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县政府大院,侯卫东不想在益杨县城里停留。他到车站买好了回吴海的车票,然后顺着街道来到以前与小佳常去的刀削面馆。
刚在面馆坐下,听见脆生生的一个女声招呼:“侯卫东。”侯卫东回头,意外地见到了小佳的室友段英。段英是小佳一个寝室的好友。在学院之时,他们经常一起玩,互相很熟悉。
小面馆不过五张桌子,此时正是午餐时间。每张桌子都有流着汗水的人,一片“呼哧、呼哧”的声音如被惊起的鸥鹭。
段英仍然沉浸在失恋的情绪之中,对小佳的爱情自然就很关注,道:“7月1日那天,你跟着小佳到了沙州,他的父母同意你们吗?”
侯卫东苦笑道:“遇到坚决反对,我们两人正式转入了地下活动。”
“以前听师兄师姐们说,毕业是爱情的坟墓,我不相信,现在落在自己身上,终于相信了。”
“但是我不服输,我更相信事在人为。”侯卫东一边吃着面,一边用坚定的语气给自己打气。
段英叹息一声。
吃完面,出门之时,段英看着毒辣的太阳,道:“你是两点的车,现在才12点半。时间还早,太阳这么毒,你到我屋里坐一会儿。”
“你屋里?”据侯卫东了解绢纺厂里的女工都是住厂区里的集体宿舍,只有厂级领导和主要的中层干部才有资格住进县城里修的家属院。听到段英说她的屋子,很有些奇怪。
段英解释道:“我有一个表姐以前在益杨工作,现在调到沙州去了。她有一个小房间,就在前面那幢楼,借给我暂住。”又道:“我在绢纺厂技术室上班,平时没有什么事情,今天轮到了我休息。”
沙州地区气候适宜桑树生长,吴海、益杨、临江、成津等几个县都将蚕桑产业作为支柱产业。每个县都建有绢纺厂或是丝厂,效益都还不错,侯卫东的二姐侯小英就在吴海县丝厂做财务,姐夫在厂里跑销售。
来到绢纺厂的小屋,段英首先将屋角电风扇打开。电风扇是老旧的座扇,上面有不少锈迹,她弯腰开电扇的瞬间,丰满乳房在侯卫东眼前闪了一下。
侯卫东连忙将目光移开,打量着房间。这是一室一厅的旧房子,墙壁已有些灰色,贴了几幅《新白娘子传奇》的剧照。还有一些女孩子喜欢饰物,加上墙上花花绿绿的衣服,旧房子顿时给人一种女孩子闺房的温馨感觉。
段英倒了一杯果汁,道:“我才搬过来,条件差些。明年争取买一个冰箱,到时就可以喝冰冻果汁了。”
“我什么时候能在益杨有一间房子,就心满意足了。这一段时间让我感觉如流浪儿一样。”侯卫东慢慢地喝了一口果汁,酸酸甜甜,十分好喝。
“你进了政府机关还有希望,厂里是死水微澜,看不到一点希望。”
“绢纺厂的效益还不错,你不太满意?”
“我的父母是临江县陶瓷厂的工人。这几年效益不好,厂子倒闭了,我才上班,估计也很快要加入破产大军。”段英神情一片落寞,进了里屋换了一身薄丝衫。这种薄丝衫是居家时常穿的衣服,也是丝厂、绢纺厂的福利,二姐侯小英在家里也穿这种薄丝衫。
“我也感到压力很大,到了乡镇以后,如果短期之内不能调进县城,事情很麻烦。而到了县城以后,能否调到沙州更是未知数。”
“你能力这么强,肯定很快就能在益杨县打出一片天地。到时找机会调到沙州去,他们就没有反对意见了。”在段英心目中,侯卫东根本不可能调到沙州去,她所说都是安慰他的假话。
侯卫东告辞之时,段英用袋子装了几个苹果,道:“车要开好几个小时,装几个苹果在车上吃。”
进厨房的时候,阳光直射在段英身上,射透了薄丝衣,将其玲珑的身材几乎是赤裸裸地暴露在侯卫东眼前。侯卫东浑身鲜血猛地往上涌,下身不受控制地昂然而起。他将水果袋放在了腿前挡住蒙古包,狼狈地出了段英的小家。
7月25号,侯卫东在11点到了益杨县人事局。谁知朱科长开会去了,无奈之下,他来到附近邮局。坐在邮局长椅上给小佳写了一封信,这一封信他整整写了一个小时,满满十二页。讲了到人事局报到的遭遇,尽述相思之苦。
下午两点钟,侯卫东再到人事局。综合干部科没有开门,他站在外面等了十多分钟,一位中年人走了过来,见到汗流满面的侯卫东,停了下来问道:“你来办事吗?”
侯卫东看此人很有官气,道:“我到人事局报到。”
中年男子推开了综合干部科的大门,隔着一道门,里面是清凉世界,外面烈日炙人。六、七个工作人员坐在一起吹牛,办公室被称为姜主席的中年妇女正“哈、哈”笑着,他们见中年男子进了门,同时闭了嘴。
朱科长站起来道:“赵书记,请坐。”
中年男子道:“县里财政紧张,除了县领导以外就只有组织部和人事局配有空调。这是县委对我们组织人事部门的厚爱。以后空调开起的时候,不准把门彻底关死,办事群众在外面等得满头大汗,你们关起门享受,传出去丢了人事局的脸面。”
朱科长解释道:“赵书记,我们在讨论民办教师转公的事情。”
赵林语重心长地道:“你们是窗口部门,注意这些细节问题,否则会影响政府形象。”
等到赵林离开,朱科长舒了一口气,问道:“你是赵书记的熟人?”侯卫东原本想否认,可是看着办公室几人的神情,灵机一动,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朱科长热情地问了侯卫东情况,道:“这批公招生分配方案已经下来了,全部下乡镇,我看看你是哪个乡镇。”他翻到了一张表,找到侯卫东的名字,惊异地道:“青林镇?”他拍了拍侯卫东的肩膀,道:“青林镇是益杨最远的乡镇,每天只有一班客车,去一趟要三个小时。只要赵书记同意,完全可以想办法帮你调到近一点的乡镇。”
侯卫东心道:“我哪里认识这个赵书记。”口里道:“反正都是乡镇,都差不多,艰苦的乡镇更加锻炼人。”
朱科长拿了一张表,道:“你填一下表格。”然后吩咐道:“小李,帮着侯卫东跑下手续。”
人熟确实好办事,在综合干部科小李的帮助下,不到半个小时,走了四个部门,侯卫东轻易地就办完了所有手续。
侯卫东递给小李一枝烟,点上火道:“李科长,谢谢了。”
小李长着一口用烟和茶共同作用的黑牙,道:“我只是小办事员,哪里是什么科长。手续齐了,你可以到青林镇去报到。”说完,他压低声音,一副老朋友的神情,道:“如果赵书记能送你下去,或是让组织部派个副部长送你下去,以后在青林镇日子就好过。”
侯卫东感激地道:“谢谢李科长了。”对于小李的提醒,他并没有往心里去。
离开了人事局,侯卫东到粮站办了粮油手续。此时还不到三点钟,他陷入了两难境地:手续上说明五日内报到有效,但是到青林镇听说要三个小时。今天赶过去,已是六点多钟了;青林镇已经下班了;可是若坐车回吴海县,往返起来实在费力。
侯卫东坐车到了沙州学院招待所,登记了住房,然后在房内睡了一个好觉。黄昏,他才到校园小食店去吃晚饭。
学院已经放假,少数留在学院的学生在院内逛荡。走在校院里,景物依旧,侯卫东却失去了学生时代的感觉。在熟悉的小食店要了回锅肉和炒白菜,外加两碗白饭。里面有几位学生在喝酒,喝到兴奋处,一人道:“院后门开了一个小舞厅,环境不错,我们去跳舞。”几个学生都响应着。
吃完饭,侯卫东又沿校园的湖堤岸上转了一圈。兴致索然之下,突然想起了小食店学生的话,出后门,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舞厅。
舞厅门票三元,设施比学院舞厅好得多。舞池不大,顶上挂着好几个旋转灯头。六个乐手正在卖力地演奏着,来自乐队的音乐与录音机音乐确实大相径庭,现场感和穿透感不可同日而语。
舞厅里面至少有一半都是留校学生,多数有固定舞伴。侯卫东只是为了混时间,点燃红塔山,站在黑暗处慢慢地抽着,音乐响动,烟头忽明忽暗。
几曲之后,侯卫东目光被角落的一位长头发女子吸引。长发女子挺漂亮,拒绝了好几位男士的邀请。等到又一曲音乐响起,他神差鬼使地走到她身边,那女子抬头看了一眼邀请人,稍稍犹豫,还是站了起来。
两人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居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侯卫东在高中练过田径,身体协调性很好,曾被系里推荐,接受了音乐系舞蹈老师的培训,代表法政系参加过学院的交谊舞比赛。经过培训以后,侯卫东反而很少跳舞。跳舞是一种享受,遇上笨拙的舞伴纯粹是受折磨。
见白衣女子跳得不错,侯卫东加大了难度。随着节奏在场中灵活穿梭,两人见缝插针,全场飞旋。一曲终,他赞了对方一句,“你跳得真好。”那女子脸上有些汗珠,礼貌地道:“是你带得好。”
两人都没有坐回位子,挺有默契地等着下首舞曲响起。
当下一曲音乐响起的时候,侯卫东将长发女子带入了舞池。这一曲仍是快节奏,两人旋转起来,竟如配合很久的舞伴。侯卫东由衷地赞道:“你是和我配合得最好的舞伴,跳起来行云流水,是真正的享受。”
那女孩子很有教养地道:“你跳得很绅士。”
长发女子有一米六五左右,不过二十出头,五官精致,鼻头稍稍有些翘。一头飘飘长发,是一位漂亮而又气质不俗的美女。
第三曲是一曲慢舞,前台响起了“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所有的爱情只能有一个结果,我深深知道那绝对不是我”的伤感歌声。
侯卫东和长发女子轻轻滑进了舞池,刚到舞池中央,灯光暗了下来。一个低沉的男低音道:“现在是柔情十分钟,请先生们女士们尽情地沉浸在音乐和舞蹈之中。”话音刚落,灯光竟然大部分熄掉,只在进门处有一盏昏暗的顶灯。
伸手不见五指,这舞也就没有办法跳了。随着忧伤的歌声,侯卫东带着长发女子轻轻地摇动着。歌厅里的男歌手,声音颇有磁性,一首情歌,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直入心肺,搅得侯卫东痛楚无比。
就这样摇啊摇,忽然被人一撞,两人身体贴在了一起。虽然很快就分开,侯卫东还是感受到温润身体传来的热量。他人年轻,身体反应很灵敏,轻微刺激就有了反应,他将屁股往上翘了翘,尽量与女子保持了距离,这样可以避免让滚烫直挺的下身碰到长发女子。那位长发白子很有教养,气质不俗,若是让那处抵住了女子,这是对她的亵渎。
第二首情歌是《水中花》,“凄风冷雨中多少繁华如梦……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随着歌声,两人停止了移动,站在舞池中间,身体随着音乐轻轻地摇啊摇。
再一首歌曲响起,同样是熟悉的旋律和歌词:“爱一个人可以爱多久……你的诺言像颗泪水……花瓣雨飘落在我身后。”
随着歌声,长发女子将额头依在了侯卫东的肩上。这位女子的气味与小佳相比区别很大,若用花来比较,小佳是茉莉花,而这长发女人就是一朵玫瑰。香型不一样,同样很迷人。
她的眼泪已将侯卫东的肩膀全部打湿。侯卫东知道这位长发女子肯定遇到了伤心事情,而这个年龄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失恋。他对失意人有天然的好感,本来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说话会破坏了气氛。两人默默地相拥,共同沉醉于轻曼的音乐之中。
柔情十分钟结束之后,灯光依次地亮了起来。虽然依然昏暗,可是比刚才亮了许多。两人站在原地分开,长发女子脸上犹有泪痕,她迅速扭过头,用手背揩了揩泪水。侯卫东站在一旁,用眼角余光瞟见了她这个动作,只是装作不知,就这样站着。
音乐再响时,侯卫东又发出邀请,谁知长发女子低声道“谢谢你了”。说完,转身就朝舞厅外去走。
侯卫东身体一动不动,如被孙悟空的定身法定住,目光追随着在人群中显得孤寂的长发女子。长发女子走到门口时,顶灯将她的身影显现出来。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似是寻找着什么。这时顶灯上的一道亮光闪过,侯卫东眼睛一花,等到他再次凝神之时,长发女子已经不知所踪。
长发女子离开了,侯卫东也就失去了继续跳舞的兴趣。他在蠕动的人群中穿梭着,离开了舞厅。
外面的世界和舞厅相比就是现实的世界。舞厅没有散场,几个做冷饮的摊点,冷清清没有一个顾客。摊主都是附近居民,有气无力地守着这个摊子。看到侯卫东出来,都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从后门进入了学院,虽然是一墙之隔,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学院的植被蔚然已成,茂盛而充满着生机,在这燥热的夏季夜晚快速地生长着,林间有相恋的情人偎在一起,这些选择留下来的情人们,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侯卫东默默地想道:“毕业以后的事情真是说不清,趁着能够在一起,就应该好好地爱一场。以后回想起青春的日子,也就有个念想。”
到了一处大树前,侯卫东又想到了曾经和小佳一起流连于此的情景,他不禁暗自询问自己:“我是花心萝卜吗,为什么今夜面对着这个长发女子,会怦然心动?”
侯卫东扪心自问,他无时无刻地想着小佳,而且思念随着离别时间的增强而愈发浓重,却并不妨碍他与这个女子相拥在一起。小佳常说:“男人的心可以分为几块,送给不同的人。而女人的心却是实实在在密密实实的一个整体,给了一个人,就很难容得下其他的人。”
侯卫东疑惑地想:“难道小佳所说都是真的。”
在招待所不远处,开着一个小书店。这是学院为了照顾那些没有工作的教师家属,特许在校园内开的商店。侯卫东十分熟悉这些小店,他一眼瞧见了自己常去的小书店里,依然如往常一般飘着灯光。
进了书店,老板娘不在,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守在店里。看到有人进来,不招呼,自顾自地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侯卫东在书店里翻看了一会儿,又进来一人,在文学哲学类书柜前停了下来。他不经意转过头,发现此人居然是副院长济道林。
“济院长,您好。”
济道林身穿一件质地极佳的真丝短袖,他看了一眼侯卫东,有些奇怪地问道:“侯卫东,怎么在这里?在哪里工作?”
侯卫东没有想到济道林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禁受宠若惊,简要地说了近况。
“青林镇,这个镇我去过,很艰苦,你要有思想准备。”济道林紧接着又道:“看问题要一分为二,最艰苦的地方往往有着特殊的机遇。只要用心把握,用心体会,一定会有收获。”
他从书柜里抽出了一本书,道:“你是到乡镇去工作,这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很适合你阅读,我送给你作为礼物。”
意外地收到了济道林的礼物,侯卫东心情很是激动。将济道林送出了书店,拿着《平凡的世界》,回到了招待所。
他翻阅了几章,谁知一下就读了进去。到晚上两点,才合上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