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伙食团出来,侯卫东胸口堵得慌。他坐在后院假山上,默默地梳理着思路。
“原来我是被发配到工作组。我拿着人事局的介绍信来到了青林镇,没有得罪任何人,为何会将我发配到上青林?难道我当初的选择错了?”
一种被戏弄和被遗弃的感觉在侯卫东心中滋生。山蚊子块头十足,在黑夜中飞舞,发出“嗡、嗡”的轰炸机吼声。
侯卫东给自己打气道:“这是命运对我的考验,男子汉要有担当,遇到困难绝不能退缩。”
一个女人从后院走过,她不经意间看到了坐在花台上的侯卫东,吓了一跳,道:“谁?”侯卫东站起身来,道:“我是青林政府的,今天才上山。”
女人舒了一口气,“你是小侯吧。”
“我是。”
女人温和地道:“我们两家在一层楼上,以后就是邻居了,有空在家里来坐。”
“哇,这位就是蒜苗回锅肉的主人。”侯卫东对香味扑鼻的蒜苗回锅肉特别有好感,客气地道:“以后要经常麻烦阿姨。”
女子身边放着一个桶,将手插在腰上休息,“大学生硬是不一样,说话这么客气,我是高长江家里的,姓刘。”
女人说话声音很低,听起来有气无力,侯卫东赶紧道:“刘阿姨,我帮你提桶。”
“不用了,我洗了点衣服,拿到后面甩干了,不重。”
“刘阿姨,我们是邻居了,就让小侯来提,别客气。”侯卫东不由分说地提着水瓶和胶桶,跟着刘阿姨上了二楼。刘阿姨空手上二楼都气喘吁吁,侯卫东心里有些纳闷:“听说乡镇领导待遇很不错,高长江当过乡长,难道连洗衣机都买不起?”
把桶放在刘阿姨的门边,借着屋里的灯光,侯卫东这才看清了刘阿姨的相貌。她满脸纹路,皮肤蜡黄,头发花白,苍老得厉害。
高长江并没有退休,按照益杨习惯,他的爱人一般要小上几岁,不过就是五十来岁。想到这一点,侯卫东吓了一跳,刘阿姨和母亲刘光芬年龄相仿,母亲看上去至少比刘阿姨年轻十到十五岁。
站在门口客气了两句,侯卫东回到了寝室。经过一番打扫,这个一室一厅的寝室看上去顺眼多了。他取过才买的青林茶叶,用白瓷杯泡了热茶,就站在走廊上,欣赏起上青林山的夜色。
客观地讲,这上青林山乡政府小楼修得还真不错。站在走廊上,视线极为开阔,视线尽头是一处“凹”形的山峰,几颗闪亮的星星就悬在山顶上。
站在走廊上,品着味道还不错的青林茶,听着各种小虫胡乱地叫着。一股顺着山谷吹上来的山风,将树叶弄得哗哗直响,带来了一阵清凉。
第二天,侯卫东起得很早,他在上青林老场镇走了一圈。清清楚楚地将老场镇看了个清楚,早上的上青林镇,比夜晚要可爱得多。有两家早餐店,东面一家是豆花馆子,西面是一家稀饭馒头店。侯卫东坐进了豆花馆子,豆花饭是益杨特有的早餐。一元钱一份,实惠而味美,是学生们和工薪阶层的最爱。
上青林豆花馆只有四、五张桌子,一张长桌上放着一排佐料碗。有盐、味精、花椒粉、葱粒、蒜泥、红海椒、青海椒、豌豆粒、用花椒煮过的菜油等等,由着自己的口味进行组合。侯卫东自己动手调了小半碗作料,然后舀了一碗饭。
豆花扎实细密,嫩而有劲,加上调料组合得好。侯卫东凶狠地吃了两大碗饭,额头上已沁出了一圈汗水。
豆花馆子走进了两个人,瘦汉子热情地道:“高乡长,这么早就上山了。”他对着里屋喊道:“堂客,给高乡长打一盆水来,弄一块新毛巾。”
高长江是一位瘦高的黑汉子,两鬂花白,精神极好。当盆子端出来以后,他也不客气,就在街道旁洗了脸,擦汗水。
坐下来以后,高长江道:“还是老一套,一人一碗豆花,二两酒,有没有卤菜或是蒸菜。”瘦汉子利索地盛豆花,又道:“昨天我卤了肥肠,香得很。”
高长江点头道:“来,切三两。”金黄色的卤肥肠端上桌子,他对另一位面相严肃的汉子道:“秦所长,在上青林就数姚瘦子的井水最好,点的豆花也最绵扎。县委赵书记到了上青林,一定要到这里来吃这两样。”
秦钢是青林镇派出所所长,去年底从益杨县公安局一科调到青林镇派出所。三十四岁,当一科副科长已有六年了,只是一科科长和他年龄相仿,占着位子,他始终升不上去。青林镇成立派出所之时,他便从局里调到了青林镇。他天生一副冷面孔,取过筷子,夹起一块卤肥肠,细细地品了一会儿,道:“不错。”
两人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侯卫东此时已知道高长江就是工作组的组长。只是刘阿姨的形象和高长江相差太大,很难重合在一起,他把瘦汉子招了过来,轻声道:“高乡长那一桌多少钱,我一起结了。”
瘦汉子憨厚地笑了笑,道:“十元钱。”
侯卫东结账以后,瘦汉子就道:“高乡长,账已经结了。”
高长江看了看侯卫东,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你是侯卫东?”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摆了摆手,道:“你还没有领到工资,怎么能让你来付钱。姚瘦子,不能收他的钱,听到没有。”
侯卫东连忙道:“高乡长,我先走了。”说完,就飞快地溜了。高长江站在小店旁,只见到侯卫东的背影,跺了跺脚,道:“这个娃儿,跑得倒快。”
回到小楼,侯卫东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整栋楼安静如昨夜。底楼有一间屋挂着工作组的牌子,却是铁将军把门,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池铭提着菜篮子从大门外进来,看见侯卫东,道:“今天不赶场,只有几家卖菜的,卖完了就要走。你如果要自己开伙就赶快去买,要到伙食团来吃,提前给我讲一声。”
侯卫东犹豫了一下,心道:“在伙食团吃饭,十有八九就是我一人,孤男寡女长期在一起,肯定要被人说闲话。”打定了主意以后,道:“以后我还是自己开伙,但是今天我还不行。陈大姐的商店没有电炒锅,她今天去山下进货,晚上才能回来。”
池铭道:“你还是找田秀影去买些饭票,哪一天不想煮饭,可以到伙食团来说。今天中午我做红烧肉,你早点过来。”
正说话间,高长江、秦钢、李勇就走了进来,高长江看到侯卫东站在底楼,道:“侯卫东,开会,你也来参加。”
会议室就是底楼最左端,这是一个类似于课堂的会议室,唯一不同的就是讲桌变成了三张并在一起的桌子。高长江和秦钢相互推让了一番,高长江坐在了主席台的正中间,秦钢坐在了右侧。
过了一会儿,习昭勇、田大刀、李勇以及十几个不认识的村民走进了会议室。
李勇坐在了侯卫东的身旁,他亲热地道:“你的酒量真是不错,昨天习公安喝醉了。”侯卫东苦笑道:“昨天我也醉得不行,根本记不起怎样回的家,现在头还在痛。”
“不要说话了。”高长江招呼了一声,众人就安静了下来。
“分管政法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晁镇长原本要来主持今天这个会,县里临时有个会,这个会就由我来开。参会的主要是工作组的男同志和三个村的治安积极分子,来的都是雄棒人,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蔫人,我一个也没有喊。”
众人听到这句话,都哄堂大笑,笑声中充满着自豪。十几个人都开始抽烟,会议室很快就烟雾缭绕。
“这一段时期,下青林到上青林的小道上,常常有拦路抢劫的棒儿客。前几天有好几人被抢了,刘家媳妇,不仅背篼被抢了,连裙子也被撕烂了。还有大弯梁田家老二,屁股被扎了一刀。”
说到这里,高长江一拍桌子,道:“青林山是共产党的天下,这些棒儿客真是无法无天。今天我把秦所长请来,就是商量如何把这些棒儿客整住。下面,请秦所长布置工作。”
秦钢表情严肃地道:“据受害者描述,这一群棒儿客大约有五、六个,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听口音,这些年轻人应该是从外地流窜过来的。但是里面肯定有本地人,要不然他们也待不住。”
“刑警队在山上守了三天,没有见到动静。今天县里出了人命案子,刑警队要回城里,赵书记和刑警队李大队商量,由我们青林镇派出所来抓这几个人。”
“这几个人手中都有凶器,都是筷子长短的匕首,很危险。所以我们这一次的行动要小心策划,既要抓住这些棒儿客,又不能造成伤亡。”秦钢顿了顿,扫视了大家一眼,道:“现在我来进行分组,青林镇派出所有五个正式民警,黄公安年纪大了,又是内勤,就留在所里值班。习昭勇带一个组,带李勇、田飞、邓刚强、张卫革,还有村里面的治安积极分子,接近二十人。”
秦钢看了一眼侯卫东,又道:“新来的大学生也在习昭勇这一个组,你们负责在山下。在三道拐的林子里藏着,听到喊声或是枪声,就冲出来将这些棒儿客堵住。习昭勇要注意,你们这一组只是负责拦截,不要提前暴露,听到动静才能出来。”
侯卫东虽然当过纠察队副队长,可是学院纠察队主要用于防范。这种捉拿犯罪分子的事情,自然不会让学生参加,如今听到“枪声”两字,不禁脸上有些变色,血液流动的速度也加快了。
“我带着所里的周强、王一兵两个民警,所里的联防员,还有一位守害者,藏在半山腰的竹林后。只要这些棒儿客出现,就不能让他们跑脱。”
秦钢强调道:“这次行动,我们有三十人,集中了优势兵力。只要战术安排得当,一定能将棒儿客整住,大家要注意安全。”
“分析棒儿客出现的规律,隔几天就要作一次案,估计他们没有生活来源。今天距离上一起作案已经有好几天了,我琢磨着他们又该出来活动了。明天五点,趁着天未亮,各组赶到隐藏地点。”
秦钢布置完任务,高长江接着道:“此事大家保密,走漏不得风声。明天早上5点半,准时到大院集中。”
布置完任务,一群人就作鸟兽散。
侯卫东为了在高长江面前表现自己,特意留了下来。他看见会议室墙角有一把扫帚,等到众人离开之时,他拿起扫帚,开始打扫起会议室来。高长江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看到侯卫东正在打扫会议室。他有些意外,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和秦钢一起走了出去。
会议室看来很久没有打扫了,地下是乱七八糟的烟头,还有许多陈年老痰迹。侯卫东把会议室的清洁打扫完,出一身臭汗。
走出门,见到杨新春提着一串钥匙走了过来,她见会议室已经干净了,便笑呵呵地道:“大学生帮我扫地,怎么好意思。”
侯卫东客气了几句,上了楼。
到了上青林,没有人安排工作,没有事情做,无书、无报、无电视、无广播,这让侯卫东很是无聊。他站在走廊上,看着院外三三两两的行人,突然想起池铭的话,便把房门关了,到镇里转了转。
上青林场的确不大,很快找到了池铭所说的卖菜地点。侯卫东蹲了下来,装模作样地挑选着,装模作样地讲价。买了一把青叶子菜,一块肉,又买了二十个鸡蛋,侯卫东提着菜转到了青林镇小学综合商店。
帮着陈大姐守店的是一位瘦小的女孩子,约摸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侯卫东走进商店的时候,她正趴在桌子上做着作业。
“我妈妈六点不到就下山了,一般10点钟能回来。”女孩子有礼貌地道:“叔叔要买什么东西?”
侯卫东一愣:“有人叫我叔叔了!?”初次被十多岁的女孩子叫做叔叔,他顿时觉得自己多了几分成熟,挺着胸道:“我买电炒锅,陈大姐不在吗?”
女孩子生于上青林,长于上青林,对老场镇的人与物熟悉得紧。她忽然想起妈妈说山上分来了一个大学生,便道:“叔叔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小女孩高兴地道:“叔叔,我在做暑假作业。英语题老是错,你能不能给我讲了一讲。”
侯卫东英语成绩一向不错,读大学时考过了四级,有一段时间他想考研究生,还钻研了一段时间的英语。从小女孩的年龄判断,不是初三就是高一,问道:“你读几年级?”
听说是高一,侯卫东更是放心了,他拿过厚厚的一本习题集,看到女孩子在好几个选择题前打了一个问号。这道题是一道时态题,很简单,便择其要点讲了讲。
女孩子不断点头。
“听懂没有?”
“听懂了。”
小女孩一张瘦脸绯红,羞涩地道:“叔叔,上面还有三道题,我都做错了。”
“这四道题都是一个类型的,这方面的知识点看来你没有弄懂,我给你讲一讲。”讲完这个知识点以后,侯卫东翻到另一页,找了一道类似的选择题,让小女孩做。
小女孩根据侯卫东的讲解,没有怎么想就选择了答案。选完之后,女孩子急忙从书后面找出答案,兴奋地道:“这次对了。”
侯卫东又让女孩子做了几道类似的题,都对了。女孩子满脸兴奋,道:“叔叔,你住在乡政府院子里吗?以后我可以来问你英语题吗?”她一双眼睛颇为清亮,说话之时,忽闪忽闪的,满脸是希望。
女孩聪明伶俐,能够举一反三,基础却不好,侯卫东就问道:“你在哪里读书。”
“我在益杨县一中。”
“你在一中读书?”听说是益杨一中,侯卫东倒有些惊讶了。一中是全县最好的中学,每年都能考上几个北大清华,不少沙州人都把子女送到一中来读书。
女孩子听出了侯卫东语气中的惊讶,红着脸道:“我英语不好,其他成绩还可以。”
没有等到电炒锅,侯卫东提着菜一路逛回了小院。
他坐在破烂的竹沙发上,把零钱全部掏了出来,总共带了五百元钱来上班,已用去了四百多元,口袋里只余八十多块元。侯卫东在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取出四十元钱放在枕头下面,这是他留下的战略预备金,用来应急。
场镇虽然在山上,可是天气仍然闷热难当。大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提醒着这是盛夏季节。
三个小时以后,侯卫东把鼻子凑到那块肉上闻了闻。除了肉腥味,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正在滋生。
中午,侯卫东再去了一趟商店。他在青石板街道上远远地看了看,仍是那个专心做功课的小女孩。吃了豆花饭,回到寝室之时,肉已经生出了异味,虽然有些舍不得,他还是把臭肉扔到了院外垃圾堆。很快两条黄狗闻味而来,它们为了这块发臭的肉打了起来,侯卫东站在走廊上看得津津有味。
下午,侯卫东无所事事地到了小院子底楼,办公室开着,里面空无一人。报架上居然有《岭西日报》和《沙州日报》,顿时大喜。他读了十多年书,已经习惯了有书有字的生活,到了上青林乡,没有见过一份报纸和一本书,这让他很不习惯。
最新的《岭西日报》是7月1日的,正是离校时期的报纸。从一版看到四版,报纸每一个版面都异常珍贵。侯卫东特意放慢了阅读速度,包括岭西日报的社论这种以前从来不看的版块,这一次都仔细阅读。
高长江从楼上下来,进屋看到侯卫东在看报,叉腰站在吊扇下面,道:“这一段时间你就跟着工作组的同志,到各村去熟悉情况。”
“这是办公室的钥匙,平时没有事的时候,可以到办公室看看报纸。社员来到工作组来,你负责接待,还有,上青林场镇逢三、五、七赶场。政府各科室都要派人上来办事情,你到时把会议室打开,打开水,做卫生。”
这些都是机关工勤人员的杂事,在工作组原来是由杨新春来负责。而杨新春时常要去进货,总是耽误事情,而且她即将成为邮政所的代办员,打扫卫生的时间更少。
高长江见侯卫东同意了安排,站在门外,对着后院喊了一声:“杨新春,过来。”
杨新春听到高长江安排以后,进了屋,她满脸是笑地将两把钥匙放在桌子上,道:“这一把是办公室的,这是会议室的。”由于打扫卫生这些事情本是她应该做的,如今交给了侯卫东,她有些过意不去,道:“青林邮政所要在山上设一个代办点,由我来负责。交信取信都全部交给我,明天他们还要来安装程控电话。”
侯卫东眼睛一亮,心道:“以后给小佳寄信、打电话就方便了。”杨新春这个代办员的身影,顿时高大了几分,笑道:“杨大姐,以后我还要多麻烦你。”
“都在一个院子,啥子麻烦。”杨新春交了一件麻烦事,乐呵呵走了。
高长江交代道:“政府早上8:30上班,12:30下班,中午2:00上班,6:00下班,工作组的作息时间比较灵活,主要朝村里面跑,不必坐在办公室。”
虽然是些杂事,可是总算有了事情,聊胜于无。侯卫东没有推托,接过了杨新春的杂事。
高长江见小伙子机灵懂事,暗自纳闷:“侯卫东这个小伙子看起来不错,又是益杨市公开招考的党政干部,为什么会把他放在了上青林?”
在办公室坐了两个多小时,除了偶尔跑过的老鼠和树上乱发噪声的知了,鬼都没有一个。
侯卫东纳闷地想:“益杨县公开选拔的党政干部,所谓的后备干部,难道就在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鬼地方打扫清洁?早知如此,当年何不报考吴海县公安局。”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很快就将心中涌出来的不健康情绪打断,背了一段励志名言。
自我调整了一番,心里这才舒服了许多,想到明天还要参加秦钢组织的行动,又来到了青林小学商店,准备买一双军用胶鞋。
这一次,陈大姐终于在商店出现,很是热情地取过电炒锅,道:“下青林供销社里的电炒锅卖完了,我这是从益杨县城的货,回来晚了。”
侯卫东没有想到陈大姐为了电炒锅,居然跑到了益杨县城,道:“陈大姐,让你跑了一趟益杨县,真是太感谢了,车费算我的,行不行。”
陈大姐笑道:“我早就想到益杨去进货了,买电炒锅只是顺路。”
提着电炒锅、军用胶鞋和一根伙食团才用的大擀面杖,侯卫东回到了简陋的家。电炒锅是今后吃饭的家伙,军用胶鞋和擀面杖是明天用来参加围捕行动的兵器。
整整一个晚上,侯卫东都在想着早上的行动。他现在用的是小佳送给他的电子表,走得很准,又有闹钟功能,为了不误事,就把时间定在了早上4:30。
被闹钟吵醒以后,吃了几块饼干,侯卫东带着装备,匆匆来到底楼,将交给自己管理的会议室打开。过了一会儿,秦钢、习昭勇等民警走了进来,这几个民警都没有理睬侯卫东,坐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秦钢取出一把五四手枪,检查起来,他身边站了一位走路一瘸一拐的人,想必就由他来辨认棒儿客。
当所有人聚齐的以后,已是5:20。8月天空亮得早,天空与山顶之间隐隐有一条发亮的线。
习昭勇和田大刀手里提着一根胶质警棍,李勇也是用了一根短棒,上面包着些破布条。侯卫东穿着胶鞋,提着擀面杖,满脸严肃地跟在习昭勇后面。到了一个转弯的坡地,他们藏在了旁边的树林里,只留下田大刀躲在草丛中监视外面的情况,其他人坐在一个土坎之下。
“这就是三道拐?”侯卫东轻声问旁边的李勇。李勇一脸络腮胡子,提着木棍,很有些剪径好汉的气质。他打了一个哈欠,道:“妈的,这么早就出来,觉都没有睡好,等一会儿若是抓住了棒儿客,老子要狠狠地打他们一顿。”
十多人坐在土坎下,立刻享受到了无处不在的青林山蚊子的袭击。他们不断地伸手往空中扇,想把蚊子赶走,可是这些蚊子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精神,让这些人烦不胜烦。
李勇低声对侯卫东道:“这两天我手气好得很,习昭勇拿了三个七,我拿了三个八,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侯卫东心道:“难怪这两天没有瞧见习昭勇、白春城、田福深这些人,原来躲着打牌去了。”他好奇地问道:“你们一般打多大?”
“我们是无聊打着玩,不是赌钱,一般都是五元的转转底,三十元封顶。”
侯卫东吓了一跳,这种打法,一场下来肯定要输好几百。对于他这种才从学校毕业的菜鸟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李勇邀请道:“今天有空没有,下午到我家里来,一起打牌。”
侯卫东身上只剩下几十块钱,哪里敢跟他们打,连忙推脱道:“我不会打。”
“三张牌,简单得很,一学就会,山上又没有事情做,不打牌怎么混日子。”
侯卫东心想:“我怎么能和你们一样,我是为了前途才到青林山。岂能跟着你们一起鬼混,这纯粹是自毁前程。”但是这话不可便明说,笑道:“等有了钱再说吧。”
两人正说话,习昭勇走了过来,对李勇道:“昨天你一把牌赢了二百块,今天中午请客。”
李勇豪爽地道:“没有问题,今天中午,姚瘦子豆花馆子。”习昭勇习惯性地斜着眼睛道:“姚瘦子的馆子,撑死吃掉五十元钱,换个地方。”李勇笑道:“上青林场,就数他的味道最好,要不然换个地方。”习昭勇随意地甩了甩手中的警棍,道:“反正我们都到了三道拐,走不到几步就下山,我们到下青林张家馆子去吃。”
张家馆子是下青林场镇最大的馆子,吃一桌轻松就要花一百多块钱,李勇舍不得了,道:“下午约好了要打牌,就在姚瘦子那里吃,今天他弄了一笼肥肠,我们切起来下酒,吃了酒继续打。”
习昭勇急于报仇,也就没有坚持下山,道:“中午就到姚瘦子那里去整一桌,吃完了打牌,老子今天要报仇雪恨。”
7点钟的时候,小道上陆续出现了行人经过的声音,不过没有棒儿客出现的蛛丝马迹。
8点,守了三个多小时。在三道拐等候的众人都疲惫不堪,纷纷向带队的习昭勇抱怨,习昭勇道:“秦所长没有喊收队,我们只有等着。要不然错失良机,你们在赵书记面前也不好说。”
9点,太阳光已经射穿了丛林,照在了这一群士气已坠的伏兵身上。
突然,田大刀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脸色紧张地道:“六个年轻人从山上往上走,估计就是这一伙人。”习昭勇提起警棍,对李勇等人交代道:“你们不要动,我先去观察。”
听说棒儿客来了,侯卫东手心上全是汗水。一半是紧张,一半是兴奋。
过了十来分钟,坡上小道上响起了秦钢严厉的声音:“我是派出所的,站住。”
习昭勇跟着大喊一声:“站住,不准跑。”喊完,厉声道:“跟我冲。”侯卫东热血上涌,随着习昭勇就往前冲,十几人就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将下山的路堵死了。
“呯”,山上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全部站住,否则我就打人了。”枪声和秦钢严厉的喊声顺着山沟传得极远。
六个年轻人手持着匕首,他们一路向下狂奔。见三道拐被堵得死死的,不要命地朝着小道旁的树林跳了下去。
习昭勇挥着警棍,也跳进了树林。侯卫东想都没想,跟着习昭勇就朝林子里冲了进去。
侯卫东只觉得树枝在脸上不断地划过,也不知跳了几个坎。他眼睛紧紧盯着一个灰色的背影,穷追不舍。向山下冲了一段,他已冲到了最前面,与灰色背影近在咫尺。跑到一小块开阔地的时候,他猛地一跃,将灰色背影扑倒在地上。
此时擀面杖早就不知丢在哪里去了。那个灰色背影回转身,用力将手中匕首扎了过去。侯卫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握刀的手腕,死死地将其手腕压在地上。习昭勇跟了上来,他照着灰色背影的脑袋就是一脚。然后猛踩灰色背影握刀之手,又举起手中胶棍,劈头盖脸就是狠狠一棍,灰色背影惨叫了一声,大叫:“不要打了,我投降。”
等到秦钢带着人赶到的时候,灰色背影已经被反铐着坐在地上。鼻子流血,全身满是杂草和泥土。秦钢二话不说,用手枪抵在灰色背影胸口,道:“胆子不小,还敢用刀袭警,你死定了。”没有等到灰色背影说话,厉声吼道:“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窝点在哪里?”
灰色背影被习昭勇打得晕头转向,又被秦钢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道:“在小河六队桑家院子。”秦钢转身吩咐道:“周强,你赶快带几个人去抄窝点。王一兵,把他带到派出所,做好详细笔录。”
秦钢处理事情干净利落,安排工作极有条理,这让法政系出身的侯卫东暗自佩服,心道:“以前看电视,总把乡镇派出所民警描写成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土匪,看来也不尽然,这个秦所长就很有水平。”
交代完诸事,秦钢松了一口气,扔给侯卫东一根烟,道:“侯大学,胆子不小,哪个学校毕业的。”侯卫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道:“沙州学院法政系毕业的。”“原来是学政法的,难怪。”秦钢难得露出一个笑脸,道:“你不去当公安,可惜了。”
这时,络腮胡子李勇、联防员田大刀等人才出现在平坝子里面。
秦钢高声道:“田大刀,平时牛皮烘烘,今天怎么这么慢。若不是侯卫东把人扑倒在地上,就让这些小崽子跑掉了。”秦钢把烟放进了兜里,没有扔给随后赶到田大刀、李勇等人。
鼻青脸肿的灰色背影被带上了小路,正好遇到四、五个村民。一人认识李勇,道:“李哥,你们干啥子?”李勇兴高采烈地道:“捉到一个棒儿客。”
这一段时间棒儿客实在是讨厌,村民们下山、上山总是提心吊胆。听说捉住了棒儿客,村民们立刻将灰色背影围住了,一个村民上前就踢了灰色背影一脚,骂道:“日死你妈。”灰色背影相貌颇为稚嫩,不过十八、九岁。此时已没有了抢劫时的凶狠,看着愤怒的农民,眼里充满了恐惧,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不要打了。”秦钢声音不高,但是用的是命令语气。这些农民虽然不认识他是谁,可是也看得出来他不是一般人,就退到了一边,不敢动手,却一阵乱骂。
分手之时,满脸胡子的李勇笑哈哈地道:“习昭勇下山办案,中午不回来,我又节约了一顿。”他对侯卫东道:“今天下午,到家里来打牌。”侯卫东身上只有几十块钱,这可是吃饭、回家的钱,若是输了如何了得。他含糊地道:“再说吧。”
山下又走上来一个人,正是到下青林山来进货的陈大姐。她手里提着一个装满水的塑料袋,里面有两条花鲢鱼。看到侯卫东,便高兴地道:“侯大学,今天中午到家里来吃饭。”
侯卫东哭笑不得,上青林山老场镇已有不少人喊他“侯大学”。看来这个绰号肯定在短时间内会跟着自己。侯卫东没有想通陈大姐请他吃饭的原因,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推脱道:“谢谢陈大姐,我还有事情。”
陈大姐急道:“铁柄生交代了,今天中午一定要请你吃饭。我到山下把鱼都买好了,你一定要来。”
铁柄生是青林小学的校长,在山上很有名望。侯卫东不好意思地道:“那就麻烦陈大姐了。”陈大姐见他答应了,很是高兴,道:“12点,我们在家等着。”
回到小院子,还没有到11点,侯卫东的肚子却已被饿瘪了。他拐到了姚瘦子的豆花馆子,刚刚吃了一口,姚瘦子就端了一小盘卤肥肠过来,道:“听说是侯大学将那个棒儿客抓到起的,这一盘卤肥肠我请客。”
自从参加了一次协助公安的抓贼行动,侯卫东似乎觉得和这上青林场镇就多了一分融和。坐在办公室看报纸之时,孤寂感就少了许多。11点55分,他朝着青林小学走去,顺便在杨大姐那里买了一瓶益杨大曲,作为串门礼物。
益杨大曲和吴海红是一个档次的酒,都是五元钱一瓶的本地酒。价廉物美,在当地销量极大。到了青林小学商店,小女孩已在门口等候,侯卫东一出现,小女孩就高兴地道:“爸爸、妈妈,侯老师来了。”
从商店门口走出来一个中年人,这个人在穿着上和普通的青林人没有多大区别。相貌也普通,可是侯卫东还是一眼就断定这是青林小学的校长铁柄生。
侯卫东主动地道:“我是侯卫东,你是铁校长吧。”铁柄生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西服有些偏大,套在他瘦瘦的身体上,显得不怎么合身。他伸出手,握着侯卫东的手,使劲摇了摇,道:“侯大学,上青林场镇终于分来一个正牌的大学生,我代表青林小学欢迎你。”
铁柄生说这话时,脸上显出了快活的神情。
侯卫东一愣神间,明白了这是铁柄生的幽默。他没有想到铁校长会是这样的性格,笑道:“铁校长在门口来迎接我,折杀我了。”
走进了青林小学,侯卫东意外地发现小学校园里绿树成荫。围墙前是一排桂花树,每根桂花树都有近十厘米的直径,校园内还有五六处花台,皆是桂花、杜鹃等寻常的花木,校园如公园一样。行走其间,令人心情愉悦,和想象中破烂乡镇小学大相径庭。
看了校园,侯卫东对铁柄生多了一些佩服,说话间更是客气。
教师宿舍就在校园后面是一排平房。平房与校舍一样,很陈旧,屋后传来一片锅铲相碰撞的声音,不时传出笑声和各式香味。
铁柄生介绍道:“这栋平房是教师宿命,是70年代的房子了。由于没有厨房,学校在平房后面给老师们搭了一道棚子,作为公共厨房。为了解决燃料,学校弄了一个蜂窝煤厂。为老师提供蜂窝煤,老场镇也都是用校办厂的蜂窝煤。”
铁柄生领着侯卫东来到后门处,只见后门外有一溜大棚子,就是自行车棚常用的棚子。每一家人后面都有一个硕大的蜂窝煤炉子,是放三个蜂窝煤的那种,火力颇猛。七八家人,各种香味就在大棚子里飘来荡去。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老师开玩笑道:“铁校长,难怪今天煮鱼,有客人。”他这么一说,所有正在炒菜做饭的老师都伸过头来看侯卫东。铁柄生大声地介绍,“这是分到政府的正牌大学生,侯卫东,沙州学院政法系的。今天上午捉到的那一个棒儿客,是被侯大学最先抓住的。”
上青林和下青林就靠着这一条小道连接,棒儿客在小道上猖獗,极大地影响了老师们的出行。他们大多数知道今天早上抓到了一个棒儿客,听说是眼前这个大学生抓住的,都充满了好奇。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是自来熟,笑着道:“侯卫东,有没有女朋友。如果没有,就让铁校长给你介绍一个,我们青林小学还有好几个漂亮女老师。”
铁柄生一挥手,道:“没有正经,去、去、去。”女教师道:“人生大事是最正经不过的事情,铁校长的说法有问题,若这个事情都不正经,人类就要灭亡了。”她这个话题,顿时引起了老师们的兴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侯卫东弄得颇不好意思。
随着铁柄生进了屋,陈大姐已经端了一盆鱼上来,道:“你这人,吃顿饭还要提瓶酒,侯大学真是太客气了。”
看着丰盛的午餐,侯卫东心道:“铁校长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铁柄生就将益杨大曲打开,他比陈大姐放得开,道:“今天就喝侯卫东带来的酒,吃下青林花鲢鱼,品上青林的野猪肉。人生滋味,也就差不多了。”
这种说话方式,侯卫东很是熟悉,这是沙州学院的教授们常发的感慨,侯卫东心道:“这铁柄生将青林小学校弄得如花园一样,品味不凡,在这青林山上也算得上与众不同。”
铁柄生闭着眼睛喝了一口酒,道:“益杨酒,当数吴滩老镇的原度酒最好。若论到茶叶,就要数青林山上的茶叶。等到明年春季,我带你到望云峰去采些野茶。我亲自来炒,味道比龙井、铁观音只好不差。”
侯卫东真心赞道:“青林小学绿树成荫,就算是益杨县一小也赶不上。”
铁柄生仰头喝了一杯,道:“其实也没有花多少钱,桂花树是青林山特产,到处都是。当年建校的时候,许多村民都送来了桂花树,这全校的绿化没有花一分钱。现在青林山上的绿化,莫说益杨县的小学,就是全沙州市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上青林山下交通不便,没有谁愿意到山上来教书,来了的也不安心,一心想走,如今留下来的都是上青林乡的本土子弟。”
说到这,铁柄生叹息一声:“我家丫头成绩还不错,考上了全县最好的益杨一中。可是她的英语不行,数理化我都可以辅导。唯有这英语,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这青林的老师没有一个把ABC读得清楚。”
侯卫东一下就明白了铁柄生请他吃饭的原因,他对铁柄生极有好感,主动道:“我的英语成绩还不错。若铁校长不嫌弃,我给铁瑞青补习英语。”
铁柄生见侯卫东很快就领会了自己的意图,还主动地说了出来,感激道:“那太谢谢侯老师了,我和孩子妈这一辈子就差不多了。唯一希望就在瑞青这孩子,瑞青一定要走出大山,不要在这穷窝窝受苦。”
陈大姐在一旁道:“侯兄弟,你白天上班,补课就只有安排在晚上。每天晚上你到家里来吃晚饭,吃完晚饭就开始补课,你看好不好。”
侯卫东摆了摆手,道:“还吃什么晚饭,若没有事情耽误,晚上7点到8点钟,我过来给铁瑞青补习。另外,学英语要有工具,一是英汉词典;二是录音机。这是必备品,山上没有学习英语的语言环境,必须多听、多读才行,这是学习英语的最好办法。”
铁柄生安排道:“孩子妈,听到没有,明天你就到益杨县城去一趟,把英汉大词典和录音机买回来。”
侯卫东道:“英语带子我家里还有一些,就不必去买了,只需要买几盘与教材同步的磁带就行了。”
两人你来我往,竟将一瓶益杨大曲喝干了。侯卫东脑袋有些轻微地发昏,回到了小院,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就回到小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