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带您到中国的最基层,新闻报道的背面,体制改革的现场,去看一个公务员摸爬滚打的命运。九二年春,邓小平南巡,“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讲话,横扫大江南北,像雷霆一样,贯进岭西省茂东市巴山县师专学生侯海洋的耳朵里,让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心生无限遐想。
九三年,刚当了几天乡村教师的侯海洋,转身投入波澜壮阔的“全民下海”洪流,蹲在路边当起了鱼贩子。
九四年,侯海洋南下投奔姐夫,适逢海南房地产泡沫破灭,没赶上好时代,只赶上破产自杀的姐夫的葬礼。
九五年,身心疲惫的侯海洋回到茂东市巴山县柳河镇,感到时代变革的狂飙,抵达这里的时候已经减弱,但仍如微风一样,吹动着一草一木,起伏不已。
侯海洋意识到,宏大的社会变革,不只是电视新闻里传来的精神或掌声,当它抵达基层的时候,就会立刻主宰自己的命运;他开始在“新闻联播”里,寻找自己下一步的方向。
编辑推荐
《侯海洋基层风云第八部》讲述侯海洋在新领导岗位上的感情起伏与官路升沉;当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暗流却来得更加汹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结局。《侯海洋基层风云第八部》是《侯卫东官场笔记》作者小桥老树最新力作,是《侯卫东官场笔记》的兄弟篇。
翻开本书,深入基层,层层深入,读懂中国。它将带您到中国的最基层,新闻报道的背面,体制改革的现场,去看一个公务员摸爬滚打的命运。
翻开本书,深入基层,发现个人命运与体制改革相纠缠的中国逻辑。
作者简介
小桥老树,原名张祖建,男,四十岁,重庆永川人,一九九二年七月参加工作,在职大学硕士,现任重庆市永川区来苏镇党委书记。
小桥老树坦言,一开始他也没有想到,他就是写自己的真实生活,“原汁原味的生活,不夸张,不扭曲”。
小桥老树透露,《侯卫东官场笔记》里面有他的经历,小说主人翁侯卫东的所作所为,甚至有很多是他想做却没有做,或者说是没有做成功的,同时也寄托了他的一些理想,“但是,这毕竟是一本小说,更多的是我的所闻、所思、所感。”已出版的《巴国侯氏》大系第一部作品《侯卫东官场笔记》系列长篇小说,畅销至今。《侯海洋基层风云》为《巴国侯氏》大系第二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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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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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军吃惊地道:“你和李宁咏分手了,我怎么不知道。”
侯海洋道:“嗯,这是私事,为什么要让大家都知道,更不用到组织部报备吧。”
沙军一直认为侯海洋能够迅速复出是邱大海出手的结果,没有料到侯海洋直言与李宁咏已经分手,他疑惑不解地道:“李宁咏家世很不错,人又长得漂亮,为什么要分手。”
侯海洋不想久谈此事,道:“结婚又离婚是寻常事,何况谈恋爱,不谈这事,我们喝酒。”
陈树对这个问题也有兴趣,道:“你和邱主任的妹妹谈恋爱?”
侯海洋强调道:“是前女友。”
杨柄勇很是遗憾地道:“太可惜了,有邱大海的关系网,至少能少奋斗十年。我从参加工作到现在接近二十年,还是不入流的股级干部,侯海洋本来就是选调生,如果有更深的关系网,肯定能如虎添翼。”
沙军、杨柄勇等人所言皆是现实里的逻辑,这个逻辑不是课本上讲的,而是反复发生在他们身边的事情让他们形成这种逻辑。
沙军道:“按巴山的惯例,在城关镇担任党委副书记,一般下一步会安排到乡镇去当镇长,或者是直接作为主任的后备人选,这个职务是一块踏跳板。”
侯海洋显得很低调,道:“我是经过风雨的人,只求能够把工作做好,就算对得起组织的安排了。至于以后的事情,暂时还轮不到我来考虑。”
邱洪端着酒杯,依次给众人倒满酒。坐下来听众人谈话。他是比侯海洋更早的选调生,结果一直在镇里当工作。去年参加工作的侯海洋先后到城管委、县府办和城关镇担任领导,前途无量。真是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死。他知道侯海洋让自己来参加聚会是好心,可是仍然有一种失望。他将失望压在心底,努力地陪在这些工作在城里的同志喝酒。
酒席散后,侯海洋和邱洪一起离开酒店。邱洪略有醉意,脸色如煮熟的皮子一般,他喝醉了酒并没有话,只是紧紧闭着嘴巴。
侯海洋问道:“我记得你不是巴山人,在城里有没有住房?”
邱洪道:“没有住房。平时喝了酒。公共汽车没有收班就坐车,没有公共汽车就坐摩托车上山。”
侯海洋道:“那很不方便。”
邱洪脚步有些踉跄,道:“也没啥,我平时主要活动在阳和镇里,到县城喝酒的时间毕竟是少数。”
“今天晚上就别回去了,住我家去。我是租的房子,就一个人住。”经过梁强案的低谷之后,侯海洋相比以前更加注重建立自己的友好关系。
如果没有在城管委与乐彬的通力合作,乐彬也就不会痛快地同意维修档案局门外的路。如果不为档案局办些实事。只是享受在档案局的便宜,迟早会引起档案局员工的非议。现在调动自己的资源为档案局修了路,档案局员工就不会非议自己占了茅坑却享受着特殊的待遇。从这一件小事可以看出,友好关系。或者更直白地说圈子的重要性。就算人生遇到重大变故,以前的友好关系或许有许多变质,但是总有一些关系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邱洪道:“打扰侯书记。不太好吧。”
侯海洋道:“跟我客气什么,我们都是选调生。为了一个共同目的来到巴山,就应该互相帮助。我们不互相帮忙。谁来帮助我们。”
“侯书记,你说到我的心坎上了。”邱洪趁着黑夜,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邱洪毕业于财经学院,他的同班同学多数都进入与“钱”有关的单位。他作为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怀着远大理想来到巴山,结果一入巴山深似海,在阳和镇好几年时间,眼见着在省城银行、证卷等金融行业工作的同班同学穿西服打领带用手机,拿着比自己高得多的工资,在优雅的环境中与客户谈生意,经常出席企业老板的宴席,每年都有出去旅游的机会。
而自己挽着裤腿站在田坎上,迎着带着田土腐味的空气,从发型、衣着打扮到气质都十分接近于当地的干部。如果不比较,或许这种生活在当地也不错,可是与大城市的师兄弟进行比较,往日不如自己的同学变得比自己更有出息,这种对比时刻冲击着心灵。
侯海洋只是认为邱洪喝得有点高了,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道:“我也没有住房,是租住在电力局。”
邱洪挤出了点笑意,道:“城里单位工资比镇里要高些,我的工资若是租了房子,饭钱就不够了。”
侯海洋道:“租房子的钱靠工资肯定不够,我姐是做生意的,她赞助的房租。”事涉自己的核心机密,侯海洋就说了一个不伤害他人的假话。他暗自有些庆幸:“当初参股工地的事情,为了怕比较强势的李宁咏插手其间,影响公司运作,一直没有说出真相,否则现在就成为悬在头上的一柄利剑。”
电力局家属院的球场开着大灯,传出阵阵吼声。
侯海洋听到篮球声,一阵心痒,带着邱洪就走了过去。
这是巴山县电力系统篮球队和黑河县电力系统篮球队的热身赛,小李局长站在球场边,不停地呐喊,双腿跳得老高,看到侯海洋出现在球场,不停地挥手。
侯海洋走了过去,道:“黑河县怎么样?”
小李局长擦着汗水,道:“我们没有上秘密武器,他们上了外援,目前比分还接近。”
侯海洋笑道:“那就是说,我们的秘密武器上来以后,肯定能打赢他们。”
小李局长道:“那是当然,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小武说了,只要比赛打得好,我也可以帮他留在电力系统。你如果想调过来,也可以做做工作。”
“以后开始集训的时候,我尽量参加。”此时侯海洋的心态与当时心态完全不一样了,他如今只是纯粹热爱篮球,因此愿意留在篮球队,但是对调到电力系统完全没有兴趣。
小李局长道:“不是尽量参加,要全力参加,反正档案局也没有什么事,耽误一点事情无所谓,如果需要我们出面,我让办公室主任跑一趟档案局,找找你们的分管局长。”
邱洪在旁边听着,很想帮着说说侯海洋现在的身份。但是见侯海洋笑容满面与小李局长聊天,便没有去多嘴。
在球场旁边,堆放了很多箱矿泉水和啤酒。小李局长道:“今天晚上你就不上场了,晚上夜宵也不要参加,等会你提一箱啤酒,平常慢慢喝,别跟我客气。吴教练今天跟我说了,这一段时间要搞热身赛,除了电力系统以外,你能参加的尽量参加。”
侯海洋道:“最好安排在周末,安排在上班时间就难免受拘束。”
小李局长道:“那是自然,包括茂东都没有职业球队,大家都只是业余爱好。这个星期六,我们和城关镇篮球队比赛,他们队里有好几个体育老师,算是强队。”
侯海洋正要到城关镇任职,没有料到会提前与城关镇篮球队见面。这将是一次有意义的见面,必然会给城关镇员工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爽快地道:“星期六我参加。”
在场边看完比赛,侯海洋提着啤酒和邱洪上了楼。
在厨房里拿了一包盐花生,又切了一根酱肘子,侯海洋道:“我们就不到外面大排档了,就在家里喝两杯啤酒,聊聊天。”
邱洪藏了满肚子心事,平时压抑着,几杯啤酒之后,将紧绷的心弦放松了,道:“侯书记,我觉得巴山,甚至包括茂东,在对我们选调生使用上都很保守。”
“你的感觉得对的,确实相当保守。”侯海洋道:“我们单独在一起,你别一口一个侯书记,太见外了,以后我们私下都互相直呼其名。”
“好,以后私下称名字。”邱洪终于问了一直想问的事,“你是带职下来的,到底是政策发生了变化,还是有特殊原因?”
侯海洋没有隐瞒,道:“政策没有变化。我有一个亲戚在省政府工作,他找熟人打过招呼。”
邱洪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道:“谢谢你告诉我真相,否则我还会不停地检讨是哪一点做得不对。”
喝了四瓶啤酒,邱洪肚子里终于翻江倒海,赶紧冲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大吐特吐。吐完之后,他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一阵悲伤,忍不住流下了泪水。他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要经受住在基层锻炼的折磨,没有料到在得知侯海洋又被任命为城关镇副镇长以后,终于在白酒和啤酒的双重夹攻下泪流满面。
“我太软弱了,以后再也不能为了这些事流泪。”邱洪擦干了眼泪,走到门外,道:“我刚才吐了,接着喝。”
侯海洋道:“能喝吗,不要勉强。”
邱洪道:“还能喝,今天就舍命陪侯海洋。”
侯海洋伸手夺走了邱洪的啤酒瓶,道:“算了,多喝就破坏情绪了,不喝酒一样可以聊天。”
邱洪就把酒杯放下,道:“我现在很后悔选了这一条路,留在省城银行,比现在强得多。”
侯海洋道:“那当初为什么想走选调之路。”
邱洪道:“还是想建功立业,当初想得太简单了,没有料到基层会是这种状况,让我空有一身力气却使不出来。”
侯海洋道:“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出路。办法总比困难多,对这点不要怀疑。”
在另一个刚结束的饭局里,城关镇党委书记宋鸿礼想起了侯海洋在会上挤兑城关镇的画面,笑得很是欢畅,道:“侯海洋啊侯海洋,你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这个滋味很不错啊。”
星期四,侯海洋的新职务通过了书记办公会研究,只等最后上县委常委会。会上通过以后,便可以正式任命。
县委常委会要在下星期才召开,这几天实际上是侯海洋在档案局的最后时间。
星期五,侯海洋抽空到档案局去了一趟。档案局有独立办公楼,与县委县政府有一段距离,这一段距离不仅是路途的距离,也是权力的距离。进了小院,侯海洋遇到了两三个档案局的同志,点头打过招呼。从档案局同志面对自己的表情来看,他们肯定并不知道书记办公会的结果。
书记办公会是一种特殊会议,按照相关规定,此会不是一级决策机构,不得决定重大问题,仅仅是在召开常委会前,由书记召集几位副书记沟通意见,酝酿、确定提交会议讨论、决定的议题的一种形式。
但是在实际操作中,书记和副书记是权力核心中的核心,他们几人商定的事情如非遇到特殊情况,很难被推翻。
由此,书记办公室逐步变成了理论上不具备决策权,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具有决定权的会议。近年来,各种理论建议取消书记办公会,否则常委会形同虚设,有少数地区开始进行了试点。
在茂东仍然维持原状,书记办公会仍然具有相当高的权威性。
到了二楼,侯海洋来到刘涛局长门前,打了声招呼。刘涛正在专心看报纸,听到招呼声,招起头来。道:“来啦。”侯海洋道:“取一样东西,马上就走。”刘涛点了点头。继续看报纸。
看到刘涛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态度,侯海洋明白他不知道书记办公会的结果。能知道常委会的结果的人都是接近权力核心的人。刘涛自然不在其列。
侯海洋泡了茶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又站在窗前观赏伸到窗边的香樟树叶。除了第一天刘涛带着办公室主任到过办公室,在侯海洋记忆中,还没有其他人来过这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成了被档案局遗忘的办公室,也成为侯海洋喝茶和做白日梦的地方。
侯海洋知道他在档案局的时间不多了,反而对这处安静的办公环境生出些好感,这种感觉与初到档案局工作时又不一样。
将茶水喝淡,侯海洋这才离开了档案局。离开之前。他仔细地将办公室收拾了一遍,清理得干干净净,让办公桌桌面一尘不染。
走回电力局家属院,必然要经过电视台,这是躲不开的地方。每次走过电视台,侯海洋还是会想起李宁咏,两人在一起有接近一年时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婚姻被大风无情吹去,只在心里留下几缕抓痕。
侯海洋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走过此地,想起伊人。并非要想要挽回这一段感情,多的是回忆和感慨。
星期六,巴山电力局篮球队派出了最强大阵容。由吴教练带队,外援侯海洋和小武同时上阵。在出发前。小李局长给副镇长姚向辉打去电话:“我们是全明星阵容,你那边也要出全力啊。中午伙食就安排在电力局家属院。”
姚向辉和小李局长是高中同学,关系一直不错,说话很是随便。
姚向辉在鎮里分管市政、环保和交通,是个办活动的热心人,笑道:“我早就准备好了,你们的人到底什不行,我们这边有城关镇几个中学的体育老师,水平很高,到时打得难看了,别怪我啊。”
小李局长回敬道:“到时你们被打得难看了,可别怪我啊。”
热身赛是在巴山一中篮球馆进行,这是全县最好的篮球馆,不是那种坝坝球场,而是室内正规球场。以前侯海洋在巴山打球时,此场馆还没有修好,当初最好场馆是公安局训练中心的球场。此馆修好以后,县中篮球场便成为全县打决赛的不二之选。
坐着电力局的中巴车来到县中。
电力局球队下场便以整齐的着装先声夺人,城关镇球队虽然也有球衣,但是只有一套打篮球时比赛服,电力局球队则是全套,不仅有背心短裤,还有外套。
姚向辉和小李局长握手后,发出感慨道:“还是电力局财大气粗,穿的衣服都不一样。”
小李局长道:“我们是要打全省比赛,所以有点好家当。”
侯海洋跟着大队伍里面,穿着相同的衣服,一大堆人从姚向辉身边走过,来到球场,做准备工作。
吴教练观察了两边队伍后,将队伍叫到身边,交待道:“城关镇是纸老虎,你看他们队员的肚子,全部鼓起来了,像怀了儿。他们就算技术不错,体力已经不行了。”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对方,道:“上半场,你们全攻全守,把他们拖死,下半场,他们只能束手待毙。”
城关镇球队听起来似乎是城关镇政府的球队,实际上在里面打球的队员中只有一个是城关镇政府的干部,其他队员都是来自于各个单位,以学校体育老师为主。
侯海洋在五六年前就曾经活跃在巴山的篮球场上,还得过茂东联赛的最佳球员,这几年他几乎消失在巴山的球场里,如果不是受到茂东案牵连,肯定不会有闲余时间参加篮球比赛。当他脱上球衣,上场做准备工作之时,顿时就被几个老队员认了出来。
“侯海洋,你怎么成了电力局篮球队的。”巴山中学体育老师道。
侯海洋笑道:“客串,纯粹是友情客串。”
冷不防一人从背后打来一拳,道:“蛮子,你终于出山了。”打人者是在建委工作的老友张明,他随即又笑道:“现在不能叫蛮子了,得叫侯主任。”
张明是侯海洋多年球友,一起参加了茂东篮球联赛的。侯海洋如往常一样回敬了一拳。道:“叫啥子侯主任,还得叫蛮子。”张明道:“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在建设系统当过领导,必须得叫侯主任。”侯海洋道:“我的底细你未必不清楚。大家都曾经是光屁股娃儿,叫啥子官职,再叫就俗了。”
侯海洋要到城关镇当副书记之事,刘涛局长不知道,姚向辉却是知道的,他注意到穿着球衣的侯海洋正在和城关镇球员打招呼,赶紧走了过去,道:“侯主任,你也打球。”侯海洋伸出手。与姚向辉握了握,道:“我是爱好者,一直都喜欢。”
张明在旁边介绍道:“姚镇,侯主任在六年前曾经是茂东篮球联赛的最佳球员。”
“没有想到侯主任还有多面手。”姚向辉满脸是笑,一语双关地道:“以后城关镇就由侯主任来操盘了。”
侯海洋笑道:“我是城关镇居民,倒是可以加入城关镇篮球队的。”
侯海洋在城管委当副主任时,曾经和姚向辉为代表的城关镇在市政管理职责上多次交锋,每次都大获全胜,把城关镇弄得十分尴尬和难受。两人是经常在一起开会的同事。也是针锋相对的对手。侯海洋调到县府办以后,当了一段时间的创卫办常务副主任,在协调城管委和城关镇的关系时,在感情上始终倾向于城管委。这让姚向辉颇有腹诽。
山不转水转。两人由对手变成了一个战壕的同事。
虽然侯海洋还没有来报到,宋鸿礼书记已经和姚向辉私下作了沟通,要将姚向辉所管的市政这一大块全部交由侯海洋分管。也就说是说侯海洋除了作好副书记的相关工作以外,还得管市政。
小李局长一直以为侯海洋就是档案局普通工作人员。因此一直用调到电力局这个红萝卜来诱惑侯海洋,让侯海洋为其所用。他觉得姚向辉的态度热情得不对劲。上前几步,道:“姚镇,你要挖我的墙角。”
姚向辉神神秘秘地道:“不用我挖墙角,侯主任以后肯定要到城关镇来打球。”
小李局长道:“侯海洋是档案局的办公室主任?”
姚向辉见小李局长压根不知道侯海洋的身份,笑道:“你是有眼不识侯主任啊,侯主任曾经是城管委副主任,县府办主持工作的副主任。”
小李局长嘴巴半张着合不拢嘴,抱拳道:“失敬,失敬,我还以为侯海洋是档案局普通工作人员,原来是大领导。以前我还经常到城管委去开会,没有见到过你。”
侯海洋道:“我以前在城管委分管环卫,管线是由另一位副主任分管,所以没有能见过面。现在确实是档案局普通工作人员。”
姚向辉用不停地用眼色向小李局长示意,小李局长心有纳闷,见到眼神后,没有再细问。
这时,裁判吹响了比赛的哨声。
等到侯海洋进到球场,小李局长趁机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向辉道:“侯海洋受彭克案牵连,调到档案局。这人有本事,县委马上就要重新启用他,到城关镇任副书记,估计下个星期就要宣布。”
小李局长道:“五操,我还想把他调到电力局办公室来工作,没有想到是个当官的,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比赛开始不久,很快就有观战的城关镇干部发现电力局球队中出现了曾经的县府办副主任侯海洋。
侯海洋即将到城关镇当领导这事在城关镇干部之间不算是秘密。
就算是秘密,当侯海洋闪电般突破上篮时,满场掌声响起的同时,秘密也在耳语间传播开来。
几个年轻的城关镇女同志是没有机会与侯海洋见面的,得知眼前球技出众的年轻帅哥居然要来城关镇当党委副书记,迅速就变成其粉丝,每当侯海洋进球时,几个女同志就开始尖叫和喝彩,也不在意此时侯海洋还是电力球队的队员。
“侯海洋结婚没有,这么帅,我喜欢。”刚分到文体站工作的年轻女大学生王芸活泼大方,一边拍手一边喊道。
身边一个老成的女同志提醒道:“听说侯书记在和邱大海的女儿谈恋爱,侯书记是领导,你别口无遮拦。”
“谢谢李大姐,我晓得了。”王芸答道,眼光一直追着侯海洋的身影。
吴教练眼光非常毒辣,球赛进行至半场,城关镇篮球队的体力便被拖跨了,包括张明在内的好手都叉着手,开始不停地喘粗气。
侯海洋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体能,在场内不停地飞奔,一次次将篮球投进篮圈,引得满场喝采。
他以一种非常健康的方式在城关镇同事们面前进行了亮相。
在距离场馆不远处,几个监察队员和摊贩起了冲突,暗处出现了一个相机,咔咔地响。
监察队员和摊贩起冲突是一个持续性过程,一般情况下,节奏相当固定。
事情经过往往如此:
第一步:摊贩乱摆摊,监察队员打招呼。数次打招呼以后(如果是有门面的摊贩将货物延伸到人行道等公共空间,则往往在打招呼之后发整改通知),如果摊贩仍然不离开,监察队员便要采取措施,口头教育无效,就暂扣物品。
第二步:对于监察队员来说,他们具有行政执法权,但是这个权不硬,具体来说只有对物的暂扣权,没有限制人身自由的行政处罚权只能由公安机关行使。当监察队员暂扣物品时,摊贩出于本能会并不甘心被暂扣,会采取求情、阻止或者反抗措施。监察队员要达到暂扣物品目的,执法手段又单一,对抗是必然的,多数是低烈度对抗,少数对抗会激烈起来,甚至发生暴力冲突。
第三步:路人往往并不会注意到第一步,也就是口头警告或者书面整改通知这一步,进入他们视线的多是第二步。当冲突发生时,他们就会直观地看到几个或者一群身着制服的队员在收缴摊贩的物品。街道上的路人没有看到第一步,同情弱者是人的本能,他们往往会对人少势孤被行政执法的摊贩一方生出同情心,会对暂扣物品的监察队员产生不满态度。
第四步:围观者越来越多,事态有可能升级。发展到后来,社会上各种人都参加进来,有一种街头嘉年华的快感。最后事情不可收拾。维护社会治安的警察参加进来。
第五步:媒体介入,事情超出当地范围。变成一个吸引众多目光的大事件。
第六步:当地政府开始行动,首先就是追究当事监察队员的责任。如果是临时工,解聘,消解舆论影响,如果是正式工,则纪律处分加经济责任。
第七步:没有了。因为大家兴趣转移了。
这是一般情况的发展趋势,如果有极端事例发生或者其他力量介入,则会变得更加曲折。
在巴山县中旁边发生的事情,完全是按照此事的模型在运转。
小摊贩是一个卖油炸土豆的中年女子。她一直选择在巴山中学学生的必经道路边上油炸土豆,这是她赚钱主要手段。在巴山中学通道口的小摊贩很多。原因很简单,这里学生多,生意好。
以前,城管委监察大队对这一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逢有检查或者重要活动时,提前说一声,让摊贩暂时不要经营。他们用这种手段,取得了暂时的微妙的平衡。
省创卫办暗访巴山时,对巴山中学一带混乱的秩序提出过严厉的批评。要求整改。整改的原因有四条,一是摊贩堵在学校门口,严重影响机动车和学生通行,极易发生交通事故;二是食品卫生不能保证。家长反映强烈;三是环境卫生糟糕,垃圾遍地,影响形象;四是有门面的商家屡次上访。
在创卫压力下。县里多次召开联席会,提出了巴山中学外围的整治措施。采取疏和堵结合两个办法:一是在距离巴山学校约一公里的地方弄了摊贩一条街,让所有摊贩都过去经营;二是公安、食品、防疫、市政进行了联合执法。恢复校外秩序。
但是,小摊贩不愿意到规划的摊贩一条街,原因简单,那里人流量不足,生意不好做。特别是油炸土豆这类摊贩,更是需要大的人流量,再加上学生是最主要的消费群体,所以仍然在校门口摆摊。
巴山县创卫办组织了一次自查,对于巴山中学周边环境脏乱差情况进行了通报。这给城管委主任乐彬以极大的压力,乐彬就将压力传给了监察大队,监察大队则将压力传给了队员。负责这一路段的队员受到批评以后,把压力传导给了炸土豆的中年妇女。
打过两次招呼以后,监察队员开着两厢车来到巴山中学,见到中年妇女还在,于是,监察队员下车,直接去暂扣中年女子的土豆和炉子。
生产工具被搬到车上后,中年妇女委屈地哭了起来。
在巴山中学附近有一幢拆迁小区,中年妇女来自于这个小区,此小区所有住户都是以前的郊区社员,拆迁后聚居于此小区,平时都在这一带活动。有熟人看到中年女子在哭,出主意道:“你去躺在车前面,他们就不敢开。”
听了这个主意,中年女子就躺在车轮下面。
街上闲人本来就多,立刻围观起来,有人在喊:“城管打人了。”
有人就到拆迁小区去叫人。
如果没有人围观,监察队员肯定会拉起这位中年妇女。可是见到周边有不少无所事事的闲人,他们知道要惹麻烦,不敢动手,带头的中队长蹲下来劝了几句,见中年妇女只是哭,周围人纷纷责骂,知道有可能坏菜,赶紧招呼队员们离开,车也顾不得开走。
这时一位路经此处的岭西晚报记者见到此事,从队员蹲在中年妇女身前开始,出于职业习惯,咔咔地照起相来。
等到篮球比赛结束,电力局篮球队和城关镇篮球队坐着车开出县中时,发现街上人头涌动,“城管打人”的喊声震耳。中巴车位置高,能清楚地看到一辆印有监察的两厢货车被堵在人群中。
侯海洋曾经是城管委副主任,对这种车很熟悉,见到这个情况,大体能猜是怎么回事。
姚向辉在城关镇恰好分管市政,见到这事后大呼倒霉。如果再晚几天发生这事,就应该由侯海洋来处理,此时侯海洋还未到城关镇报到,只能由自己顶上。这时,他听到手机铃声,急忙拿出手机。见到手机上已经有三个未接电话,全是书记宋鸿礼打来的。赶紧回了过去。
“你搞什么名堂,为什么不接电话。”宋鸿礼火冒三丈。说话一点都不客气。
“我带篮球队在巴山中学体育馆和电力局打友谊赛。”姚向辉赶紧解释道:“不好意思啊,球场内太闹,没有听到电话。”
城关镇与电力局关系挺紧密,互相都有所求,平常走动得还算不错。宋鸿礼压制了火气,道:“县委值班室催了几次,你在巴山中学就更好,赶紧去现场。”
姚向辉道:“这是城管委的事。”
宋鸿礼道:“辖区负责制,我们哪里躲得脱。就算城管委负主要责任。我们也必须有人在现场。”
姚向辉又提出另一个意见,道:“侯海洋也在这里,和我在一起,让他出面。反正下个星期就要由他来分管市政。”
宋鸿礼不耐烦了,道:“你少跟我鬼扯,常委会还没有研究,他还没有正式报到。侯海洋这么聪明的人,会淌这个浑水?”他又道:“不过让他看看事态发展也行,反正他下星期也要来。”
挂断电话。姚向辉再次大叫倒霉。他分管市政有两年多时间,还没有发生象今天这种规模的群体事件,即将不再分管市政,却发生了此事。
姚向辉哭丧着脸对小李局长道:“我要留下来配合处理这事。不能陪你们喝酒。你们先去吃饭,我能过来就过来。”
小李局长见街面上人群涌动,道:“我们的车都开不走了。只能退回学校,走路去吃饭。”
姚向辉又对侯海洋道:“侯主任。刚才宋书记说,让你也留下来一起处理。”
侯海洋道:“我来处理?名不正言不顺吧。”
姚向辉道:“今天我肯定要顶着。但是下个星期就要由你接手,就在旁边了解情况。”
侯海洋道:“为什么要由我来接手。”
姚向辉没有正面回答,又道:“你主持过府办工作,人熟,如果需要就帮我联络一下。”
侯海洋已经猜到自己分管工作之一肯定是市政,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点头道:“这没有问题。”
姚向辉叫上城关镇一位男同志,和侯海洋一起就朝人群挤去。
此处距离回迁房不远,不一会,就有一群原来和中年妇女是一个村的亲戚朋友赶了过来。他们到达现场后,见中年妇女睡在车头,又是泥又是眼泪水,再听到周边人都在说城管打人,顿时气炸了肺。有冲动的人就开始拿棍棒、砖头去砸车。
姚向辉原本还想去劝,见到场面失控,就对侯海洋道:“侯主任,现在怎么办?”
侯海洋也知现场无法控制,道:“马上给县委县政府值班室报告。”
城管委来负责处理现场的是城管委副主任马强。他躲在人群中见到侯海洋,如见到救星一般,赶紧走了过来,问了一句与姚向辉一样的话:“侯主任,现在怎么办?”
马强是乐彬推荐的新任城管委副主任,在乡镇当过多年副镇长,也算敢打敢冲的猛将。他上任以后在垃圾场被围攻过好几次,事态刚刚平息不久,原本想过几天清静日子,没有料到按下葫芦又起瓢,监察队员又惹了大祸,看到群情激愤的人群,很是后悔为了进城而调到城管委。
侯海洋年龄比起姚向辉和马强都小得多,但是比两人都沉稳,非常冷静地道:“姚镇刚给县里报告了,现在暂时在这里看着,等待县里指示。”他又对马强道:“几个队员没有留在现场,这是对的,否则县里将更加被动。你赶紧到附近查一查是否有监控,如果拿到监控,队员们就能说清楚,拿不到,会很麻烦。”
几分钟后,有电话打到了姚向辉手机上。
宋鸿礼道:“宫县长、袁局长、我和乐彬都要到现场来,就在旁边的小楼上现场办公,你赶紧给原来村社干部和居委会干部打电话,让他们都到现场,作好解释、劝解工作。”
这时,浓烟冒起,两厢车被烧了起来。
城关派出所的公安出现。
防暴大队出现。
公安局副局长邱宁勇着便装也出现在现场。他满脸煞气地走了过来,对着三人不满地道:“你们是咋回事,又乱求搞,惹了麻烦让老子来开屁股。”
邱宁刚摊牌以后,侯海洋和李宁咏算是和平分手,没有了爱情也没有了仇恨。
侯海洋初见到邱宁勇时,还准备打个招呼,没有料到,邱宁勇一来就恶言恶语,完全不给面子。
公安局是有着特殊职能的特殊政府部门,其副职领导在其他部门同级领导面前向来都自视甚高,但是也不至于恶语相向。吕明福被说得愣住了。他与邱宁勇打过交道的,虽然算不上朋友,但是也曾在一起划拳喝酒,不至于见面就给难堪。
马强脸色变得很难看。城管委的工作需要同级公安部门支持,他作为城管委副主任在公安领导面前不由得矮了几分。但是“高”与“矮”只能是心领神会,而不是现在这样赤裸裸表现出来。
侯海洋立刻明白邱宁勇是指桑骂槐,脸色顿时寒了下来。
邱宁勇与马强在开会时见过几面,他当作不认识一般,问道:“城管委是哪位?”
马强道:“我是马强,城管委副主任。”
邱宁勇没有和马强说话,用眼睛斜了一眼侯海洋,道:“侯书记,现场这么乱,你别站在这里躲轻闲,得去管管,等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你可脱不了身,不要又被免成平头百姓。”
侯海洋对邱宁勇很是无语,面无表情地道:“该管的人自然会管,这是县委的事。”
吕明福是知道侯海洋与邱家关系的,此时见到邱宁勇和侯海洋的神情,立刻猜到了邱宁勇为何突然做脸色,他打着圆场道:“邱局,我们安排了村社干部来做工作,他们马上就要过来。”
侯海洋不想在这种场合与邱宁勇发生冲突,对吕明福道:“杨镇,我在一边看看,你别管我。”他不再理睬邱宁勇。转身就走。
瞅着侯海洋的背影,邱宁勇对吕明福道:“侯海洋是副书记,怎么能当甩手掌柜,你这个副镇长也窝囊。”
吕明福解释道:“侯海洋现在还在档案局工作。县委常委会还没有研究,更没有报到。”
在邱家,邱宁勇听到侯海洋调到城关镇当副书记,下意识就认为此事已经宣布了,听吕明福解释才知道自己闹了一个乌龙。他哼了一声:“还没有到任,他跑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吕明福道:“我们在一起打球,刚从昌中体育馆出来,恰巧遇到这事。”
在谈话期间,现场人越来越多。二厢货车被烧了起来,滚滚浓烟升起。
侯海洋离开人群,朝巴山中学方向退去,站在校园内的一处高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冲突现场。刚才听吕明福的意思,以后肯定要让自己来分管市政这一块。他没有料到转了一圈。又要重新管到熟悉的岗位。
在对面楼上,宫方平副县长带着几位部门正职在紧急制定方案。不仅是公安、市政、城关镇三个部门,信访办和应急办的主要干部也来到现场。
信访办主任介绍道:“这本来就是一个回迁小区,平时纠纷多得很。整个小区有近两年没有交水电了,水厂和供电局多次要停水,还是城关镇宋书记出面协调才一直保持供水供电,否则早就闹起来了。”
宫方平知道这种回迁小区是麻烦事最多的地方,很无奈地对乐彬道:“队员们惹谁不好,去惹到他们,这事看来还得靠城关镇。城管委没有办法。”
公安局老袁道:“如果队员动了手,肯定要拘留。”
乐彬略想着前不久被拘留的队员,有些花白的头发根根直立着,愤怒地道:“我不赞成这种做法。前次开会我就提过,队员是执法,遇到的是暴力抗法,这不是什么治安纠纷。每次出事都只知道打队员的屁股,这还有没有天理,以后还让不让队员做事。”
宫方平道:“老乐别激动。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了再说。”
老袁退了一步,道:“我说的是如果,也不是一定。”
乐彬气哄哄走到窗边,咬着香烟,也不抽,只是看着下面汹涌的人群。在城管委这两年,此起彼伏的群体事情弄得他疲惫不堪,经常心有退意。以他的资历,不论是调到人大还是政协,享受同样级别,工资不少一分,所谓的权要小了些,却不再经受这样的折磨。
县委书记吉之洲的电话打到了宫方平电话上,吉之洲道:“你到现场没有?”
宫方平道:“我正在现场,和公安、市政、城关镇几个部门商量方案。”
吉之洲声音很平静,道:“我得到准确消息,回迁户们准备去堵省道,你要把事态控制住,坚决不能堵省道。要有两手准备,软的要做思想工作,硬的也要公安有充分准备。纪委还要提前介入,如果队员真有违法违纪行为,严罚。”
听到“严罚”两个字以后,宫方平下意识看了一眼乐彬,道:“吉书记,我明白了,一定会处理好的。”
吉之洲道:“你随时给我汇报处理进展,如有必要,我就到现场来。”
在巴山学校大门边上,侯海洋变成了彻底的旁观者,抽着烟,看着喧嚣现场。参加工作以来,他见过许多次类似现场,一直在琢磨为什么平时很温和的人到了现场就会变得激愤,会成为烧车打人的积极参加者?他知道有一书叫《乌合之众》,便想找出来看看,认真研究一下群体心理。
在现场闹了一个多小时,人群开始转移,朝省道方向走去。他们行走在公路中间,城内交通大受影响。
一队防暴警察出现在了前方。
一个中年人拿了一个喇叭站在前方,吼道:“我是城关镇党委书记宋鸿礼,代表县委县政府宣布五个事,第一是当事监察队员已经交由派出所,由派出所进行调查,如果真有违纪违规行为,一定会严罚;第二,你们要理性地反映诉求,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谈,但是不能采取违法的行为……”
听到第一条处理决定。旁观者侯海洋就直摇头,这一招丢车保卒是常用的招术,自己也在垃圾场用过,效果很好。往往会平息现场的气氛。但是,长期用这一招难免影响基层干部的向心力。
到了傍晚,吃饭时间到了,人们才逐渐散去。
侯海洋一直远远地跟随着兴奋的人群。他即将到城关镇任职,这种事情以后免不了要遇到。其实若是早一个星期报到,这时就应该是自己急得双腿跳了。
作为档案局干部,加上邱宁勇态度不佳,他不便接触到第一线,于是便以旁边者角度,全程观摩事情从冲突到结束的全过程。这种经验对于以后的工作极为有利,是难得的活教材。
晚上八点,事态总算平息了。除了烧车外和占据城内公路外,总算没有酿成更严重的打砸抢事件。
侯海洋吃着碗杂面,呼呼发着赤溜声。脑中浮现出白天冲突的画面。他以前总觉得宋鸿礼有些官僚气息,把一把手的架子撑得太足了。今天见到宋鸿礼冲到第一线,站在人群中讲话,无论从气度、胆识以及工作方法都很不错,霸道也有霸道的道理。
晚上回到寝室,正在读书,电话响了起来,来电者是岭西日报的记者胖墩杜建国,他开口就哈哈大笑道:“今天巴山是不是发生了一起群体恶性事情,是城管打人引起的。”
“有这么回事。事情就发生在巴山中学门口。我在县中体育馆打球,恰巧看了个全场直播。除了开头没有见到,其余是全过程参加。”侯海洋道:“不愧是当记者的,耳朵够长啊。”
杜建国道:“以前新闻社的老邱你还记得吗。和我们一届的,他在晚报工作。今天他在巴山采访睦无意中看到全过程,他已经给领导汇报了,到时要给巴山来一版猛料,不,是上演一出连续剧。”
这下轮到侯海洋惊讶了。道:“有这么巧,老邱全程看见。我当然记得老邱,就是字写得很丑,人长得很帅那个。”
杜建国恶狠狠地道:“巴山对我们蛮哥不公平,这一次我们就来点狠的,狠抓这事不放,把根根底底都掏出来,再来一个巴山地震。”
如果真要在省内媒体上再来一个连续剧,巴山政府肯定吃不了要兜着走,说不定真会地震。侯海洋脑子转得极快,很快就有了主意,道:“媒体要发这种新闻吗?”
“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就是新闻,象巴山事件这一类新闻最能吸引眼球,貌似又很有深度,报纸为什么不发?大家都是靠市场生存,有这等猛料,为什么不用,用得堂堂正正,理直气壮。”杜建国笑道:“若是你还在县政府,由你来当说客,肯定要给你面子,动用各种关系把事情抹平。现在巴山抛弃了你,谁来当说客都不理,至少在我们这里通不过。我一定要给老邱强调这一点,大家都雄起,让巴山难受。”
杜建国敢说大话也是有板眼的。他所创立的新闻社一炮走约,第一批毕业生进省级媒体有十来个,虽然各自资历尚浅,可是大家经常在一起聚会,互通有无,互相促进,形成了一个隐隐的草根派别——岭西新闻社派。
侯海洋道:“如果我来当说客,你接不接招?”
杜建国道:“你来当说客,当然可以考虑。不过那得有条件,你必须得官复原职,否则不必给巴山卖命。”
侯海洋开玩笑道:“那我支持你的决定。”
杜建国道:“昨天我和岳父喝酒,他有点醉意后说了些真话,很希望你能留在公司里。有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样,到哪里都受欢迎,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刚放下电话,吕明福的电话打了过来,道:“侯书记,我们正在开专题会,研究城管打人的事情后续处理,宋书记的意思是让你提前介入,了解情况。”
这个做法其实是不符合常规的,宋鸿礼是个强脾气的人,在下级面前不太注重规则,一切以自己的想法为主。
侯海洋道:“县委常委会没有开,我过来不好吧。”
吕明福道:“这是宋书记亲自交待的,你最好过来,当列席吧。”
这对于侯海洋来说是一道难题,是宋鸿礼给出的一道难题。
当前侯海洋的城关镇副书记新职务仅仅是书记办公会通过了,县委常委会并没有通过,也就是说,副书记的帽子在头上还没有戴稳当。现在以档案局副主任科员的身份过来参会,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又有些官迷,传出去不免让人笑话。
可是,宋鸿礼是城关镇老资格党委书记,虽然没有成为县委常委,但是在巴山仍然算是个响当当人物,如果这一次不给他面子,对以后工作相当不利。
思考了一会,侯海洋还是决定去参加会议。刚到楼下,见到一辆八成新的桑普停在门口。一个中年人道:“你是侯书记吗,我是城关镇的驾驶员,宋书记让我过来接你。”
侯海洋原本准备骑摩托车过去开会,没有想到宋鸿礼居然会派小车来接。他坐上车,刚与自称老赵的司机寒暄几句,小车就开进了城关镇大院。
城关镇是巴山第一镇,有着一个规模不小的办公大楼,还有配套的服务大厅和停车场,办公楼前的坝子四周各有一颗粗壮的黄桷树,枝繁叶茂,让整个办公楼看上去多了些历史感。
侯海洋对城关镇和其领导班子并不陌生,在城管委和县府办工作之时,数次到过城关镇。这一次走进办公大楼,感觉与前几次完全不一样。以前纯粹是来办事,现在则有一种主人的感觉。
当他走进会议室,原本正在说话的班子成员全部都停止交谈,将目光看向年轻、高大、知名的侯海洋。
镇长姚向辉离开座位,走上前来,与侯海洋握了手,道:“上午发生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今天晚上我们要研究如何善后,侯书记虽然还没有到单位报到,但是肯定要来,所以也请你来参加。”
侯海洋对眼前和颜悦色的镇长还是比较有好感的,道:“我还是心有忐忑,毕竟还没有正式到任,名不正言不顺。”
姚向辉笑道:“书记办公会决定的事情,县委常委会上就从来没有被推翻过。更何况老弟是通了天的。”
最后一句话就很有意味,侯海洋将“通了天的”这句话在心底里过了一遍,没有想通这句话是何意。如果说是岭西侯家出手,可以算作是“通了天的”,但是此次自己复出肯定和侯家无关,这个“通了天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没有想明白,侯海洋突然觉得整个会议室的气场变了,在聊天的同志们都不再说话,端坐身体,翻开笔记本。
姚向辉道:“宋书记来了,马上开会,改天给你接风。”
侯海洋朝进门处看了一眼,只见满脸严肃的宋鸿礼从门口走了进来。侯海洋打招呼道:“宋书记。”
宋鸿礼略为停下脚步,道:“来了,坐吧。”他没有多说,直接走到正中间的位置,坐下以后,仍然不说话,只是低头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
会议桌是圆桌,班子成员坐在什么地方都相对固定。侯海洋扫了一眼,宋鸿礼旁边还有一个空位,应该是自己的位置。宋鸿礼似乎知道侯海洋心里想法,抬起手,指了指座位,道:“你坐这里。”
这个位置就是侯海洋在城关镇班子里排位的体现。
在开会时,侯海洋耳朵听着大家谈事情,眼睛却在观察着每一个班子成员。看了一圈,他发现除了一个偏瘦的同志以外,居然能将班子成员的名字全部叫得出来。
会议开始以后,先由各位副职报告其分管领域有可能遇到的事情。
“据我了解的情况,前一段时间回迁房的人就在聚会,他们认为当时征地的钱少了,特别是与今年征地的钱相比,每亩少两万多块。他们想到县政府群访,要求补齐差价。”
“我下午去走访了,他们还是提出政府要解决一户一表,如果不解决,以后就不交钱。”
“我了解的情况是他们觉得物管公司收费高了,又不负责,要将物管公司赶走。”
“化粪池流了出来,要求政府派人清掏。”
“路灯大部分坏了,要求修复。”
“院子里有人喂猪,要求取缔。”
……
尽管侯海洋先后在城管委和县府办工作过,对政务已经不算陌生,可是听完大家的汇报,发现一个小区居然有这么多麻烦事,还是觉得很是惊讶。
等到大家谈完,宋鸿礼喝了口茶水,骂了一句:“他马的,城管委几爷子当真是引蛇出洞,打了一架,什么牛鬼蛇神都跳出来了。”
同志们都开始笑。
宋鸿礼没有丝毫表情,道:“我听了大家报告,很好,都是到现场去了的,没有坐在办公室拍脑袋。一句话总结,城管委是药引子,重病在征地拆迁上。当前最关键的就是征地的事,这是另一个群体事情的爆炸点,炸起来比今天更猛烈。我们关起门来说,当初征地的钱确实少了点,但是,我们没有权利去纠正市里定下来以前的征地标准。至于补差价,在没有政策的情况下,也绝对不能开口子,这是工作原则。”
侯海洋不知不觉点了点头。
随后宋鸿礼开始一一分派工作。他做出这些决定时,并没有征求姚向辉的意见,而姚向辉也没有任何不满的表情。
“侯书记,我也要给你派任务。”当给所有人都派了任务以后,宋鸿礼扭头对侯海洋道:“你在县府办工作过,与各部门都熟悉,就当大听用,凡是各个班子成员需要协调的事情,就由你出面。”
这个任务除了名不正言不顺以外,还真是比较适合侯海洋。
侯海洋决定来开会,便有了接受任务的心理准备,他没有推辞,道:“没有问题,需要我,随时可以找我。”
宋鸿礼对侯海洋的态度还是满意的。
会议开了一个小时,大家散去。
宋鸿礼站在门口对侯海洋道:“你也别老是想着常委会了,尽快投入到城关镇的工作中去。城关镇工作千条线万条丝,不花点功夫是做不好。”
侯海洋道:“我会努力工作。”
宋鸿礼脸上出现一点笑容,道:“办公室给你腾出来了,办公家俱也订了,等到新家俱到了,你大概就能过来上班。”
下楼时,刚坐过的那部小车还在院子里等着,老赵见到侯海洋便开始发动。侯海洋很想说走路步行回去,见院子里其他车辆纷纷在启动,也就上了车。
侯海洋问司机老赵,道:“在镇里,车辆是如何安排的?”
老赵道:“城关镇车辆还算多,挂在镇里面的有三台,还有车挂在部门。侯书记和黎委员用一个车,黎委员家就住在后在人大家属院里,平时不用车。”
回到家,侯海洋回味着今天这个会。以前常听人说宋鸿礼很强势,今天这个会就将强势显现得淋漓尽致。姚向辉作为镇长,基本上没有与宋鸿礼争锋的想法。
调到档案局以后,侯海洋尽量让自己平静地接受现实,日子过得还算潇洒。可是今天开了这个会,一股面对挑战的激情又重新涌现在心头,日子变得充实起来。
他辅开一张从康琏处拿来的檀纸,写下了一首“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这幅字与前一幅相比,笔锋要锐利一些。
写完这幅字,侯海洋觉得很满意,盖上印章以后,放在桌上等着晾干。
他原本准备等常委会开过以后再给康琏说这事,写完这幅字后,还是拨通了康琏电话。康琏听到这个安排也觉得挺奇怪,两人在电话里分析了一会,还是没有明白“通了天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打完这个电话又得到另一个好消息,邓建国近期要来康琏家吃饭,特意想吃尖头鱼(恢复尖头鱼的写法,让黑鱼离开)。
早上,侯海洋吃过碗杂面,就到报摊去买报纸。他买了一份早报,站在街上读。翻遍报纸,没有巴山群体性事件的消息。他又翻了一遍,见到《岭西早报》的字样才发现自己是心急了。
侯海洋自我反思道:“我对报纸上出现巴山事件的新闻有所期待,这说明我还没有融入到城关镇,是以局外人的身份来旁观城关镇的事情。”
到了下午时间,侯海洋在师范后街买到了《岭西晚报》,果然如胖墩所预判,《岭西晚报》用了整版来铺陈巴山事件,并且在最后表明,将继续追踪此事件。
刚看完报纸,侯海洋接到办公室主任彭达的电话,“侯书记,宋书记请你到他办公室去,我让老赵来接你。”
侯海洋道:“不用,我就在附近师范后街,很快就能到办公室。”
彭达道:“宋书记最不喜欢等人,你在哪里,老赵来接你。”
在师范后街等了一会,老赵的普桑就开了过来。这是第二次见面,老赵就主动寒暄道:“侯书记,城关镇的事情确实多,很少能痛痛快快地休息。”
侯海洋道:“我习惯了,以前在城管委,后来在府办,都是事多的地方。”
几分钟,侯海洋出现在宋鸿礼办公室。
分管宣传的党委委员黎陵秋给侯海洋倒了一杯水,道:“侯书记,你看晚报没有?”
侯海洋道:“看过了。”
宋鸿礼靠在椅子上,道:“城管的事情我们管不着,我最担心这把火会烧到征地迁拆上,必须要有所准备。”
黎陵秋是除了侯海洋外最年轻的班子成员,而且是一位相当知性的女子。她有些疑惑地道:“宋书记,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宋鸿礼紧锁着眉头,道:“你没有听说过城门失火炴及池鱼吗?”他转头对侯海洋道:“黎陵秋是从人大调过来的,在基层工作时间不长,你帮她把把宣传的关。”
胖墩在岭西日报,雷成在省委宣传部,侯海洋对宣传上的事还是有点信心的,沉稳地道:“我尽心吧。”
等到侯海洋离开,宋鸿礼端起茶杯长长地喝了一口。
他没有回家,而是坐在办公室看文件,到了晚餐时间,他径直到巴山宾馆参加饭局。参加饭局的人都是在巴山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聚在一起,是为牛清扬到省委党校学习饯行。
酒酣饭饱,大家各自散去,宋鸿礼和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彭家振走在一起。彭家振带着三分酒意,道:“鸿礼,这次县委给你送了一个刺头过来,这人头上长角嘴上带刺,在县府办工作半年,弄得县府办全军都覆没了,你得好生留意。”
宋鸿礼浑不在意地道:“彭部知道我的性格,眼睛里容得不得沙子,谁要在城关镇搞鬼,绝对提着裤子滚蛋。”
彭家振竖起大拇指,道:“只有鸿礼兄才镇得住他,鸿礼兄是如来佛,他是孙猴子。”
如果没有这两天的试探,宋鸿礼多半会将彭家振这些话听进去。听进去以后将埋下一粒种子,只要遇到合适的温度就会发芽。
这一次,当得知侯海洋即将调到城关镇担任党委副书记,早就听到过传言的宋鸿礼再三思考,就准备找点事情试探试探侯海洋。
听其言,观其行,这是他多年来长期坚持原则。
宋鸿礼正在想找什么事来试探之时,恰巧监察队员在巴山中学惹了事,他于是借机给侯海洋出了一道难题,让其在“没有经过常委会研究,没有正式下文”的情况下到城关镇来开列席会议,观察其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桀骜不训”。当然,宋鸿礼之所以这样做也是心中有底,县委吉之洲书记无意中透出的一句话,让他明白侯海洋上任之事是不可能发生变化的。
经过试探。侯海洋为人处事与传说颇有差异,这个年轻人在两难选择中选择了接受自己有些逾制的无理要求,而这个要求有可能让他陷入“闹笑话”的境地。
有了这次试探。宋鸿礼对彭家振传出来的信息便进行有选择吸收。
星期一上午,县委常委会召开今年第十九次会议。
侯海洋没有在家休息。更没有到城关镇去工作,而是准时准点来到档案局。他坐在档案局喝茶时,接到了黎陵秋的电话:“侯书记,今天你到不到办公室?”
侯海洋道:“我正在办公室。”
黎陵秋道:“我没有在办公室见到你啊。”
侯海洋道:“我在档案局办公室。”
黎陵秋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到我们这边来了。”
侯海洋道:“星期六和星期天,我是来例席开个会,纯粹观会。到了正式上班时间,我只能到档案局上班,否则就是真不懂规矩。”
“今天上午就要开县委常委会。现在说不定就通过了。”黎陵秋又道:“我正在等着看晚报,不晓得有什么重磅炸弹没有?侯书记的关系网宽,到时恐怕你得出面。”
侯海洋爽快地道:“没有问题,如果需要我跑路,随时叫我。”
黎陵秋道:“中午有空吗,我请你吃饭,不是接风,就是简单午餐,我想请教一下具体工作。”
侯海洋道:“好吧,中午就去吃肥肠火锅鱼。师范附近那一家,最正宗,开了很多年。”他又道:“巴山中学那事与城管委紧密联系着。我给马强打电话,让他一起过来吃饭,行否?”
黎陵秋道:“好啊,我们和城管委领导平时很难坐在一起。”
城管委和城关镇一直颇有隔阂,两个单位的领导素来没有坐在一起的习惯,侯海洋在两个单位都工作过,倒是一个很好的粘合剂。
到了十一点半,侯海洋接到了三四个电话,都是打过来祝贺侯海洋出任城管委副书记。下班时。他接到了黎陵秋的电话,关掉开水器。出了门。
侯海洋经过刘涛办公室时,看见刘涛还在看文件。便停了脚步,敲了敲门。
从刘涛神情来看,应该不知道县委常委会的结果。侯海洋对刘涛印象颇佳,准备提前他给说一说此事。
刘涛听到敲门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道:“时间过得真快,就要下班了。”
侯海洋进门后坐在刘涛对面,道:“刘局,今天上午开了常委会。”
刘涛道:“是吗?”
侯海洋道:“常委会研究了人事,我的工作岗位有调整。”
刘涛一下就来了精神,道:“老弟要调到哪个部门?”
侯海洋道:“常委会研究的结果是调我到城关镇工作,任副书记。”
刘涛哈哈笑道:“我早就知道老弟非池中之物,到档案局工作就是歇个脚,谁知脚都没有打湿就要走了。”
侯海洋道:“现在没有下文件,还算不得真正到位。”
刘涛道:“常委会都通过了,这就是板上钉钉子的事。”
闲聊几句,侯海洋告辞而去。档案局楼下停了那辆普桑,车上坐着城关镇党委委员黎陵秋。她见到侯海洋出来,将车门打开,迎了上去。
此时正是下班时间,档案局的同志三三两两都出来了。办公室主任李晴取下袖笼子,恰好看到侯海洋与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漂亮女子一起上了小车,她看着车屁股离开院子,对站在走道的刘涛道:“走吧,刘局,吃饭去。”刘涛道:“侯海洋调走了。”李晴道:“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是到哪个单位?”刘涛道:“在城关镇任党委副书记。”李晴道:“难道看着这辆车眼熟,原来是城关镇的车。”
刘涛虽然保持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可是得知侯海洋又被启用,还是觉得心口被刺痛了一下。
城关镇小车开到了距离师范后街不远处的肥肠火锅鱼。
如今巴山县城有不少家特色肥肠火锅鱼,在用料上经过了不少创新,频出新味。但是论资格还是师范后街这一家最老,味道也是一成不变,还是那种多年前的老味道。
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依旧是那位圆脸的老板娘,远远就看着来客就笑。打招呼道:“几位,订位置没有?”
黎陵秋道:“订了,城关镇的。”
老板娘笑呵呵地道:“楼上。001号房间。”
看着这位圆脸老板脸,侯海洋脑中就回想起多年前中师毕业前夜之事。因为父亲到来。引发出毁掉自己留城美梦的一锅肥肠火锅鱼。这个世界上每件事情都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发生以后便如多骨诺骨牌,一块接着一块。换句话说,没有七年前的那一锅肥肠火锅鱼,就没有七年后的这一锅肥肠火锅鱼。
黎陵秋道:“侯书记来这里吃过没有?”
侯海洋道:“吃过,七年前就来吃过。”
黎陵秋惊讶地道:“七年前,侯主任是巴山人?我还以为你是大城市来的?”
侯海洋道:“我不是大城市的,就是一个土鳖。”
说话间。三人来到了001房间,一盆肥肠火锅鱼已经做好了,肥肠金黄色,肥中带油,散发着大肠特有的香味,侯海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原来的味道。他一时有些感慨,随即又将这种感慨丢在一边,用手指着窗外不远处的师范道:“那是我的母校,七年前我从哪里毕业。”
黎陵秋更加惊讶,道:“我听说你是岭西大学的选调生。怎么会是师范毕业。”
侯海洋道:“师范毕业后教过书,后来才考的岭西大学。”他打量了黎陵秋两眼,道:“黎委员似乎不是巴山人?”
黎陵秋眨着眼睛,道:“你怎么这样说?”
侯海洋道:“这是直觉,你是从哪个学校毕业的?”
黎陵秋道:“和岭西大学相比,我是渣渣学校,岭西农专。”
侯海洋突然涌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道:“高中是茂东一中的!”
黎陵秋道:“嗯,当初我考试发挥失误。只上了一个专科,后来就分配到了巴山。”
侯海洋自己的恋爱经历就是“一个师范生和三个茂东一中女生的故事”。没有想到城关镇与自己坐一个车的宣传委员居然也是茂东一中的。他有点想吐血的感觉,赶紧夹起了一块肥肠。“巴基、巴基”地嚼着。
肥肠入口,侯海洋还是感受到多年的感觉,所有味觉器官都被调动了起来,肥肠内的厚油在嘴里翻腾,让他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舒服。吃了一块肥肠,侯海洋将筷子放下,笑道:“马强还不到,我的口水都流了三尺。”
在黎陵秋原来的认识中,侯海洋是一个态度严肃的年轻人,很有些官威,没有料到私下接触,他居然很随和,还带着几分童趣,暗道:“看来传言也有不准确的地方。”
过了一会,马强出现在包间时,抱了抱拳道:“侯主任、抱歉抱歉,有事耽误了几分钟。”他坐下时,又对着黎陵秋点了点头。
侯海洋道:“你们拿到了监控视频没有?”
“那天全靠侯主任提醒,我们就到附近去找监控,结果就在附近的建行营业点找到了一个视频,完全能证明我们队员没有打人。”马强脸上出现愤愤的神情,道:“县委几爷子经常下软壳蛋,天天让队员把环境整治好,真弄出了事,又把责任全部推给队员,猛打队员屁股,若是没有视频,队员饭碗就要被搁起。”
侯海洋道:“既然找到视频,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黎陵秋道:“马主任,你看到晚报的报道没有?”
马强道:“记者刚才给我打了电话,下午要来采房,他马的,这些记者也是唯恐天下不乱。”他又对侯海洋道:“等会乐主任也要来,我们中午要祝贺两杯啊,现在应该称呼侯书记了。”
乐彬很快就来到肠肥火锅鱼馆,跟着来的还有办公室主作任刘友树。
原本是城关镇党委委员黎陵秋请侯海洋吃饭,结果现在坐满了城管委的同志。乐彬见过黎陵秋,只是不甚熟,打过招呼后,对侯海洋道:“马强回来以后,我就想要请侯老弟吃饭。城管委和城关镇本来是一对难兄难弟,应该合作起来,双方才能过得好。”
他看了一眼黎陵秋道:“黎委员在这里,我还是要说点真话,请不要见怪。”
黎陵秋道:“乐主任别客气啊,有什么不能说的。”
乐彬道:“城关镇和城管委不和,原因是双方的,但是宋书记还是要多负点责任。当初城管委从建委分出来的时候,虽然是县政府组阁局,但是很弱小,连自己的办公室都没有。当时宋书记没有将城管委瞧在眼里,三番五次下来,大家便斗了气,然后就将这股气延续到现在。”
黎陵秋在城关镇工作有四五年时间,对这些情况还是了解的,她未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乐彬又道:“我调到城管委时间不长,以前与宋书记还有些交情。但是坐到城管委主任这个位置上,不由自主地又与城关镇斗了几次。我总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城关镇和城管委两家还是要联合起来,有事联起手来做,总比斗起来舒服。现在侯老弟过来当副书记,这对我们双方都是好事。”
黎陵秋道:“确实是这样的,双方商量做事才能双赢。城管委是政府组阁部门,很多政策是由你们来制定。但是城关镇不配合,事情也不好办。”
马强端起酒杯,道:“我得再敬侯书记一杯酒,若不是侯书记一言点醒,这一次我们还真有些麻烦。我虽然处理过不少闹事的,但都是在农村,与城里情况不同,都没有找视频证据的意识。侯书记提醒以后,我们找了关系,拿到了视频,有了这个视频,才能在纪委面前保住几个队员。”
侯海洋道:“现在街道上的事情很怪,明明是一点小事,稍稍处理不当,就会惹出一堆大麻烦。”
马强道:“是啊,以前我没有想到会这样麻烦。”
聊了一会单位上的事情,话题很快转到侯海洋身上,大家都是祝贺之语。如果是从主持工作的府办副主任调到城关镇当副书记,那就颇有贬意。现在是从彭克大案中脱身,从档案局副主任科员调任城关镇当副书记,自然值得祝贺。
侯海洋到目前为止也不知道“通了天的”的“天”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心里很清楚,没有这个“天”出手,现今的必然结果还是在档案局混日子。混日子的结果有三种,一种是最终脱离档案局,自谋职业;第二种是渐渐融入档案局,真正成为档案局员工;第三种是即不脱离又不融入档案局,最终会让人生厌。
当初找到了岭西侯家,身握重权的侯国栋实际上给了三年考察期,如果这三年考察期表现卓越,自然会成为侯家的重要成员。表现得不好,就有可能随意给个待遇优厚的职位,要想大发展则难度极高。
侯海洋当时是满口答应,回头细想现在的境遇,不免有点忐忑。
谁知好运来了居然是门板档不住的,不仅复职,而且被安排到了城关镇副书记这个还算不错的岗位。
有了这个岗位,这三年定然能做出成绩来,侯海洋有这个信心。
所有这一切都是侯海洋的秘密,他自然不会与外人道出。
大家谈笑风声,互相敬酒,气氛良好。
吃过饭,城管委几个离开。黎陵秋道:“侯书记,你等会回哪里去?”
侯海洋道:“档案局是不去了,城关镇暂时也不宜来,我就回家睡大觉,或者去打篮球,好好放松一下。”
黎陵秋道:“我在等晚报出来,如果有不利于城关镇的新闻,我就来找你。”
侯海洋道:“如果我没有接电话,你就叫人到电力局家属院来找我,我极有可能在篮球场上。”
黎陵秋笑道:“如果要打你,肯定是我来。如果我出现在篮球场上,那就不应该是好消息。”
在城关镇,侯海洋即将出任副书记,黎陵秋是党委委员。侯海洋排位虽然在前,但是他们两人在级别上是一样的。黎陵秋相当有自知之明,侯海洋主持过县府办工作,各方面关系都熟悉,在能量上远非自己可比,将来的发展前途更是不能比。正由于此,黎陵秋没有丝毫与侯海洋争锋的念头,反而想依靠和利用他的能力和关系,解决工作中遇到的矛盾。
侯海洋坐车回到电力家属院,家属院不是办公场所,因此在上班时间,仍然有休班的球员在场上打球。侯海洋换了衣服,也到操场上蹦蹦跳跳、冲锋陷阵。
到城关镇任职副书记以后,侯海洋到场上打球的机会将会大大减少,甚至不能参加推迟到明年三月的电力局篮球赛,他要利用这个间隙期,结结实实地过一把篮球瘾。
当小李局长告诉自己篮球赛要推迟之时,侯海洋并不吃惊。他早就知道了推迟原因,张大山要在近期参加到太平洋沿岸国家的考察活动。篮球赛是张大山一手推动的,主要操盘手离开了,自然会延期。
打篮球到四点半钟,侯海洋看见了黎陵秋出现在篮球场边,手中拿着一张卷着的报纸。他将最后一个球投入篮框,然后就走向场边,拿着矿泉水狂喝。
秋天已至,冷风吹来,黎陵秋不禁缩了缩脖子,看着侯海洋没有一丝赘肉的好身材,暗自赞了一声。
侯海洋走了过来,问道: “怎么样,今天有没有连续报道?”
“有。”
“这把火烧到城关镇没有?”
“宋书记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侯海洋接过报纸,就站在场边细看。前一篇报道是有关巴山中学附近群体性事件的经过,这一篇报道就在追查根源,对回迁房住房进行了大量采访,矛头直接对准了前些年的征地拆迁。看完报道,侯海洋心道:“宋鸿礼尽管为人事处有些霸道,能力却是很强的,目光也敏锐,还真把事情反展演变的轨迹算准了。”
“宣传部搞外宣老丁被宋书记叫了过来,等会一起商量对策。宋书记特意交待,还是请你一起参加。”说到这里,黎陵秋微笑着道:“现在常委会通过了,就差下文了,到城关镇应该没有问题了。”
从理论上来讲,侯海洋应该是到城关镇报到之后才介入城关镇的大事小事,可是宋鸿礼总是要将侯海洋叫上,这就让侯海洋觉得这个宋书记真是一个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感受的家长式书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上了。
“我住在楼上,到楼上坐一坐,我冲一冲就下来。”
侯海洋只是客气一句,并没有诚心邀请黎陵秋上楼。谁知黎陵秋倒是落落大方,道:“好啊,我去找一找侯书记的家门。”
进了屋,黎陵秋环顾了一圈,道:“不错,比我想象中要整洁多了。”她知道侯海洋和李宁咏的事情,而且知道得很清楚,进了客厅,见到一个纯粹单身男子的客厅,没有李宁咏的影子。
“开水器打开的,要喝水自己倒。”侯海洋打开电视台,拿着毛巾就进了卫生间。
任热水不停地冲洗着全身,他在脑中思考着应对之策。胖墩以及新闻社的诸多朋友尽管进入了新闻界,毕竟时间还短,很难起到决定性作用。雷成在省委宣传部,却不一定管得到这些事,还得靠协调。
要解决此问题,最好是顺势而为。
脑中浮起顺势而为四个字后,他不由得想起了邱家。顺势而为是邱大海经常说到的一句话,他就是把顺势而为用得太过,变得只认利益,不讲感情了。
想起邱大海,李宁咏的身影就跳了出来。李宁咏曾经在这个卫生间里与自己无数次缠绵,虽然说分手分得干脆利落,毕竟还是留着很多美好的回忆。
他强行将李宁咏赶走,让思路回到工作中去。
洗澡出来,侯海洋变得神清气爽,与黎陵秋一起来到了城关镇。坐在车上,黎陵秋暗想道:“邱家真是做出了一个错误决定,白白丢了一个好女婿。”
到了城关镇,走向小会议室时,黎陵秋指着一间开着的房间道:“这是你的办公室,新家俱味道有点大,彭达就让把房间敞着。进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增加的可以讲。”
侯海洋没有查看城关镇的班子分工,见到黎陵秋这样讲,觉得有些疑惑。
由于任命文件还没有正式下来,他不愿意到办公室去看,道:“算了,还是到小会议室。”
彭达拿着笔记本坐在小会议室,见到侯海洋和黎陵秋,道:“外事办老丁马上就来,老丁一到,我们就开会。”
刚才经过办公室时,侯海洋注意到宋鸿礼办公室门是打开的,但是姚向辉办公室是关闭着,也就是说,这个会姚向辉不参加。
在等老丁的时候,侯海洋又将晚报认真读了一遍,更加确定了自己顺势而为的想法。
老丁来了以后,宋鸿礼也就出现在会场。
宋鸿礼道:“上午开了常委会,侯主任变成了侯书记,按常委会的要求,这个星期就要报到。所以侯书记就全心全意开始在城关镇工作了。”
侯海洋道:“好。”
宋鸿礼又道:“老丁是城关镇编外班子成员,这些年来为了城关镇的事,经常到这里开会,大家不是外人,废话就不说了,直接进入主题。”
老丁是个老资格宣传干部,长着一个厚厚的双下巴,沉吟着道:“晚报以前倒是有关系,刘主编调走后,很多事情就不好办了。”
宋鸿礼在三人面前说话很随意,道:“看晚报这个架式,肯定还要做追踪报道,再弄几篇出来,这就给城关镇火上浇油。一砣屎不臭,把它挑开就臭得很。老丁和各家报社都熟悉,一定要想办法将连续报道停下来。”
老丁道:“宋书记发了话,我只能尽力。”
宋鸿礼道:“那你还得辛苦的下,跑一趟阳州,该打点的关系一定要及时打点,别怕花钱。”
老丁道:“那我给部里请个假,然后出发。”
宋鸿礼道:“你坐我的车,马上就可以出发,如果有必要,黎委员跟着你去。我给杨部长打电话请假。”
宣传部杨兵部长与宋鸿礼曾经当过多年搭档,关系好得很,这也是老丁每次为城关镇办事都很卖力的原因之一。
侯海洋对此事早就和胖墩杜建国进行过沟通。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主动请战并非一件好事。他知道以后肯定还用得着杜建国这条线,这一次不用,还有下一次。
老丁走后,宋鸿礼道:“报纸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更关键还是在基层组织,晚上八点,把胜利居委会和原田坝子村的两委干部都叫到办事处开会,统一思想,商量对策。综治办、信访办、司法所、派出所、财政所、民政办、企业办的负责人全部参加。”他又补充道:“把环卫站也叫上。”
晚上是形势分析会,也是一个布置具体工作的会,由宋鸿礼主持,开到接近十一点钟才结束。
侯海洋全程参加了会议,但是没有发言。一是不熟悉工作,二是毕竟还没有报到。到了现在,他对宋鸿礼的做法也能接受,甚至还有一种被重视的满足感。前一阶段在档案局是逍遥派,自在倒是自在,但是处于有你不多无你不少的境地,对于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也很难受。
第二天,侯海洋接到了县委组织部电话,要求去谈话。谈话是在常务副部长彭家振办公室进行的。
与七年前相比,彭家振明显老了,前顶头发稀稀疏疏,眼睛有了明显的眼袋。他见到侯海洋倒是热情,主动握了手,道:“这次常委会研究了你的任命,今天由我来跟你谈话,这一次研究了三个同志的任命,就不统一谈话,分别由我们三个副部长分别谈话。”
彭家振是曾经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不是上行,而是下行,这让侯海洋永生难忘。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没有彭家振,也就没有这七年非同寻常的经历,侯海洋也许就和吕明组成了一个小家庭,过着快乐而平凡的生活。
侯海洋态度镇静而有礼貌,道:“谢谢彭部长。”
在彭家振眼里,侯海洋就如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每次被逼到角落以后,总会来一次强力反弹。前一次到新乡,这一次到档案局,一般人如遇到侯海洋这种情况,十个有十个被踩得翻不了身,很难扭转困局,侯海洋却总是华丽转身以新面目出现在自己眼前。
彭家振知道自己在组织部掌权的时候不会太长,如夕阳,在绚烂以后就会谢幕,而侯海洋则真如八九点的太阳,肯定会发出灿烂的光。此时,在彭家振心里是矛盾的,他仍然会顺着惯性压制侯海洋,可是内心深知也知道以后将很难压住这个年轻人。
思想矛盾,态度也就有了变化,变得比以前客气了一些。
这是一次没有多少营养的例行谈话,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彭家振道:“今天是谈话和报到合二为一,等会我们就到城关镇,我把你送过去。”
侯海洋道:“那还麻烦彭部。”
彭家振道:“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以后你在城关镇从事党务工作,大家在一起工作时间还多。”
侯海洋客气地道:“还请彭部长多关照。”
虽然侯海洋的客气中带着隐隐的隔膜,彭家振还是从其言谈中感到了他的进步,至少与在新乡时提刀追打牛清德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从县委坐车很快就到了城关镇。前两天进出城关镇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感受,今天是由组织部将自己送到城关镇,意味着正式成为城关镇领导班子的一员,从此名正言顺了。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底,天气冷了下来,雾气在城关镇院子里弥漫,显得有些阴冷。院子里站着几个领导,望着大门。
当彭家振和侯海洋下车之后,宋鸿礼就走了过来,与彭家振握手,道:“今天机关干部都在会议室等着,等着欢迎侯书记。然后我们再开一个机关干部大会,请彭部长给干部们鼓鼓劲,这两年是多事之秋,城关镇的日子不好过啊。”
彭家振的手一直被宋鸿礼握着,就没有办法与镇长姚向辉握手,于是抽空点头示意。
侯海洋站在彭家振身侧,将这个细节看得很清楚。这一段时间,他一直被宋鸿礼叫到身边,基本上没有与姚向辉接触,姚向辉就如一个影子一般,丝毫没有在镇里发生影响力。这是明显的拉一个压一个的策略,侯海洋看得明白,却也只能顺势而为。想到顺势而为,他又在这个瞬间想起了邱家的种种。
终于,宋鸿礼放开了彭家振的手,此时已经走进了大楼,开始上楼梯,彭家振再与姚向辉握手就不妥当。
姚向辉对这些细节浑然不在意一般,就跟在彭家振另一身侧,偶尔也说几句话。
机关干部都在会议室里,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这两年城关镇开发力度很大,积累一些矛盾,也有遗留问题,但是总体上是平稳的。调来一个副书记,影响不了大局,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期待和希望,会场气氛显得有些平淡。
会议第一项内容是首先由彭家振同志宣读县委任免文件。
侯海洋这两天在城关镇跑了好几趟,办公室都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宣读文件只不过是完善程序。
一般程序,应该由离职的副书记讲话。但是城关镇副书记调走已经有一段时间,早就到其他单位工作了,也就不存在离职副书记讲话的环节。
接下来就是新任副书记侯海洋表态。
侯海洋首先作了非常简略的自我介绍,然后感谢县委信任,第三是希望同志们支持与配合,齐心协力干好工作等。最后强调了在镇党委和书记为班长的领导下摆正位置、加强团结、虚心学习、努力工作、廉洁从政。
这是一份中规中矩的自我介绍,宋鸿礼不动声色地随着大家一起鼓掌。
程序走完,彭家振就要告辞。宋鸿礼单独将其送到门口,道:“中午搓一顿,不多,就三五人,找个地方。”彭家振原本不想和侯海洋在一起吃饭,想了想,道:“就去吃鱼吧,侯家水库的鱼。”
宋鸿礼朝着远远跟在身后的彭达招了招手,彭达便一溜烟地跑过来。安排了中午伙食,送走了彭家振,宋鸿礼这才回到了主席台上。
这时,全镇干部会这才开始。
十一点五十分才散会,机关干部散去。宋鸿礼、姚向辉和彭达等人便一起朝外走去。这时,宋鸿礼接到一个电话。他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中“嗯”、“嗯”。
挂断电话,宋鸿礼对姚向辉和侯海洋道:“刚才黎陵秋打电话过来,老丁这次出师不利,晚报没有买账,还是要出跟踪报道,据估计还应该有两次。这次受到了城管委牵连,看来我们要应对舆论风暴。”
此时侯海洋已经成为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在其位谋其事,道:“宋书记,我有一个想法,晚报继续出跟踪报道,这一点我们城关镇距离晚报太远,显然无能为力,但是,我们可以影响具体操作者,让题目转项,比如不再追究为什么拆迁户会群起上街,而是探讨一下对城管的认识,这是一个大而化之的话题,貌似又很深刻。”
宋鸿礼听懂了侯海洋的潜台词,道:“侯书记有办法?”
侯海洋道:“大学同学有几个倒是在省报,可以请他们想办法。”
宋鸿礼道:“你的办法也不错,只要不把火力对准城关镇就万事大吉。你有几成把握?”
侯海洋道:“把握不敢说,尽力而为。”
宋鸿礼道:“黎陵秋还在省城,我让她不要走,等着你。她身上带着钱,吃饭请客都没有问题。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出发,接风酒改天再喝。”
侯海洋昨天晚上就与胖墩进行过探讨,改变写作方向这个想法与胖墩的想法完全不谋而合。与胖墩通话以后,胖墩立刻就将几个在省级新闻单位工作的原新闻社骨干召集起来喝了夜酒,喝酒之时就谈了侯海洋的事。
听说这把火烧到了老朋友侯海洋的单位,略有醉意的老邱痛快地同意了将主攻方向由城关镇转为城管委。城管本来就是一个极为吸引眼球的题材,此事又是由城管引起,所以转换攻击方向并非难事,而是顺理成章之事。
老丁走的是由上至下的路线,此事涉及到报社利益,要想停止连续报道很难。
侯海洋走的是由下至上的路线,找到了具体操盘手,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实现意图。
侯海洋思考过此举是否会影响到巴山城管委,如果要影响到城管委,此事也不宜行。由于有视频为证,巴山城管委的监察队员确实没有动手,此次是正常开展工作,责任极小。没有违规之处却惹出一场祸事,可以让人更加理性思考城管工作面临的困境。
在昨天与乐彬交流时,乐彬也正在此意。
思考城管困境,自然就淡化了城关镇有关的事情。这是一举多得之事,侯海洋就主动请缨。
宋鸿礼与姚向辉到李家水库陪彭家振吃鱼,侯海洋与司机吃了便餐后,直奔省城阳州。
第二章 祭祖
黎陵秋接到电话以后,便前往省交通宾馆订了房间,用来接待记者们。
老丁这次办事不顺,提前坐车回去了。为了照顾老丁的面子,黎陵秋没有说侯海洋将至,只说是还有事情要办。
她是第一次到省交通厅宾馆,听到这个名字,以为消费肯定不低。订了包间后,她再点餐,发现这里居然并不贵,就算点了招牌菜,也至少比昨天和中午的餐费要低得多。
订完餐,距离晚餐时间还早,黎陵秋便离开省交通宾馆,四处走一走。省交通宾馆在老城区,附近驻有不少省政府的机构。她参加工作以来就在巴山,去过的最高级关便是茂东市委机关。还从来没有到过这些省级大机关,闲逛时,看着高高的围墙和哨兵,她发自内心就觉得从巴山到省城的距离太过遥远。
到了四点多钟,侯海洋打来电话,“黎委员,我到阳州了。我约的人要到六点半左右估计才能到齐。时间还早,我要先到姐姐家里去一趟。六点钟,我们准时到交通宾馆会面。”
黎陵秋于想起老丁的花费,提醒道:“侯书记,今天我们是求人办事,省交通宾馆有点便宜了。”
“没事,大家都是老朋友,用不着太贵。这个地方位置适中,大家都方便。”侯海洋又特意说明道:“那个写稿子的记者也要参加,我们就找具体办事人员,通过他们就将事情搞定,用不着惊动上层。”
黎陵秋道:“这样行吗?”
侯海洋道:“有内部人支招,应该没有问题,这是最简单的做法了。”
打过电话,侯海洋来到姐姐侯正丽所在的华荣小区。
华荣小区的住房是姐姐侯正丽和姐夫的婚房,姐夫跳楼身亡后,这套房子空了很久,后来成了侯海洋的落脚点。侯正丽与赵海旅游归来以后,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向张家坦承了自己与赵海的关系,然后就搬出了张家,住在华荣小区。
坐着电梯上了十楼,侯海洋拿起钥匙原本准备打开房门。钥匙捅进锁孔后,还未扭动,他又轻轻地将钥匙从锁孔里拿了出来,按响了门铃。
“谁啊?”侯正丽在门口问了一句,透过猫眼看见了弟弟,赶紧把门打开,又道:“你有钥匙,怎么不自己开门。”
开了防盗门,侯海洋习惯性地看了看客厅正墙。以前正墙是一幅巨大的合影,相片被撤走后,侯海洋总觉得正墙仍然有相片的印迹。这一次走进门,正墙上挂着一幅热烈的牡丹图,一扫往日的阴霾。
“以前可以随便进,现在不能了。”侯海洋原本想和姐姐开个玩笑,但是见到姐姐脸色不太好,就将玩笑话掐了,道:“姐,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和安健婆婆起了矛盾。”
知姐莫如弟,侯正丽满面愁容地道:“矛盾倒是没有起,是我自己的问题。”
侯海洋在客厅看了一圈,道:“赵海不在?”
侯正丽道:“他平时不住这里,这是我住的地方。”
侯海洋道:“以后结婚后,你们准备住哪里。”
“赵海在西城有一套别墅,准备住到那边去。”侯正丽叹息一声,道:“我不想过去,住在这边,随时都可以看安健,住在西城,跑一趟很麻烦,不能天天见安健。”
李家得知侯正丽找了对象,而且对象是赵海以后,表现得还是很理智。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只是当真来到时还是禁不住有深深的失落,因为从这一天开始,侯正丽就不再属于自己儿子,而将属于另一个男子。老夫妻只提出一个要求,要让孙子李安健就住在李家。
李安健是侯正丽的遗腹子,从出生到现在,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一起。现在骤然要分开,侯正丽是万分舍不得。
考虑到老夫妻对李安健倾注的心血,以及新家庭的需要,侯正丽犹豫了很久,还是同意让李安健平时就住爷爷婆婆家。做出这个决定后,侯正丽便搬到了华荣小区。自从住进华荣小区,每天晚上都在想自己儿子,想得心口都疼,因此脸色很不好看。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必须要做出选择。安健现在读幼儿园,你随时可以去看他。”侯海洋又道:“如果把安健从李家带走,对爷爷奶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侯正丽道:“我还是安健的妈,把他从妈妈身边带走,对他和我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侯海洋道:“你还可以再生。”
侯正丽道:“无论我生不生,安健都是我心头肉。”
侯海洋虽然谈过恋爱,但是没有要过孩子,能理解姐姐的感情,却无那种深入骨髓的爱和痛。
姐弟俩谈了一会孩子,又把话题转到岭西侯家。侯正丽的岭西之行颇有收获,签定了两处白改黑工程,如果工程质量合格,后续应该还有。
“等到堂叔公身体恢复后,他就要到柳河镇祭祖。”
“他们过来,会不会惊动地方。”
“国栋叔特意交待过,悄悄来,悄悄去,除了张大山家里,其他都不惊动。”
侯海洋问了一个问题:“我这次任城关镇副书记很奇怪,是不是国栋叔打了招呼。”侯正丽摇了摇头,道:“应该不是,国栋叔说得很清楚,让你凭本事在基层干三年。”
“那会不会不是大山叔打的招呼。”
侯正丽依然摇头,道:“应该不是,如果大山叔打了招呼,肯定要跟你说起。”
聊到五点四十分,侯海洋才离开华荣小区。六点钟,侯海洋来到了交通宾馆,和黎陵秋会了面。两人到雅间喝着茶,聊了聊老丁过来请客的过程。侯海洋对老丁请客之事不作评价,暗地里觉得路子不是太对。
“蛮哥,当副书记,要祝贺啊。”一位身材阔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胖墩杜建国与学生时代相比还是有所区别,穿了一套黑衣服,挺有派头。侯海洋打量着胖墩的衣着,道:“你怎么也穿起西服?在学校最讨厌穿这一身。”胖墩道:“我也不常穿,今天全社开大会,要求着正装。这西服怎么样?”侯海洋道:“还算合身,在市面上很难买到这么合身的。”胖墩道:“算是福利吧,单位定做的。”
两人见面就不停地聊,聊了一会,侯海洋这才介绍了黎陵秋。
几分钟后,老邱也来到了房间内。侯海洋以前经常跟胖墩厮混在山大新闻社,与老邱等创社的员老们混得很熟。毕业后,侯海洋没有与老邱见过面,这次见面还亲切得很,互相都用劲地擂了几拳。
侯海洋道:“老邱,是你不对啊,来到了巴山都不与我见面,还偷偷拍相片。不管是城管委还是城关镇,都和我大大有关。”
老邱笑道:“临时到巴山采访,本来都准备回阳州了,没有料到突然遇到队员打架。你晓得我们的职业病,这么好的题材岂容错过。”
侯海洋又对黎陵秋介绍道:“巴山中学的系统报道都出自老邱之手,他这次很不耿直,到了巴山都不来找我。”
老邱抱了拳,道歉道:“这次事出有因,下回到了巴山,无论如何要给蛮哥报到。”
黎陵秋惊讶地看着眼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客气地道:“邱记者,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侯海洋道:“黎委员说错了,是邱记者给我们找麻烦。”
老邱就在一旁笑。
胖墩煽风点火,道:“今天中午蛮哥和老邱比酒量,谁输了,谁就是麻烦制造者。”
黎陵秋跟着老丁当过几次灭火队员。每次到了省城与新闻媒体的朋友见面都是抱着求人的态度,不自觉就处于下位,总是小心翼翼地陪着新闻媒体朋友,以自己的小心求得单位的安宁。
这一次与年轻侯海洋来灭火却别具一格,不仅没有“求人”,反而直接开始调侃起邱记者。
大家说笑一会,侯海洋道:“等会大师兄雷成要过来吃饭,他如今在省委宣传部办公室工作。”
胖墩道:“雷师兄是我们这条线的直接领导,今天要敬他酒。”
侯海洋道:“他的酒量一般,你嘴巴流出来的酒都能将他醉翻。”
老邱从手提包里拿了一叠稿子,道:“这是最新的后续报道草稿,昨天胖墩给我交待了任务,害得我杀死了无数脑细胞。蛮哥先看看,有什么意见直接在上面改。”
黎陵秋以前都是通过找报社领导来解决问题,得知侯海洋的想法后,当时还认为有些异想天开。看到他在改记者的稿子,才相信他的方法或许还真行,暗自对年轻的副书记刮目相看。
侯海洋接过稿子,认真读了一会,然后拿起笔在上面作了一些删改。老邱坐在旁边,伸长脖子去看侯海洋修改的地方,感叹地道:“蛮哥的字真是艺术品,和蛮哥的字比起来,我的字就是蚯蚓爬。”
侯海洋道:“我的字再漂亮也不能到晚报,关键还是身份和内容。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加入新闻社,现在也是无冕之王。”
老邱的稿子写得很不错,侯海洋只是在提法上略有改动,便将稿子还了过去,道:“你这稿子还是需要审核吧,最终能用吗?”
老邱倒是信心满满地道:“我们岭西大学新闻社出去的人虽然是初出茅庐,但是经过在岭西大学新闻社的锻炼,水平还是得到大家认可的,我的稿子只被毙过两次。”
雷成还没有到,侯海洋接到了姐姐的电话:“你明天不要走,我们一起到大山叔家里去,商量一下堂伯公过来祭祖的事情。”
得知堂伯公要回乡祭祖,侯海洋还是很高兴的。
虽然与岭西侯家取得了联系,可是连猪八戒都知道亲戚不走就不亲的道理,长期不与岭西侯家接触,当具有深厚感情的堂伯公离开后,必然就与岭西侯家渐行渐远。所以,侯海洋想要趁着堂伯公健在之机,与岭西侯家多多来往,增加感情,这才是长久之策。
在小包间坐了一会,雷成来到小厅,这才开始喝酒。
雷成作为岭西大学中文系前一任主席,分到省委宣传部后,一直比较顺利,很有些意气风发的锐气。坐下来喝了几杯后,他随口道:“我们办公室主任到下面县里去任副书记了,他这次分得不太好,只是在副书记后面加了一个正处,还是副职。”
侯海洋笑道:“师兄什么时候外派,就是一方诸候了。”
雷成道:“我还早,得在机关服务几年,得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出去。”
侯海洋端起酒杯,道:“祝师兄早日心想事成。”
雷成道:“侯海洋出来一年多时间就转了三个岗位,都是当领导,这对能力提升不是我们在机关能比的。”
“但是在省级机关毕竟机会多一些。”侯海洋没有多说这个话题,微笑道:“再碰一杯,师兄。”
对于当记者的老邱和胖墩来说,省委宣传部办公室领导到下面县里担任副书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引不起他们过多的反应。
对于处于基层的侯海洋来说,那位办公室主任三十刚出头的样子就担任了县委副书记,这是绝大多数基层干部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位。在岭西的干部任免体制中,为上层服务的,被提拔的机会最多,如果纯粹是乡镇做起,要在三十刚出头就担任县委副书记,绝对是极为优秀的,如侯卫东那种。
侯海洋没有能够留在省委办公厅,而是成为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对于他来说其实是巨大的损失。在巴山打拼,有可能成功,但是获得的机会远远不如留在省委办公厅。这是在岭西当前体制下个人无法改变的现实。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一个地方除了几位主要领导以外,大部分地方干部都是当地人,主要领导干几年都是要走的,当地的地方干部则是要长期在此地生存下去的,这又形成微妙的平衡。没有一支高素质的本地干部,外来领导再厉害,也无法改变一个地区的面貌。
喝完酒,送走了诸位客人,侯海洋和黎陵秋站在省交通宾馆门口。侯海洋道:“黎委员,我明天还要在这里留一天,你就先和老赵一起回去。”由于城关镇车辆也不多,当侯海洋来到省里后,就让一辆车提前回巴山城关镇,两人只留用了一台车。
黎陵秋道:“我和老赵走了,你就没有车了。我坐客车回巴山,把车留给你。”
侯海洋笑道:“你给我客气什么,我在岭西是主场,人熟地熟,就不用车了,到时我自己想办法回去。”
“不行,我不能把车带走。侯书记在阳州留几天?”
“我明天上午要办事。”
“那我就等你。我是难得到岭西一次,去逛逛街,感受一下阳州潮流,免得在巴山呆久了,自己真变成乡巴佬。”
如果说没有来省城之前,黎陵秋对于侯海洋更多是好奇,现在跟着侯海洋来办了一次事,她对侯海洋的看法便发生了变化。与老丁一起办事时,她和老丁在省级新闻媒体面前显得很卑微,要不停地敬酒,要说好听的奉承话,还要给红包。而与侯海洋一起办事时,她罕见地得到了省报年轻记者的尊敬,不仅不用主动敬酒,还被称呼了黎姐。这个称呼如果放在巴山还算正常,出自省报记者的口里就比较少见了。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得到了尊敬其实是侯海洋带来的。
“别客气,我早就想来挑几件衣服了。”
“那好吧。”侯海洋接受了黎陵秋的善意。
黎陵秋就在省交通宾馆开了房间,约定明天下午三点钟一齐回巴山。
侯海洋则回到华荣小区,住在姐姐家里。
早上七点不到,侯海洋按习惯早起,外出锻炼。这次到省里来办事,他没有带运动鞋,无法跑步,就沿着街道快步。他没有目标,只是随便走着,一边快走,一边想着心事。
走了半个多小时,看见街道上有一个大大的招牌——老味道土菜馆。这是从岭西大学外在的老店拆下来的招牌,不用说,肯定是杜敏几人开的新馆子。果然,他在土菜馆旁边的小门面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容。
“咦,是侯海洋。”
“蛮哥。”
“蛮哥。”
正在早餐馆忙碌的两位中年妇女停下手中的活,都给侯海洋打招呼。老味道土菜馆曾经是侯海洋一手搞起来的企业,侯海洋离校以后,当年巴山绢纺厂的几位女工借着岭西大学扩大校区之际,商议要脱离侯海洋,自主创业。杜敏不好违了众意,也就同意了几位女工的提议。杜敏带着女工们在距离岭西大学不远处重开了这家老味道土菜馆,开馆以后,生意挺不错。
侯海洋看见了一起共同开店数年的员工,尽管中间有着波折,还是感到颇为亲切,他走到店前,道:“你们在这里开啊?怎么还要卖早餐?生意怎么样?杜敏在吗?”
他一连问了四个问题,一位姓张的女工就笑了起来,道:“蛮哥,快进来坐啊,等会一个一个回答你。你怎么在这里,听说你回巴山工作了。”
侯海洋进店坐了下来。
很快,杜敏出现在面前,望着侯海洋笑道:“昨天晚上我耳朵一直痒,就猜今天肯定有什么事,没有想到一大早就见到了蛮哥。”
杜敏与前些年相比要富态了不少,面容白晳,穿了一套唐装,耳朵上还有秀气的小耳环。
侯海洋道:“我每天早上都要锻炼,你是知道的。昨晚我住在华荣小区姐姐家里,早上散走,走到你这里了。”
杜敏道:“你没吃早饭吧,想吃点什么,这里的早餐全是巴山特色,有豆花饭、猪儿粑,还在铺盖面,碗杂面,凡是巴山有的特色早餐,这里都有,我发现在阳州的巴山人不少,很多人都要到这里来吃。”
侯海洋走得汗流,不想吃太干的食品,便要了一碗碗杂,又道:“你们搬到这边来,生意怎么样?”
杜敏道:“最初生意不太好,养了一阵子才慢慢起来。”
侯海洋看着富有巴山特色的早餐,又想起曾经听堂伯公多次提起过很想念尖头鱼的美味,问道:“你这里有没有尖头鱼?”
杜敏摇头道:“没有,尖头鱼很少,又贵,我们一般不卖。”
侯海洋要了一张纸,写下了西城区太平农贸市场一家干货店的座机电话,道:“我近期要请客,需要尖头鱼,这家干货店在西城,他家经常有尖头鱼,你帮我联系,就说我要。如果有,就买回来,养个十几天没有问题。”
“你大约什么时间需要,提前打电话,我就全省城寻,总能找到。”杜敏对于侯海洋始终是心存感激的,不仅包括侯海洋将自己带走饮食行业,还包括后来分手时的大度。
侯海洋道:“现在也不能确定,到时我提前打电话吧。”
“蛮哥,尝尝我们的碗杂面,绝对和师范后街的那家碗杂面一样地道。”张姓女工端来了热气腾腾碗杂面,淡黄色的碗豆盖在面上,显然比平常碗杂面的品种要多。
吃着碗杂面时,不时有熟识的女工过来打招呼。
“侯海洋,你怎么在这里吃面?”
当侯海洋出现在早餐店时,坐在里间的张晓娅便注意到他。她原本想打个扫呼,又见到侯海洋与早餐店的员工们都十分熟悉,便有些好奇,没有打招呼,只是躲在一旁观察。她吃完了面条,准备到前台付钱,这才招呼了侯海洋。
吃早饭的人挺多,张晓娅又坐在靠里的位置,侯海洋还真没有见到她,道:“你也在这里吃饭?从学校出来未免太早了。”
张晓娅道:“我爸打电话,让我回家,说是商量事情。我想反正都要回去,就先过来吃早餐。我经常在这里吃早餐,这里的味道是正宗的家乡味道。”
侯海洋道:“我今天上午和姐姐一起要到你们家。”
张晓娅道:“是不是侯爷爷要回来?”
侯海洋道:“就是商量这事。”
收钱的女工见侯海洋和张晓娅认识,便坚决不收钱。张晓娅道:“你们不收钱,我以后就不好意思来吃饭了。我喜欢这里的早餐,为了能经常来吃,你们还得收钱。”杜敏笑道:“理是这个理,今天蛮哥在这里,我肯定要请他和他的朋友,就这一次,行不行。”
这个理由能接受,张晓娅这才将钱放了回去,又问侯海洋:“你什么时候到家里来?”侯海洋道:“侯正丽住在华荣小区,我吃了早餐和她一起过来,大约十点钟。”
“那我先走了。”张晓娅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回头道:“这里的腊排骨非常好吃,我爸喜欢,能不能带一份回来。”
杜敏笑道:“没有问题,我一会就安排。”
张晓娅离开小店时,暗自庆幸:“今天幸好小昭没有跟着来,如果她知道我和侯海洋有这种关系,肯定会生气的。这个痴情傻女子,还没有走出阴影。”
杜敏道:“这个女孩是巴山的?”
侯海洋道:“她小时候在巴山,现在在岭西大学读书,和我一个系的。”
“她要的腊排骨,我等会就安排,你什么时候过来拿。”杜敏禁不住好奇地道:“蛮哥要到他们家去,是亲戚吗?”
侯海洋道:“是世交。他爸叫张大山,你有印象吗?”
杜敏摇头道:“我以前在厂里工作,只认识厂里的人。”
旁边一位女工道:“张大山,我晓得,好像是县里当官的。”
杜敏站在店门口,看着张晓娅苗条的背影,道:“这个女孩子朴素又大方,一看就是知书达礼的。”
侯海洋在处理李宁咏关系上表现得颇为冷静,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再冷静也在身上留了个伤疤,需要用时间来抹平。他经过了从免职到复起的过程,职务恢复了,暗伤依旧存在,并还没有完全从李宁咏的阴影走出来,故此对涉及到年轻女孩的事一概不评价。
“那我等会就过来取块腊排骨。”侯海洋在离开时交代道,一点没有跟杜敏客气。
杜敏道:“要生的,还是蒸熟的?”
侯海洋想着张大山还在国外,现在拿过去多半是给老爷子吃,依着老爷子的身体状况,牙齿肯定不太好,安排道:“蒸一份腊排骨,要多蒸一会,尽量粑软,有老爷子要啃。另外要在带一份没有加工的回去。”
“好,我马上安排,是送到华荣小区,还是你过来取。”
侯海洋能主动开口要腊排骨,说明他没有对自己见外,也没有记仇,这让杜敏很有些高兴。原来的老味道土菜馆散伙以后,杜敏最惋惜的是与侯海洋的友谊。如今新的老味道土菜馆生意不错,与侯海洋友谊依然存在,这两全其美的事情摊在谁身上都高兴。
侯海洋道:“我等会就过来取,选最好的腊排骨,我是送长辈。”
回到华荣小区,姐姐侯正丽已经起床,熬了一锅柳河式稀饭,主要特点是砍了一些红薯块进去。柳河式稀饭将大米的清香和红薯的甜软充分结合起来,再配上一大块腐乳,味道好得不行。
闻到这个香味,侯海洋后悔在杜敏那里吃了碗杂面,更何况那是一碗特殊的碗杂面,料足,味够。
“早知道你熬红苕稀饭,我就不在杜敏的餐馆那里吃面条了。”侯海洋摸着肚皮感慨道。
侯正丽近一段时间跑外地的时间多,对本地餐馆反而去得少了,没有见到杜敏开的新餐馆,道:“杜敏开的餐馆在哪里?”
侯海洋道:“距离这里也不太远,她们仍然用的是老味道土菜馆的名字,招牌都没有换。”
侯正丽就有点生气地道:“她不讲商业规则,将你甩开了,还居然还用老味道土菜馆。”
侯海洋笑道:“杜敏其实是忠厚之人,她当时的想法也是身不由己。和她一起创业的几个女工限于见识,总是认为我没有劳动,是凭空拿了她们的钱。杜敏总得在女工们和我之间作一个选择,她的选择我完全能够理解。更何况最后一笔钱并没有亏我,否则也就没有腾飞。”
侯正丽道:“还是男人的肚量要大一些,要是换作我,可能就会想不过味。”
“你小瞧自己,与段燕的事情,你就做得很好。”侯海洋坐在饭桌旁边,忍不住舀了半碗红薯稀饭。由于那一碗面条过于量足,喝起红薯稀饭来就没有了应有的香味。
侯海洋道:“等会我们还得到老味道土菜馆去一趟,我在吃饭时遇到了张晓娅,她要了一份腊排骨。”
侯正丽点头道:“张大山曾经在巴山当过领导,现在的地位高,位置重要,我们得好好处关系,说不定有一天就用得着。”
侯海洋道:“国栋叔说了,要我自己独自在基层打拼三年。”
侯正丽道:“你傻啊,国栋叔说得很清楚,这三年他不会出手,但是并没有说不让你去找张家。但凡一个人想事业成功,肯定要充分利用资源,你若不会利用张家的资源,反而会被认为思路不够开阔。”
正所谓一语点醒了梦中人,侯海洋陷入了思维误区,当侯国栋说起他在这三年不会出手时,他下意识将侯家和张家捆绑在了一起,但是从现实角度来说,侯家是侯家,张家是张家,两者虽然千丝万缕,毕竟是两个独立的家庭。
“国栋叔是当大领导的,说起话来就如罗斯套娃,揭开一个又是一个,得靠猜谜。”侯海洋回想起侯国栋说话的细节,感慨了一句,又道:“现在我才到了城关镇,暂时还用不着张家帮忙。我至少在城关镇工作两三年,对基层工作更了解,再调动工作。否则到每一个单位都蜻蜓点水,到基层锻炼的机会就白白浪费了。”
以前没有岭西侯家时,侯海洋在基层是生存,如今有了岭西侯家,在基层就是锻炼,其中意义完全不一样了。
“你这个想法也是对的,换单位太勤也有问题,除非每换一个单位都升一小步。”说到这里,侯正丽脑中突然浮现出张晓娅的样子,道:“你在老味道遇到了张晓娅!你和她是同校同系,很有缘分啊。她虽然是官家女,与李宁咏相比要质朴很多,我喜欢。干脆,你把她娶了吧。”
“打住,不谈这个话题。”侯海洋作了一个篮球暂停的手势。
“为什么不谈?你总得要重新选择。”
“我需要有喘息的时间吧。”
“张晓娅是极聪慧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侯正丽想了想,道:“她就象绝代双娇的苏樱。”
侯海洋有些惊讶地道:“你初见李宁咏时给出的评价不高,为什么给张晓娅以这么高的评价,我就看不出来她有那些地方值得用聪慧两个字。”
侯正丽笑道:“我的眼光独到,这是历史检验的。”刚说到这里,她想起逝去的丈夫,不禁又有些黯然。
侯海洋道:“我和她的可能性不大,一来是我没有这个心思,如果是纯粹是解决生理需要,倒还是无妨,如果是谈恋爱,心气还没有缓过来;二来有个细节你不清楚,张晓娅有个大学同学叫做楚小昭,楚小昭一直在追求我,被我拒绝过。”
侯正丽不以为然地道:“我弟弟这么优秀,被女孩子追求不算什么,说不定这种情况反而会增加你在张晓娅眼前的魅力。”
侯海洋在姐姐面前倒是不太保留,道:“我在巴山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楚小昭来找我,我正在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吃早饭。”
侯正丽道:“女的?不是李宁咏?”
侯海洋道:“不是李宁咏,你别追问得太细,是大学比我们高年级的师姐,现在已经嫁人了,刚生了小孩。”
“没有想到我们家侯小二也是花花太郎。”侯正丽道:“不管你是怎么花,但是真要谈恋爱时,不能辜负女孩子。”
女人往往具有比较奇怪的思维,往往要求自己爱人在男女关系上得如小白兔一样纯洁。而对自己家里的男人则往往很大度,在男女问题上有点小瑕疵也无所谓。
侯海洋苦笑道:“我与女人都有缘无分的,你别瞎操心,我暂时不会再谈恋爱。”
姐弟俩谈了些知己话,十点钟来到了老味道土菜馆。杜敏等人都是认识侯正丽的,见了面略有些尴尬。双方都久历社会的人,几句话之后就将尴尬抹去,坐在一起如宛如没有曾经的裂痕。
临走前,侯海洋提了一份蒸好的排骨,又拿了一大块生的腊排骨,前往张家。
张大炮经历了太多事,到了这个年龄已经返璞归真了。见到姐弟俩,他用拐杖指点着侯海洋道:“头发长起来了,不好,不好,不象团长了。”
侯海洋解释道:“张爷爷,前次是受伤,所以理光头,现在不能理了,毕竟还要工作。”
张大炮道:“嗯,我同意这个观点。当初我从部队下来,搞了好久都不习惯。以前我们下任务,就是一瞪眼睛,一拍桌子,给老子拿下来,部队就上去了。在地方上,这叫做作风粗暴。”说到这里,他有些喘气,就停下来平复了一下。紧接着,他抽了抽鼻子,道:“我闻到香味了,小子,你带了巴山的腊排骨。”
张晓娅把未煮的腊排内拿到了厨房,又将蒸好的腊排骨端到餐桌上。腊排骨发出的香味在屋子里面乱飘,很快就把行动不是太灵便的张大炮吸引了过来,紧紧跟在张大炮后面的则是侯海洋。
看见侯海洋出现在家里,张晓娅总是情不自禁将侯海洋在读大学时的形象混在一起,觉得很有些荒谬感觉,格外不真实。而事实上却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实,侯海洋不仅站在家里,还成为侯爷爷家里的亲人。
张大炮站在桌前,伸手拿了一根腊排骨,两只浑浊的眼睛似乎也变亮了,道:“以前到地方,什么都不习惯,就是觉得这个腊排骨还很香,每次都吃得满嘴油。每年给团长寄过去,他也喜欢。”
侯海洋很细心地拉了一张板凳出来,扶着张大炮坐下。张大炮拿着排骨,试一试,非常粑软,能咬得动,啃了几口,夸道:“味道很好。”
侯海洋道:“以后张爷爷的腊排骨就由我来承包了,绝对正宗。”
张晓娅知道爷爷牙齿不好,见他啃得动排骨,情知肯定煮得很粑。当时她在店里时脑子了里想着给爷爷蒸排骨,习惯性地说成给父亲弄,等到想起这个茬时已经离开了老味道。她打算如果蒸得不是太粑,就重新蒸过。她没有料想到侯海洋会这么细心,不仅把腊排骨蒸得很粑软,还提来一大块腊排骨。
张大炮吩咐道:“有好菜就得有好酒,丫头,把茅台给爷爷拿出来。”
张晓娅立刻就严辞拒绝道:“不行,爷爷不能喝酒,滴酒不能沾。”
张大炮道:“我不喝,让小子喝,我就在旁边看着。”
张晓娅这才松口,道:“那我去拿。”
厨房里忙碌的阿姨出来问道:“今天中午几个人吃饭。”
张晓娅道:“我妈中午不回来,就是我们五个人吃。桶里有一条鱼,中午吃鱼和蒸排骨,再炒一个素菜,一个汤菜,应该就行了。”她到柜子里拿了爷爷喜欢的茅台,想了想,还是给爷爷倒了沾杯底的一点,然后给侯海洋倒了一杯,约一两左右。
阿姨又拿了碗筷过来,又特意给侯正丽添了一幅。
侯正丽笑道:“他们喝酒,我坐在哪里做什么。”
张大炮道:“侯丫头,你会做酸菜鱼吗?我想吃巴山那个味。”
侯正丽指了指弟弟,道:“我能做,但是没有弟弟做得好。”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侯海洋身上。
张晓娅表示了怀疑:“侯海洋会做酸菜鱼?”在她心目中,侯海洋是很男人的一个人,很难与在厨房拿菜刀的身影联系在一起。
侯海洋能喝酒,但是并不喜欢喝酒,长者有令,也就端着酒杯开始喝。听到张晓娅下意识的怀疑,没有回答,端起酒杯与张大炮碰了碰,道:“不知张爷爷到过柳河没有?”
张大炮道:“去过,很多年以前,不过没有到过二道拐。”解放以后,张大炮从医院出来后就留在地方,先是参加剿匪,后来历经了土改、四清、文革、粉碎四人帮、改革开放等一系列大事,他还真还没有时间去看一看团长的家乡。他知道侯振华团乡对家乡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愧疚,与侯振华见面时,也从不谈起柳河的人和事,免得触伤那条渐不隐藏起来的伤口。
侯海洋道:“我们那边有一条河,河水还不错,现在都没有污染。”
张大炮道:“我知道那条河。”
侯海洋微笑道:“我小时候就在河边长大,天天在河里泡着,河边的孩子能不会做鱼吗?”
张晓娅道:“我爷爷最喜欢吃巴山酸菜鱼,我们家备得有酸菜,还是巴山产的。平时我爷爷想吃酸菜鱼,都是由我爸爸做的。偶尔我也做,味道不如我爸。今天我们就尝尝侯海洋做的酸菜鱼。”
侯正丽这人是讲究直觉的,自从与张晓娅见面后,便喜欢这个朴素大方的女子,觉得与弟弟就是良配。只可惜现在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若是弟弟不努力,此事也白搭。她坐在张大炮旁边,主动谈起岭西侯家的事:“我爸我妈还在岭西,一直陪着堂伯公。前天堂伯公可以出门了,能在公园走一走。转转圈。”
张大炮年老体衰,牙齿不行了。耳朵和眼睛都尚可,听了侯正丽介绍,慢条斯理又条理清楚地道:“国栋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团长急着想回家乡。按国栋的意思,他爸的身体状态不允许长途跋涉,不想让他爸回来。征求我的意见时,我说,反正我们都老成这个样子了,随时要见祖宗。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趁着没有死,赶紧办。”
岭西侯家对于侯振华是否会家乡有过激烈的争论,出于安全考虑,都觉得没有必要回家乡,实在思念家乡,派个专业摄影师将家乡的人和老祖坟全部以影片形式带回岭西就行了。后来听了张大炮的意见,全家人这才同意侯振华回乡。
侯正丽道:“按堂伯公和国栋叔的想法,除了张爷爷家。不惊动地方其他人,就一家人悄悄回去,然后回岭西。”
张大炮点头道:“我们这种老家伙最不愿意做的就是给其他人添麻烦,也给自己添麻烦。”他想起有的资历并不深的所谓老同志给地方提出非份要求时。禁不住很鄙视地摇头。
侯正丽道:“到时要用一辆中巴车,车况要好一些。这样,我们两家人都坐得下。”
张大炮注意力很集中。听得很仔细。
他额头的老年斑非常明显,总在侯正丽眼前晃。让她不由自主有点心酸。其实有关堂伯公回乡之事最适合的商量对象是张大山,只是张大山没有回来。等也无法等,就先给张大炮报告清楚,具体事情就由自己来落实。
张大炮道:“团长是坐火车还是飞机?”
侯正丽道:“根据民航总局颁布的规定,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乘坐飞机,要县级以上医院出具适合乘坐飞机的证明,有一条特别规定,近期内曾动过手术的人,不适宜搭乘飞机。所以,堂伯公他们一家人还有我爸妈都准备全部坐火车回来,要二十多个小时。”
张大炮道:“坐火车好,慢点,稳当。”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道:“柳河那边公路好不好,不能太抖了,老骨头都经不起抖。”
侯正丽道:“这事就交给我。我现在正在经营一个路桥公司,等到堂伯公要回来的时候,我们事先把路补一补,也算回报家乡。”
侯正丽在岭西住的时间要长一些,与侯小冉等小辈混得很熟悉,颇得岭西侯家信任,因此,堂伯公回乡祭祖之事,岭西侯家主要在与侯正丽联系,由侯正丽去经办。
侯海洋坐在旁边听着姐姐与张爷爷聊细节,老一辈务实态度以及精细程度让他大为惊讶,暗道:“战争是残酷的,最考验一个人的能力,能在那个年代成功的人绝非浪得虚名。张爷爷看起来弱不禁风,真要谈到事情时,似乎精力就突然就回来了。”
他一边听,一边吃着腊排骨,一边就将一杯酒喝光了。
到了十一点半,侯海洋将酒杯放下,道:“那我去煮鱼,该我上场了。”
张晓娅是主人,家庭教育让她不可能真的就让客人侯海洋独自一人在厨房忙碌。就算厨房有阿姨,没有主人在场,也是不妥当的。她就对侯正丽道:“侯姐,我去打个下手,你陪爷爷说话。”
侯正丽有意创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笑道:“侯海洋手艺好,我就不乱插手了。”
侯海洋到了厨房,找阿姨要了一条围腰。
阿姨笑道:“我可没有太大的围腰,你将就用。”
侯海洋将花花绿绿的围腰套在身上,由于太小,后面绳子都不用拴上,他对阿姨解释道:“这是我姐给我买的新毛衣,才穿一天,若是沾了血就麻烦了,所以要穿这条围腰。”
张晓娅见到短发彪悍的侯海洋穿着花围腰的滑稽模样,再也忍不住,笑得弯了腰。
侯海洋回头道:“张晓娅别笑,我是到那个山坡唱那个山歌,既然是当厨师,就得穿围腰,这是岭西大学倡导的专业精神。”
张晓娅捂着嘴,强忍着笑,道:“我能做什么,做不好专业级的酸菜鱼,剥个蒜、洗洗菜还是行的。”
阿姨在旁边帮腔道:“做酸菜鱼要准备的配料我都弄齐了,就等大师上灶。”
张晓娅看着侯海洋滑稽的模样,又想道:“如果楚小昭看到心目中的偶像在家里是这个样子,会不会觉得失望?”
当侯海洋开始动手剖鱼时,麻利得如同艺术般的动作一下就震住了张晓娅,她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极有美感的动作。
在与李宁咏分手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侯海洋都是自己做饭。自己做饭当然离不开鱼,他闲着无事,就练习了以前在老味道餐馆学习过的蝴蝶刀法。其实做酸菜鱼根本不需要如此好看的鱼片,侯海洋在对待技艺上有些完美主义倾向,练习起蝴蝶刀法以后就狠下功夫,握毛笔的手用来玩刀法同样优秀,如今切出来的鱼片已经如蝴蝶一般美丽。
他将明显来自大河里的鲜鱼去头去尾,用刀分出鱼腩和鱼背的位置,取鱼片就用鱼背的那条鱼肉。将鱼皮部分朝下,在鱼肉上切一刀,不要切断鱼皮,再切第二刀切断。展开以后,就是一片中间略带红色,边缘剔透晶莹的状似蝴蝶的鱼片。
张晓娅的呼吸有点紧,由衷地夸道:“好漂亮。”
侯海洋将蝴蝶鱼片放在盘中欣赏了一会,道:“其实对于酸菜鱼来说,这是无用功。要在用料更清淡的菜里,这种样式才能真正显示形状。”
张晓娅道:“那你为什么切得这么漂亮,这很费功夫的。”
“卖弄呗。”侯海洋随即道:“也不是完全卖弄,专心做菜就如写书法,也如练气功,能让人忘记许多不愉快的事情。”
张晓娅道:“你还算一路顺风顺水吧,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侯海洋想起牛背砣、看守所等经历,道:“你的生活环境和我不一样,年龄也小,有些事说出来你体会不了。”
张晓娅道:“你别这样老气横秋的,当年你在中师打球时,我就见过你。我比你小不了几岁,算是一辈的。”
“当然,你是师妹。”侯海洋笑了笑,开始炒制酸菜。
当吴立勤打开房门,闻到了厨房传出来的炒酸菜味道,道:“大山回来了吗,没有这么快吧。”
侯正丽见到张晓娅妈妈回家,赶紧迎了过去,道:“大山叔没有回家,是我弟弟在给张爷爷做酸菜鱼。”
“在我们家,做酸菜鱼是大山承包了的,我闻到这个香味,还以为大山回来了。”吴立勤换了鞋,来到厨房,恰好看见侯海洋在做最后一道工序——浇跑油。随着跑油浇到了起锅的汤汤水水上,一般奇异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挑逗着大家食欲。
酸菜鱼说起来简单,也就几道程序。可是每个厨师做出来的酸菜鱼的味道都不一样,神奇得很,和中医极为神似。
酸菜鱼、腊排骨、炒时蔬、菜汤摆在桌上,大家不约而同将筷子伸向了酸菜鱼,酸菜爽口,鱼肉嫩油,让大家吃得不亦乐乎。
吴立勤接连吃了好几片鱼,才停下筷子,夸道:“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侯海洋是岭西大学的优秀学生干部,我肯定认为侯海洋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厨师,你这手本事是从哪里学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侯海洋有一手煮鱼好手艺的真正原因。他不愿意在张家提起“穷人”这个事实,免得被看得轻了,道:“我老家在河边,从小就吃鱼,我这人又爱瞎琢磨,还是个吃货,所以就学了这个手艺。”他又对张晓娅道:“当初老味道土菜馆最初开业时,还被杜敏临时抓来顶过差,专门给他们做鱼。”
蝴蝶鱼片的刺基本被挑掉,不用费力去理刺,又能吃到鲜美的味道,这让牙齿不好、舌头不灵的张大炮吃得很开心,罕见地吃了两碗饭,还泡了鱼汤。若不是吴立勤阻止,张大炮差点就要吃三碗饭。
放下碗,他指着侯海洋道:“小子,好手艺,不管在哪个朝代都饿不死了。以后我想吃酸菜鱼,你就过来做。”
艺多不压身,这是一句老话。
侯海洋在最初设想了许多种与张家打交道的方法,没有想到,他最后是凭着一顿酸菜鱼获得了张家诸人的好感。而且,有了酸菜鱼这个理由,以后进入张家就不需要其他理由。更何况,他还有酸菜尖头鱼这个大招还没有使用。
吃过午饭,张大炮照例要去午休。侯家姐弟和吴立勤谈好了侯振华回乡细节,侯海洋、侯正丽和张晓娅就一起离开家,张晓娅要回学校上课,侯海洋要到省交通宾馆与城关镇的黎陵秋汇合。
小车先到省交通宾馆,侯海洋下车后,与姐姐和张晓娅挥手告别。
小车继续开,来到了岭西大学。
张晓娅原本以为侯正丽会将车停在了大门口,谁知小车并没有停下,而是在大门口左转,进入校外的一条支路。张晓娅道:“侯姐,我就在大门口下吧。”侯正丽道:“我从西门进去,几分钟就到了你们宿舍。”张晓娅道:“你知道我们宿舍?”侯正丽道:“侯海洋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偶尔来给他送东西,知道你们女生宿舍位置。”
由于闺蜜与侯海洋特殊关系,张晓娅就暗道:“这个时间点楚小昭应该还在图书馆,最好不要与侯正丽碰面。”
事世甚奇,越不想发生的事情往往总是会发生。小车接近女生宿舍时,张晓娅远远地看着楚小昭抱着本书正朝宿舍走来,楚小昭与侯正丽碰面几乎成定局。她就用风清云淡的口气问道:“侯姐,侯海洋现在谈恋爱了吗,当年他在学校可是白马王子?”
侯正丽道:“据我所知,在学校一直没有谈恋爱,听说与体育系一个女生关系比较好,那个女生后来回北三省工作,结婚生小孩了。那个女生是当时指导系里打篮球的教练,只是与我弟弟关系比较好,还没有上升到谈恋爱的程度。参加工作以后,侯海洋倒是谈过恋爱,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分手了。”
侯正丽总觉得张晓娅与弟弟真合适,也就尽量介绍侯海洋的真实情况,先把最坏的情况说了。她分析过张晓娅各方面情况,张大山当县委副书记时,邱大海也在县里当领导,张晓娅和李宁咏应该有交集,就有意识地将李宁咏的名字隐去了。
听到侯正丽的话,张晓娅便觉得楚小昭既可怜又可气,明明没有进入侯海洋的视线,又何必念念不忘,就算侯海洋很优秀,又何至于此。
下车后,张晓娅邀请道:“侯姐,到楼上去座一座。”
侯正丽爽快地道:“那就去坐坐。”
“那就把车停地这边。”张晓娅发出邀请是出于礼貌,并没有真心想让侯正丽到自己寝室去。大学女生走出来都光鲜活亮的,寝室却往往乱得可与男生寝室相比。在狭小的空间里生活着来自不同地方的人,生活习惯不同,生活理念不同,要想弄得整洁着实不容易,除非是有特殊要求的学校。
张晓娅站在旁边等侯正丽停车时,楚小昭走了过来。
楚小昭道:“晓娅,回来了,这是我的笔记。”
楚小昭和张晓娅一直以来都有默契,谁要缺课,另一个都会更加仔细地做笔记。她将笔记本递给张晓娅以后,转头看了一眼从车上下来的侯正丽,觉得这个女子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张晓娅先介绍了楚小昭,又介绍道:“这是侯姐。”
侯正丽主动与楚小昭打了招呼,还采用了成人之间的方式,握了握手。
楚小昭和张晓娅都是让侯正丽羡慕的青春靓丽的年轻女孩子,两个女孩子各有特点:楚小昭丰满圆润,显得成熟一些。张晓娅苗条得有点瘦,是一个非常干净的女孩,这里指的干净不仅仅是衣服干净,而且是整个人身体显得很干净。
三人一起朝楼上走去。
上了三楼,侯正丽指着远处的男生寝室,道:“以前我弟弟就住在那边。”
张晓娅最怕侯正丽提起大名鼎鼎的弟弟,立刻打岔道:“侯姐,你以前在京大是学的什么专业?”
侯正丽是极为聪慧的人,见张晓娅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弟弟曾经说过有一个叫楚小昭的女孩子曾经追过他,那个楚小昭百分之一百就是眼前的女孩子。而且,张晓娅介绍自己之时,按常理原本应该说一说侯海洋和自己的关系,而张晓娅偏偏没有提及这层关系。
以极短时间综合了这些因素,侯正丽便将眼前的楚小昭和弟弟口中的楚小昭联系在一起,自然就不再提侯海洋,顺着张晓娅的话题道:“我学的专业和现在工作没有任何关系,以前学的很内容很高大尚,现在做的是挖土地的活。”
张晓娅道:“我们学中文的就是一个万金油,相当于没有专业。”
侯正丽道:“其实那一行只要学精就有了专业,没有学精则什么都不是。我们公司最好的挖机手就只是一个初中生,他的工资比好多本科生都要高。时代不同了,以前大学生是天之娇子,现在只是受到基本教育而已。”
楚小昭接了一句:“我们怎么这样悲催,好不容易读了大学,大学生却掉价了。”
侯正丽道:“掉价只是一个泛泛的概念,总体来说,岭西大学出来的人在省内还是极具竞争力的,两个关键,一是学到真本事,二是进入社会以后不改初心。”
楚小昭问:“侯姐,不改初心具体怎么讲?”
“这就有些复杂了,既要融入社会,又要出淤泥而不染.”侯正丽说这话时,眼神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这位曾经单恋弟弟的女孩。当姐姐的人有着奇怪心思,尽管弟弟没有与楚小昭谈过恋爱,她还是对楚小昭有着天然好感。好感归好感,凭心而论,眼前的楚小昭很漂亮,又有身材,但是让她选择,还是选择从内到外都很干净的张晓娅。
张晓娅同样是极为聪慧的女子,观察侯正丽言谈举止,猜到了侯正丽应该从侯海洋那里听到过楚小昭的名字。
两个女子思维略有碰撞,便都将一个重要人物侯海洋隐去了。
侯正丽参观了张晓娅的寝室,谈了自己读大学时的故事,以及工作以来遇到的趣事。她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口才了得,在寝室坐了四十来分钟,将寝室另外两人女生也吸引过来,围在侯正丽身边。
张晓娅最初只是感觉到侯正丽应该知道楚小昭。在寝室的四十分钟里,侯正丽再也没有谈起过弟弟侯海洋,这就更加增强了她对自己判断的信心。她看着楚小昭很热情地招待着侯正丽,觉得有些内疚,仿佛她和侯正丽联合起来欺骗小昭一样。
侯正丽终于离开了女生宿舍,张晓娅松了一口气。
侯正丽将车开走,给弟弟打去电话:“喂,你们回巴山没有?”
“还没有,我们刚到茂东,在找今天的晚报。”
“我送晓娅到了岭西大学,顺便到她的寝室去坐了坐。你猜我看到谁了?”
“能看到谁,肯定是楚小昭,她真的和我没什么关系。你暴露身份没有,莫要让张晓娅为难。”
“你姐是多聪明的人,怎么会让晓娅为难。最初我没有记起楚小昭是谁,还说我弟弟就在那边大楼住过。晓娅和你姐一样,也是聪明人,马上就开始打岔。后来,我们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到你。”
“姐,你平时不多事,今天怎么要到张晓娅的寝室去。”
“她是张大山的女儿啊,我要多了解她。”侯正丽又笑道:“前面只是一个理由,更关键的是我想多了解她,这个女孩子我喜欢,从内到外都很干净。”
侯海洋道:“打住啊,打住,我现在还在养伤,不要跟我提情啊爱啊。”他挂断电话,等着黎陵秋从报摊买报纸。
黎陵秋走回来,摆了摆手,道:“还没有到,报摊老板说晚报有时早,有时晚,没有早报准时。”她在报摊时顺便买了矿泉水和两包烟,递给了司机老赵和侯海洋。
“走吧,继续回巴山。反正都看过了原稿,如果事情有变化,老邱和胖墩肯定要打电话。”侯海洋身上带着烟,不过也没有推辞,接过烟和水。
侯海洋若推辞,老赵也就有些为难了。老赵作为驾驶员,长期得不到好处,难免情绪不好。
“我现在后悔高中不努力,只考了一个农专,没有能够进入岭西大学这种大学。”黎陵秋省城阳州之行,让黎陵秋看到了侯海洋留在省城的关系网。她毕业于岭西农专,同学们要么是在农业企业,要么是在最基层,论关系网的宽度和广度,与岭西大学相差甚远。她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将小孩子培养好,送到国内最好的大学去。
侯海洋道:“行行出状元,黎委员其实发展得比很多岭西大学的学生要好。这次到阳州,你只是看到混得好的。”
车至巴山,仍然没有买到晚报。黎陵秋建议道:“宋书记很关心晚报的事,我们回来了,是不是给他做个汇报。”侯海洋道:“报纸还没有看到,万一和我们汇报的不一致怎么办?”黎陵秋道:“宋书记办事很认真,一板一眼的。我出发前给他打了电话,他肯定会在办公室等着我们。这样,我先给宋书记办公室打个座机电话。”
打通座机电话后,黎陵秋笑道:“宋书记,我和侯书记回来了,事情还算顺利,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回办公室来汇报。”
宋鸿礼道:“你们辛苦了,别回办公室,直接去腊排骨馆。”
在城关镇办公楼不远处,有一家腊排馆,专门经营张氏腊排骨,馆子门店不大,装修简单,由于张氏馆子的腊排骨是地道巴山味,很受宋鸿礼青睐,只要不是正规接待,都会选在这里。
黎陵秋和侯海洋在张氏腊骨馆坐了一会,宋鸿视、郭达以及另一个党委委员也来了。
宋鸿礼见面就道:“桥老弟,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听了大致情况,道:“这事办得好,能让省报记者改稿子,不容易。花了多少钱?”
黎陵秋抢在侯海洋前面,道:“老丁那边请客送礼有七千多块,侯书记过来办事吃饭、喝酒和红包花了二千九。”
老丁花的钱是真实数字,侯海洋花的钱就是假数字,侯海洋没有揭穿黎陵秋,微笑着喝茶。
一万多块钱解决了问题,这在宋鸿礼承受范围内,道:“侯书记花小钱能办成大事,能干!以后,这类事情就交给你了。”他抬手看了看表,道:“彭家振也是个土鳖,喜欢啃点腊排骨,等会他要过来。侯书记,你管党务,要给家振部长多沟通,今天多敬几杯酒。”
宋鸿礼又道:“城关镇和城管委不一样,管着近十万人,有党委、总支和支部,党务工作极为重要,万万不能马虎。组织部是相当重要的党委部门,你要搞好为党务工作,必须要赢得组织部领导的信任。”
侯海洋道:“我明白,等会我好好地给家振部长敬酒。”
侯海洋不愿意给牛清扬拜年,一个重要原因是到牛家纯粹是私人与私人的关系。如今宋鸿礼请彭家振吃饭,则半是公事半是私事,他作为分管党群的副书记,不可能拒绝。而这次调到档案局的经历也让侯海洋不断反思自己,过刚易折,有些时候必须将自尊心收到内心深处。
外园内方,外面园滑,内心方正,这是传统知识分子的处事方法。现在看起来,这种方式确实是现实生活中的有效方法。
宋鸿礼要了解一个人,常常要将此人放在矛盾中检验。比如针对侯海洋,他就根据侯海洋的实际情况与现实工作用了两次神不知鬼不觉的考验,第一次就是让侯海洋提前来城关镇参加会议,来,则有可能与传统规则不符,有可能闹出笑话,不来,则是明显不听话,头上有可能长反骨。他就用这种两难境界来考验侯海洋的性格;
第二就是到省城去灭火,本来侯海洋并不分管宣传工作,将他叫到办公室来商量此事,就是看他有没有主动精神和协作精神。如果因为没有分管宣传就不愿意出头,则会被低看一眼。
今天算是第三次。
上一次彭家振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人老成精的宋鸿礼意识到彭家振和侯海洋绝对有旧怨。而且矛盾不浅。宋鸿礼对于侯海洋和彭家振因何产生矛盾百思不得其解,侯海洋工作不过一年多时间。不管是在城管委还是在府办,都不应该与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发生冲突。更何况邱大海与牛清扬还有一层老关系在里面。
这次,宋鸿礼专门请彭家振来吃饭,就是看一看侯海洋的心胸。如果能过了这三关,则侯海洋是值得使用的朋友和工作伙伴。
当年姚向辉初来之时,宋鸿礼同样不露山不显水地出了三道函数题目,结果姚向辉三道题都没有做出让宋鸿礼满意的答案。宋鸿礼是书记,姚向辉是镇长,两人是平级的,但是宋鸿礼在城关镇是一个土舵爷。所有村居干部都跟在宋的屁股后面,失去了宋的支持,姚向辉开展工作就很艰难,有几次由姚向辉独自提出的工作,由于宋鸿礼不置可否,便根本推不动。
几番明争暗斗以后,姚向辉每次都吃哑巴亏,连告状都不知道怎么告,便泄了气。基本不在城关镇提出自己的主张,只是满足于完成宋鸿礼布置的工作,成为站在宋鸿礼影子后面的镇长。姚向辉这个态度还是让宋鸿礼满意的,大家相安无事。这三年都被县委评为了四好班子。
最初宋鸿礼对侯海洋这个“孙悟空”还是比较担心的,谁知自己出了两个题目,侯海洋都解决得很不错。今天算是第三个题目了。
在二楼闲聊了一会,听到了外面汽车响。宋鸿礼站在楼下窗口朝下看了一眼,道:“彭部来了。侯书记,麻烦你下去接一接。”
侯海洋便朝楼下走,走到门口,见到了彭家振和沙军。
侯海洋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微笑,快步迎了上去,道:“彭部,宋书记在楼上。”
在彭家振心目中,侯海洋是一个挺刚的人。他是存了解不开这个疙瘩的心态,屡次在宋鸿礼面前说些小话,尽量给侯海洋制造些麻烦。
彭家振没有料到这个和他老爹一样倔强的人会在门口迎接自己。
“侯海洋书记,到城关镇感觉怎么样?”彭家振原本想叫一声侯海洋,话出口,还是加上了职务。
侯海洋道:“刚刚报到,还没有入门,正在抓紧时间了解情况。”
彭家振习惯性地用手理了理稀疏的头发,道:“侯书记在城管委工作过,那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部门,进入角色应该很快。”
侯海洋与彭家振说了两句话,这才与沙军打招呼,道:“陆主任,你好。”沙军笑道:“侯书记到了城关镇,今天我要敬你一杯酒。”侯海洋道:“彭部和陆主任是客,今天晚上应该由我们来敬酒。”彭家振笑道:“大家都是巴山人,何必客气来客气去,今天晚上就是喝酒。”
宋鸿礼站在门口,朗声道:“彭部,今天是周五了,你不准半途开溜。”
彭家振笑道:“老宋是一个吞口,我哪里遭得住你喝。今天晚上少喝点,喝完可以打双扣。”
大家坐定,腊排内、土鳝段、肚子鸡汤等大盆菜就端了上来。这些菜都是上不得大酒店的,到了大酒店变得精致就失去了原味,此时用大盆装起来就味道十足。侯海洋不由得想起了老味道土菜馆,心道:“以后我要再开餐馆,也就弄这种土菜。”他转念又想到腾飞集团已经起来了,又被岭西侯家认识,再想去开这种小餐馆已经不可能了。
酒刚倒上,黎陵秋拿了一张晚报回来。她进屋以后,先朝侯海洋竖了大拇指,然后将晚报送到宋书记面前。宋鸿礼听黎陵秋说起过晚报文章的大体内容,尚有三分存疑,觉得花两三千块钱就能发自己想发的文章,未免太过容易。
他接过报纸认真看了看,文章内容确实在不知不觉中转了向,追问起城管体制问题,将拆迁小区种种问题放在了一边。虽然拆迁并不是城关镇的责任,可是县委县政府抡起了属地管理的大旗,部门惹了祸,城关镇必须得擦屁股。能够减少出事的可能性,终究是一件好事。
宋鸿礼又夸道:“侯书记这次的事情办得不错。这一期倒是解决了,还有没有第四期?”
侯海洋道:“晚报面向全省,全省的新闻热点多得很,接连做三期已经足够了。”
宋鸿礼道:“你有把握。”
侯海洋道:“不敢说绝对把握,七成吧。”
宋鸿礼端起酒杯,道:“彭部,感谢你给城关镇送来一个人才,侯书记是环卫专家,虽然暂时还没有发挥这个特长,但是肯定会发挥作用的。侯书记还是新闻专家,这就是成果。”他将报纸递给了彭家振。
彭家振从事是组织工作,对地方上的事情不是太熟悉,加上对前期事件不了解,看着报纸就有些模糊。宋鸿礼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后,彭家振道:“没有料到侯书记还有这种关系,下次给杨部长推荐,也可以帮着搞搞外宣。”宋鸿礼立刻道:“彭部,今天请你喝酒,不能挖城关镇的墙角啊。”
酒局慢慢进入高潮。
侯海洋主动出击,多次跟彭家振和沙军喝酒。酒局结束时,彭家振颇有些醉意,双扣就打不成了。下楼后,他拉着侯海洋的手,说起了曾经与侯厚德在一起工作时的情景,还到小车后备箱拿了一个盒子。
“你爸好啊,水平高,板书写得好,知识面丰富。如果不是他舍不得二道拐,我早就要将他调进城了。”彭家振喷着酒气,动情地道。
侯海洋是局中人,曾经为彭家振所误,自然知道彭家振说的是满嘴慌话。他挽着彭家振的胳膊,热情地道:“彭部,我爸多次给我说过,当年那一批同事到学校,他唯独最看好你,后来证明他的眼光不错,彭部的成就别人是不能比的。”
宋鸿礼脸有醉意,一双眼睛清醒得很,似笑非笑地看着挽着手的两人。
沙军和侯海洋是同学,但是两人在酒桌上一直没有说起这个关系,就如寻常的同事一般。以前沙军一直认为侯海洋过于高傲,处理不太圆滑,没有料到侯海洋先找了邱老虎的女儿谈恋爱,现在又与曾经刻骨的仇敌手挽手,他站在一旁暗自嗟叹:“原来侯海洋也会变得圆滑啊。”
彭家振将那个盒子塞到侯海洋手中,道:“海洋兄弟,这个给侯老师带回去,不是贵重物品,就是原产地的三七。”
侯海洋略有推辞。
彭家振就拍着侯海洋肩膀,道:“别客气,客气就见外了,回家带问侯老师好。”
侯海洋这才接了礼盒,道:“谢谢彭部。”
送走了略带醉意的彭家振和沙军,宋鸿礼坐车走了。侯海洋正在离开,被黎陵秋叫住了,递了一个信封,道:“跑了一趟省城,辛苦了,这是出差补助。”她见侯海洋眼中有疑问,道:“我去阳州办事时从镇里借了些钱,没有花完,今天给宋书记报了二千九的数,就算我们三人的补助,以前都是这样操作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友,侯海洋接过信封,道了声谢。
黎陵秋原本担心侯海洋不会接这个信封,见到爽快,也高兴。
侯海洋带了三分酒意,裤腿里装着一个信封,左手提着一个礼盒,迈步朝着电力局家属院走去。经过电视台时,不由得又想起了李宁咏,浑身一股暗流涌动。
若是在省城阳州,还可以砂舞一曲,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自己的浴火。巴山是个小地方,娱乐场所本就很少,更关键他在巴山是有身份的人,绝对不可以去这些场所。若是被人发现,就是以前辅导员陈刚的下场。
年轻火盛,浴火得不到释放,变成了小耗子,在身体里窜来窜去,惹到侯海洋一阵阵心猿意马。他准备回家写十个条幅,用书法来消除欲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女子的电话。
电话是李宁咏的。虽然在电话里删除了李宁咏的名字,侯海洋还是记得很清楚。
“侯海洋,你个混蛋。”李宁咏声音带着哭腔。
侯海洋最后一次努力失败以后,便不准备与邱家发生任何关系,更别提邱宁勇蹬鼻子上眼的态度。他秉承着分手不出恶语的原则,将手机稍离自己的耳朵,道:“喝了酒吗?”凭着对李宁咏的了解程度,侯海洋可以肯定判断李宁咏是喝了酒,而且数量不少。
李宁咏道:“我喝酒管你什么事!”
侯海洋知道李宁咏其实是一个很冷静很现实的人,平时很少喝酒失态,等她说了两句,道:“找我有什么事情?”
李宁咏哭骂道:“侯海洋混蛋,你给我说清楚。你明明已经搭上了杜高立,为什么不给我说,还要等着我来当这个恶人。”
侯海洋道:“我现在都没有和杜高立接触过,不知道你为什么说我搭上了杜高立。”
“你现在还在撒谎,这次任职明明就是杜高立亲自安排的,没有搭上杜高立,他凭什么要安排你。”李宁咏道:“我都要嫁给你了,这些重要的事情还瞒着我。你就是故意想让我提出分手?”
在邱家摊牌时,侯海洋将当时最大的底牌“杜建国”都说了出来,确实没有隐瞒什么。如今的岭西侯家是在山穷水尽时才去寻找的,而当时根本没有搭上线。
侯海洋不想争辩,道:“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你少喝点酒,赶紧回家。”
李宁咏道:“不要你管。你这人心狠,完全是故意的。”
侯海洋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这时走到了寝室,将门打开,再用脚将门关上,道:“你大哥找我谈话,你知道吗?”
李宁咏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侯海洋道:“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接连打了两次,是在机场打的。当时你没有接,后来一直没有回,有这事吗?”
李宁咏道:“偶尔没有回电话,是很大罪过吗?”
与喝了酒又陷入情绪中的女人是不能讲道理的,侯海洋道:“好了,如果在外面就早些回家,如果回家就赶紧休息。”
李宁咏哭哭泣泣地道:“你不要我了?”
侯海洋道:“你说反了。”
李宁咏道:“我们还能继续吗?”
侯海洋道:“你喝了酒,不谈此事,等到酒醒以后再说。”
李宁咏又道:“侯海洋混蛋,你是混蛋,就是想让我来当恶人。”她呜呜哭了两声:“我们在一起睡了这么久,你说翻脸就翻脸,翻脸比翻书还快。”
侯海洋几次都想把电话挂断,想到终究曾经是谈婚论嫁的人,便躺在沙发上继续听李宁咏在电话里哭骂。
终于对方挂断了电话,响起“嘟嘟”的忙音。
接了这一通电话,倒是把刚刚涌上了七情六欲压了下去。侯海洋在屋里转了两圈,取了宣纸,细心地辅好,拿出笔墨,作好准备工作以后,他提笔写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以前他写字都喜欢苏东城、曹操和李白的诗词,今天接了李宁咏的电话,想到如果不是彭克案,自己应该与李宁咏结婚了,这是李宁咏妈妈算的好日子。想到这些,侯海洋还是有点忧伤,对人生的无奈和无常有了更多感受,便写了首平常很少写的晏殊的词。
毕竟与李宁咏滚了近一年床单,要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偶尔在梦里,还会与李宁咏在一起。与侯海洋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中,论感情真挚和真诚的程度,肯定要数秋云,但是要论在一起亲密的次数,绝对要数李宁咏。
将新写的条幅盖上印,侯海洋欣赏了一会。他作出了一个决定,如果明天早上等到李宁咏酒醒之后,仍然要打过来电话,便约她出来,长谈一次,当面作一个了断。到了早上,侯海洋起床,第一眼就是去查看电话,并没有未接电话。
在城关镇党政联席会开始前,还没有接到李宁咏的电话。侯海洋就可以肯定地判断,昨夜的电话定然是喝醉酒到情绪失控的电话,等到酒醒以后,李宁咏就不会再打电话。
论互相了解的程度,其实当首推李宁咏和侯海洋。清醒的李宁咏知道侯海洋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不容易为外物所惑,干脆不再打电话联系了。
彭达拿着议题表来到侯海洋办公室,道:“侯书记,这是今天开会的议题表,你才来,这一次就没有征求你的议题。本来这个表要在前两天送给你,你又到省城去了,所以没有提前给你。”
在县政府,凡是开办公会皆要事先征求议题。侯海洋没有料到城关镇也有这个规矩,不禁对宋鸿礼的管理水平暗自竖了个大拇指。侯海洋扫了一眼议题,有些惊讶地道:“现在刚到十二月,就要研究春节的财务安排?”
彭达道:“县里这几年财政紧张得很,就把该给我们的钱全部扣着不拨,害得我们每年都成债主,宋书记每年都会提前安排,就算再难,也要给员工发基本的奖金。”
侯海洋主持过县府办工作,对于县财政的窘迫还是有一定了解,道:“未雨绸缪,宋书记想得远。”他说这话时,暗道:“找钱的事应该由镇长来负责,怎么是由书记来提出来,看来姚向辉还真不管事。”
彭达道:“这是被逼出来的。”他这么说也是一语双关,一是被县财政逼出来的,二是指宋书记操心钱也是被姚向辉逼出来的。
彭达是多年办公室主任,对宋鸿礼的脾气和工作习惯很了解,通过这两天观察,他发现宋鸿礼还是很看重这位新来的副书记。正因为此,他对侯海洋客气得紧,又道:“刚才是党政联席会的议题表,这是第二个会,前面还有一个大会,是今年的最后一个大会,估计要开一个小时。然后接着开党政联席会,今天至少到弄到一点钟,侯书记如果没有吃早饭,那就赶紧去吃点。”
侯海洋笑道:“我每天都起得早,吃了早饭的。”
九点,在旁边的大会议室召开大会。参加会议的人有全体机关干部、镇直部门负责人、各行政村两委负责人。
开会前,宋鸿礼先介绍了侯海洋的基本情况,又让侯海洋讲了几句。
侯海洋在会前预料到有可能要让自己讲几句,便提前作了一个准备,希望通过简短的几句发言留给全体参会人员一个好印象。
农村的工作需要各村去落实,落实的好坏其实就在两委主要负责人。这些农村基层干部都是乡村能人,他们会通过简短的讲话来了解新来的副书记,新领导的思路、方法、气质、甚至讲话水平都是会后他们饭后的谈资。如果大家评价好,以后工作就会办一些。
侯海洋给自己的讲话定下的基调就是朴实,绝对不能哗众取宠。他用最朴实的语言谈了自己的简历,表示自己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熟悉农村的情况,又在城管委和县府办工作过,然后表示愿意在党委领导下,在同志们的支持下,把分管工作管好。
三四分钟的自我介绍结束,会场响起礼仪式的掌声。
接下来便由宋鸿礼唱主角。他着重讲了几点,第一是鼓劲打气,要求大家不议论人,多议论事,对全镇干部作风、思想、纪律也提出了严格而明确的要求,随后指出了各部门和各村在工作中和思想上存在的问题,一边举例一边骂娘。
听到书记骂娘,大家都笑。被骂的人就红着脸,低着头,颇不好意思。
第二是对明年的工作简单谈了些想法和思路。
第三是重点谈困难,谈完困难就指出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一定会渡过难关。
宋鸿礼在农村工作三十多年,土语俗话信手掂来,加上极度熟悉工作,句句都说到要害,因此在整个讲话中大家注意力十分集中,讲话结束时全场掌声极响。
侯海洋暗自感慨:“这一个近四十分钟的讲话看起来简单,实际上不是一般人能讲出来的,没有在基层浸染到一定程度,讲话绝对不能直达这些农村干部的内心。”
宋鸿礼讲完,扭头问姚向辉,“姚镇,你讲不讲。”
姚向辉道:“我讲一个具体安排。”
当姚向辉开始讲话时,全场秩序稍有点乱,大家开始交头接耳。侯海洋看到这个状况,一方面感到宋鸿礼能干,另一方面也感叹宋鸿礼作风霸道。
大会结束,刚刚十点。
参会的领导们也不休息,就转到中会议室召开党政联席会。等到大家抽了一枝烟,宋鸿礼道:“刚才讲得热闹,实质没有钱还是不得行,这个会就最先研究春节用钱的事情,先请姚镇谈谈经济状况。”
姚向辉谈了一串数字,最后集中在两个问题,一是在春假放假前同志们工资能否发齐,二是集资款能否兑现。
宋鸿礼道:“县财政有什么考虑?”
姚向辉摇头道:“县财政本来就没有什么钱,加上彭县又出事,这个春节肯定要过紧日子。”
宋鸿礼道:“县长和常务副县长出事,县里很多原本落实的资金都变成空气了。我们要思考得早一些,布置得坚决一些,否则会被大家骂娘。姚镇拿一个大体上的数据出来,看差多少,我有个想法,我、姚镇和侯书记,分别承担点责任,发挥个人关系,各自弄个几十万回来,具体数额看差的数据。”
听到这样安排,姚向辉就是一幅苦大仇深的表情。
侯海洋还是很平静,快速做着笔记。
宋鸿礼问道:“姚镇,能拿出数据吗?如果能拿出来,今天就一并研究了,免得再开会。”
姚向辉道:“财务科张科长弄了一个数字出来,我刚看完,你还没有看。”
“没事,正好在这里研究。”宋鸿礼大手一挥,对郭达道:“你把小张叫过来。”
不一会,留着大波浪、皮肤特别好的财务科长张敏来到会场。她也不坐,站在会场边上,翻着报表,给领导们报告:“过春节的缺口预计为二百五十万。”
宋鸿礼不悦地道:“小张,你算的什么数,我们城关镇当真是二百五。”
张敏在宋鸿礼的压迫下没有怯场,道:“我们城关镇不是二百五,扣我们钱的人才是二百五。”
会场上所有人都开始笑。
宋鸿礼是冷脸说笑话的高手,大家笑,他脸上没有任何笑意,道:“小张说的有道理,明明是我们城关镇的钱,扣着不发,这不是二百五行为是什么。小张可以离开了。”他端起大酒缸喝了一口,道:“我们不当二百五,我、姚镇、侯书记是三架马车,负责弄二百六十万,大家没有意见吧。”
除了三人以外,其他所有参加联席会议的领导都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态度,随声附和,还有的暗笑。
宋鸿礼见没有人反对,道:“我是书记,自认一百二十万,老姚认多少?”
姚向辉想了想,道:“剩下一百一十万,我认五十万。侯书记虽然是新来的。但是在府办当过领导,关系网宽。弄六十万。”
侯海洋没有料到姚向辉会这样说,发言道:“这样不妥。姚鎮六十万,我五十万。”
姚向辉勉强地道:“好吧,我认六十万。”
党政联席会也开得不长,十一点就散了会,侯海洋想着自己头上的五十万,就给朱柄勇打电话,询问如何处理。
朱柄勇道:“昨天你们财务科长张敏就来找了我们老大,要求无论如何也要多拨一百二十万,我估计就是给宋书记找的。”
侯海洋有些奇怪地道:“为什么说是给宋书记找的。不是给姚镇找的。”
朱柄勇道:“我们是兄弟才说这些真话,谁不知道城关镇是宋书记说话算数,姚向辉基本不发言。宋书记和我们老大是铁哥们,宋书记说话,在财政局好使。局里已经准备多拨一百万二十万,所以老弟的事我们帮不了,还得另外想办法。”
侯海洋给朱柄勇打电话只是为探路,并非要通过朱柄勇的渠道拿到钱。他弄清楚宋鸿礼的来钱渠道后,不禁对姚向辉有三分同情。镇长是行政负责人。在经济上没有任何发言权,那就真没有权了。
通过这几天观察,侯海洋明确地知道自己必须要把屁股放到宋鸿礼那一边,否则在城关镇的日子不好过。所幸宋鸿礼为人尽管霸道。对自己还很看重,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工作也很勤勉。
打了第二个电话后。侯海洋叫上老赵就直奔供电局。当宋鸿礼书记分派任务之后,侯海洋就动起了脑筯。凡是靠县财政那口锅的单位临近春节都缺钱。与其去抢食,还不如另辟渠道。因此。在向朱柄勇了解情况后,他就直接找向了小李局长。
侯海洋住在电力局家属院,是电力局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与电力局不少同志都熟悉。但是,他从来没有以正式的官方身份踏进电力局。今天他不是以篮球队员的身份,而是城关镇党委副书记的身份。
小李局长办公室内温暖如春,让人进去就有脱掉外衣的冲动。小李局长穿着西服,戴着眼镜,与平时在篮球场上戴眼睛的形象不尽相同,显得很是精明强干。他见侯海洋进屋,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道:“稀客啊,侯书记。”
侯海洋笑道:“我住在电力局家属院,五天倒有三天要和小李局长见面,算什么稀客。”
小李局长道:“那不一样,今天你可是代表城关镇而来。”
侯海洋道:“今天是半公半私,即是公事又是私事。”
喝着茶,侯海洋讲了自己的来意。通过前一阶段时间的接触,他对小李局长颇有好感,也知道小李局长在电力局是个有实权的人,因此才冒昧地提出这个要求。他内心也有打算,如果小李局长愿意出手帮助,自己也会找机会投桃报李的。
所谓友谊的形成正是通过一件一件具体事情来凝结而成的,那些只会说好听话的人往往不能得到真正友谊。具体问题是友谊的试金石,也是友谊的凝结剂。
小李局长没有料到侯海洋找自己是为了这事,最初听到这件事情时,他还是想找理由推脱。他看到侯海洋英气勃勃的面容,随即改变了主意,道:“侯书记的事肯定要支持。但是局里肯定不会出这笔钱,有点不合规矩。”
侯海洋道:“有没有变通的办法?”
小李局长沉吟着道:“一般情况我们不会这样操作,但是,老弟不在一般情况之列。电力局下面有些企业,专门为电力局提供相应设施设备。我去找一找我分管的企业,让他们借钱出来。这些企业都在城关镇地盘上,还需要城关镇帮助支持。”
侯海洋笑道:“地企联合很重要,吉书记每次开会都讲,我们城关镇也需要电力局这种大块头来支持。”
很简单地敲定了自己的任务,侯海洋很有些高兴,道:“中午有空没有,我们喝杯小酒。”小李局长道:“今天中午就算了,我要去参加一个接待。我们两人喝酒机会多得很。我们的篮球比赛,侯书记一定要参加,没有你,实力要大打折扣。”侯海洋道:“那是当然。这是我最喜欢做的运动。”
从电力局出来,仰头看着冬日里罕见的太阳从云层中射出来。心情不禁愉悦起来。
小车开过客车站时,侯海洋看见面色沉重的邱洪走出客车站。急忙让老赵停车。
从省城回来以后,老赵对侯海洋越发恭敬起来,听到侯海洋叫停车,赶紧靠边,停车。
“邱洪。”侯海洋没有下车,按下车窗,向外招手。
邱洪手里提着包,道:“侯书记,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约定。在外人面前还是称呼各自职务,没有外人时则不能叫职务,直呼其名。今天是在大街上,邱洪就按约定称呼职务。
侯海洋道:“我去办事,你出差?上车,马上十二点了,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聊。”
邱洪走下客车之时就准备给侯海洋打电话,没有料到刚走出客车站就遇到了侯海洋。暗觉有缘。
三人来到城关镇旁边的腊肉馆,找了一个安静地方,切了腊排骨,炒了土鳝鱼。又要了二两小酒。三人天南海北聊天,享受着地道美食。
老赵最先放筷子,道:“两位领导慢慢吃。”侯海洋道:“你不吃了?”老赵夸张地拍着肚皮。道:“饱了。侯书记,我先去眯一会。有事叫我。”
老赵走了,邱洪就放下筷子。敛起笑容,道:“我参加了市委宣传部的考试。市委宣传部理论科要招人,我想试一试运气。”
侯海洋道:“考得怎么样?”
邱洪道:“我今天看了成绩。这次考试没有给我们选调生丢脸,考了第一名。”
侯海洋拿起酒瓶给邱洪倒满酒,道:“苦尽甘来,以后等到了市委宣传部,你会回想这一段日子的。”
“还有面试这一关没有过。我到茂东找同学聊了聊,听说了一些不好的说法。考试是看硬功,面试就是软的,三人面试,只招一人,谁上都可以。”邱洪知道这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也就顾不得含蓄,道:“我刚才下车时就准备到城关镇来找蛮哥,看蛮哥能不能找熟人打个招呼。我在茂东没有熟人,一点力都使不上。”
上一次与沙军、朱柄勇一起吃饭时,邱洪听到沙军称呼侯海洋为蛮子,也跟着用了这个称呼,只是将蛮子改成了蛮哥,这跟新乡诸人的称呼倒是一致的。
侯海洋脑子急速转动,想着能帮得上忙的人。
茂东面试一般是由用人单位和组织人事部门共同组成面试组,如果有人提前做“工作”,面试结果确实很难预料。
想了一会,侯海洋想到了两个人选,一是雷成,另一个是康琏。雷成在省委宣传部办公室工作,与茂东市委宣传部联系比较多。康琏曾要在宣传系统工作,与市委宣传部比较熟悉。斟酌一番,侯海洋拨通了雷成电话。
“师兄,不好意思,中午打扰你休息。”
“我们是师兄弟,别这么见外。有什么事情吗?”
“师兄,说话方便吗?”
“方便。”
侯海洋简述了邱洪的事情,特意强调其为选调生,又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雷成道:“我认识茂东市委宣传部的领导,可以与他沟通,但是能有多大效果就说不清楚了。”
侯海洋道:“师兄出马,一个顶俩。”
雷成道:“你别捧我,捧得越更摔下来越疼。你的事情,我尽量办,尽量办好。我昨天看了省纪委关于茂东案的通报,乱了这么一场大风,师弟在那个敏感位置还能立得住,确实证明我们山大出来的学生干部是最优秀的。”
聊了几句,挂断电话。侯海洋道:“刚才我跟雷师兄联系了,他在省委宣传部办公室工作,混得不错。他愿意帮,只是担心还有更强的关系介入,所以不敢打包票。”
邱洪找侯海洋帮忙是病急乱投病,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没有料到峰回路转,侯海洋居然与省委宣传部有关系,看两人对话的情况,关系还很深。
“蛮哥,不管能否成功,我都记得住今天的这个电话。”
“别太悲观,凭你的能力,东边不亮西边都要亮,我们干个杯,祝顺利。”
邱洪仰头就将一杯酒倾倒进嘴巴里。
这杯酒喝得太急,邱洪被呛得咳嗽数声。
“你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联系,我们尽最大努力,把事情办妥。”
侯海洋原本想说“尽最大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话到嘴边,觉得“改变自己的命运”太矫情,就用了更实在的语言。
邱洪让自己平静下来,说了一句大实话,道:“蛮哥,如果这次市委宣传部搞不定,那我能不能调到城关镇来?进了城,至少找女朋友容易一些。”
侯海洋笑道:“你怎么变得这样悲观,真要找个女朋友,凭你的学历和相貌还是很容易的,估计是高不成低不就罢了。”
邱洪不停地摇头,道:“当初在财经学院的时候,觉得学校的妹子丑。在阳和工作了几年,我觉得学院妹子都变成天仙了。几次聚会,我不认识以前的同学了。她们成了天鹅,我变成了赖蛤蟆。”
侯海洋道:“没有办法,我们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必定就是要到最基层来滚一圈,磨炼心性,恐怕才是到基层最大的收获。”
他说这句话时也不禁反思自己,自己现在是站在“成功者”的角度来看问题。当初调到档案局时,其实自己也和现在邱洪一样,做过各种各样的挣扎和努力。当时最恨的那句话就是“磨练心性”,总是腹诽站着说话不腰疼。
如今,自己刚刚把屁股坐在水中石头上,还算不得上岸,就开始说起大话来。
想到这一点,侯海洋又道:“磨练心性是事实,也是没有办法时的安慰。现在我们也不要多想,一步一步改变自己的命运。”
到这里,他还是将“矫情”之语说了出来,说出来之后,也觉得没有想象中矫情。
由于下午要上班,中午喝酒很节制。开了一瓶酒,两人只喝了一半,其他的酒就寄存在腊排骨店。侯海洋和邱洪来到前台想着要结账之时,柜台内的服务员道:“侯书记,刚才赵老师已经签了字,你们不用结。”
侯海洋到城关镇工作没有几天,没有料到居然连腊排骨店的服务员都能准确叫得出自己的姓氏和职务,这不禁令他惊奇,道:“你认识我。”
服务员道:“怎么不认识,那天你跟着宋书记来吃饭。我们老板交待过,凡是跟着宋书记来吃饭,五人以下的,一定要记着。”
侯海洋问道:“为什么是五人以下?”
道理如此浅显,如果面前的不是侯书记,服务员肯定要来一个白眼,她还是解释道:“五人以下肯定是比较重要的。人多了,就是酒场子,没意思的。”
侯海洋摇着头与邱洪一起走出小馆子,站在城关镇门口说了一会话,再分手。
“蛮子,你终于回来了。”
侯海洋刚走大门,就听一声熟悉的招呼声,李酸酸站在院里,在树下歇气,脚旁边放着一个竹筐子。
上一次与李酸酸见面时,侯海洋还是县府办副主任,自从那次见面之后,李酸酸就再也没有露过面。
侯海洋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酸酸道:“我是上午进城的,新乡车慢,我走了半天才进城。”其实,她是十一点钟进的城,想着如果在十一点去找侯海洋,就有可能要请侯海洋吃中午饭,本着节约一点算一点的想法,在外面吃了碗面条,等到接近上班时间,这才提着一筐土鸡蛋来到城关镇。
进了办公室,侯海洋给李酸酸泡上茶。
“这个办公室霸道,比新乡政府乐彬那个都要好。”李酸酸打量着屋内陈设,道:“我还是叫你蛮子,不叫侯书记啊。”
侯海洋笑道:“当然,我们都是从新乡那个牛滚凼出来的,一定不要改口。”
李酸酸撇了撇嘴道:“我就说蛮子不会忘本。赵良勇不地道,阔了就变脸,我去找他帮忙,居然借口六中人满了,一个劲推脱。我打听过,六中今年就要进人。”
侯海洋道:“六中要进什么老师,数学、英语还是语文。”
李酸酸突然变得气愤起来,道:“我在教育战线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教学水平还是有的,为什么就不能进城?我现在也拿到党校大本文凭,难道是假的。”
侯海洋知道李酸酸水平不高,也不好点破,道:“不是不能进城,是要有合适的机遇。”
李酸酸声音又低了下来,道:“蛮子当了大官,能不能把我调到城关镇的学校,我听说你是管组织的,发一句话,应该能管用吧。”
侯海洋道:“我才来城关镇,屁股都没有坐热,还得了解情况再说。”
李酸酸就用手背去抹眼睛,道:“我这人一辈子都没有学会去溜须拍马,不讨当官的喜欢,也不跟领导上床,所以在新乡工作了一辈子。我第一次见到蛮子,就觉得你与众不同,和那些当官的不一样。秋云老师能看上你,也是有道理的。”
听了啰嗦一大段,侯海洋都有点不耐烦。只是听到秋云两个字,心又软了起来,诚恳地道:“我说的是实话,确实才调过来,对城关镇不了解。给我一点时间来思考你的事情,好不好。”
李酸酸抬起头,脸上满是笑容,道:“我就知道侯海洋是最好的,和赵良勇、牛清德不一样。”
侯海洋道:“赵良勇是赵良勇,牛清德是牛清德,他们两人还是不一样的。”
李酸酸尖刻地道:“有什么不一样,不是一个牛逼,是两个牛逼。”
说这一句时,活脱脱就是当年新乡的够尖酸刻薄的李酸酸。她说完这句话,意识到在求人的时候说这个是不对的,忙道:“我真的不是说你,你和他们不一样,否则秋云怎么不会看上他们,偏偏看上了你。赵良勇就是忘恩负义的人,以前不知道吃了我多少炒鸡蛋,现在调走了就不认我的鸡蛋。”
侯海洋抽烟看了眼沙发边上的鸡蛋,心道:“赵良勇只是吃了几块炒鸡蛋,就被念成忘恩负义,我是要了一筐鸡蛋,若是没有把事情办法,那不就成了陈世美二世了。”在新乡,真正帮过侯海洋的是王校长,可是王校长从来没有麻烦过自己,两相比较,让侯海洋觉得真应该回新乡看一看当年正真敢言的王校长。
送走李酸酸,侯海洋看了一眼放在沙发边上竹筐子。这些土鸡蛋是极好的食品,但是如今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一根捆绑自己的绳子,试图穿过自己的鼻子,让自己跟随着李酸酸的想法而行动。
产生了这个想法后,侯海洋又暗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这样想?”他坐在沙发上静下心来,开始探究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对邱洪的事情很是上心,对李酸酸的事情一点都不上心,这是为什么?”
“邱洪是潜力股,有很强的上升空间,帮助他,在某种程度是帮助自己,是为自己建立属于自己的关系网。而李酸酸没有任何上升空间,帮助她,只是自己单方面帮忙而己。所以,我对帮助邱洪有兴趣,对帮助李酸酸没有兴趣。”
“我和很多一样,甚至和邱家人一样,也开始用利益来判断一件事,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挖到自己灵魂深处的丑陋处,这让侯海洋很有些不安。
他随即又给自己找理由:“李酸酸以前对秋云并不好,欺负过秋云,还与秋云吵过架。”还有一条理由:“我走鸿运时,她就过来。每次我走霉运时,她就躲得远远的,我为什么要帮她。”
找了无数条理由,仍然掩盖不了灵魂深处的小算计。侯海洋伸手拿起笔盒上的笔,在桌上写一幅小楷,用书法来让自己变得宁静下来。
这时,镇长姚向辉走了进来,坐在侯海洋办公桌对面,道:“侯书记,你的钱弄到了没有?”
侯海洋赶紧从挖灵魂深处的问题中跳将出来,道:“我去联系了,但是没有给最终回话。”
姚向辉主动示好道:“我这边也联系了,找了两三个单位,如果你那边有困难,我可以多借一些。”
侯海洋不知道姚向辉突然找自己说事的意图,还是接受了这个善意,道:“谢谢,如果我到时没有办妥当,就找姚镇帮忙。”
姚向辉笑呵呵地道:“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别客气啊。你什么时候有空,单独喝杯酒?”
“好啊,姚书记定时间。”虽然宋鸿礼在在城关镇一言九鼎,但是侯海洋也不想纯粹地当个跟班,完全丧失独立性,因此对姚向辉抛来的橄榄枝还是顺手就接住了。
姚向辉道:“那我去找地方,到时给你打电话。”
说了几句话,姚向辉便离开了办公室。
侯海洋站在门口,目送着姚向辉的背景,觉得心中不是滋味。一个堂堂的镇长在城关镇混成这样,也真是难受。
隔了一个多小时,姚向辉打过来电话,道:“今天我有应酬,没有时间。明天晚上我们吃饭,不见不散啊。”
侯海洋痛快地道:“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不久,侯海洋接到了姐姐电话,道:“今天,堂伯公、国栋叔、爸妈今天坐上了火车,明天就能到阳州。大山叔从国外专程请假回来。他们计划在阳州休整一天,后天星期六回柳河二道拐。”
“那我明天回阳州。”侯海洋一直希望堂伯公、国栋叔能够回家乡祭祖,这是一人家庭团聚、增加亲情的大好良机。放下电话时,竟然有些小激动。
他随即又想起姚向辉的约定,赶紧走到姚向辉办公室。
姚向辉办公室关着,无人。侯海洋又回自己办公室,给他打了手机,道:“姚镇,明天约的时间得改一改,我有急事要到阳州去。”
姚向辉道:“那就星期六。”
侯海洋道:“星期六和星期天都不行,只能推到下个星期。”
姚向辉略有沉默,道:“好吧,下个星期。”
姚向辉坐在桌前,慢慢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又将信撕掉,倒进了卫生间。他一直在“熬过傀儡期到其他单位任职”和“撕破脸皮闹一场”之间犹豫,宋鸿礼为人霸道,又做了许多事情,这就留下不少把柄,真要抓这些把柄,容易得很。
可是真写了信,对自己有好处吗?
如今又来了一个背景深厚的侯海洋,这封信实在是重过千斤担。
星期五没有什么要事,侯海洋一大早就来到办公室,给宋鸿礼请假,准备前往阳州。
宋鸿礼道:“怎么急急忙忙到阳州,有急事?本来我约了杨部长,晚上一起吃个饭。你以后肯定要帮着做宣传工作,主要是抓外宣那一块,有关系不用就可惜了。黎陵秋在内部搞点说说唱唱还行,到外面去就抓瞎了。”
侯海洋在外宣方面确实有自己独特的优势,这一点无容置疑,他大大方方承认了这一点,道:“我们的工作都是分工不分家,只要有需要,我肯定会冲上去。”
宋鸿礼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以胶我们和城管委扯皮时,你把我们顶得很尴尬。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把你弄到城关镇,肯定是一员干将。后来你调到县府办,我就没有了这个心思。谁知水不转水转,你居然又到城关镇了。”
侯海洋笑着解释道:“当初在城管委,那可是各为其主。”
宋鸿礼道:“不用解释,我没有怪你,确实是屁股决定脑袋,我们都理解。你最近要抽时间研究一下环卫工作,若是再被省市暗访组查出城关镇的问题,你我的脸面都不好搁。”
侯海洋道:“我从阳州回来就抓紧办这事。我的想法是与城管委合作,双方共享资源。城管委作为县政府组阁部门,也确实有他们的优势。”
宋鸿礼挥了挥手道:“事情交给你了,你办好就行,怎么办,我不管。”他又道:“你的任务完成没有,这两天没见你出去活动?如果不够,我分点给你。”
侯海洋笑道:“当天中午就搞定了,我找了电力局小李局长,他让分管下属企业借这笔钱。”
宋鸿礼笑了起来,道:“我就知道这些事情难不住你。有能力就要多干,以后城关镇的事情够你喝一壶的。”
侯海洋道:“我有私事要到阳州去一趟,现在就走,周六都不回来。”
宋鸿礼也没有问是什么事,道:“谁家没有个事,你去办吧,把手机开着就行。”
从宋鸿礼办公室出来,侯海洋暗自将宋鸿礼和姚向辉两人作了一个比较,宋鸿礼无疑更具有领导人气度,更让人心服,这恰好是姚向辉的短处。
经过短短几天工作,侯海洋从感情上偏向了宋鸿军。
叫上老赵,侯海洋就直奔阳州。小城开出巴山城时,侯海洋道:“赵师傅,你把我送到阳州就行了,不必等我。”
老赵道:“我肯定要等侯书记,如果晚一天,我就住宾馆。”
侯海洋道:“真不用了,我要星期天才回来,而且到时候会有车送我回来。”
老赵道:“侯书记工作真勤奋啊,星期六星期天都朝省里跑。”
这是老赵真心实意的奉承话,只是这奉承的水平实在不高,听到耳朵里如同讽刺一般。侯海洋知道老赵没有多少文化,并不计较,笑道:“其实最辛苦的是你们,只要领导有事,你们就要出车,也不管是周六还是周日。”
老赵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有的人是猪命,有的人是狗命,我是农村娃儿出身,能开个车,有个固定工作,都是祖坟冒青烟了。现在给领导开车,只要领导信得过,我们累点有啥子嘛。”
这同样是真心话,是走出农村的一代青年真实心声。侯海洋本身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对其心理状态了解得最为清楚,感叹了一句:“每个人都有命啊,能走到什么位置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能强求。”
老赵在城关镇工作时间长,又一直在给领导开车,对城关镇各种情况了解得非常清楚。两人坐在车上就随意聊天,不知不觉中,侯海洋掌握到城关镇一些往事,特别是前任副书记离开城关镇的原因。这事他一直想问,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询问,今天与老赵聊了一路,倒知道了些隐秘消息。
车至华荣小区,侯海洋上了楼。
他敲了敲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生道:“稍等,来了。”侯海洋其实是有姐姐家钥匙的,由于姐姐与赵海谈恋爱以来,便不再用钥匙开门了。
等到脚步声走到门前,侯海洋想起这声音是谁。房门打开,露出了一张清新脱尘的脸,果然是张晓娅。
张晓娅道:“晓姐说你应该要到了,话还没有说完,你就来了。”
侯正丽从卧室出来,道:“我们现在要办两件事情,一件是到老味道去买腊排骨,二是在太平农贸市场去买尖头鱼。我爸来了电话,堂伯公在火车上,一直在讲小时候吃过的美味尖头鱼,今天你要把手艺发挥好一点,莫把尖头鱼糟蹋了。”
侯海洋道:“太平农贸市场有货?”
侯正丽道:“我打电话预订了,马上就过去取。巴山酸菜准备了三包,足够你用。等你休息半个小时,我们就出发。”
侯海洋看了看手表,道:“马上就要吃中午饭了,不休息了,先到老味道去取排骨,顺便吃个便餐。然后我们再到西城太平农贸取尖头鱼,等到了张晓娅家,也要三点钟了。”
侯海洋一直有些纳闷张晓娅为什么在姐姐家里,只是张晓娅在场,不太好问。在下楼时,他问了另一个问题:“赵海去不去?”
侯正丽道:“他就暂时不参加,还没有结婚,名不正言不顺,会让他很尴尬。等到结婚以后,我就要搬到他那里去住,以后华荣小区还归你住。”她来了例假,身体不舒服,将车钥匙交给了弟弟,由弟弟开车前往老味道土菜馆。
张晓娅和侯正丽坐在车后排。张晓娅好奇地问道:“晓姐,你们为什么和老味道餐馆这么熟悉,连服务员都熟悉得很?这一点我一直没有想通。”
侯正丽指了指正在开车的侯海洋,道:“在晓娅面前就不说假话了,老味道其实是侯海洋考地大学时创立的,毕业以后,才正式撤资,完全交给杜敏。”
张晓娅一幅恍然大悟的神情道:“难怪侯海洋做鱼水平这么高,原来还开过餐馆。”
侯正丽道:“最初开餐馆时还有些曲折,在他在大一的时候,有一次厨师因为薪水等原因突然辞职了,侯海洋还顶上去当过厨师。读书四年,侯海洋不仅没有从家里要一分钱,还赚了一笔开餐馆的钱。”
张晓娅看着专心开车的侯海洋,比了比大拇指,道:“我读大一的时候,老味道土菜馆还没有搬家,寝室还经常过去吃饭,都喜欢本地的味道。”
小车开到老味道土菜馆,杜敏早就接到侯正丽电话,在门口等着,将三人领上楼去。刚走上二楼,听到两三个叽叽喳喳的招呼声:“晓娅”、“晓娅”。
今天上午有两节课,下午还有一节课,张晓娅为了接待侯爷爷,特意请了假。她完全没有料到寝室同学会来到距离学校有些距离的老味道土菜馆。听到招呼声,张晓娅暗呼“糟糕”,抬起头时,果然见到楚小昭惊疑的眼睛。
楚小昭单相思侯海洋是全寝室众所周知的事情,她们刚刚招呼完张晓娅,眼光就被跟在身后的侯海洋所吸引,如被孙悟空施的定身法的七仙女一般,全部都不动了。
张晓娅感到特别尴尬,解释也不对,不解释也不对,道:“你们也在这里吃饭。”
侯海洋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楚小昭,看了一眼满脸尴尬的张晓娅,给姐组递了一个眼色后,又对几个学生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你们好”,便跟着杜敏就进了包间。
楚小昭原本以为经过一段时间沉淀已经将侯海洋放下,此时猛然间遇到了侯海洋,又见到闺蜜张晓娅与侯海洋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一种被欺骗和被侮辱的强烈感情涌上心头。她强忍着眼泪,也不招呼,径直朝楼下跑去。
张晓娅一阵苦笑,对另一位好友道:“你去看住小昭,这事一句话说不清楚,回来我慢慢说。”
楚小昭跑了,这顿饭吃起也没有了兴致。寝室几位女生与张晓娅说了几句后,急匆匆下楼去追楚小昭。
等到几个女生离开,侯正丽道:“晓娅,你的同学怎么走了?”
侯正丽干净俏丽的脸变成一条苦瓜,道:“还不是怪侯海洋,最先跑掉的女生叫楚小昭。她一直喜欢侯海洋,这是我们全寝室都知道的事。今天看到我和侯海洋走到一起,肯定要胡思乱想,而且会记我很大一个仇,我现在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侯正丽故意道:“那个女孩子挺漂亮啊,为什么我弟弟不接受?”
张晓娅道:“我怎么知道。这次我的形象在寝室里毁掉渣了。”
侯正丽道:“没有这么严重,你只需要实话实说就行了。”
张晓娅想了想,道:“只能实话实说。”
发生了这个事件,张晓娅变得闷闷不乐,吃饭时也不跟侯海洋说话。
侯海洋始终认为自己拒绝楚小昭是明智的、负责任的,装作此事没有发生。
于是,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从太平市场买回两条尖头鱼。尖头鱼背梁略显淡青色,质量还不错,就是价格贵得很。为了招待堂伯公以及张爷爷,侯海洋自然也不会在意这些小钱。
提着鱼和腊排骨来到张家,张大山正坐在客厅与夫人吴立勤看电视。张大山对着侯海洋招了招手,指着沙发,道:“侯海洋,到这边坐,我才从国外回来,听说你出任城关镇党委副书记,给我讲讲具体事。”
岭西侯家提出三年时间要在基层摸爬滚打,眼前张大山便显得格外重要,侯海洋道:“这事我也觉得蹊跷。”
听了侯海洋对这一段经历的叙述,张大山也觉不解,沉吟不语。
“通了天的!”这句话时常盘旋在侯海洋头脑中,百思而不得其解。
张大山看着还在沉思的侯海洋,道:“这个社会存在着正义,只不过往往被人忽视而已,或者说是人们注意力天然更集中于阴暗面。党内生活同样如此,正义还是起到了主导作用,否则社会早就分崩离析。认识社会很难,你要看大方向、看大趋势,不必被一时一地的细节所纠缠。所以你也不要过于探究通了天的那个天是谁,只需要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到时自然会知道。”
这种说法可归于说教一类,可是在私下的环境里由张大山说出来,就不仅仅是说教,而是另一种人生经验。
吴立勤见丈夫一本正经地与侯海洋谈话,忍不住插嘴道:“大山,这是家里,别搞得这么严肃。”
张大山道:“平时不容易见到侯海洋,今天见到面,逮住机会总得说两句,否则侯叔批评我对小辈不严格。”
吴立勤道:“你搞错对象了,侯叔敲打的是那些成长环境优越的纨绔子弟,怕他们不走正道,成为新时代的八旗子弟。侯海洋情况完全不同,他不是纨绔子弟,一个农村青年凭着自己努力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证明是很优秀的。”
吴立勤知书达理,是那种具有亲和力的中年女子。侯海洋与她接触得并不多,却很有些好感。
吴立勤削了一个水果递给侯海洋,道:“侯海洋这么年轻就当基层领导了,肯定有很多人介绍对象吧,有女朋友没有?”
侯正丽和张晓娅坐在寝室,寝室的门对着客厅,恰好能清楚地听到客厅里的人说话,张晓娅在侯正丽开导下,心情略好了些,听到母亲打听侯海洋私事,就自嘲道:“我妈好歹也是知识分子,本质上还是邻家大妈,拉着人就刨根问底。”
侯正丽翻着张晓娅小时候的相片,道:“这与知识和年龄都无关,凡是女人都喜欢八卦,何况是做为长辈,问一问婚姻状况很正常。”她指着张晓娅小时候的一张光屁股相片,道:“这张要收起来,不能让外人看到。”
张晓娅道:“还没有一个男生进入我的房子,更不会给他们看。”
侯正丽看着张晓娅干净脸上笑出来的两个可爱小酒涡,道:“晓娅妹妹这么温柔漂亮,在学校肯定有很多人追求吧?”
张晓娅道:“有人写过情书,那一手烂字,丑得不成样子,我看不上。”
听到张晓娅喜欢漂亮字,侯正丽心中暗自欢喜。
在室外,侯海洋正在回答刚才的问题。他知道在岭西侯家和张大炮家里,绝对不能说假话,说一次假话,成本有可能很大,大到承受不起。于是老老实实地道:“在大学没有谈恋爱,工作以后,认识了一个女孩,谈了有一段时间恋爱,后来分手了。”
吴立勤望着侯海洋极有精神的短发和英俊的面庞,道:“是你提出分手,还是女方?”
侯海洋道:“女方。”
吴立勤道:“是哪家的女孩子,一点眼光都没有。”
在里屋,张晓娅不知不觉中专心听起外面的谈话,侯海洋曾经是高年级帅哥,是很多女孩子的白马王子,可是在学校一直不谈恋爱,引起不少热议。趁着楚小昭不在之时,寝室里最大胆泼辣的汪明珠提出一个“性取向有问题”的假说。
侯海洋道:“那个女孩子叫李宁咏,大山叔和吴阿姨有可能认识,她的父亲是邱大海,她本人如今在茂东电视台工作。”
“哦。”张大山和吴立勤同时哦了一声。
“啊。”张晓娅在屋里也啊了一声。她认识李宁咏,有一段时间还常在一个院子里玩。
吴立勤道:“我还是小时候见过邱家老三,是跟着母亲姓,小时候就很漂亮。她平时住在茂东,每次到巴山县委大院都很引人注目。”
侯海洋担心在吴、张两人心里留下攀附权贵的印象,解释道:“我认识李宁咏的时候,不知道她的父亲是邱大海,一个姓李,一个姓邱,压根没有料到会是邱家的女儿。”
吴立勤笑了起来,道:“你不用解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正常得很。”她的八卦之火已经燃了起来,又追问道:“那为什么要分手?”
张大山以及张晓娅不约而同集中精力听侯海洋讲述分手之事。张晓娅听侯正丽谈起过这一段事,但是听人转述毕竟没有直接听当事人讲述那么过瘾。
让人不过瘾的是侯海洋概括能力很强,三言两语就将关键情节讲清楚了。
听完讲述,张大山点了点头,道:“这确实是张大山的风格。”吴立勤也跟着点了点头,还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分了就分了,凭你的条件,难道还找不到女朋友。”
从三点钟开始,侯海洋就陪着张大山和吴立勤在客厅里聊天。
张大山离开巴山有些时间了,很少再与巴山的人接触,今天难得有闲时间,正好可以问问一些关系尚可同事的近况。
五点钟,张大炮起床后,一大家子人来到院子。院子里停着一辆考斯特,还有一位省电力医院的中年女医生。
阳州火车站,六点半,岭西和岭西两大家人终于见了面。
侯厚德一直留在岭西陪着堂伯公,从头到脚都穿着带有岭西风格的衣服,远看就如一位从东南亚橡胶园回来的归国华侨,其喜剧效果让侯海洋和侯正丽姐弟俩先是目瞪口呆,随后捧腹大笑。在他们心目中,父亲是读了一肚子古书的严肃的乡村教师,此时穿起花衣服,实是在亮瞎眼啊。
这次聚会的主角是侯振华和张大炮,两位步履蹒跚地的老人没有采用年轻人那种拥抱式礼节,而是面对面站着,互相打量着。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行了一个军礼。他们的手臂和手掌都很老了,却竭力想把军礼行得标准。
后辈们都不再说话,围在两个老人四周。
侯正丽和侯海洋原本觉得父亲打扮很滑稽,但是周边气氛严肃而凝重起来以后,父亲的打扮就被自动忽略了。
上了考斯特,两个用手拐的、满脸老年斑的老人肩并肩坐在前面,车内极为安静,只听到汽车开动的声音。
侯正丽、张晓娅和侯小冉凑在一起,三个漂亮女孩子偶尔低声说两句。
这一次来岭西,十有八九是侯振华最后一次回故乡,岭西侯家非常重视,所有成员全部参加。由于人多,除了侯振华以外,其他人就住在附近的省电力宾馆。
张大山将侯海洋叫住,道:“听说你做鱼的水平高,给你一个任务,回家给两位老头弄点巴山尖头鱼。”
侯海洋道:“好的。”
张大山又有点怀疑,道:“到底行不行?”
侯海洋道:“行。”
张大山道:“你还自信得很。”
侯海洋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恰好做鱼又是我的强项。柳河镇前面有一条河,我是河边娃,天生会弄鱼。”
张大山见到女儿正在和侯正丽、侯小冉在一起说说笑笑,准备朝电力宾馆走,道:“晓娅,你也回家,给侯海洋打下手。”
吴立勤道:“算了,让她打下手就是添乱,我和阿姨帮着打下手。”
侯海洋道:“其实你们都不用打下手,我一个人就行。”
回到家,侯海洋戴上不合身的围腰,手脚麻利地开始弄鱼,等到香味飘出厨房时,堂伯公侯振华闻香而动,走进厨房。
“堂伯公,这是酸菜尖头鱼。”侯海洋介绍道。
侯振华离家几十年,但是舌头和胃永远属于母亲和巴山的,闻到熟悉的家乡味道,思绪禁不住回到了几十年前。
侯振华对站在旁边的张大炮道:“我离开家时,我妈送到村口。她那时穿的是对襟衣服,就牵起衣服不停地擦眼睛,还自言自语说我这一走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当时我不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我见我妈妈的最后一面。我妈走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现在脑子里我妈的样子有时清楚,有时又模糊得很。”
张大炮道:“我回老家时,也只是见到几个坟。自古忠孝就不能两全,团长别太在意。”
侯振华道:“退休前,我很少想我妈,越临近见老祖宗,我越是想她。”
饭后,侯振华和张大炮坐在一起回忆部队上的事,侯海洋就坐在客厅听他们聊天。这些聊天其实都具有历史意义,随着一代老兵们的逝去,有太多鲜活的历史也就丢失了。
第二天,考斯特从阳州出发,第一个目的地是曾经战斗过的海溪故地。在这里,他们一个团打进了国民党一一八军的心脏,为全歼该部敌军立下头功。张大炮就是在此役中身负重伤,从此留在了巴山,成为建国后巴山第一任县长。
两人白发飘飘的老人在一片杂树林中寻找当年团部所在地,由于时间隔得太久,地形地貌发生不小变化,要确定当年团部还真不容易。两位老人似乎在战场里追到了逝去的青春,居然当着小辈的面争执起来。最后张大炮气鼓鼓地道:“你是团长,你说了算。”侯振华得意地道:“我是团长,团部所在地,肯定是我记得清楚一些。”
回乡公道由腾飞公司维修过,路面还算平整,当考斯特停下来时,侯厚德指着小山坡上飘着的红旗,道:“那就是我的家,沿着河走,就是祖坟所在地,这里偏僻,没有遭到啥子破坏。”
侯振华坐在车上凝神着前方熟悉又陌生的故乡山水,双手轻微地在颤抖。
远方是连绵不断的巴山,巴山平均海拔在八百米左右,最高峰约千米。巴山上多有高大树木,形成郁郁的森林。一条小河绕山而行,河水清澈见底。
这是从小就熟悉的景致,几十年过去,山和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农村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以前随处可见的茅草土墙屋难觅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普遍的砖房,其中三分之二是一楼一底的房屋。侯振华心知家乡解放这么多年,肯定会有很大变化,可是真正回乡,见到变化还是感慨连连。
“那边以前有一个地主房子,是青砖房。每次经过这个地主房子的时候,我妈就说我们要是能住上这种房子就好了。我爸总是不屑地说我们家以前也是大砖房,比他们要好。”侯振华指着一处大院子道。
侯厚德道:“大伯,幸好我们家后来败落了,要不然就要成地主,我们全都要受影响。”
侯振华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要到祖坟处,必然要经过二道拐小学。侯厚德征求意见:“大伯,我们一家在二道拐教书,家也在这里,我们进去坐一坐。”
侯国栋看看手表,道:“我们先去拜祖先,回来在二道拐休息。”
侯振华摇头道:“没有永德在这里守着,侯家祖坟就要毁掉,他对我们家族是功劳的,怎么能经过家门而不入。走,看看永德的家。”
侯正丽、侯海洋、侯小冉、张晓娅等小辈走到最后。侯正丽介绍道:“围墙外边有很多李子树,每年李子花开时,非常漂亮。有两株李子树特别好吃。小时候,每年李子成熟时。我和侯海洋就霸着那两颗李子树吃。”
在张晓娅印象中,侯海洋就是高年级的帅哥。学生会的干部,今天走到二道拐,看到了侯海洋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见到小侯海洋骑在树子吃李子。她是第一次来到此地,没来由有些亲切。
侯小冉见李子树下有不少鸡,道:“那些鸡才是真正的土鸡。”
杜宗芬就憨厚地回答道:“都是我们家喂的,这些鸡长期在林中捉虫,炖汤好吃得很。”
侯小冉道:“伯妈。你们到岭西这段时间不短,谁在帮你们管鸡,难道它们不飞走,或者被饿着。”
杜宗芬觉得这个问题很不可思议,道:“我把钥匙拿给对面院子的,她们每天帮我喂猪、喂鸡,浇菜,我在院子里还种得有菜。”
侯小冉道:“这会给别人增加很多事,给不给钱。”
杜宗芬道:“我们这里和岭西不同。乡里乡亲的,这些事谁还谈钱。”
侯振华沿着青石梯子就往上走,道:“以前这是一个庙,我从小就走过。这些青石梯以前就有。”来到家乡后,吸呼着故乡的空气,他似乎年轻了几岁。上这个坡没有停下来休息。上了坡,微微歇气。侯振华道:“有时我调皮捣蛋,我爸就要打人。我就朝着庙里面跑,只要跑到庙里,我爸就不追进来,就拿着棍子在外面守着。当时我读的是私塾,是我爸在外面做工赚钱送我去读的书。等到庙里老和尚把我送出来时,我爸的火气往往就消了。”
侯海洋走上一步,道:“堂伯公,我们侯家在当地也算是大族,后来怎么就衰败了。”
侯振华道:“大家族就和一个国家一样,总有兴旺和衰败。在我记忆中,衰败的开始是我的爷爷后来带着家里大部分钱,买了铁壳船,成产了航运公司,在大江上跑航运。最初还是很赚钱的,后来有了两条船,家里还曾经来过红眉毛绿眼睛的外国人,再后来最大一条船在江里翻了,死了不少人,公司破产了。在我的印象中,这就是衰败的开始。我爷爷后来吸了鸦片,公司破产不久就死了。”
侯海洋原本以为自己家族世代务农,没有料到祖上还有人经营过航运,虽然失败,也败得很光荣。
侯厚德道:“我爸后来给我说起过,当时翻船是被外国人安了炸药。”
侯振华道:“那是一本糊涂账,谁都说不清楚了。”
推开校门,熟悉的景色扑进了侯海洋眼里。小院右下侧角落是三间平房,侯厚德夫妇住在中间,两旁分别是侯正丽和侯海洋的住房。右上侧角落则是菜地、厨房和猪圈。左侧是一排教室。大门正对面有一间大平房,作为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前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有旗杆和国旗。看着熟悉的景色,他暗想道:“如果我离开家乡数十年再回来,看到这些房子又是什么感受。”
在侯振华的印象中,这个院子就是一个庙,眼前所见都很陌生的,没有一点小时候的印象,这不免让他觉得遗憾。他的眼光在院子里四处搜索,忽然快步往菜园方向走,走到菜园近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井口。
小时候,这个井口旁边总是放着一个木桶,桶上有绳子,将桶丢进井里,提起来就能喝水。侯振华望着黑黝黝的被磨得光滑的井边石,嘴巴哆嗦了几下,对站在身边的儿子道:“你爸小时候很皮实,在外面玩累了,常在这个井口来喝水。庙祝是段家的人,对我很好,还经常给我吃很少见的白糖。”他又对侯厚德道:“永德,拿个桶来,我要甩桶到井里,提水喝。”
侯厚德道:“前年侯正丽回来装了压水设备,压一压就能出水,不能甩桶了。”
吴立勤道:“爸,你怎么能喝冷水。要喝这里的井水,让嫂子把水烧开。”
侯振华坚持道:“烧开了,就没有以前的味道了。”
张大炮道:“就喝井水,少喝两口,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压水上来,侯振华喝了一小口,随即又喝了一大口,道:“五十二年了,我整整五十二年没有喝到家乡的水了,甜,好喝。”
侯海洋回到自己房间,取出一件破棉衣,用袋子装上。张晓娅在院子里转,有些好奇地来到了侯海洋房间门口,道:“这是你的房间。”
侯海洋道:“是的,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房间很简陋,没有灰,墙壁上还贴着当年最火爆明星周润发的相片,那是《英雄本色》的剧照,小马哥似乎也穿透了岁月,依然保持着青春的风采。床边还挂着一把木吉他,琴弦已经松了。
张晓娅走进了房间,好奇地看着陈旧的吉他,道:“你们那时候都弹吉他吗?”
侯海洋道:“那是我姐给我的,当年她还在北京读书。那时候弹吉他是文艺青年最喜欢做的事,现在文艺青年少了,大家都忙着打游戏去了。”
张晓娅道:“你拿棉衣做什么?”
侯海洋道:“我估计堂伯公要跪,给他垫垫。”
张晓娅道:“侯爷爷要跪下来,那么侯叔他们肯定也要跪,说不定还要侯小冉跪,你多弄点垫膝盖的。”
侯海洋东翻西找,居然找到了两幅旧的护膝,又弄了一件旧毛衣。
从下车到坟地之前,气氛还是比较轻松的,大家都有说有笑。沿着小道走到侯家祖坟所在时,大家都下意识停止说话。远远地看到了由大青石垒成坟头的前清进士墓,侯振华如被雷击中,眼泪终于流了下来,顺着满是皱纹的脸往下滴。
“五十二年,不孝子终于回来了。”侯振华将拐杖丢给了站在身边的侯海洋,站在坟前。
所有人都不说话,甚至屏住呼吸,看着侯振华。
侯振华没有立刻跪下。他依次看过这些墓碑,当看到“老孺人侯熊氏之墓”时,就停了下来,道:“这是我妈妈。”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青石做成的墓碑,仿佛要为逝去的老母亲擦去灰尘。
侯振华安排儿子道:“香、烛,给奶奶烧。”
侯国栋赶紧取出二柱烛和三枝香,点燃,置于奶奶坟前。
侯振华站在坟前,看着妈妈的名字,忽然间就泪流满面,道:“妈,我回来了。儿子不孝,没有送你走。儿子也没有辜负你的教导,我当了解放军的师长,又……”
侯海洋见堂伯公要下跪,赶紧将棉衣拿起来铺在地上。
侯振华跪在棉衣上,道:“妈,你的儿子是个不孝子,这么多年都没有来看你。”他说得很寻常,但是一句话就是一把鼻涕、几句话之后,侯振华就已经邋遢得不成样子。
侯国栋招呼了妻子和女儿一声,道:“都跪在爸后面。”
侯海洋赶紧拿起事先准备好的衣物,给侯国栋、吴立勤和侯小冉跪下,吴立勤和侯小冉都戴着侯海洋的护膝,跪下去就觉得没有太大难度。她们都是没有进行过跪拜礼训练的新生代,与眼前的坟中人没有感情,如果不是看着侯振华跪下,肯定不会跪下。
张大炮见侯振华跪着就不起来,上前扶着胳膊,道:“团长,起来吧,你不起来,小辈们就没有办法站了。”
侯振华道:“我这辈子最亏欠的是我妈,她没有享过我一天福气,我只是她的儿,当团长当师长都和她无关。”
给母亲磕了头,又找到父亲的坟,再找到爷爷的坟。侯振华大部分亲人都永远安息在青山绿水的柳河镇。几十年重回故乡,他的内心激荡,很难用语言描述。
侯海洋到岭西侯家时,除了对从小就听熟了名字的侯振华堂伯公有亲情之感,对侯国栋、侯小冉其实并没有太多亲情,更多是从理智上认定是一家人,在情感上还隔得远。如今一起站在祖坟前,往上细数其实很快就有了共同祖宗。在香和烛燃烧起来的特有香味中,血脉亲情一下被点燃了。
在场所有侯家的人都流着相同的血脉,都有着共同的祖先,距离一下就拉近了许多。此时他再看侯国栋和侯小冉,还真有了血脉相通之感。
一起祭祖,亲戚真正成为了亲戚。
这一次祭祖,侯正丽、侯海洋兄妹准备很充足,带了满满一袋子的香烛,以及两大包钱纸,香烛和钱纸都是最高档的。
侯振华亲自为逝去所有亲族都点上香烛。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个简单的活,对于侯振华来说却是一个重体力活。当所有的坟前全部点上香烛以后,他的额头就出了汗水。
侯小冉从考斯特车上提了一个轻便椅子,让爷爷坐一会。侯振华用手推开椅子,直接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喘息一会,安排道:“找个地方烧钱纸。”
当小辈们将钱纸从袋子里取出来,准备拆散时,侯振华道:“慢着,钱纸上写名字没有?”侯国栋道:“爸,还要写名字吗?”侯振华道:“不写名字,烧这么多钱,那边的人怎么收得到。”
侯国栋回头对侯海洋道:“有笔吗?”
侯海洋在事前做了充分准备,百密一疏。确实没有想到要在钱纸上写名字,道:“这里没笔,家里有,我马上去取。”
侯振华强调道:“要毛笔。这里面老祖宗都是用毛笔的。”
侯国栋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如此迷信。有点惊讶。孝顺是由两个字构成,一个是孝,另一个是顺,在这种情况下,他是绝对顺从父亲。问侯海洋道:“家里有毛笔吗?没有,就到镇上去买。”
侯海洋道:“家里有毛笔,我、我姐和我爸都能用毛笔。”
从墓地到二道拐小学,平常走路要半个小时,侯海洋一阵小跑,十来分钟就回到了二道拐。在院外青石梯子上,支书段三背着手往院里走,见到侯海洋,道:“今天你们家来了这么多人,是谁啊?”
侯海洋想起侯振华多次提起是段家帮着安葬了家族遇害亲人。便没有隐瞒,道:“我堂伯公回来了?”
段三惊讶地道:“侯振华?”
侯海洋点了点头。
段三道:“老爷子年龄不小了啊,身体怎么样?”他原本想说“我还以为死了”,话到嘴巴又改了过来。
侯海洋道:“前几天病过一次,现在还可以。”
段三道:“老爷子有几个娃儿,来没有?”
侯海洋道:“老爷子有一儿一女,都来了,后辈是孙女侯小冉来了。”
段三脑子转得很快,道:“等会晚上到我家来吃饭,我去捉两只鸡。杀两只鸭,再去弄几条鱼,要不要得?”
侯海洋笑道:“这个我还做不了主,今天到的全部是长辈。我只有打杂的份,做不了主。”
段三道:“那我就跟着你去,见一见老爷子。”
侯海洋拿着三枝毛笔和一大瓶墨水回到坟地。段三跟在侯海洋身后,走得汗水直流,喘起粗气。侯厚德看见了段三,就朝他招手。让他来到坐在石头上的侯振华面前。侯厚德介绍道:“大伯,这是我们家的邻居,段家屋里的,是我们村的支部书记。”
段三看着眼前满脸老年斑的老者,完全无法将其与变成传说中的解放军团长侯振华联系在一起,他还是恭敬地道:“大伯,我是段三,我伯是段至理。”
侯振华打量着段三,道:“你是段至理的侄儿?”
段三道:“就是,以前听我伯常常讲你,说你是周边十里最聪明的,读书最好。你们还去掏鸟蛋,结果摸到一条蛇。”
侯振华回忆在乡间的快乐事,频频点头,道:“你伯是实诚人,没有他领头,没有人敢给我们家做坟,要谢谢段至理。”
聊了几句,段三道:“晚上到我家吃饭,农村人家,味道不好,卫生我会搞好,菜品肯定是绿色环保的。”
在计划中,祭祖以后,为了让侯振华休息好,就不在柳河吃饭。现在段三贸然提出这个要求,所有人都将眼光聚在侯振华身上。
侯振华回乡,除了祭祖外,能顺便看一看乡邻也好,痛快地道:“侯家和段家是多年乡邻,今天就到你家去吃饭,我们人多,院子坐得下吗?”