天动地的成就呢。”

“杨杉没把基础教育抓好,所以小样越来越不像话。当然了,这也跟她家的经济条件有一定关系。”

“经济条件不好也是她自己造成的,当初非挑那么个人,现在瞎了吧。”

“所以说啊,能什么都让孩子自己做主吗?不能!当妈的必须用宝贵经验影响她们,你说杨杉当初要听了咱妈的话,现在至于这样吗?对小样她倒是吸取了教训,可也干预得不够彻底,结果是当闺女太拧、不听老人言,当妈又太软、没树立起权威……”

俩人从别人的无妄之灾升华到自己的教育理念,从他山之石可攻玉引申到一览众山小自吹自擂,只用几回合就完成由浅入深的跨越,可惜话题被郎心平腰斩。

“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扯闲篇儿?唉,24小时前谁能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现在那娘儿俩脑袋里肯定一团乱麻,她们乱,咱不能乱,得替她们分担,能帮多少是多少。”

杨怡:“您说怎么帮?”

杨尔:“那还能怎么帮?妈意思是让咱出钱呗,这是最大一个忙。”

郎心平:“不是我非让你们出钱,杨杉家里什么情况你们姐们儿最清楚,我算着她家撑死也就几万块存款,一个手术折腾个底儿掉,以后还要源源不断往里扔呢。”

杨怡:“那还不是个无底洞啊?”

郎心平:“所以我们就更得帮衬,家庭是干吗的?就是一合作社、互助组,一人有难,八方支援,我不给你们规定数目,反正我准备先拿出两万,以后需要再添。”

杨尔:“那我翻倍,拿四万。”

杨怡左看看、右看看:“这就募捐上了?妈,虽说你没给规定数目,可这……还是有点强行摊派的意思。”

杨尔:“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不就不想出太多吗?又怕我们显得你吝啬。大姐,你买房钱都省了,拿出个万八千给老小,将来万一你有难,不也能指望上我们吗?”

杨怡:“你能别替我展望那天吗?我也没说不出哇,关键是一下拿出那么多,我不比你,不是款婆,掂量掂量不也正常吗?”

杨尔:“多是跟人家遭的难成正比的,要就一感冒,保证一分钱不用你出。”

郎心平:“杨尔,别那么跟你姐说话,这时候拿多拿少都是雪中送炭,杨杉保证不跟咱计较,也不会在心里比较谁多谁少。但杨怡,我觉得自己必须出这钱,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家是中国人几千年赖以生存的条件,是每个人的安全伞、保护罩,是心里的底,什么都没了,还有家,就不至于一无所有。对家庭的理解,决定对家人的态度,如果是以情分为出发点,即使只拿一千,也不算少;但出发点如果是义务,那掏一万也不算多。两种态度都没错,拿多少,我都替杨杉谢谢你。”

杨怡:“那我……就出一万五吧。”

杨尔:“还五什么,两万凑个整,跟妈看齐。”

杨怡:“两万……就两万。”

郎心平:“回头我建个账户,你们把钱都集中到我这,一起交给杨杉。”

青楚留守医院,见小样眼睛直勾勾,凝固在对面墙上,顺她目光望去,发现视线终点是面挂钟:“看什么呢?”

“钟,我想爬上去,把它拨回到30小时前,重新来一遍,你说有可能吗?”

青楚攥住小样手,感同身受:“我也想。”

“如果能,我保证老老实实跟他们回宁夏,再不离家出走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知道,就几秒的事儿,一切都改变了。昨天以前我还坚定地认为:在理想面前,错误和谎言都微不足道,现在面对错误,理想才微不足道。”

“小样,这是个意外,是偶然。”

“不,不是偶然,我知道坚持自己得付出代价,但没想到代价在我爸身上,还这么大,我光想着自己做主,早知道是今天这样的后果,我情愿牺牲个性、牺牲自由、牺牲爱情。可现在就算牺牲了,也换不回我爸的健全。”

所有青春都有追悔莫及的时刻,在错误后、伤痛后、醍醐灌顶后、知耻近乎勇后,破茧而出的才是成熟。当终于能用“成熟”这词汇形容自己时,透过依稀尚存的伤疤,依然可以忆起丝丝疼痛。

深夜,青楚陪小样回家,郎心平、杨怡迎上来,唯独不见杨杉。

青楚:“高齐不让我们在医院干熬,让我把小样带回来,她连轴转,都一天一宿不吃不喝没睡觉了。”

郎心平:“那赶紧洗洗睡吧。”

杨怡:“要不大姨给你弄点吃的?”

小样却径直走向母亲房间:“我要对我妈说几句话。”这几句话一直堵塞住她的喉咙、呼吸道乃至胸口,不说出来将无法呼吸。小样推开房门,进屋就双膝跪倒在床前,“姥你们别拦着,妈,现在这里没外人,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因为心力交瘁,杨杉归于平静:“我没劲,该打的都打完了。”

“妈,你别轻易饶了我,我保证自己犯的错,自己弥补。”

“怎么弥补?你能让你爸站起来吗?能吗?”

小样无言以对。

“你们年轻,觉得什么都那么轻易,犯错容易,改错更容易,你们不知道有些错一旦犯下,永远都改不了。你不是要个性、要自由、要做主吗?从今天起,要什么我都给你,再也不拦你干任何事,你爱去哪去哪儿,就为要个自主,让你爸付出这么大代价,我还不该给你吗?”

“妈,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在此之前,钱小样与自己命运,基本上是蹩脚操盘手和放飞出去的风筝之间的关系,她妄图操控命运,但命运完全不听她摆布。但这次终于有十足把握,生平第一次牢牢扣住命运脉搏,她心甘情愿放弃青春赋予自己的一切权利:个性、自我、自由、自主,人掌控不了得到,但可以掌控失去。从今天起,她放弃做一个成功的钱小样、一个赚钱的钱小样、一个时尚的钱小样,甚至一个恋爱的钱小样,她只要做回那个叫做“钱进来女儿”的钱小样。

方宇从医院回来就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一动不动。方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起来吃点东西,啊。”方宇乖乖坐起,狼吞虎咽地吃,像刚穿过饥荒隧道,饿了几百年。

“慢点。”

“奶,我肩膀疼。”

“我给你揉揉,好点吗?”

“没有。”

“抻着了?”

“不是。”方宇攥住奶奶手,不让她按下去,“别揉了奶,没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呀?”

“奶,以后我肩上要扛的东西多了一份,不光你,还得顾小样那边,分不过来身时,你别怨我。”

“我不怨,奶奶不用你顾,也不给你增加负担,小样爸爸那边,奶帮你一起背。”

方宇清晰预见到即将来临的变化,并责无旁贷开始为变化预热准备,但在不久的将来,他突然发现提前热好身,进入好角色,却不需要他登场了。

钱进来睡睡醒醒,睡着如白驹过隙,醒着却度秒如年。

“俗话说舒服不如倒着,这回才知道,倒着也能遭这么大罪。”

“爸,我给你分散分散注意力,听收音机吗?”

“不听。”

“要不我给你念段报纸。”

“甭念!”

“对了,我MP3里有京剧。”

“我什么都不听!!!”

“那你想干什么呀?”

“要不你跟高齐说说,再给我打一针,让我睡觉吧,你们也省事。”

“你也不能总睡呀?”

“我不睡干什么呢?”

小样对这问题同样感到无解,只好去找高齐。

高齐对她解释:“他不跟人交流很正常,我们这意外伤害造成损伤的都有这个阶段,你爸还算安静的,我遇到过好几回闹自杀的,结果造成再次损伤。这种病既是对伤者求生意志的考验,更是对家属的考验,要一面妥善护理,预防各种并发症、肌肉萎缩、肢体痉挛,还得一面照顾他情绪,跟狂躁、抑郁甚至自杀念头作斗争,唤起他生存渴望。”

“他目前倒没别的,就是一直想睡觉,非让我来求你再给他打一支安眠针。”

“他是不愿意面对现实,想用睡觉来逃避。”

“我也想睡,你能给我也打一针吗?最好一觉醒来,发现是场噩梦,我爸活蹦乱跳好人一个。”

“对不起,我没那种针。”

对坍塌的精神意志,无论当事人自己,还是旁观者别人,都爱莫能助,杂念丛生也好、万念俱灰也罢,浑浑噩噩是对待时间唯一可有操作性的态度。

周晋第一次以正式男友身份亮相杨家,想对钱进来伸出援手:“小姨,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

“谢谢你周晋,家里这么多人呢。”

“我也是家里一口人嘛,青楚又要说我进入角色太快。”

此情此景怎不让杨杉感慨丛生,低头对闺女说:“你看人家青楚男朋友……”

再麻木的心,也会被密集的针刺穿,小样无言以对,默认自己一败涂地、一无是处。几乎同龄、同一屋檐下的两姐妹,为什么一个上层、一个下层?一个站在金字塔尖春风得意、另一个嵌在底座永不翻身?一个男友给母亲无上荣光、另一个男友让父亲从此瘫痪?是什么原因造就她们之间的天壤之别?环境?教育?机遇?还是自身?

到这一步,小样被活生生的现实追赶得无处遁形,被一把扯去东拼西凑的遮羞布,不得不赤裸裸面对赤条条的自己,不得不承认:操控命运的主因,百分之八十决定于自身,决定于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好是你自己成就的好,糟是你自己酿造的糟,环境是羞于面对失败的挡箭牌,怨天怨地怨爹妈是无能者喂自己的鸦片烟。这个承认让小样痛心疾首,她陷落在人生最低、最低的谷底,甚至觉得自己从来一直陷在这里。

小样寂静地自我否定、自我沉沦,青楚理智上知道乃她必经、必须的阶段,感情上却心疼不已:“听小样那么自责,我也特别内疚,真想把责任都揽过来。她全部行动都是跟我合谋,我是同犯。”

周晋开解她:“青楚,这只是个意外,你们都不要太自责。”

“她只想自己选择生活、争取爱情,这样有错吗?”

“至少她愿望没错。”

“青春应该自己做主,我从没怀疑过这点,可现在也困惑了,自己做主就一定对吗?”

“每个人成长都要付出代价,没有一个人能一帆风顺长大,成熟必然伴随伤痛。”

“小样这个代价也太大、太痛了。”

“生活就这样,有时候突如其来一件事,足以改变一生命运,这点我比你们更能理解小样。青楚,将来必要的时候,我希望能帮帮她。”

青楚感动于周晋所说的话,但并没有洞察到他的感受来自自身,而非小样。十年来,他一直在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埋单,埋时间单、金钱单、感情单。医生通知周晋找到肾源,建议立即安排郁欢做换肾手术,周晋独自飞往西塘,继续为过去埋单。

钱进来在北京有一弟一妹,两家都是市民阶层,除了一人塞一只装着三千块钱的信封,其他力不能逮。老钱家拿出的这点,比起杨家的贡献,九牛一毛,高下立现,杨怡立刻找到爱心无边的满足感。

杨怡:“你瞅瞅他家那姓,钱,哥仨一进来、一守住、一存箱,再没比他家更财迷的了,结果一个比一个穷,一遇事谁也指望不着,还没我一人拿得多呢。”

杨尔:“哟嗬,你这会腰杆直起来了?”

“那我出钱了还不让我说?”

“你那钱是被妈勒出来的。”

“勒我也拿出来了,妈说了,多少都是情分,再说我这回是用义务要求自己的。”

“你提高了。一家就得这样,五个指头还不一边齐呢,长的就得就合短的。”

小样变成过街老鼠,出没在医院——家两点一线间,行色匆匆,埋头做力所能及的一切,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声音熟悉又陌生,那是方宇,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你怎么来了?别让我妈看见。”

“放心,从楼上病房窗口看不着这,你爸这两天情况怎么样?”

“一直睡,不怎么说话。”

“你也瘦了一大圈。”

小样失去凝视他、接触他,甚至想念他的动力,一心只想避走,像避自己铸成的大错:“方宇,最近你别来了,我妈表面情绪好像很稳定,其实我知道她一直控制着,我怕她看见你再受刺激。”

“对不起,都怪我,当初我要是踩脚减速就不会这样了。”

“跟你没关系,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怪我,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我满脑袋就一个念头:照顾好我爸。”

“那……你也顾好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

“求你……别给我打。”

方宇望着她背影渐行渐远,突然对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无能为力,即使他拔腿飞奔追上她脚步,也追不上她心里的远去。小样对他的感觉又何尝不是?她也困惑于距离与感觉的对比,有时候天涯若比邻,有时候咫尺似陌路。

青楚问小样:“今天方宇来找你,你俩都说什么了?”

“一共不到六句话。”

“你是不是有点怪他呀?”

“我谁也不怪,就怪自己,我爸这样全是被我作出来的。今天看见方宇,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几天没见,我怎么都没想起过他?”

“你把注意力全放在姨夫身上了。”

“不光因为那个,我不能见方宇,一见他我就想起那几秒,就后悔,我知道和他没关系,他毫不犹豫拿出自己准备开车行的存款,垫了手术费,还把卡交到我手里,他做得够好了,但我还是不能见他。”

“我理解。”

“青楚,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夜之间,人的生活重心能天翻地覆?以前我是个没有理想的人,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这几天一下找到了,我以后全部理想和生活目标就是我爸,有一天如果我能让他重新站起来,那就是我最大的成就。”

小样在调整战略过程中没给方宇表达机会,如果给了,她一定能听见盟军请求:“请把理想匀我一半!”这次与开汽车修理行不同,被瓜分的是小样的理想,方宇不请自来,没与友军协商战术部署,趁天没亮,蹑手蹑脚摸进脊柱外科病房,率先孤军奋战!

高齐发现贼头贼脑的方宇出没在附近:“你怎么在这儿?”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要不我带你进去?钱叔一直睡着,来吧。”

方宇尾随高齐轻手轻脚来到病床前,这是肇事者事发后第一次如此靠近被害人,突然被害方杏眼圆睁,方宇失魂落魄。

钱进来:“怎么?吓着了?”

高齐:“以为你还睡着呢。”

“我都睡絮叨了,高齐你那针不好使了。方宇你来了?这么早?半夜鸡叫?”

方宇惊魂稍定,被害人不但没有立即开庭审判的意思,还招手让他过去坐。高齐拉把椅子,放在床边,给双方创造了难得的对话机会,然后退场:“方宇你跟钱叔聊一会儿,有事我再来。”

钱进来:“你这会来是怕碰上我媳妇吧?她骂你了?估计还动手了吧?我过去教小样刀马旦,她旁边看也能看会几招儿。”

“您也可以打我、骂我。”

钱进来用眼睛目测距离,得出结论:“我够不着。”

方宇往他面前凑凑,把自己置于对方射程范围:“那我凑近点。”

“打你我嫌手疼,骂你我还累嗓子呢。唉,要是打你一顿就能站起来,我保证把你打成筛子。小样也挨打了吧?我媳妇打人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这是小样第二回挨揍,头一回是三岁撒谎,揍一回永远不撒了。”

“叔,对不起。”

“其实我一点不怨你们,顾不上,这两天我净害怕了。今天几号?”

“七月十六。”

“那我溜溜躺了四天,睁开眼睛就是天花板上五六个台步大点的面积,以后要天天这样,你说人还活个什么劲儿?”

“您不可能天天这样。”

“甭跟我说以后还能箭步如飞,那是骗人的。”

“您就算不能箭步如飞,至少能像桑兰那样吧?”

“桑兰?”

“听说过那小丫头吧?”

“总能在电视上瞧见她。”

“她跟您情况一模一样,都是5、6节颈椎。”

病人最容易被同命鸟感召,钱进来一听来了兴致:“她跟我一样?”

方宇从背包拽出一摞打印资料:“我这几天没干别的,天天上网浏览她的事儿,拿过来给您看看,她一个小姑娘都能恢复成那样,您一大老爷们儿……”

“我怎么能跟人家比?她是在美国治的。”

“这我也查了,咱国家在骨科方面跟国际接上轨了,不比日本美国医疗水平低。您觉得她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我看她哪儿都能去,有说有笑,比咱正常人还乐呵,嗨,你们正常人,我现在得站到她那队里去了。”

“她行,你就行。”

“那人家身边还有一帮人围着精心照顾呢?”

“你还怕没人照顾?你家不缺人,一屋子女的,往走廊一站就属她们队伍壮大,把你烘托得跟洪常青似的。”

“洪常青本来也归我演……不对,人家桑兰是为国家伤的,国家出钱给治。”

“钱的事儿您不用操心。”

“这是大事呀,怎么能不操心?”

“我今天给您撂下一句话:这辈子,我打算给你家当长工了。”

钱进来眼睛一热:“你这倒霉孩子……人家聪明机灵的一碰上这种事儿,得机会能闪就闪,你咋还舍身往前凑,想跟我同归于尽?”

“您要能答应,我现在就跟小样结婚。”

“你这是雪中送炭呢?还是乘人之危?”

加、被害双方一起笑了,男人之间,如此一笑就泯了恩仇。

“方宇,我也就跟你说说这些话,跟她们说,怕老杨家那帮女的笑话我,你可不知道,她们一家子女强人,我是夹缝中求生存,不易啊。”

“叔儿我不笑话您,以后你把这些话攒着,都憋心里,死活不跟她们露,等我来了,一水倒给我,就当我是垃圾桶。”

“你能常来吗?”

“能,不过得避开阿姨。”

“理解。”

“您还需要什么东西?只要您点,我满世界找去。”

“哎哟别提了,喝了三天流食,我馋哪,你能给我弄碗卤煮吗?”

“那不成,吃的方面咱得守规矩。”

“那要还是稀的……有了,我想喝豆汁儿!”

于是在上午杨杉、小样母女俩走进病房时,她们同时被一股馊臭馊臭的味道席卷:“这什么味儿呀?”护士抢答:“豆汁儿。”

“谁喝豆汁儿了?”但听一声掷地有声、壮怀激烈的回应,“我喝的!闺女媳妇儿早!”娘儿俩惊得循声望去,见钱进来上身冉冉升起,整个人靠在床上,满面春风,一扫颓废。

“爸你怎么坐起来了?”

“准确地说,是靠。”

“高齐让你起来靠着了?”

“然也,是吧护士小姐?”

“爸你今天精神头儿看上去特足。”

“那是!连轴睡了72小时,我都能熬鹰了。就等着你们来呢,赶紧帮我听听嗓子,看倒了没有?”

“高齐不让你动。”

“我就动嘴,穿林海、过雪原、气冲霄汉……”音叉劈了。

“不错不错,底气还在。”

“我这辈子头回走音,你们还说好,这就叫捧臭脚。样儿,给爸念柜子上那摞资料。”

“这什么哪?”

“桑兰——爸的指路明灯。”

“这些东西打哪来的?还有那豆汁儿,谁给你弄的?”

“……高齐,是高齐。”

因为方宇见不得人的身份,小样与真正的盟军失之交臂,无法结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